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山

蓮城湖畔

仰望亙古蒼穹久了，低頭

竟看見湖水的枯容。二月物事疏淡

在湖畔，有人用枝條擊打湖水

湖水從不喊疼

似乎獲得過不羈的快感

似乎要為手握枝條的人

守住某些微小的秘密。也有人

拄著黃昏的手杖，從兩山之間空隙

開闊處的居民區(qū)

向湖畔走來……忽然想起這人間

一些人，多像另一些人的禮物

湖水倒映山勢。也倒映靜坐的人

以及無須揣測的命運(yùn)

——忘了告訴你

原諒我為了觀察

眼前所呈現(xiàn)的一切，暫且

借用了一個旁觀者的身份

日常以外

一次幻象。一個謙遜的

害怕被生活逼出原形的少年

一杯茶。一個被浪費(fèi)掉的正午

和它生生吞下的事物

——仿佛有什么需要發(fā)生

一月還空蕩蕩的。透過書房窗口

伸向天空的屋頂正陷入沉思

小區(qū)綠化地，剛接受過大雪點(diǎn)撥的枝條

似乎還未等來一只棲鳥

更遠(yuǎn)的山脊，僅如一枚克制的舊詞

久居高原。群山中有樸素的縣城

交錯的命運(yùn)和平等的饋贈

有被時光深埋的悲喜，以及

失去耐心的死者……更有生者

歷經(jīng)潦草，卻傳遞出思想的溫度

在樸素的縣城。日常以外，結(jié)局

注定是萬物重修于好，歸于平靜

一月還空蕩蕩的，仿佛什么都未發(fā)生

像書房里的少年，無端地

被生活押解至隱忍的中年

神秘論

相對于白晝，黑夜是神秘的

相對于死，生如此神秘

有人夜里曾遇見高貴的雪豹。多年后

它仍舊替一個少年，保留著神秘的夢

須得有什么驚起波瀾。相對于一間斗室

一個沉默的人，在用困厄取代神秘

但是生活，為何還未獲得那神秘的力量

昨日已成過去式，明天仿佛是一種委托

——往往是這樣。一個人把一群人

看得太清，了解得太透徹。包括他自己

遠(yuǎn)方有月光鋪設(shè)的小道

想象的屋頂。神秘是遠(yuǎn)方的事

遠(yuǎn)方也居住過大海，荒野，原始部族……

當(dāng)熟悉的事物成為一種假象

上午之詩

整個上午。一座邊地小城

如嬰酣睡，在祖國大西南之一隅

在視同委身的安居小區(qū)F棟

三單元十五樓，門牌號1501

也視為養(yǎng)心室的書房，想起青年的薇依

中年的里爾克，晚年的特朗斯特羅姆

以及身材發(fā)胖的聶魯達(dá)

……哦，里爾克，一個多情的浪子

秋日封存，窗外凜冽正拼命擴(kuò)張

多年后，他還深藏著一個秘密：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dú)，就永遠(yuǎn)孤獨(dú)”*

但歲月何嘗不是，一封長長的信件

閱讀的人，大抵將陪上自己潦草的一生

好吧，現(xiàn)在請忘記，那面色憔悴

內(nèi)省的人，他積累的經(jīng)驗

顯得無比空洞，他有確幸的居所及

不可示人的孤獨(dú)。他需要安慰

——時常因為太過熟悉而變得陌生

是的，整個上午，我都在為某種交錯的

邏輯尋找內(nèi)在聯(lián)系。再后來

我又想起漸漸衰老的父親，一生簡潔

仿佛生活的另一種表達(dá)，勞作

于他而言，僅僅是一種教誨

他侍弄過的土地，像丟失的城邦

需要一部失散的法律重新維護(hù)秩序

父親曾說：“五十歲后

我只為了孩子們活著?！?/p>

哦，這是否意味著

告誡——我對這個世界的愛，夾帶著

庸俗，卑微，和羞愧的重負(fù)

如這個上午，我猛然抬頭

窗外，群山正在販賣它冷峻的意志

*引自里爾克《秋日》詩句。

詩寫過程

黑暗之黑那么豐裕，而我陡生愧疚

成為貧乏者。在亙古的蒼穹下

時間有足夠的耐心，將一首詩的第一個讀者

馴服成卑微、忠誠的人。盡管冬雪不久前

曾備下宴席，被禁錮的十萬畝春風(fēng)

猶自在群山之中積蓄力量，盡管頓悟的詞語

找到了拘囿的出口。那晚熄的燈，也請熄滅吧

不要像一件利器，刺向黑夜

是的，請熄滅，讓我在獨(dú)處中獲得自由

我多么貧乏，需要打開鐵柵

放出那只毛發(fā)豎立，黑色的豹子

2018?；驎r間的證詞

新的一年已經(jīng)啟程。甚至來不及梳理

感懷，生活又像一列“哐當(dāng)”作響的火車

朝著某個命定的方向……前行

除了俗務(wù)所需，我更愿意把時間

留給自己。用于潔身，品茶，陷于底色的幻想

或似虔誠者的調(diào)料，注入生活的原漿

我知道時間搬運(yùn)過青春，悲喜，折疊的往事

時間也模仿過一塊生鐵，保持沉默，在堅硬

冰冷和銹跡斑斑的軀殼下，隱匿著幼兔般的惶恐

群山有處變不驚的意志。極目處，一座山岡在晚霞中

如若松開紐扣。試著拋棄一種偏見：

“與時間每一刻的相處，都是短兵相接?！?/p>

除了愛，并沒有什么是我們所不舍的

除了一張張孩子的笑臉

并沒有什么是我們不曾舍棄過的

每個人身上都攜帶著一本生活的賬單。如此刻

推窗看見，沿街一位失去想象的老人

在風(fēng)中，仿佛僅剩下一副時間的骨架

無 題

暴雨整整下了一夜。草草入睡的人們

等同于一次潰散，拒絕向掉隊的人告別

一個人將自己孤立起來

煙抽空了，無所適從算什么

時間被一聲驚雷打斷了一下算什么

善否定過惡，恨背叛過愛

算什么。不能輕易打敗的事物都回到了桌前

雨聲和黑暗充斥的世界

多么深刻。現(xiàn)在，仿佛只有死去多年的人

卑微啊，替生者坐在辯護(hù)席的對面

夜晚的鐵匠鋪

把埋伏于夜晚的事物請出來

把那挨餓的打鐵人請出來

把他身體里的善和惡，請出來

夜晚盛大。他為何感到了羞恥

這多像他的另一種誠實(shí)：依舊深愛

需要重新淬火的塵世

群山吞下落日這粒藥丸后

庸常的白晝給過他啟示

在生活的眼皮底下，逃走的黃昏

也是一塊銹跡斑斑的生鐵

夜晚的鐵匠鋪，打鐵人希望

引來一場大雪，這樣

他的爐火更加紅旺，那反復(fù)的錘打

仿佛將獲得神秘的力量

沉默并不等同于命運(yùn)的形狀

打鐵人省去姓名、故鄉(xiāng)

要么煅打出意志的刀鋒

要么煅打成困厄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