熊展釗
韓槐準是民國時期古代南洋研究領域的專家,但學界前賢對于他在該領域所取得的成就并沒有給予足夠重視,不能準確體現韓氏學術研究的價值。是故筆者擬對韓槐準的南洋研究,特別是古代南洋以及中國與南洋關系史的研究略作分析,以就教于大方之家。
韓槐準(1892-1970),字位三,又名愚趣齋主,海南文昌人,著名愛國歸僑。于1915年遠赴南洋謀生,曾從事橡膠園割膠工以及西藥房店員等職?!?932年開始涉獵中國西洋關系史,得知古代我國外銷南洋及西域之陶瓷甚多,即對陶瓷發(fā)生了濃厚興趣。從1934年起廣泛搜集收購古陶瓷,進行研究,陸續(xù)在新加坡《南洋學報》等數家報紙上發(fā)表關于我國古代外銷陶瓷的論文多篇,受到各界人士的重視?!?1)中央文史研究館編:《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傳略》,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228頁。1962年,韓槐準回國,同年受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故宮博物院顧問。1970年,韓槐準在北京逝世。
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中外學術界開始關注韓槐準先生的學術成就,出現了一批關于研究韓槐準學術的學者,如王健華、陳耿、廖文輝等。他們對韓槐準學術的關注均集中于陶瓷方面,稱他是“中國古外銷瓷研究第一人”“貿易陶瓷專家”等。(2)關于韓槐準的相關研究成果可參見王健華:《從韓槐準先生的捐獻品看中國古陶瓷在南洋的外銷》,載《故宮博物院院刊》1988年第3期,第76-81、90-99、102頁;陳耿:《韓槐準——中國古外銷瓷研究第一人》,載《海南日報》2008年5月12日,第15版;廖文輝:《馬新史學80年:從“南洋研究”到“華人研究”(1930-2009)》,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286頁。上述成果對于今人系統(tǒng)認識韓槐準先生在陶瓷研究領域所取得的成就具有重要價值,但卻未能全面體現韓槐準的學術貢獻。韓槐準的研究絕非僅限于陶瓷一項而已,詳見表1。
表1 韓槐準著述情況表
瓷器魏神符陶壺《在國外發(fā)見之魏神符陶壺研究》軍持《軍持之研究》明代瓷器《舊柔佛出土之明代瓷器研究》中國古瓷《中國古瓷在婆羅洲》陶瓷《中國古代與南洋之陶瓷貿易》外銷瓷《談我國明清時代的外銷瓷器》外銷瓷《南洋遺留的中國古外銷陶瓷》(專著)其他南洋史地《舊柔佛之研究》石器《在海南搜得的石器》游記《雅加達紀行》種植《紅毛丹種植談》航路《中國古代之南洋航路》交通史《瓊州南洋交通考》
從上表可見,韓槐準不僅著力進行古外銷瓷的研究,撰寫了專著《南洋遺留的中國古外銷陶瓷》以及相關論文。他還在其他領域取得了不少研究成果。關于這一點,連士升先生曾評價道:
公余之暇,他就閉戶讀書,從植物學、化學,到史學、考古學、陶瓷學,他無不一一精研,積聚既多,他才下筆為文,字斟句酌,一絲不茍。(3)韓槐準:《南洋遺留的中國古外銷陶瓷·序二》,新加坡:青年書局,1960年,第3頁。
連士升是新加坡近代著名報人、作家,他對韓槐準先生學術成就的把握是準確的。韓槐準先生絕不僅僅是陶瓷研究專家,他還在南洋史地、中國與南洋間物產以及中國南洋交通史等諸多領域取得了一系列成果,是一位建樹多多的學者。
韓槐準先生積數十年,不遺余力地從事南洋以及中國南洋交通史研究,取得了卓絕的成就:一是研究南洋遺存的中國古外銷瓷,開拓了相關研究;二是將中國、南洋名物考訂作為關鍵點,更新了研究方法;三是以海南島為視角的古代中國與南洋交通史研究,取得了新的成果。
陶瓷研究,抑或說外銷瓷研究,在韓槐準的學術研究中占有重要的地位。20世紀40年代以來,韓槐準先后發(fā)表大量有關陶瓷的文章:《在國外發(fā)見之魏神符陶壺研究》(1941)、《軍持之研究》(1950)、《舊柔佛出土之明代瓷器研究》(1954)、《中國古瓷在婆羅洲》(1955)、《中國古代與南洋之陶瓷貿易》(1955)。1960年,韓槐準將他二十年研究陶瓷的心得撰寫為《南洋遺留的中國古外銷陶瓷》一書,由新加坡青年書局出版。該書是韓槐準先生的代表作。1962年韓槐準回國后,還繼續(xù)從事陶瓷研究,于1965年在《文物》上發(fā)表了《談我國明清時代的外銷瓷器》一文??梢哉f,陶瓷研究是韓槐準學術研究安身立命的根本,而古外銷瓷研究無疑又是其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v觀韓槐準先生關于瓷器研究的所有成果,其關注點主要集中在以下兩處:
第一、梳理中國傳統(tǒng)史籍中有關中國與南洋國家瓷器貿易的記載,兼涉相關外國史料,為世人呈現其基本概況。在《南洋遺留的中國古外銷陶瓷》書中的“南洋遺存宋元之瓷”一節(jié),韓槐準首先提出宋代我國與南洋貿易尤為發(fā)達。然后大量引用《宋史》說明宋代中國以瓷器與諸蕃交易,并將瓷器作為奉貢賞賜品。而后又對趙汝適《諸蕃志》中的相關記載進行分析,以期說明南洋之博易,多以我國瓷器為貨。最后,韓槐準總結,“讀此,可證宋代我國陶瓷出口外銷之勝”。(4)韓槐準:《南洋遺留的中國古外銷陶瓷》,第7-9頁。而在同節(jié)論述元代陶瓷貿易時,韓槐準不僅分析了汪大淵《島夷志略》、周達觀《真臘風土記》,還對《馬可波羅行紀》多有敘述,進而認為“元代南輸之瓷器或不少”。(5)韓槐準:《南洋遺留的中國古外銷陶瓷》,第10-11頁。再如對神符陶壺的研究,也是如此。韓槐準大量參考了傳統(tǒng)典籍,如《后漢書》《三國志》中對道教“符箓”“符水”的記載。其目的在于使讀者知曉中國古代道教符箓的基本情況,進而認定神符陶壺即為“古代道教符箓之遺物”。(6)韓槐準:《在國外發(fā)見之魏神符陶壺研究》,載《東方雜志》第38卷第14號,1941年,第25-26頁。可見,韓槐準先生對瓷器的研究多從相關史料入手,這樣就為他的研究成果提供了可靠支撐。
第二、利用南洋地區(qū)遺存的外銷瓷與史料相映證來說明某些問題。韓槐準通過對馬來半島柔佛河流域發(fā)現的波浪紋陶瓷碎片、婆羅洲發(fā)現的薄綠釉瓷龍勺以及他自己收集的兩耳陶缽進行分析,認為這些瓷器是漢代時中國所出產。在此基礎上韓槐準大膽假設:雖無史料記載漢代時中國已經與南洋間存在瓷器貿易,但通過南洋地區(qū)發(fā)現的瓷器基本可以推衍出這一結論。(7)韓槐準:《南洋遺留的中國古外銷陶瓷》,第4-5頁。后來,這一觀點基本上得到了學術界的認可。(8)參見葉文程:《關于我國古外銷瓷研究的幾個問題》,載廈門大學人類學系編:《人類學論叢》第一輯,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222頁。在《舊柔佛出土之明代瓷器研究》一文中,韓槐準通過對大量舊柔佛地區(qū)出土明代瓷器進行分析,提出古代景德鎮(zhèn)瓷器輸往南洋的途徑。他認為該輸出路徑有二:一為泉州商人從海道入揚子江,由景德鎮(zhèn)運到泉州,以供應販海者輸來南洋;二為廣州商人由景德鎮(zhèn)運至廣州,以供應販海者輸來南洋。(9)海南省文化歷史研究會主編:《韓槐準文存》,北京:長征出版社,2008年,第238-239頁。此結論對于外銷瓷研究同樣也是有價值的。
曾有學者在評價《南洋遺留的中國古外銷陶瓷》一書時說道:“更又廣泛地參證于文獻,結果常發(fā)現獨特的見解,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卻又不曾流于偏頗,更常于繁征博引、推論考證之中,挾帶些政情民俗的掌故。”(10)韓槐準:《南洋遺留的中國古外銷陶瓷·序三》,第6頁。此種評價無疑是恰當的,揭示了韓槐準瓷器研究的豐富內涵。實際上,韓槐準在古外銷瓷研究領域的貢獻并非僅此而已,他還是最早從事古外銷瓷研究的中國學者。
大約在一萬年前的新石器時期,中國人已經發(fā)明了制陶技術并開始向南洋地區(qū)傳播。至漢代,大量中國陶瓷進入東南亞諸國。然而,對于這一現象的研究則嚴重滯后。直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才有西方學者開始關注此項研究。1888年,《古瓷——中國中古時期手工業(yè)與貿易的研究》在倫敦出版,該書被視作目前所見最早關于中國古外銷瓷研究的專著。1912年,美國學者費-克拉珀·科爾(Fay-Cooper Cole)所著《菲律賓發(fā)現的中國陶瓷》正式出版。該書以大量的圖片和豐富的史料,對菲律賓所見中國外銷瓷進行了系統(tǒng)的論述。之后,西方學術界對此問題的研究不斷深入,產生了大量成果。上世紀30年代,日本學者也開始關注中國古外銷瓷的研究,中山平次郎、小山富士夫、滕岡了一等人進行了大量調查研究。(11)萇嵐:《7-14世紀中日文化交流的考古學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4頁。至于中國學者,研究古代瓷器者雖不乏其人,但真正開始研究中國古外銷瓷的學者當屬韓槐準先生莫屬,不少學者都將韓槐準視為“研究我國古外銷陶瓷的第一人”。(12)葉文程:《關于我國古外銷瓷研究的幾個問題》,載廈門大學人類學系編:《人類學論叢》第一輯,1987年,第225-226頁;劉淼、吳春明:《二十世紀以來中國古外銷瓷研究歷史回顧》,載《考古與文物》2008年第5期,第85頁。
早在上世紀40代年初,韓槐準開始進行中國與南洋間物產考訂的研究,他在《紫礦之研究》一文中說:
古代南洋與我國之文化關系甚深,倘在我國史籍上注意由南洋貢入,或輸入之物品,或由我國賞賜,或輸出之物品而研究之,在學術上必有極富之收獲。最可恨者,我無腦力又無機會學習與研究此等學術有關之梵文、阿剌伯文及暹羅文。且此間除自備之書籍及與友人借貸外,又無一公共圖書館供給參考之圖籍。(13)韓槐準:《紫礦之研究》,載《南洋學報》第1卷第1輯,1940年,第27頁。
據此看來,韓槐準多選擇“由南洋貢入或輸入之物品”或“由我國賞賜或輸出之物品”進行研究。在確定了這一領域之后,即便條件艱苦,他還是數十年如一日地進行研究,并取得了一系列成果。到60年代初,韓槐準已陸續(xù)在《南洋雜志》《東方雜志》等報刊上發(fā)表了相關論文十余篇,占他本人學術成果的絕大部分。這些研究成果涉及植物學、化學、考古學乃至民間信仰等各個方面,曾有學者稱之為“名物考訂研究”。對于此類研究,廖文輝先生評價說:
在研究方法上,他們所采用的是傳統(tǒng)的乾嘉考據方法……文章偏重于細碎繁瑣考據,讀來艱澀,令人難于卒讀。在文獻的使用方面,主要以中國的傳統(tǒng)典籍文獻為其研究素材,這也反映在研究內容上,較為側重古史地名和名物考據。以上學術傾向,可以許云樵主編時期(1940-1958)的《南洋學報》為代表,即可見其端倪。(14)廖文輝:《馬新南洋研究的淵源、范疇及其意義和定位》,載劉澤彭主編:《互動與創(chuàng)新:多維視野下的華僑華人研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503-504頁。
此論主要針對20世紀三四十年代東南亞地區(qū)的南洋史地研究而言。為了證明這個觀點,廖先生還列舉了大量相關著述,其中韓槐準所著論文有多篇在列。正如上文所論,韓槐準在上世紀40至60年代,確實進行過南洋名物考訂的研究。至于說韓槐準所采取的是“乾嘉考據方法”一說,則不敢茍同。韓槐準在研究南洋與中國之間物品時,是以小見大,從其獨特的視角探討古代中國與南洋的關系;同時,他還革新了中國與南洋間物產考訂研究的方法。
首先,韓槐準名物考訂研究的重心在于文化交流而非物品本身。
對于那些從南洋傳入中國的物品,韓槐準往往會進行譯名厘定的工作。例如椰子,韓槐準在認定此作物原產于馬來群島的前提下,對“椰”字進行考源。在考證“椰”字的過程中,他先梳理了中國歷代典籍對于“椰”的稱呼,然后利用語音學的常識,提出:“我國古代椰之一名,絕系盛產椰子之南洋土名之對音”。進而,他通過譯名厘定而推測中國與南洋在史前既已存在交往,說道:“然此種南洋土產之譯名,竟在二千年前記載于我國史籍,誠使治史者感覺興趣甚濃。且可溯思史前我國已與南洋交通之可能性”。(15)韓槐準:《椰語》,載《南洋學報》第3卷第1輯,1946年,第36-37頁。而在《琉璃珠及瓷珠之研究》一文中,韓槐準認為《漢書·地理志》所記“璧流離”一詞乃譯自梵文,而此物非印度原產,進而推演出中國、印度和埃及之間,在西漢時既已存在密切的經濟往來。(16)韓槐準:《琉璃珠及瓷珠之研究》,載《南洋學報》第2卷第3輯,1941年,第47-48頁。再比如韓槐準對“天后圣母”的研究,探尋其起源與神化過程只是基礎,最重要的目的還是借“天后圣母”來分析華僑的海外活動。(17)韓槐準:《天后圣母與華僑南進》,載《南洋學報》第2卷第2輯,1941年,第51-73頁。
如此看來,與同時期考訂名物的南洋學者相比,韓槐準的研究多能于考證之外進而探討古代中國與南洋的關系,是對研究方法的重要創(chuàng)新。
其次,韓槐準考訂名物的方法多與“二重證據法”相符合。1934年,陳寅恪先生在《王靜安先生遺書序》中,對王國維先生所倡導的“二重證據法”進行概括:“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18)陳寅?。骸锻蹯o安先生遺書序》,《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47頁??v觀韓槐準有關“中國南洋交通史”的著述,其研究方法多與“二重證據法”相合。
在《琉璃珠及瓷珠之研究》中,韓槐準將他在南洋地區(qū)所見琉璃珠實物與中國史籍相結合進行研究。這種方法正與“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一條相符?!叭‘愖逯蕰c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可以從《天后圣母與華僑南進》等論著中得到充分表現。在《天后圣母與華僑南進》中,韓槐準參考了大量國外文獻,如《新嘉坡天福宮宗祀》等,并認為這些國外文獻記載的內容,與“我國古代航海者所祀者大略相同”,將其與中國傳統(tǒng)文獻相結合。至于“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一條,則在韓槐準著述中體現得不甚明顯。
盡管如此,韓槐準學術研究的方法仍可視作對“二重證據法”的重要實踐。“二重證據法”導源于乾嘉考據學和西方實證論的方法論,是不同于傳統(tǒng)史學的近代治學方法。(19)吳澤主編,桂遵義、袁英光:《中國近代史學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722頁。王國維先生是中國近代新史學的代表性人物,而他對中國近代學術界最重要的貢獻即在“二重證據法”。(20)許冠三:《新史學九十年》(上冊),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73-74頁。因此,韓槐準進行名物考訂研究的方法絕非“乾嘉考據方法”,而是對“二重證據法”的重要實踐,革新了民國時期南洋地區(qū)中國與南洋間名物考訂研究的“陳舊方法”。
韓槐準先生在長期致力于中國古外銷瓷和中國、南洋間物產考訂的同時,于上世紀40年代開始關注中國南洋交通史的研究。1947年,南洋瓊州會館開始發(fā)行《瓊州會館聯(lián)合會會報》,創(chuàng)刊號刊載了韓槐準所著《瓊州南洋交通考》一文。此文是韓槐準生平著述中最早也是唯一一篇從整體上探討“中國南洋交通史”的成果,詳細闡述了他在該領域的精辟見解。關于此書,韓先生曾自述道:
我國與南洋交通之著作,年來屢見于各種刊物,尤以馮承鈞著之《中國南洋交通史》,頗稱綦詳且不紊。但關于吾瓊與南洋交通,毫無述及。瓊崖與南洋最稱密邇,故海忠介云:“瓊獨居一海中,外通閩廣,接諸番?!?21)韓槐準:《瓊州南洋交通考》,載《南洋英屬瓊州會館聯(lián)合會會報》第1卷第1期,1947年,第7頁。
正是出于這種認識,再加上馮河清先生的鼓勵,韓槐準最終寫成了《瓊州南洋交通考》一文。是文雖僅數千字,但梳理了史前直至明清時期,海南與南洋諸國經濟文化交往的史實。1956年,韓槐準又發(fā)表了《中國古代之南洋航路》一文,從航行路線角度對“中國南洋交通史”做了一個簡單的回顧。毫無疑問,上述二篇文章是韓槐準研究“中國南洋交通史”的重要成果。從中可以發(fā)現韓槐準研究中國南洋交通史的一個重要特點,即重視從海南島的視角研究古代中國與南洋交通史。
第一、韓槐準認定海南是古代中國與南洋諸國經濟、文化交往的前哨。他將中國與南洋國家的交往約略分為四個時期,即:漢代以前、漢晉、唐宋至明初、明中期以來。在其中的每一個時期,海南基本上都屬于中西經濟、文化交往,特別是中國與南洋諸國經濟、文化交往的前哨。
韓槐準認為,在漢以前,乃至史前時期,海南已經與南海周邊國家出現交往。史籍中并無關于這一時期中國與南海周邊國家交往的相關記載,韓氏主要以陶瓷和宗教信仰方面的遺存為證據,最終提出:史前瓊崖似已與南洋交通,同時或有吳越民族之移殖。(22)韓槐準:《瓊州南洋交通考》,第7頁。至于漢晉時期,韓槐準根據《漢書·地理志》所載“黃支國民族與瓊崖相類”等語,參考各類史籍,斷定南洋航海者“必以瓊崖為舶舟樵汲之所”,甚至有冒險性之瓊人,“往來南洋”。(23)韓槐準:《瓊州南洋交通考》,第7頁。凸顯海南作為南海航行中轉站的重要地位。
唐宋以來,隨著中國與南海周邊國家貿易的進一步發(fā)展,海南作為中國與南海周邊國家經濟、文化交往前哨的意義也超出了經濟范疇。韓槐準通過爬梳史料,認為唐代時已經有海南島居民依靠劫掠西域、南海船只為生,而宋代南海周邊國家居民已開始錯居海南。至明代以來,更是有海南島居民移民、暹化的史實。這些現象,在同時期的中國其他地區(qū)十分少見。海南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造就了海南島居民在與南海周邊國家的交往中,往往是先人一步,而海南也成為了古代中國與南洋諸國交往的前沿陣地。
第二、提出了“三角貿易”的概念,將海南視作三角貿易中的關鍵地位。中國古代與南海周邊國家“交通”的方式是多樣的,而貿易往來無疑又是其中最重要的內容。韓槐準依據相關史料的記載,提出了中國與南海、西域國家“三角貿易”的概念。韓氏將這種貿易往來的出現時間確定在了唐宋時期,具體而言,最早出現于唐玄宗天寶年間。至于“三角貿易”的主要內容,他曾做過詳細的描述:
迨唐宋而至初明,除我國賈舶已沿南洋群島至西域之航海設易外,同時古稱西域之大食、波斯等回教番舶亦湧到我國,以我國之絲貨瓷器等特產輸出。復將西域及南洋之海藥與香料等輸入我國,其航道多經吾瓊,同時且將瓊崖特產之沈香、檳榔等輸往閩廣及中州。(24)韓槐準:《瓊州南洋交通考》,第7頁。
此段材料所透露的內容十分豐富,在韓槐準看來,此時的中國與南海、西域國家貿易往來存在三方四地的“三角貿易”。所謂三方,即中國、南海周邊國家以及西域國家;而四地則是中國內地、海南島、南海周邊國家和西域國家。在韓氏所揭示的“三角貿易”中,海南島處于關鍵地位。一方面,海南是西域、南海國家對華貿易的航道必經之處;另一方面,海南島又是西域、南海國家補充貨源的重要地域。
總之,韓槐準獨出新意地以海南與南洋的交往史實為研究重點,揭示了海南在“中國南洋交通史”領域中的獨特價值與重要地位,進而推進了民國時期“中國南洋交通史”的研究深度。
從20世紀30年代直到新中國成立,南洋研究,包括“中國南洋交通史”的研究,在中國以及中南半島均取得了長足進步,誕生了一大批重要成果。縱觀這些成果,主要集中于兩個方面:一是通論性的著作,如馮承鈞《中國南洋交通史》。二是專題性的著述,或關注中國與某個具體國家的交往,如陳序經《暹羅與中國》;或落腳某個具體專題,如溫雄飛《南洋華僑通史》;或研究南洋史地,如姚楠《古代南洋史地叢考》等。至于從中國地方史的角度研究“中國南洋交通史”的著述則十分稀見,據筆者目前所掌握的資料來看,僅有韓槐準《瓊州南洋交通考》、李長傅《臺灣與南洋——讀史札記》而已。
其中,韓槐準的《瓊州南洋交通考》成文更早,而且論述非常有體系。至于李長傅《臺灣與南洋——讀史札記》一文,主要將臺灣與南洋交往的史料分為“毗舍那國與臺灣”“三保在臺灣的史話”等若干專題進行分析。(25)李長傅:《臺灣與南洋——讀史札記》,載《南洋學報》第5卷第1輯,1948年,第55-58頁。是文類似于讀史札記而非研究成果,也沒有提出觀點。由此看來,韓槐準在《瓊州南洋交通考》中的論述,推進了民國時期“中國南洋交通史”研究的深度,具有重要的引領作用。
韓槐準先生對中國南洋交通史的研究不僅是視角上的創(chuàng)新,還針對該領域的研究提出了新的觀點。雖然民國時期“中西交通史”的研究非常熱門,但“中國南洋交通史”作為其中的一部分,直到30年代,“仍處于剛剛起步的階段”。(26)修彩波:《近代學人與中西交通史研究》,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0年,第143頁。即便在馮承鈞先生的《中國南洋交通史》出版之后,依舊有不少問題尚未得到很好的解答。例如中國與南洋交通始于何時這一問題,馮承鈞在《中國南洋交通史》中曾提出:
中國與南海之交通為時應甚古,然載籍之文可征引者,只能上溯至《漢書·地理志》(27)馮承鈞:《中國南洋交通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1頁。
在該書的《序例》中,馮先生則將這個時間點定之于“有史之初”。(28)馮承鈞:《中國南洋交通史·序例》,第2頁??墒?,馮承鈞雖認為中國與南洋國家關系史的開端在“有史之初”,但并不能確定具體時間,是故將中國與南洋國家關系起源時間確定為西漢。數年之后,陳序經先生在《南洋與中國》一書中的說法則略有不同,他提出:
在秦以前,中國之于南洋的陸道交通,既只限于越南方面。自漢以后,中國與南洋的交通,主要是由于海道,連了所謂伏波、樓船征伐越南,也是靠了海道。所以漢代以后,中國與南洋的其他各處,才正式發(fā)生了關系。(29)陳序經:《南洋與中國》,廣州:嶺南大學西南社會經濟研究所,1948年,第12頁。
這段表述中,陳序經提出了“階段論”。認為越南與中國的關系建立于秦以前,而南海各國與中國建立關系則遲至漢代以后,其認識較前人更加細化。上述二位先生的論述可謂略有差異,但他們對于中國與南洋國家關系建立的時間基本上都認定在漢代,卻無法給出確切時間和證據。韓槐準通過多年的研究,從海南地方和物品交流的角度著眼,將中國與南洋諸國關系建立的時間確定在史前時期。
1941年3月,《南洋學報》第2卷第1輯刊載了韓槐準所撰《龍腦香考》一文。韓氏認為,《史記》《漢書》所記“果布”二字,是馬來語龍腦香“Barus”的音譯。進而提出,秦漢以前,南洋特產之龍腦香,輾轉而輸入我國,本屬可能。這一時期南洋與中國的聯(lián)系“當沿馬來半島及中南半島之海岸線而轉送推進”。(30)韓槐準:《龍腦香考》,載《南洋學報》第2卷第1輯,1941年,第7頁。此文是目前所見韓槐準著述中,最早討論中國與南洋諸國關系建立時間的成果,但主要還是推論而無實際證據。同年9月發(fā)表的《琉璃珠及瓷珠之研究》則提出了確實的證據:第一、柔佛河上出土了大量中國秦漢以前有回紋的陶器碎片;第二、海南臨高縣遺存的毗耶神壇,以及海南民間崇拜石狗公,是印度教的習慣。而公元前數世紀,南洋屬于印度的殖民地。(31)韓槐準:《琉璃珠及瓷珠之研究》,載《南洋學報》第2卷第3輯,1941年,第47頁。至1947年,韓槐準又在《瓊州南洋交通考》中重復了這一觀點,他在文章開頭即說道:史前我國已與南洋交通。并論證道:第一、20世紀三四十年代馬來亞半島南端的柔佛河流域出土了大量與中國吳越文化同系的陶瓷碎片;第二、海南臨高縣遺存的毗耶神壇,以及海南民間崇拜石狗公,黎人尚垂耳、系琉璃珠等習俗,均屬于印度教的習慣。(32)韓槐準:《瓊州南洋交通考》,第6-7頁。較1941年的論述,其論證更加嚴密、論據更加充分。
韓槐準先生是民國時期古代南洋研究領域的重要學者。他依據充實的文獻和大量出土實物,落腳于歷史文化,在中國古外銷瓷、南洋史地以及中國南洋交通史等方面撰寫了大量成果。韓槐準是華人學者中研究中國古外銷瓷的第一人,為后世學術界的相關研究搭建了基本框架。他在中國與南洋間物產考訂研究上另辟蹊徑,革新了當時學術界的研究方法。他還獨出新意的從海南島角度研究中國南洋交通史,提出了新的觀點。
但是,我們應該清醒的認識到,韓槐準先生的古代南洋研究也存在一定的局限。他對古外銷瓷的研究雖在中國史學界具有拓荒意義,卻比西方學者滯后了數十年,而且西方的研究也更加全面具體。在中國與南洋間物產考訂和中國南洋交通史方面,也有不少結論有待商榷。
當前學術界對中國海外交通史研究給予了較多關注,然對前輩學者在該領域成果的學術史梳理則相對不足。筆者認為,要想進一步促進中國海交史的研究,對韓槐準等一大批學者的相關學術成果進行研究與總結,無疑是很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