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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蜀記

        2019-02-25 03:15:44何大草
        山花 2019年12期

        何大草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蔣捷(南宋,生卒年不詳)

        布面筆記本

        世間的江河,水連水,甚于心連心。我住家的小區(qū),位于成都西郊的小縣城,周圍皆是樓群,密密麻麻。所幸樓下有一條小小江安河,從都江堰流過來,在樓和樓之間逶迤、蛇行,挾了風和霧,才有了季節(jié)分明的味道。

        我耗了好幾個月,寫了個中篇小說,《春山:王維的盛唐與寂滅》,五萬余字。六易其稿,最終修訂完成已是次年春末夏初了。王維也正是夏天去世的,我感覺自己又把他埋葬了一回。

        把稿子發(fā)到編輯的郵箱。收撿了亂糟糟的資料、圖冊、卡片,書桌清潔一空,只留下個筆記本電腦,小巧、銀灰,亮锃锃的。桌上還疊著一摞竹青色的布面筆記本,是我隨想、隨寫的手記,有些跟《春山》的構(gòu)思有關(guān),譬如長安城的布局、藍田縣的碼頭、小鎮(zhèn)上的集市等等;有些則是驀然想到的故人、往事,跟王維無關(guān),溢出《春山》,漂浮到遠處去了。

        王維死在終南山輞川的別墅中。谷底水急、林子深,白鷺云翔,他孤零零的,身邊沒有晝夜思念的人。那是上元二年,他六十歲。

        九年后,即大歷五年,歲暮寒江,五十八歲的杜甫也死在了耒陽的孤舟上。妻子、娃娃跪在他枕畔腳尾,嗚嗚地哭。他在詩中寫過小娃,這也是自然的。詩人自古寫小娃的很不少。陶淵明養(yǎng)了五個沒出息的兒子,還寫了一首《責子》詩,相當無奈。雖說無奈,詩倒是好詩,傳下來了,至今還有人讀。寫妻子的,卻是稀罕了。詩中也有女人,但那是歌姬、妓女、夢,或怎么吟頌都不嫌多的慈母。杜甫倒是個例外,干巴、窮瘦,卻也多情。他在一首詩中稱妻為“老妻”,在另一首詩中,則寫老妻站在月光下,“清輝玉臂寒”,美而像個幻影……讓人溫暖,也很是心酸。

        杜甫從天水漂入成都平原,客居過七年。我很早就想寫寫杜甫,以小說進入他搖擺、苦愁、卻又憨直不二的人生。

        我從大學歷史系畢業(yè)后,在報館坐了十幾年,開始寫小說。寫了不少古人,荊軻、嬴政、李廣、王維、李清照、趙匡胤、崇禎……其實,杜甫才是離我最近的,卻遲遲動不了筆。五歲時,我就騎在爺爺肩上,去過杜甫草堂了。

        童年里有八年時間,我都被寄養(yǎng)于紅照壁的婆婆、爺爺家。他們的女兒,是我母親的好友,我叫她孃。

        爺爺在省建二公司做玻璃匠,長年在外蓋房子;孃和她弟弟也在外工作。家里時常就婆婆和我兩個人,清靜得很,卻又處處都有爺爺?shù)挠白?。他在墻壁、衣柜、碗柜、門后……都嵌了玻璃鏡,亮晃晃的,把窗外的葡萄架、晾曬的衣服、踱過的鄰人,都收了進去,再投映出來,屋子就變大了,變得很復雜。我可以很容易就躲起來。但要找婆婆的時候,我叫一聲,她應一聲,也不曉得她在哪兒。聲音在屋里滾動,像亮閃閃的皮球在鏡子之間跳來跳去。

        紅照壁是街名。古時候的確是有這么一堵大墻的,是明代蜀藩王府的照壁,巍巍逼人。清朝還保存著,到了民國,被人陸續(xù)拆掉,運回去起院子蓋新房了。周邊頗有些彎彎拐拐的街巷,臨街都是二層的鋪板戶。東邊,曾有楊升庵的故宅,稱為狀元街。狀元街52號,是間拘留所,門口站著荷槍、上刺刀的衛(wèi)兵。這一帶的娃娃淘氣、不服管,父母就罵:“二天等到起,進狀52!”西邊的,就叫了紅照壁街。紅照壁有警備司令部,對面是省話劇團,我自門口走過,張張望望,頗覺深不可測。還有家小小的紅燈旅館,招牌掛在街上,投宿則須插進半條青苔濃淡的死巷子,也是讓我深覺詭異的。幾次想鉆進去瞄幾眼,都被婆婆一把揪了回來。

        婆婆是個比較嚴肅的家庭婦女,不算老,五十出頭吧,每天把屋子收拾得干凈,亮堂,買菜做飯,和我兩個人過日子。這是一個長條形的大雜院,十七八家院鄰,大人一般在街道小廠上班,家里則多是三代同堂,屋子擠得滿滿的,晚飯時候,筷子、鍋兒、碗兒、嘴巴一片亂響,吵得像大食堂。就我們家悄悄咪咪的。

        隔個把月,爺爺回來休假,氣象為之一變。

        爺爺是個矮而結(jié)實的小老頭,胡渣、短發(fā)都硬戳戳的,精悍、有勁道,但又清清爽爽,也很能享受閑日子。他拿大搪瓷缸泡了釅洞洞的茉莉花茶,坐在葡萄架下讀《人民日報》《參考消息》,每天兩份,剛好五分錢。他識得很多字,還把紙板剪成小方塊,親手寫了工整的毛筆字,一字字教我認。這是我的開蒙,后來上小學一年級,翻開新書,可以從頭念到尾,沒一處打頓。但爺爺外衣上邊的口袋里,插的卻不是筆,是一支玻璃刀。

        刀沒刃,只有一粒針尖大的鉆石,亮得刺眼。坐一會,就有鄰居或者熟人,拿著玻璃、鏡子、瓶子來找他,請他改一改。有的玻璃有半張門板大,有的則是小鏡子破了角,請他修一修。他就摸出玻璃刀,微側(cè)頭,虛眼瞄一瞄,左手拿尺子頂住刀子,穩(wěn)穩(wěn)拉下去,哧溜、哧溜……再把刀探到玻璃下,敲敲,玻璃就應聲裂開,正成了期待的形狀。

        我就啊啊地叫起來,還鼓掌!來的人也笑呵呵的,夸說:“好手藝?!?/p>

        爺爺拍拍手,搓一搓,永遠四個字:“不算啥子?!弊聛?,端起茶缸喝一口,接著看報紙。他也抽煙,是有銅煙桿的葉子煙,自家卷,噴一口煙霧出來,濃濃的,暖融融的,卻不嗆人。

        天熱的時候,他總穿一件公司獎勵的和尚領(lǐng)白汗衫,胸前印著紅色大字:先進生產(chǎn)工作者。

        我嚷著要吃肉,爺爺就吩咐婆婆:“去利賓筵切二兩!”

        利賓筵是街對面的一家小館子,招牌是鹵牛肉,肉頭厚實,鹵得深,切得也很周正,扇面似的擺在盤子里,盤沿邊是一小撮海椒面、鹽。爺爺抿白酒,看我一片一片拈起牛肉嚼,偶爾吼一聲:“嚼爛!”我咧咧嘴,又用筷子在他酒杯里蘸一蘸,放到舌上舔。酒辣得我鼻子眼睛都歪了,他又吼一聲:“嘿!悶的嗦?”我有個小名叫悶墩兒,意思就是胖而且傻。

        院子里沒有公廁,家家備了馬桶。

        也沒有自來水。院門邊有一口井,四季不干涸,水黑油油的,提一桶起來,清得發(fā)藍。但只能淘菜、洗衣,喝不得,說是燒開了有咸味。我偷偷喝過一口冷的,沒喝出啥名堂。巷口有自來水樁,下午約莫四點有人來打開,附近人家就排隊買水,挑回去。還有專門替人挑水的水師,搭著墊肩,扁擔顫顫悠悠,人沉默寡言,婆婆給他兩分錢,他就給我們挑三桶水,都倒入廚房門后的水缸里。爺爺回來了,挑水就是他的事,我跟在他后邊跑,水在桶里一浪一浪,卻沒一滴浪在了地上。

        爺爺勁大,而做事又把細。建筑工人中,數(shù)玻璃匠是最講究手藝的。我喜歡看他修整葡萄架,冬天起烤火爐,過節(jié)殺雞、拔毛,都跟劃玻璃一樣利索,漂亮。他一高興,就把我提起來,揚手放在他肩膀上,這叫騎馬馬肩,爺孫兩個去逛街。

        往北走,是成都的中軸線,一二里路到皇城。所謂皇城,即藩王府。明末被張獻忠燒了,清代改建為貢院,新中國成立后,則做了市人民政府辦公區(qū)。周邊環(huán)繞的兩條小河,民間俗稱金河、御河,隔河望過去,皇城巍巍,是頗有些宮闕的氣象。遇到元旦、國慶,紅照壁到皇城一線的梧桐樹上,掛滿了彩燈,燈下熙熙攘攘,人頭亂竄,我就坐在爺爺肩上觀賞著,很有策馬而行的得意。

        朝南去,是南大街,經(jīng)過文廟后街、文廟前街,也是一二里,就到了老南門大橋。費祎出使東吳,諸葛亮手牽手把他送到橋頭,他說:“萬里之路,始于此橋?!逼鋵嵤鞘加跇蛳碌囊粋€小碼頭,他是搭船而去的,從南河漂到彭山江口鎮(zhèn)入岷江,再于宜賓入長江,穿過三峽,百轉(zhuǎn)千回,到建業(yè)(南京)見孫權(quán)。爺爺說,四川人要出個遠門,不容易哦!

        南河,唐朝時有了一個別名,叫錦江。杜甫寫過兩句名詩: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

        我樓下的江安河,就是在二江寺匯入錦江的。

        南河的水略渾濁,但水勢大,也不臟。河兩邊有岸、有灘,鄰近的人家走到灘邊,在河水里洗衣服,白色的鋪蓋里子漂在水上,陽光碎金,波波折折,真是好看極了。還有人早晚釣魚、搬罾,好像從不上班,也不回家,生來就坐在那兒、站在那兒。

        淺水里也有魚,不足一寸長,灰灰的,半透明,成群游動,爺爺說是川川兒,長不大的。我多次把手伸進水想撈幾條,但從未得逞:魚群一個激靈,子彈般地射遠了!為啥叫川川兒呢?是說這魚很像四川人嗎,動作快、但個子小,就像人家笑我們是川耗子?到今天我也不曉得川川兒咋個寫才準確。

        跨過南門大橋,市街還是寬寬的,車和人卻少多了,稍顯荒涼,有一段路貼墻生長著夾竹桃,葉子、紅花都撲著灰塵。店鋪也低矮,有點陰黢黢的。再往前走一二里,眼睛卻豁然一亮,看見紅墻飛檐,巨樹昂然探出頭來,南郊公園到了。

        這兒跟別的公園不一樣,古建筑多,紅墻多。我問爺爺這是為啥呢?他說,這是廟子。那廟子和公園有啥不同呢?他說,廟子有菩薩。他說的菩薩,是指泥塑、彩繪的古人。這倒是不假,這兒的菩薩就太多了。公園大極了,由兩部分組成,一半是川軍上將劉湘的陵園,抗戰(zhàn)中他在前線吐血而死,后來歸葬于此。另一半則是漢昭烈廟,是祭祀劉備的,塑有劉、關(guān)、張和文武百官的泥像,這就是爺爺所說的菩薩了。還有劉備的墓園,圍墻隔著,有柵欄門可以張望,陰森森的,植滿了古柏,蒼老得歪歪倒倒,但樹干粗而光滑,螞蟻上去腿也會打閃閃,抓不牢。

        墓是個青糊糊的大圓丘,就埋葬一個人來說,實在是夠大了。爺爺說,埋皇帝,是得大些嘛。后來我看了秦始皇陵,才曉得劉備墓哪算大呢,小皇帝罷了。

        何況,在成都,說昭烈廟,人們根本就曉不得在說哪兒。

        成都人都說武侯祠。

        武侯祠是昭烈廟背后的祠堂,是祭祀諸葛亮的。

        杜甫自然也寫到過武侯祠:

        丞相祠堂何處尋?

        錦官城外柏森森。

        說的正是這座武侯祠。他客居成都的時候,心情抑郁,常來這兒轉(zhuǎn)轉(zhuǎn),解悶。

        跟爺爺逛武侯祠,主要是忙于數(shù)菩薩。一排文官、一排武官,我自然是喜歡武官了,彩繪的鎧甲、戰(zhàn)袍,頗為英武,可惜都坐著,缺戰(zhàn)馬,也沒有擺姿勢。最詫異的,是數(shù)到盡頭,也就是武將的頂峰,居然還穿了文官的袍子,木木地笑著,一臉呆蠢,卻居然是趙云。我問爺爺這又是為啥呢?他搖搖頭,說:“弄不醒豁?!?/p>

        劉備的塑像體積龐大,偉岸,但跟玉皇大帝、漢武大帝也差不多,一個樣。關(guān)羽也戴了王冠,單刀赴會的氣概是一點見不出。張飛自然是個黑臉,怒目圓睜,和李逵也沒區(qū)別。

        轉(zhuǎn)到背后諸葛亮的祠堂里,他拈著鵝毛扇微笑??赡苁撬墓适侣牰嗔耍陀X得這笑里是藏著玄機的。爺爺說:“他老婆很丑,可是很聰明,比他還聰明。”說著,又搖頭,嘆息道:“女人哦……”我就努力想象她咋個丑法呢?所能想到最丑的樣子,就是“面如鍋底”了,而又實在太丑,我不信。

        祠堂里菩薩雖然多,卻又空落落的,只有幾個藍衣、灰衣的游客,影子似的踱行著,估計跟杜甫在這兒盤桓時頗相似。瓦屋頂上,生了青苔和雜草,麻雀站在飛檐上叫喚……畫成一幅水墨,該很是蕭閑、蕭疏吧。

        檐下立著一尊鐵香爐,比爺爺還高,沉黑、厚實,論重量,怕是勝過一口鼎。據(jù)說,民國時候有幾個習武者曾掂量過它,須兩人合力才可以把它抬起來。唯有一個姓陳的,能一個人抱爐而走!這就是陳子莊,他后來棄武畫畫,成了一代大師??上r運不濟,貧病潦倒,于1976年謝世。這是后話了。

        婆婆家很少客來客往的。然而,也有兩三個。

        一個是很老的老頭子,每年在不冷不熱的節(jié)假日出現(xiàn)一兩回。圓眼鏡,癟嘴,稀稀八字胡,面善溫和,一手拄拐杖,一手提只鹵鴨子。爺爺、婆婆見了,會趕緊放了手頭的活路,恭敬迎進門來,叫聲:“師父?!庇纸形液叭耍骸敖凶孀妗!蔽揖筒蛔】诘亟校骸白孀?、祖祖、祖祖!”祖祖在我頭上很輕地拍一下,說:“乖,又長高了?!边@是我平生叫的第一個祖祖。

        祖祖來之前兩天,婆婆、爺爺就在準備了,燉雞、割肉,備下白酒。不過,他們背后說到祖祖,卻不叫師父,稱之為老板。我覺得奇怪,就問老板是啥子?婆婆看我一眼,說:“就是祖祖?!钡扔跊]說。后來某一天,我父母接我回家耍,父親問:“那個老頭兒又來了哇,是不是又提了只鹵鴨子?”我不悅,說:“是祖祖?!蹦赣H笑道:“祖祖?資本家?!蔽矣X得她在開玩笑,然而不好笑。

        祖祖的鹵鴨子味道浸得透,又軟和,我吃得不歇氣。婆婆在廚房忙著,隔會兒就端一碗菜上來。爺爺則專注聽祖祖說話(他聲音很?。?,不住點頭,給他頻頻添酒,還不忘沖我喊一聲:“嚼爛!看頂?shù)蕉瞧ち恕!?/p>

        還有位客人,是爺爺?shù)牡艿?,我叫他幺爺,住在幾百里外的縣城,過年過節(jié)必來住幾天。他也是個老頭子了,但還單身。有工作,空閑時間卻又多,所以很是讀了些閑書,提起《水滸》、《三國》、唐詩宋詞,也是頗有些話可說的。但他哮喘,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我很難聽清他完整說一個長句子。如果晚飯喝了點酒,多抽了兩根紙煙,半夜就會咳得睡不著,還坐起來咳,咳得心肺都要掏出來一樣,有點嚇人。不過,幺爺對爺爺很順從,爺爺叫他少喝,他就少喝,叫他少抽兩口,他就少抽兩口。是親兄弟,論長相,卻也不很像;性格呢,爺爺偏靜,幺爺好動,喜歡出去多逛逛。于是爺爺就帶我們?nèi)ス涔珗@,坐茶鋪。常去的是人民公園、青羊?qū)m、武侯祠……偶爾一回,去草堂寺。

        寺和祠,老成都人嘴里是念同一個音。

        我就問:“草堂寺也有菩薩哇?”

        幺爺說:“你咋個想到菩薩啰?”

        我說:“武侯祠都有菩薩嘛?!?/p>

        幺爺就在我的手掌心上寫祠和寺,說祠堂和寺廟的不同。我沒懂,又問:“那到底有沒有菩薩呢?”幺爺想想,說:“廟子嘛,按理說,有菩薩,還有和尚呢?!蔽沂謿g喜,之前只是偶爾見過和尚,黃色袈裟、光光腦殼,在紅照壁街上匆匆而過。

        草堂寺離城最遠,公交車坐到百花潭,就得下來步行了。穿過幾條小街,過了幾座小橋,就看見菜畦,水渠,農(nóng)舍,已是野去處。這時腳已走軟了,眼前卻又漸漸鋪開一片大樹林,青得發(fā)黑,且又密不透風,頗有種壓服人的昂然感。細看,樹林中隱約有一排青磚院墻,曲折穿行,把林子切割為里外兩部分。院外的過客、暮色中無處投宿的旅人,遠遠望見這兒,該就像流亡的宋江望見了柴進的莊園吧?這是少年時讀《水滸傳》想到的,自然也是后話了。

        樹子多為楠木,崔巍、蒼老,樹下流過一條河溝,也是蒼老的,卻有個嫵媚的名字,浣花溪。倘若沿溪水再走一段,即是漠漠田疇,回頭已不見城市的影子了。那院落,就是草堂寺。墻高、林密、院子靜,和尚念經(jīng)、敲木魚、燒香、拜菩薩……該就跟活在深山老林差不多了吧?

        然而,我并沒有看見和尚,也沒有菩薩,只有空落落的大。比武侯祠大很多,楠木、松、竹,陰森森的。房屋是多的,古意斑駁,有的上了鎖,沒鎖的卻蕩然無物。

        我問菩薩呢?

        兩個爺爺都說,沒了。又問和尚呢?走了。

        那……這兒又是哪個住的呢?

        答:杜甫。

        這是我頭一回聽到杜甫的名字。

        隨后,我含含糊糊曉得了,他是個古人,外省人,在草堂寺住了很多年。主要是寫詩,非常之窮,吃不飽,睡茅草屋,秋風一吹,茅草就到處飛……然而,我看見的是一座巨大的莊園,雖然冷湫湫的。

        兩個爺爺回答不了我的疑問,我可能也只是模糊地疑問著。我跟著他們在里邊逛。草堂寺,和所有公園一樣,門票只收五分錢;作為公園,它又很不好耍,不鬧熱,也沒看的。

        隨后,我只覺困得慌,爺爺把我背起來。我頭歪了歪,就睡著了。

        今天,已沒人再叫它草堂寺了,都稱之為杜甫草堂,全稱杜甫草堂博物館。

        菜畦、田疇蓋滿了很多的高樓,草堂寺成了城中心一塊指甲大小的綠地。婆婆、爺爺、幺爺已去世多年,父親也走了。而我也搬家到了西郊的小縣城??h城外也見不到莊稼地,還是樓盤和樓盤。

        草堂寺自然也更陌生了。我上一次去草堂寺,還是十五年前的冬天,陪一位遠方來蓉的朋友。門票60元,里邊依然很冷清,也沒多少可看的。沒和尚、沒菩薩,倒是新起了幾間茅草屋,以復活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我和她逛了會兒,就出來了,依舊不是個好耍的公園。這位朋友后來也與我失聯(lián),成了個遙遠的故人了。

        而這時候,我開始細讀杜甫的詩。還想寫一部關(guān)于杜甫的小說。

        兩年多以前,買回了《杜甫全集校注》,蕭滌非主編,厚厚的12冊。從最后一冊的年譜開始,我一冊一冊倒著往前讀。

        讀完了,卻發(fā)現(xiàn)杜甫的人生,已很像是一部豐富的長篇小說了。環(huán)環(huán)相扣,互為因果,密實得沒給虛構(gòu)留下足夠的空白。

        這跟王維很不同。

        念小學三年級時,我從紅照壁回到父母身邊,住貢米巷27號市委家屬大院。正是那時,我愛上了讀書。有天,我拿到本反特小說,特務的接頭暗號是一句詩:

        空山不見人。

        嚇了我一跳,仿佛白日見鬼,莫名的恐怖。再大了兩三歲,多讀了幾本書,才曉得這是王維的名句,據(jù)說,是有禪趣的。而他寫詩的地方,位于終南山的輞川谷。

        我父親有一套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是機關(guān)發(fā)給干部的。雖說簡編,卻有好幾本,寫得細,又好讀,我時常抱起來讀了又讀。書中寫到王維,大意是他學陶淵明,可是學不像,陶淵明是真的做了貧民,而王維始終是個地主。是啊,地主,他住的屋子,就叫輞川別墅嘛。

        王維留下的詩、文章,別人寫王維的傳記,凡能找到的,我都讀了。

        山下孤煙遠村,天邊獨樹高原。

        這是我喜歡的詩句,也是他這個人留給我的印象:很多的迷惑。

        譬如他的出任偽官,他和裴迪的“日日同攜手”,為啥會痛哭祖六、卻對亡父不著一字?

        這些疑問宛如終南山的白云,讓他和輞川別墅離我的小說更近了。

        幾年前,我?guī)е粌灾袂嗌牟济婀P記本,駕著老捷達,冒著秋雨,去尋訪了他的故居。

        茱萸、素秋

        《春山:王維的盛唐與寂滅》,如愿在7月末發(fā)表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整個夏天,我書房里滿是燈下草蟲鳴的寂寂感。

        另有雜志的編輯讀了《春山》,約我寫一篇杜甫。我躊躇著,沒有答應。

        但天涼時候,杜甫的《秋興八首》又擺回了我的窗臺上。

        我在《春山》中,寫到了裴迪和王維之間的一段對話。那是唐肅宗上元二年,王維已經(jīng)衰朽不堪,裴迪替他整理文集。

        裴迪說:你的“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誠然是好詩,但還不是最好的。

        那誰的最好呢?王維淡淡問。

        裴迪說:是杜甫。也是在重陽節(jié),杜甫寫過一首《九日藍田崔氏莊》,末兩句為:“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痹谀阒习??

        王維笑笑,略作睥睨狀,但也不多辯解,只說:這個不好比。我寫于十七歲,他寫于四十七歲。

        王維的說法,近于巧辯,卻也是有些道理的。一個是少年寫青春的憂郁,一個卻寫出了中年的況味。況味之味,就是秋吧。

        杜甫似乎生來就該是寫秋的。草堂寺中有一尊他騎驢的銅像,人很瘦、驢也很瘦,看上去有如兩片秋葉,細長、枯槁、而又冷冷光亮。他寫得最好的詩,就是在夔州作的。

        為避安史之亂,杜甫從北地穿過兇險的蜀道,入了成都。成都地利豐裕,沒有旱澇、兵災,除了偶爾大風吹落屋頂?shù)拿┎?,他過得還是很滋潤的。喝酒、閑逛、跟人唱和,漸漸白胖了許多。妻子把繡花針敲成魚鉤,兒子去捉小蟲做了魚餌,陪他在浣花溪垂釣。田園之樂是濃的,但他活得并不安生。

        他出生在河南鞏縣鄉(xiāng)下的一個窯洞里。長大后去長安謀過生計,就自稱京兆杜甫了。長安相當薄待他,十幾年里,騎驢追著富人的肥馬跑,所吃所喝,如他所說,多是“殘杯與冷炙”。而他心心念念的,卻依然是長安。長安的龍庭中坐著天子,杜甫要替天子把世道扳回堯舜的時代。成都是留不住他的。

        五十四歲那年,他攜了妻子、兒子,幾包粗衣粗棉被,一條小狗,登上了小船,就像幾片秋葉,順江而漂,出蜀、回長安去了。

        但漂到夔州,因病耽擱了下來。杜甫畢生多病,不是病秋,就是病酒。一耽擱,就是兩年。病好了,時運卻又不好,眼睜睜望著夔門,不得而出。杜甫很是焦躁,卻也無可奈何。后來耳朵也聾了,人更瘦了,苦巴巴的……這時候,他寫的詩,卻爬上了頂峰,這就是《秋興八首》。

        我頭一回讀《秋興八首》,年齡還小,也沒有去過夔州,讀得心口一片的涼。以為夔州沒有四季,只有秋季;每天其實也就是一天,陰天。沒有太陽,只有月亮。月亮自然是冷的,星星也是冷的,胡笳從古城墻上吹響時,全城老少都跟杜甫一樣,站直了,伸長脖子遙望同一個方向:京華。

        眼里是淚汪汪的,包了兩窩秋水。非常之凄切,像寒蟬在暮色中叫著,讓我發(fā)憷。

        夔州就是今天的奉節(jié)。夔門像一把鎖,封住了出入三峽的咽喉。

        我頭一回去奉節(jié),是1992年早春。人還比較年輕,天氣則極為寒冷。參加三峽庫區(qū)采訪團,包了條小型機動船從涪陵往下漂。抵達奉節(jié),是某一個傍晚。次晨登上了白帝城。白帝城的核心是白帝廟,廟門正對夔門,冷風吹得人縮脖子,來不及細想劉備托孤、李白蒙赦、杜甫受困,匆匆拍幾張照就跑回船上去了。有位攝影記者為拍出春到夔門的效果,鉆到農(nóng)家折了一根帶花苞的桃樹枝,伸進取景框。后來看照片,相當不自然,活像被粗暴地畫了一敗筆。

        隨后二十多年,直到今秋,奉節(jié)在我的記憶中是冷的。寂寞著,春江、秋江都很冷。

        重陽節(jié)那天,朋友圈很多人在曬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還配了蟹、菊、黃酒的圖片。茱萸的影子,倒是沒見到。也沒有人提杜甫的《九日藍田崔氏莊》。

        而這時候,我卻很想看一看茱萸,看到醉意迷蒙中拿起茱萸,一邊嗅、一邊發(fā)出疑問的杜甫。

        杜甫的詩是寫得很好的,如葉嘉瑩先生所說,是博大、正常的好。不過,因為太正常了,他的多數(shù)詩歌也缺了點東西,而那恰好是我敏感的,即疑問。

        “明年此會知誰???醉把茱萸仔細看?!?/p>

        好難得,他的話說得如此不肯定。明年的明年的明年,重陽重聚,茱萸宛然如初,而誰會是那個缺席的人呢……他問著自己,沒有答案,嘴角卻因不勝酒力而掛了神叨叨的笑。這個樣子,在旁人看來,卻好像已經(jīng)得道了。

        入了十月,風嗖嗖地吹,繼而一夜冷雨,把紛紛綻開的金桂、丹桂又粒粒打落,鋪在濕地上,一片黃、一片紅。校園里沆瀣著桂花酒的味道,好聞,也透著寒意。雨是歇下了,天還陰著,頂上鴉青,天邊鴨卵青,感覺雨水還沒有走遠。我講完一堂細讀《呼蘭河傳》的選修課,剛出教室,被一個女生從后邊叫住了。

        她反手指了下窗外?!袄蠋煟@是不是就叫素秋呢?”

        我略略一怔,有點沒有回過神。剛剛才分享了蕭紅寫的夏夜火燒云:

        天空的云,從西邊一直燒到了東邊,紅堂堂的,好像是天著了火。

        這女孩的臉上還映現(xiàn)著火焰的余光呢。為啥會問這個呢?

        她把《呼蘭河傳》攤給我。在第一章第八小節(jié)的空白處,用鉛筆抄著一句詩:

        萬里風煙接素秋。

        “這么喜歡杜甫啊?”

        “也不算……是沒明白。”

        我也側(cè)過去望了下窗外?!斑@個,應該不算素秋吧?!?/p>

        “看到一本書上說,‘西方色白,故曰素秋。那,素色就等于白色么?”

        “那,你看到過白色的秋天么?”

        “古人的水墨畫里邊,秋天好像總是白色的?!?/p>

        “水墨畫里邊,秋天如果不是白色的,那就只能是黑色了。然而,秋色并不是黑色的,對不對?”

        “那素色等于啥色呢?”

        “素色就等于是素色。就像青色就是青色。你能說出青色是什么色?”

        陸續(xù)圍過來一小群學生,彼此交換下眼色,盯著我?!扒嗌鞘裁??”他們用嘴巴和眼睛問。

        “是古人留下的字謎。”

        他們靜靜的,聽我詳細說。但我并沒有?!跋麓紊险n吧,一言難盡,我也回去再想想?!?/p>

        不是搪塞學生。這個字藏了很多字,解開這個字的過程,該就像手撕包菜一樣,每一層都是記憶,自有肌理。

        漢字中,素色并非一色,它的曖昧性,很經(jīng)得起玩味。

        青也是一樣的。文學中的青色,是什么顏色呢?青山綠水,青是綠色。青天白日,青是藍色。而滿頭青絲,則肯定是指黑發(fā)。而黑發(fā)也可以是綠發(fā),所謂“綠云擾擾,梳曉鬟也?!焙蔚忍烊蛔嗣?。

        那么寫成“黑云”呢?似乎更為寫實,調(diào)子卻完全變了?!昂谠茐撼恰痹撌嵌嗝大@駭?shù)木跋蟀 ?/p>

        十月末,素秋的顏色已是很深了。我給老捷達做了保養(yǎng),檢查了電瓶、剎車,換了機油,灌滿92號汽油,并把車內(nèi)、車外仔細清洗了一遍。雖是跑過多年的老車子,卻亮錚錚的,拉開車門,鼻子里還會有一股好聞的味道,是干凈的金屬味。

        早晨六點半,天還黑著,我已經(jīng)起床。

        刮干凈花白的胡子,喝完一大杯溫開水。吃了面包,牛奶、雞蛋。把車開出小區(qū),用導航鎖定了方向,駛向夔門。

        此行是為追尋杜甫出蜀的行蹤……但也不全是。可去,也可不去,有點無可、無不可,且行到想行之處吧?!都t樓夢》中說,“眼前無路想回頭?!比绻牖仡^了,我不會等到無路時。

        天色是陰陰的。向東駛過了金堂縣,光線大亮,且有了花花太陽。一路東行,氣溫漸漸升高。但凡逢服務區(qū),都開進去休息一小會,喝茶、加水,上廁所,也就不咋覺得累。我平日多窩在家讀書、寫作,開車少。上個月和三個朋友在云南旅行,我獨自開了三千公里,把身體的駕駛性能完全打開了。而且,當初塞滿四個人及行李的車子,稍稍上坡,即很吃力,把油門踩到底,速度也提不起來。今天則變得十分的輕盈,跑起來一路爽朗。

        后座上扔了只紅色大口袋,塞些換洗的衣服。副駕上則擱著一本竹青色的布面筆記本,手感略粗,看著老舊,實則新嶄嶄的,我只在扉頁上寫了三個字:出蜀記。

        還有本《成都話方言詞典》,翻得油乎乎的了,是無聊時用來打發(fā)時間的。也不完全是這樣,我想明年開門選修課,對李劼人的《死水微瀾》作文本細讀。李氏的小說,都是用成都方言寫作的。

        午后一點,過了四川界收費站,徑直入大竹服務區(qū)吃午飯。

        從前大竹還算四川的腹地,現(xiàn)在卻已是川東了:再往東就出蜀、入巴,進重慶的地界了。

        服務區(qū)冷清得像另一個國度。公路空曠,遠處有脈脈青山,店堂里沒一個吃客,還以為歇業(yè)了。然而35元一客的自助餐熱乎乎的,早就在等人了,我就是第一個等到的客人。吃了一會,陸續(xù)來了幾個大貨車司機,放開肚子海吃海喝……我嘆口氣,生意真難。

        服務區(qū)內(nèi)的多家小賣鋪也沒顧客,女服務員趴在桌上做好夢。廁所倒很是干凈,有明亮的瓷器的光。保安和清潔大爺在廁所門口閑談,嗓門洪亮,但回聲大,一句也聽不清。

        走回空壩,陽光已經(jīng)刺眼。剛駛進來兩臺越野車,一個頂上架著帳篷包;一個的側(cè)面被撞擊得稀爛,像個疤面煞星,讓人害怕。剛才在路上見到過,曾并行一小段,沒了影子……沒想到在這兒又遇上了。駕駛員三十多歲,陰著臉,看不出來路。

        車內(nèi)熱烘烘的。我脫了套頭衫,駕車接著走,還斷斷續(xù)續(xù)開了幾回冷空調(diào)。

        約三點過,有點人困馬乏了。老捷達爬上一個高坡,視野豁然敞亮,從坡頂看過去,眼皮下就是長江。

        江水寬闊、舒緩,似乎沒流動,浩蕩的長江似乎也溫馴了。腦子里閃過一句“大江流日夜”,有點別扭。再轉(zhuǎn)念想起“長江悲已滯”,似乎還要合適些。不過,陽光正好,山坡、江野都暖融融的,人也曬得酥軟、安逸,悲似乎也無從說起。

        萬州市區(qū)就散布在長江兩岸,樓房密集,且高且低,宛如一座小重慶。

        萬州從前叫萬縣,我也是1992年春天來過的。那時的城區(qū)狹小、擁擠,車子一過灰塵揚起幾丈。我站在街邊,背對兩座小樓之間的縫隙,呆望著長江。一個本地記者忽然對我說,你站的位子好!右手是萬縣城,左手是萬縣市。

        我發(fā)了一下蒙,才哈哈笑起來。萬縣、萬縣市、萬縣地區(qū)……就像帽子戲法,一個套一個。

        如今,統(tǒng)統(tǒng)只叫萬州了。

        可這個萬州城,卻不是我當初待過的地方。舊址淹沒在了庫區(qū)的江水下。淹沒線是海拔175米。

        下高速跑了幾里,到處干巴黃土。陽光還是旺旺的。

        路邊,一家孤零零的茶鋪,一棵蹣跚老槐。

        我把車緩緩靠過去,停在槐樹下,熄了火。茶鋪開著,里邊兩張小桌,外邊兩張小桌,十來把竹椅。電視機掛在墻上,播映著央視的滾動新聞。但是沒有人。我叫了兩大聲:“喂——!老板——!”沒有回應。

        口渴極了。小桌上放了一碗茶,溫嘟嘟的,上邊還漂了兩個油珠珠,有點惡心,想喝,還是忍了。煙缸里摁了個煙頭,摁得不夠狠,還在飄青煙。弓腰撿了塊黃泥巴,留心著有狗撲上來。小心繞到了屋后去。

        屋后荒荒的,狗影子也沒有。也沒有雞、偷食的麻雀。一大塊地連著一大塊地,長了些馬馬虎虎的雜草、莊稼,伸到了很遠。我踢到一只可樂罐!它飛起來,落下去,發(fā)出響亮的空響。

        靜下來,聽到一點水流聲?;笔a下有一口泉水井。我蹲下去,隨后又跪下來,捧水洗了手,又洗了臉,再捧到嘴邊喝下去。這時候,眼睛一痛!井底射出一股光來,讓人目眩。是個掉進去的小東西,但看不清是啥。我伸了手去撈,沒撈著。趴下去,水浸到了肩膀,又把頭潛到水里去,還是夠不到,好像總差著一小寸。

        井水是涼的,已是秋水了,但還不刺皮肉。不過,手指在伸近那亮東西的一小寸里,卻有股旋流襲上來,冰得我打抖抖。一小寸,好像是壓縮了一千年的黑洞啊……我趕緊把身子收回來。

        茶鋪的主人還沒有回來。

        我困得無法,就坐在露天椅子上睡了一個覺。但睡得淺,還打了個冷丁,腦子里升起兩句詩:

        波斯銀幣在水中閃閃發(fā)亮

        回應著長路和月光

        好多年沒寫過詩歌了。

        銀幣和詩

        十一

        我投宿在萬州港對面的酒店。21層,臨江。小山城的夜景,也很像二十年前的重慶,但燈光要亮些。也許是三峽大壩供的電,充足、強勁、源源不斷吧。也可能,并不是。

        沒睡好。醒來好幾次,不停喝水(袋泡茶),上洗手間。黑暗中反復浮現(xiàn)那兩句:“波斯銀幣在水中閃閃發(fā)亮/回應著長路和月光”。

        索性坐起來,靠著兩只枕頭,翻開《成都話方言詞典》,看見一個詞:“教書匠”。好沒趣。再看一個,是“叫蛄蛄”。叫蛄蛄就是教書匠,也煩。又跳過去看,是“嚼牙巴”,意思就是無謂地爭辯。例句把我看笑了:

        “好好好,算你對!我現(xiàn)在莫得時間跟你嚼牙巴?!薄皣绤柕母赣H常常罵我狗屁不懂,只曉得嚼牙巴。”

        完全清醒了。

        我在做記者、編輯的十幾年里,報館發(fā)的學習資料塞滿了桌柜。調(diào)到師大任教的前夕,統(tǒng)統(tǒng)當廢紙賣掉了,只帶走了這一本詞典,是1987年由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出版的,(該出版社后來已因故被撤銷),羅韻希等八個人編寫,有287頁,里邊的詞,我都能說,但半數(shù)不能寫,還有半數(shù)的意思不能確認,它幫了我的大忙。我一直有個模糊的愿望,用方言寫一部長篇小說。然而也擔心,一部需要很多注釋的小說,多少人耐煩讀?

        李劼人用成都方言寫的《死水微瀾》,我以為在民國長篇小說中,可以列入前三甲,好于茅盾的《子夜》、老舍的《駱駝祥子》、巴金的《家》。然而,其境遇卻有如韓邦慶用吳語所寫的《海上花列傳》,少有人能讀懂。張愛玲曾為之抱不平,說它是最好的寫實作品,可以列入世界名著。她后來花多年時間,把它譯為了國語本,卻又喪失了方言的趣味,讀者依然是冷清的。

        這許多事,我也想不透。且把詞典丟開,讓心思回到出蜀的旅途上。然而,心思不定,一跳,卻跌到了波斯銀幣上。為啥是波斯銀幣呢?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的。

        我頭一回寫詩,是念初一時,受了一個知青大哥的影響。貢米巷27號家屬大院里,又劃分了七個較小的院落,他家5號院,我家3號院。他人瘦,個子高,軍便服、白襯衣總像是披著的,一浪一浪,并不昂著頭,見了長輩還笑一笑,但那笑里有睥睨,明明是他過得不好,卻像他在憐憫著這些人。

        院子里有很多核桃樹,數(shù)我家門前那棵最壯實,還橫著長了根粗枝,頗像單杠。暑假里一個下午,我坐在屋檐下讀剛借到手的《繪圖精忠說岳全傳》,他走過來,吊著樹枝做引體向上。做了三十個或者五十個,身子還來了幾個旋轉(zhuǎn),褲袋里落下一本書。我瞟了下,跟我手上的差不多,舊舊的,包了牛皮紙封皮。

        他把書撿起來,隨口問我:“不想看看嗎?”

        我學他的樣子笑笑,假笑,卻不吭聲。

        “我曉得你是個小書呆子。成天看書又有什么用?不如寫首詩?!彼f。

        我覺得很可笑。古人寫小說,好端端的,忽然插一首“有詩為證”,相當俗套,我都是跳過去讀。

        他把書遞給我,是本唐詩選,我搖頭不接。

        “不喜歡讀詩?”

        “讀不懂詩?!?/p>

        他就念了兩句,很低沉、很緩慢:

        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

        “你寫的?”

        “我咋寫得出來哦?!?/p>

        “不像詩。”

        “像什么?”

        “像說話?!?/p>

        “這就對了,好詩正像是說話?!?/p>

        “啥子是好詩?”

        “就是,你還沒有讀到過的詩。”

        我有點被他鎮(zhèn)住了。就問,他可不可以教我寫詩呢?

        他搖搖頭?!霸姴豢梢越獭D隳萌プx吧,讀熟了,也就會寫了?!?/p>

        他轉(zhuǎn)身走了。走了兩步又回頭說:“不必還我了……我已經(jīng)背熟了。反正是撿來的?!?/p>

        我也把它背熟了。還默寫了一遍,一個字不錯。但再也沒有看見那知青。他又回到了鄉(xiāng)下。聽說,有天去趕場,幾個知青偷農(nóng)民的雞蛋,雙方打起來,他勸架,被一扁擔擊中后腦勺,硬挺挺倒下來。送到公社衛(wèi)生所,已經(jīng)咽氣了。

        有弟皆分離,無家問死生。

        我把這兩句詩抄寫在語文課本的背面。并在這兩句詩的下邊,開始自己寫幾句詩。

        我不敢寫絕句,因為不會平仄。也不敢寫律詩,對仗更讓人摳腦殼,好容易對了一聯(lián),又像是合掌對,呆。就寫六句、十句、或者十二句的詩,顯得比較隨便,也可以自詡古風,其實是討巧。但內(nèi)容都頗為悵然,全像是陰雨天寫的,即便那天成都偶爾出了太陽,心情也不錯,一寫詩,就愁上心頭了。念高中時遇到幾個也喜歡寫詩的同學,就更有興致了,用鋼板蠟紙刻印了,拿訂書機訂成小冊,相互贈送,還送了一冊給同桌的女生,她客氣一笑,接過來放進書包。估計放學沒到家就扔進垃圾桶了。

        她很愛干凈,每天換淺色的襯衣,身上有好聞的味道,就像炎夏的早晨,汗還沒有出來,人、葉子、花骨朵都正在舒張,漂著自身的氣息,淡甜而略澀。她后來考上四川醫(yī)學院,即今天的華西醫(yī)大,念傳染科,每天反復洗手……沒念完大一,她就休學了,在家靜養(yǎng),和同學都失去了聯(lián)系。我為此寫了一首詩。

        這首詩也是十分悵然的,然而是新詩。

        十二

        讀大學后,我開始寫新詩。

        我理解的新詩,字句長短錯落,像在一束追光中獨舞的黑衣人,自由,不拘束。而限制又是存在的,舞者始終沉默,不允許說、不允許唱,不能從嘴里發(fā)出半個字,半個字都是多余的。而這,是新詩的難處,也正是魅力之所在。聽到有人把新詩稱為自由詩,我就會在心里跟他抬個杠。爭論,這倒是沒有。好的詩人(雖然我還不是),應該是安靜的,宛如沉默的釀酒人,用手、眼、鼻子、耳朵去細微把握糧食發(fā)酵的分寸,恰好不是用嘴巴。

        影響我寫新詩的,是睡我下鋪的老兄,一位來自山西祁縣的小個子。因為個子小,背又微駝,他就時常昂著頭,看人時則瞪著眼。由于睡眠不足,眼里布滿了血絲,咄咄逼人,我是盡量不跟他對視。

        全班同學中,多數(shù)是有過社會閱歷的,當兵、務農(nóng)、做工、辦事員、知青、社青等等,只有四五個應屆高中畢業(yè)生,其中就有我和他,都剛剛十七歲。初見面,我套近乎:“聽說山西很好啊,可惜我還沒有去過呢?!?/p>

        他睥睨地笑了笑。“我是山東的。”

        “祁縣不是山西的嗎?王維的故鄉(xiāng)嘛。”

        “虧你還知道王維。‘遍插茱萸少一人讀過吧,那詩叫什么?”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p>

        “這不就對了。還有什么疑問嗎?”

        我感覺自己被嘲弄了,但還是做出頗有風度的樣子,搖搖頭。

        “函谷關(guān)、崤山以東,就是山東。這個別人不懂,我們心底要有本賬。我們念的是歷史系,看一件衣服,要習慣于看里子。別跟中文系、藝術(shù)系的一樣,馬屎皮面光?!?/p>

        我著實佩服,點點頭。

        過些天,要熄燈了,他又問我:“你是在寫詩,是不是?給我看看?!?/p>

        我把本本從上鋪遞下去。他很快就把本本拋了上來。

        “如果把你的名字抹去了,這些詩,很像是古人寫的?!?/p>

        我先是一喜,繼而警惕起來,這家伙可能話里有文章。

        果然?!凹热幌窆湃说脑姡驮撘拦湃说臉藴柿?。你的詩,單獨看,也還是……不錯的。但放進唐詩,不,就是放在清詩中,恐怕也是三四流的吧。對不起,話說直接了。你沒什么吧?”

        我心涼了一半。

        寢室里很安靜,人人都假裝在看書,豎起耳朵聽。

        我自然也就假笑了兩聲?!皼]什么,本來就是寫耍的……不會再寫了?!?/p>

        “不!”他硬繃繃地否定了我。“你應該寫。你是可以寫詩的。但不能這么寫?!?/p>

        “……”我沉默著。

        三十歲的室長牛大哥忽然說:“算了嘛,改個話題吧,聊聊粉蒸肉、豆瓣魚、麻婆豆腐……食堂的飯菜太他媽清淡了。”

        當過兵的三哥回應道:“聊聊外文系的女生也好??!詩嘛,就留給中文系算了?!?/p>

        但祁縣的小個子就像沒聽到,依然從下鋪把鼓勵堅定地傳上來:“你應該寫新詩?!?/p>

        我緩過氣來,誠懇道:“你念首新詩給我聽?!?/p>

        寢室再度靜了下來,大家都在等。

        小個子站起來,一手叉腰,一手向空中劈開,吼道:

        再見吧!自由的元素!

        我嚇了一跳。繼而哈哈大笑,差點滾下床來。

        小個子大怒,臉氣得發(fā)青,指著我,半天罵不出話來。

        我趕緊道歉?!皩Σ黄稹Σ黄?,突然聽到你用王維的口音大喊大叫……”

        “什么大喊大叫?!這是普希金的《致大?!??!?/p>

        室友們都笑了,有說:“糟蹋圣賢哦!”有說:“扯淡……”嘻嘻哈哈,睡意都沒了。

        我趕緊又說:“對不起、對不起,麻煩你念下去。”

        小個子捋了捋額發(fā),重新找回情緒,繼續(xù)吼起來:

        再見吧!自由的元素!

        最后一次了!在我眼前!

        你的藍色的浪頭翻滾起伏!

        你的驕傲的美閃爍壯觀!

        我依然想笑,哪敢笑,忍住了。

        次日早飯后,我逃課去圖書館,借了一堆新詩細細地讀。

        讀了很久,突然聽到一聲咳嗽!

        其實聲音很小,是女人捂嘴發(fā)出的嬌咳,卻把我嚇了一跳。一個圖書管理員踱過走道。我呆呆的,目送著她修長的背影(還有圓鼓鼓的臀部),回到曲尺形柜臺的后邊。繼而發(fā)現(xiàn),館內(nèi)空蕩蕩的,就我一個人。窗外在落雨,風吹亂了梧桐樹、桉樹、側(cè)柏。圖書館大得像末朝的宮廷,半尺厚的書桌被袖子抹出了老玉的光,黃亮亮的,一張一張鋪列著,排進墻邊角落的暗處。我也試著咳了一聲,回音轟隆隆,奔騰不息……再次靜下來的時候,我似乎剛剛睡醒,窺破了一點啥,嘴角也就有了笑意。

        把桌上的詩集們刨出空隙,我展開一張白紙,先把蘇軾的《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默寫出來,并在“紞如三鼓,鏘然一葉,黯黯夢云驚斷”的下邊,劃了一條波浪線。隨后,我把這首詞譯為了白話,再挑若干句子改寫,譬如把燕子樓改成了蘋果園,并補充了飛翔的蜜蜂等等。重新排列后,它就成了首新詩。

        還加了個題目:《對一個傍晚的回憶》。

        下鋪的祁縣小個子自然讀到了這首詩。我請求他指正,但他并沒有。這時晚飯剛吃完,寢室的長桌上八只空碗,八個人擺龍門陣,有人慢條斯理抽紙煙,有人喝白開水。煙霧、水霧,漂浮著,暖和和的。小個子讀完我的詩,把它傳給另一個室友。

        那張紙在一雙雙手上傳遞著,就像傳遞著傳單。

        牛大哥終于說了話。他問我:“是亦中亦西好,還是不中不西好?”

        “……”我回答不出來。

        紙又回到了小個子手上。他又默讀了一遍,昂頭問我:“你自己喜歡不喜歡?”

        我謹慎回答:“喜歡?!?/p>

        “高興不高興?”

        “高興?!蔽翌A備著他的大反轉(zhuǎn)。

        然而他別無他話,只把這張紙又遞還給了我,說了四個字:“高興就好?!?/p>

        從此他再沒跟我談過詩。他是不是也在寫詩,或者就此不寫了,我無從曉得。洗臉洗腳后,各自上床,放下蚊帳,一間寢室,就隔成了八間小密室,比神父的密室還要私密,且不需要懺悔或?qū)υ?。誰在苦苦修煉,誰在暗自神傷,誰也不清楚誰。

        小個子后來留學劍橋,取得歷史學博士學位,用英文出版過一部《晚清山西匪患》。再由他本人翻譯為中文,又在太原和臺北各出版了一回。我收到過一本由出版社寄來的贈書,繁體字版,豎排,硬殼精裝,扉頁上沒有題詞和簽名。我把它鄭而重之地放在書柜中。搬家三次,也一直是帶著的。

        十三

        大二下學期,聽說我的高中同桌休學很久了。想去看看她,卻又覺得不方便。她跟我說話少得奇怪,幾乎就像沒說過。我偶爾歪頭瞟一眼,看到的總是一個鎮(zhèn)定、淡漠的側(cè)影。倒是她身上夏日清晨般的味道,留給我的記憶甚于她的五官和聲音。她倒是在背后評價過我,是另一個女生(她是我的女鄰居)轉(zhuǎn)述給我的。

        女鄰居問她,那個姓何的,你感覺咋樣嘛?

        她仿佛是想起一個遠在天邊的人?!坝字伞瓫]長醒?!?/p>

        女鄰居轉(zhuǎn)述給我后,笑道,你很失望吧?

        我搖頭假笑。“她好成熟哦?!?/p>

        女鄰居哼了聲,說,廢話。

        同桌的家里是開小飯館的,在半邊橋街。那兒是清代成都的大城、少城交界處,大城住漢人,少城住滿蒙八旗軍,金河穿過雙城,一道矮城墻就砌在橋中央,故名半邊橋。民國后,墻拆了,橋還在,街名也保留了下來,依然是一片居民區(qū)。由清改民國,八旗軍和革命軍握手,成都沒費一槍一彈。民風偏軟,人心思飽暖,能不打最好。

        她家的房子是私產(chǎn),樓下店堂,樓上住父母。她是獨生女,肯讀書,又讀得書,愛清靜,就住最上邊的小閣樓。閣樓帶了個小虎窗,窗外一片瓦屋頂,她擱了幾只花盆,茉莉、梔子、仙人掌,還有一種紅花,名字很響亮,叫做炮打四門。我女鄰居去她家耍過兩回,也沒啥好耍的,兩個女孩子站在窗前,望小街對面的金河、成都圖書館、人民公園。從前我住紅照壁爺爺婆婆家,去人民公園總要經(jīng)過南燈巷、忠孝巷、陜西街,再跨過半邊橋。橋兩頭臨街一色的鋪板小木樓,每天把板子卸下來,斜靠在柱子上,晚上再按粉筆寫在板上的號碼,一塊塊拼回去。小飯館、小面館是有幾家,油膩膩,味道一般,大多冷湫湫的。這種冷,和我同桌身上的淡遠之冷,又還有相當?shù)牟煌Uf她是在這些小飯館里長大的,我覺得不真實,像謠言。

        她休學的消息,又是那位女鄰居寫信轉(zhuǎn)告我的。她在哈工大念潛艇設(shè)計,卻對成都的事比我還靈通。我回信說,等你暑假回來我們一起去探望探望。她答復,聽說人家閉門不見人,我還是算了吧。你自己去,你們關(guān)系畢竟不一般。

        不一般?我哭笑不得……繼而陷入了悵然。

        我寫了一首新詩,《懷念》。不是懷念她,是懷念我和她同坐一根長凳、共用一張課桌的那些時間。

        那些時間是蒼白的。我寫得很是平靜。是悵然的,卻也是沉默的,用不上一個感嘆號,也用不上一個省略號。要說的都在文字里,無需隱藏、暗示、伏筆。

        年級出黑板報,文藝委員,一位曾在河南的縣梆子劇團做過編劇的老大姐,讓我拿首詩出來。我就把《懷念》給了她。她讀了一遍,略帶疑惑地問我:“小兄弟,你想表達什么呢?”

        我想說我也弄不清??蛇@樣回答就像故弄玄虛,糊弄人,沒誠意。別人這么回答我,我也會不舒服。于是就不說話。

        老大姐又說:“詩味是有的,語言也還成熟,可就是不明白,你想要表達什么呢?”

        “一種幼稚?!蔽医K于想出了這句話。

        黑板報擱在階梯教室的支架上,斜靠在講臺下的左手邊。這首詩則用黃色粉筆抄寫在黑板中下方,像一蓬秋天的草。上課的同學稍一偏頭,就可以讀到它。課間休息,有人過來拍拍我的肩膀,鼓勵道:還可以,好好寫,你會做一個詩人的。

        那幾年,詩正像罌粟花一樣的魅惑。數(shù)學系頗有幾個才子為寫詩憔悴,后來沒有拿到畢業(yè)證,嘻嘻哈哈自嘲幾聲,似乎也不見很后悔。我聽說自己可以做個詩人,倒沒興奮,是疑惑:咋個可能呢?但也暗暗工整抄錄自己的四首詩,投給了《青年詩人》雜志。編輯回信說,還不錯,修改一下再寄來。我修改了再寄去,回復說,好些了,還要再修改。我又修改了寄去。這一回,石沉大海了。

        我正琢磨著是否改投一家雜志試運氣,臨近寒假,有位詩人來校園開講座。地點在化學館的圓形階梯會議室。

        我是提前十分鐘到的,里邊早已擠得水泄不通了,過道、窗臺都是人,煙氣氤氳。多數(shù)是老三屆的大學生,個個瘦精精的,抽紙煙也抽葉子煙,吞云吐霧之貪婪且享受,看著都是讓人愜意的。臺子上放了一張小長桌、兩把硬椅子。

        時間到了,又過了十分鐘,上來了兩個人。走前邊的是本校中文系副教授、詩評家,后邊的是詩人。副教授先講,首先從兩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說起,越說越激動,麥克風震顫著,發(fā)出尖銳的哮叫。他干脆起身向前,走到臺邊演說,踱來踱去,并伴隨有力的手勢。他臉掙得通紅,因為離開了話筒,下邊反而聽不到他在說什么,場子里響起嗡嗡的噪音。我站在最后排,從人縫中遙遙望著,嘆了一口氣。

        煙霧更重了,很多人在咳嗽。

        終于,輪到了詩人。他約有三十歲,臉色白皙,可能因為羞澀,頭微微低著,但偶一抬頭,兩只水汪汪眼睛敏感得嚇人。他說了幾句話(略像咕噥),就開始朗誦自己的詩(普通話,有很重的卷舌音)。每朗誦完一句,前邊幾排的人就熱烈鼓掌,把朗誦的余音淹沒了。我全神貫注,努力聽清了三句話:

        夏日黃金

        鮮花、斧頭

        海水沖刷的墓床

        ……

        我退了出去。化學館外,空氣清冽得讓人有點醉氧。幾棵老銀杏被北風刮光了葉子,樹身堅實得有如化石。幾個遲到的學生跑上臺階,把我撞了個趔趄。我回頭罵了一聲,自此再沒有寫詩了。

        新詩、舊詩都免了,倒也松了一口氣。

        玄德鎮(zhèn)

        十四

        離開萬州酒店時,已過了中午十二點。

        我是天亮前被公交車成串成串的喇叭驚醒的。把窗簾拉開一條縫,望見霧靄蒙蒙的江橋,喇叭聲還在叫,焦躁、憤怒、不祥……江水深厚而漠然,像是沒有流淌,然而又流淌著,慢得讓人揪心。江下沉睡著一個舊的萬縣城。水葬是最安詳?shù)脑醿x吧?1992年春天的那個下午,我從萬縣市和萬縣接縫處走開時,褲腿被扯了一下,是條流浪的小狗在咬我。它的毛發(fā)很濃,灰灰的,臟,發(fā)膩,兩只狗眼水汪汪的,有些羞澀、有些懇求,看著我。我把它小心地推開,走了。

        兩只狗眼卻一直沒從記憶中抹掉,隨時會浮現(xiàn)出來,閃閃發(fā)亮,讓我心生悔意……然而,除了推開它,又能做啥呢?今天,可能會給小灰狗洗個澡,套上一件體面的棉絨小背心,再把它抱來放在老捷達的副駕上。然而,今天說出這個想法,這悔意又是多么的輕飄飄。

        我在客房中磨蹭著,喝了茶,吃了幾片餅干,在竹青色布面筆記本上寫下了一些不連貫的句子。是半首詩。

        天氣和路況都不錯,我估算著在奉節(jié)的服務區(qū)吃午飯,三十五元的自助餐,大塊的紅燒魚,無限量添加的白菜和蘿卜。然而,腦子不曉得在想啥,看見指示牌,反而踩了一腳油門,瞬間反應過來,自助餐已拋在了身后幾百米。只好徑直駛向夔門風景區(qū)。

        成都草堂寺的杜甫塑像,有兩人陪祀,一是黃庭堅,一是陸游。1170年閏五月,陸游乘船從老家紹興出發(fā),溯長江而上,前往蜀地做個小官。水路走了五個多月,每晚在小本上寫幾點見聞,積成一部書,就成了《入蜀記》。書不是很有趣,文字略干枯,但自有它紀實的價值。

        夔州,就是《入蜀記》的終點站。跟杜甫有關(guān)的遺跡,他輕描淡寫了一句,結(jié)論是:已毀。

        下了高速,手機沒電了,不能導航,而我已饑腸轆轆。無奈,只好腳不松油門,讓人跟著車走,車跟著路走,在江岸的山道上蛇行。

        老捷達時而緊貼長江,似乎朝窗外一伸手,就可掬起滴滴嗒嗒的一捧水;時而又向上一躍,就陷入旱蘆葦?shù)膮擦种?,繼而又在幾個隧洞鉆進鉆出,四顧蒼茫,不啻大荒世界,讓人心頭發(fā)虛。好在盤繞過七八座山包,看見巖邊一棵磅礴的黃葛樹,有了吊腳樓,雞鴨在路中央踱步,心頭又是一暖,感嘆著終于回來了……然而這小鎮(zhèn)是陌生的。一條馬路彎進去,吊腳樓、水泥樓、仿古樓錯落逶迤,路口撐起一塊牌子,寫著:玄德鎮(zhèn)。

        我隨便進了一家小館子。早已經(jīng)過了飯點,長溜溜的店堂,有陰黢黢的靜,我徑直走到窗邊,那兒擺了張巨大的圓桌,坐了個唯一的顧客,在喝著餐前茶。我在他對面坐下,叫了聲老板。過來一個系圍腰的男人,說老板,也像是堂倌,把油膩膩、覆了膜的菜單子遞給我,又順手給我倒了杯餐前茶。我把菜單子抹開,說:“一大碗清湯煎蛋面,不要加肉臊?!?/p>

        “老師不吃肉?”

        “不吃肉。”

        “不吃肉,那又是為個啥?”

        “只是不喜歡……我不是信佛?!?/p>

        “信佛也可以吃肉嘛,”那男人笑起來,露出滿口黃牙和牙埂?!坝械啦司徒蟹鹛鴫??!?/p>

        我假笑了一聲,擺擺手?!翱烊ブ竺姘?,我要餓死了?!?/p>

        “再快也要等一等,不急。”說話的是對面的客人,口音很溫和,帶著微笑。他指了下窗外,“風景這么好?!?/p>

        十五

        窗外就是斷崖,視野沒一點障礙,直接跳到了好幾公里外。一片大水,兩岸山包,我立刻認出來,這就是夔門。然而,又很不像。白帝城還在夔門左手的老地方,已成了個小巧的孤島。沒有漁舟,只有一條慢吞吞的白色游輪。也不見清秋、燕子、故飛飛……陽光黃黃的,亮亮堂堂,恍然三月末。

        我嘆了一口氣。

        “你從前來過吧?是變了,遠看像盆景……不過,也還是好看的。”對面的客人說。

        我想說啥,面端上來了。“我先吃了……你吃過了吧?”

        “你請。我還在等……工序有點復雜,不忙?!?/p>

        我先兩筷子把煎蛋夾進嘴里,略嚼嚼,吞了。大口刨面條,唏哩呼嚕,自己聽著都震耳朵,且不管它,吃完了,連湯也喝干了,身上著實出了一層汗。隨后把碗推開,慢慢喝快涼的餐前茶。

        “吃得好香。”對面的客人微笑道。

        這才發(fā)現(xiàn),他一直在看我。

        他大概三十七八歲,頭大而圓,臉頰飽滿,皮膚是白皙的。還戴了頂藍色絨線帽,幾乎壓住眉毛。眼睛很是明亮,眉如刷漆,但左眉斷開了一小截,長著顆肉墩墩的小紅瘤,鮮明奪目。人則十分面善,穿了寬松的灰色套頭衫,看著舒服又暖和。

        這時,老板(或堂倌)叫著:“老師!”一路奔到桌前。

        我以為是叫我,正要應聲“噯”,然而并不是。

        他把熱騰騰一只大盤子端到對面客人面前,又風似的轉(zhuǎn)回去、轉(zhuǎn)回來,再放上一瓶冰凍的山城牌純生啤酒。

        是一盤剛出籠的粉蒸肥腸。大堆的米粉,摻著星星點點的紅辣椒。那客人拿筷子在桌上一點,對整齊了,向我客氣道:“我動筷子了。”

        我鼓勵似的點點頭。

        然而,他稍一猶豫,又把筷子放了下來。先倒了滿滿一杯啤酒,豐富的泡沫堆積在杯口,發(fā)出嗶嗶啵啵的破裂聲。他深深吸口氣,很莊重地,雙手把酒杯平舉起,微微埋頭吮吸著,最后,仰頭把啤酒全干了。他的脖子、喉頭在舒展地起伏。

        我又嘆了一口氣。

        他開始吃肥腸。大口吃著,但控制住了速度和聲響,并不失斯文,不時抽張餐巾紙擦一擦額頭、嘴角。吃了一多半,他歇下來,筷子輕敲盤子邊?!罢婧贸园 悴怀圆恢?。”

        “看得出來的,”我說。

        “我念大學時,家境不好,日子過得很清苦。周末時間,同學們都去看電影、逛街、處對象,到處玩。我就一個人出校門,順江,呵呵,其實是條小河溝,走兩三里到一個鄉(xiāng)場上,買兩元錢肥腸,最好是頭腸,肥、厚、油氣大,回來和鹽洗一回,再和醋、和醬油各洗一回,洗得白白生生的,用鉛筆刀切割成一寸一節(jié),把室友的煤油爐點燃,和了郫縣豆瓣一起熬。熬很久、很久,不停摻開水,接著又熬。熬的不是肥腸,是熬耐心啊,呵呵。終于熬好了,再加一塊塊的青萵筍,煮熟了,整棟宿舍樓都飄著濃濃的肥腸香,比臘梅、茉莉、桂花的香氣俗很多,卻也實在得很多。我關(guān)了門,一個人慢慢吃。嘴饞的人聞香而來,把門拍得震天響,我也不開門。一直吃到天黑,也不開燈,吃完了,湯都舔干了,就安靜地望著窗戶外,感覺可以舒服到一年的盡頭了,呵呵?!彼f完了,又補充一句:“你是體會不到的,你沒吃過苦?!?/p>

        “吃過的。”我說。

        “看不出來……你看!”他笑呵呵地夾起一節(jié)肥腸。肥腸膩溜溜的,在筷子上顫抖著。他說:“侍兒扶起嬌無力,像不像?”說罷,放入嘴里,有力地咀嚼著,雖然小心,嘴角還是溢出一小股油水。

        我躊躇了一下?!懊懊羻枂?,你大學念啥專業(yè)呢?”

        “獸醫(yī)。”他答得很干脆。

        “現(xiàn)在是改行做了老師嗎?”

        “嗯,也可以這么說吧?!?/p>

        這話也包含著:“也可以不這么說吧。”我沒有再問下去。至于我是做什么的,他似乎并沒有興趣要曉得。

        我改了個話題,也是正題,請教他在哪兒可以看到杜甫的遺跡。

        “看不到了?!?/p>

        “咋個可能呢?杜甫在這兒住了兩三年,還寫了《秋興八首》。”

        “他住了將近兩年,只差兩個月,寫了四百多首詩,量是相當大。他終生寫的詩,也就一千一百多首吧。但遺跡,的確是沒了。如果有,也是假的。他一輩子是個小人物,死后四十三年里,棺材都厝在岳陽的破廟中,回不了故鄉(xiāng)。那個時代的詩歌,排座次、遴選英華集,都沒有他的份。論官,也只有芝麻大,而且是虛的。他即便有什么遺跡,也沒人稀罕,風吹雨打,早就泡湯了?!睘榱吮硎舅耐椋盅a充了一聲:“咳……”

        “白帝廟里還該有一些吧,廟是東漢的,杜甫一定在廟里流連過?!蔽也凰佬摹?/p>

        “這倒是。不過,如今廟里雖有些泥菩薩,卻跟杜甫沒一點關(guān)系了,全是三國演義的人物,正殿里劉玄德托孤,床前跪了一地的臣子,就像在演戲。”

        我追述著一星半點的記憶?!胺罟?jié)老城有過一座杜甫的祠堂,1992年我從門前經(jīng)過的,可惜沒進去。”

        他贊許似的點點頭。“好記性。這祠堂有過的,不過是他死后一千年的東西了,何曾是為杜甫而建呢?是人跟自己耍的小把戲。”他喚來老板(或堂倌),把餐前茶換了滾熱的,向我做個請的手勢,且很愜意地喝了一口。

        他已經(jīng)吃好了,又抽了餐巾紙仔細擦了額頭、嘴角,站了起來。我也站了起來。我身高一米七八,他比我高,也比我魁梧,很是有氣勢,但又讓人沒一點壓迫感。我說:“你有車嗎?我可以順道帶你一程?!彼恢每煞?,笑道:“謝謝,我要先溜達溜達?!?/p>

        他提起一個手工縫制的草黃色大布包,走了幾步,挎在肩上。

        我拉開車門時,他說:“去巫山看看吧,巫山巫峽氣蕭森,也許會有點看頭。”

        “要是也沒有看頭呢?”

        “那你正好死了心,放下了。”

        我回頭看他一眼,他已經(jīng)背過身走開了。

        天 梯

        十六

        下午四點,我在巫山的小旅館安頓了下來。

        大寧河在窗外流入長江,在巫峽口聚集成大湖,比夔門的那片大水還寬闊。峽口隔湖正對我的窗戶,一架紅色的拱橋勾連兩岸峭壁。我泡了一杯茶,取出竹青色的布面筆記本,把中午跟那個客人的對話寫下來。沒寫幾行,困意襲上來,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江風吹來把我凍醒。倒掉冷茶,重新?lián)搅碎_水,燙燙地喝下去,人舒坦了許多。就出門去走走。

        巫山我也是1992年春天來過的,小小的山城,山青青的,街灰灰的,每條街都以巫山十二峰命名。

        后蜀的詞人李珣寫下過:

        朝云暮雨,依舊十二峰前,猿聲到客船。

        李珣是蜀人,生活于五代十國的前后蜀之間,其先祖來自波斯,想必他也是大卷胡子、碧眼珠吧?倒把這蒼蒼世味寫了出來。

        那自然也是舊事了。

        新的巫山城,依然是座小山城。太陽正在滴下山頭,城的光線暗了些,水面卻換了橙紅色,亮亮地在緩波中漂移。從前巫山師范學校的舊址上,矗立了一座墻體厚實的封閉型建筑,是巫山博物館。館外有塊小廣場,還架著幾門晚清的大炮,指著峽口。有個胖保安靠欄桿打手機,嗓門大,像是動了火,邊用手背擦鼻子上的汗。

        “穿T恤?啥子天氣了你還在穿T恤!格老子不冷,啷個不冷嘛?趕緊去看醫(yī)生!”

        欄桿下就是江水和碼頭?;仡^一望,一道石梯從碼頭升起來,斜直直向上伸展著,一直插進小城的腹心,再又穿出去,抵達黑黢黢的山頂上……多望一會兒,能讓人頭暈。

        一家小飯館門口立了塊牌子,大寫四個字:長江鮮魚。

        字跡舒展而又勁道,頗有碑味,像從摩崖上切割下來的。我心頭一喜,就掀簾走了進去。

        正是飯點,店堂卻也陰悄悄的,沒吃客。倒有個老頭子在埋頭卷一根葉子煙,老花鏡滑到鼻尖,飯桌上攤著一匹三尺多長、巴掌寬的煙葉子,金黃燦然。

        我不覺有點躊躇。老頭子很警覺,一抬頭,臉上堆出笑來,連連招手讓我過去。他把卷好的葉子煙遞給我。我搖頭,他就又一伸手,抓到一把壺,給我倒了杯餐前茶。我呷了一小口,跟所有餐前茶一樣,淡而無味。但沒有餐前茶,吃飯就缺了前戲,生硬硬的,說起話來,也不免唐突。

        老頭子說:“味道還可以嘛?”

        我說:“還可以?!边€能說什么?

        “是龍井。自己種的茶,我在杭州有塊茶園子。”

        “……”我又呷了一口,是淡,卻似乎又還有些味道,清口。

        老頭子笑笑。他卷的葉子煙,比哈瓦那雪茄還要有派頭,粗得有力,略像搟面杖。他把它們放進一個鞋盒子。

        盒里的葉子煙,快要砌滿了。

        “聽口音,你倒不像杭州人?!?/p>

        “巫山人。出門三十多年了,討一口生活嘛?!?/p>

        “是告老還鄉(xiāng)了?”

        “這倒也不是。隔個兩三年,我總回來住幾天。這家館子是親戚開的,我有股份,沒事,幫著看看?!?/p>

        “哦?!?/p>

        “生意是有點秋,不過,魚做得還是可以的。嘗個鮮?早晨剛進的鯉魚,斤把重?!?/p>

        “好啊,長江鮮魚?!?/p>

        “嘿、嘿……”老頭子沒抽煙,卻笑得咳起來?!伴L江的魚,不是想捕就能捕的,扯淡!都是堰塘魚。長江鮮魚的牌子,該加兩個字:長江流域鮮魚。”

        我也笑了?!罢f得痛快。那就來一條豆瓣鯉魚吧。”

        廚房里就一個師傅在忙碌。鐵勺、鐵鍋碰得當當響,旺火嘭地騰起來!辣子豆瓣在熱油里滋啦啦叫喚,魚香從出菜口飄出來。我鼻子吸口氣,嘴里涌上些清口水,又暗暗吞回去。

        我請教老頭子,巫山可還有杜甫的遺跡?

        “我小時候,啥遺跡都是有的,龍王爺?shù)哪_板印還留在山腰子呢,莫說杜甫。”他朝窗外指了一指,“那云端里,還有座老廟,就是楚王的高唐行宮,我爺爺年輕時挖藥,常鉆進去歇腳,還撿到過神女的腰帶呢?!?/p>

        這也太玄了嘛,我說。

        “是玄啊。但凡事情過了三十年,哪樣不是玄的呢?我出了遠門后,老家有人說我販毒被殺了,有人說我開金礦被金子砸死了,還有人說我在靈隱寺出了家……看看,我都成了神話了,何況人家神女呢?嘿嘿?!?/p>

        我也嘿嘿笑了笑,再回到問題上:遺跡?

        “這個你就不要多想了,啥都沒有了。”

        我不死心,指了下窗外的巫峽口,說除了這個,再沒個好看的地方了?

        “江那邊,老遠的一個山腰子,有個尼姑庵倒還可以拍張照,古得很,從萬歷年就沒翻修過。不過,老實話,我也沒去過……好像已到湖北了?!?/p>

        我說,還有你老先生沒去過的地方?。?/p>

        “見笑了,我是燈下黑?!?/p>

        不是湖北嘛,我說,還燈下?

        “你以為湖北有好遠?踩一腳油門就到了?!?/p>

        這倒是。巫山已經(jīng)出蜀,且就要出巴了,順長江漂下去,即是巴東縣,已屬鄂西了。陸游《入蜀記》記載,巫山有楚王的離宮遺址,俗稱細腰宮??梢?,此地已浸染楚風了。

        我又問那庵子叫啥名字呢?

        “是福庵。”

        我沒聽懂。

        老頭子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三個字。我站起來,歪著腦袋看了半天,這才清楚,是:醍醐庵。

        我看愣了。悶了一會,哈哈大笑!

        老頭子被我感染了,也跟著呵呵笑了起來。

        十七

        吃了一條鯉魚,半碗飯,喝了三大杯梅子泡酒,酒意和困意都涌了上來。我?guī)缀跏欠鰤ψ呋芈灭^的,倒在床上就睡了。

        睡得死沉沉。

        卻突然就醒了。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屋里黑漆漆,什么動靜也沒有。我甩了鞋子,脫了衣服,接著又睡。

        卻再也沒有睡意了。摸到手機,摁了下,時間是凌晨3點11分。倒了杯開水,趴到窗臺望出去。

        夜空是藍魆魆的,江上極為明亮。對岸的群山輪廓清晰,山路、樹丫、還有山頂兩星漂動的火光,均歷歷可見,比白晝時更見一種深致和細描,這讓人十分訝異。繼而,聽到一股聲音從峽口傳過來,很像合唱團的低音部,沉沉轟鳴,源源不絕,我初以為是群鳥驚飛,或江魚在水下轉(zhuǎn)移吧……然而,都不是。是江水。江水在暗暗地奔流,挾帶著巨大的體量和決心,朝著命定的方向流過去。太陽下它是大湖,然而,它不是。江山如畫,有江,才會有江山。

        我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已涼了。索性舉起來,從頭上澆下去。滿臉都滾著冷水珠。

        再次從小旅館鉆出時,陽光正紅紅地頂頭而曬,已經(jīng)快要正午了。我被曬得熱辣辣的,眼睛不由得不瞇著。巫山好像變了個模樣,似乎我昨天到達的是另一座小城。

        從小碼頭升起來的長梯坎,一格白、一格黑,像剛蘸了墨汁畫出的。梯坎上卻又不見人影子,冷清得只有寒意和肅然。我順著這長梯坎向上爬,活像螞蟻爬行在斑馬的背脊上。

        昨晚吃的豆瓣魚,味道是好的,卻已被梅子酒覆蓋了。那酒頗似武松在景陽岡下喝的“透瓶香”,如老板所吹噓,雖是村酒,卻堪比老酒的滋味,初入口時,醇厚好吃,然而下肚片刻,出門便倒。我是喝了三大杯,雖然沒倒,也差不多快倒了。這也沒什么。要命的是,酒的后勁大,過了一夜、半天了,酒意還纏綿不去,腳下有種棉花一般的輕盈?;蛘咭舱撬拿钐幇??誰曉得。

        我爬了三百多梯,沒撞見一個人。人其實是有的,都縮進兩邊的陰影中去了,有賣紀念品的,賣煙葉、賣干雜的,還有擺攤測字的,數(shù)后邊這個最多,十幾梯一攤,沒見人來測,倒也安穩(wěn)地坐著,不急不躁,臉上蓋張舊報紙,打瞌睡。

        長梯坎再上去,大概還有一千來梯,望了望,腿腳就軟了。恰好有條馬路橫切過來,形成街道,街口有家商場,門口有一片賣吃的,面條、米線、小炒、小火鍋。我尋個位子,點了一碗素椒小面。味道很好,卻辣得人吱吱地叫,不敢下嘴了。改叫一碗米線,還是辣。于是不吃了,想喝茶。但這兒不是成都,走幾步就是茶館。既然出了蜀,這兒喝茶最靠得住的,就是飯館餐前茶。不過,露天飲食攤本小利薄,餐前茶?開玩笑。起身離去,在隔壁小店買了一瓶礦泉水。

        付了錢,卻又很不想喝涼水了。就把瓶子捏在手上,接著爬梯坎。

        越爬,越口渴。

        聽天由命,或者爬到某一梯,正開著家茶鋪呢。沒有茶鋪,有家面館也是好的,進去討碗面湯喝。

        念書的時候,我常到后校門外一家黑咕隆咚的小面館吃面。越是冷天,吃客越多,梁上掛只屁亮的燈泡,映出許多人頭、一口大鍋、熱騰騰的霧氣,一個男人和他女兒埋著腦袋,用兩雙竹筷挑動面條,吆喝著:“清湯一碗、素椒一碗、紅油一碗、排骨兩碗,湯寬、鹽重、豌豆尖多加兩筷子!”不過,吆喝的是父親,女兒并不出聲。倒不是害羞,她一直在忙,三尺長的筷子耍得像是繡花針,飛快、精準,簡直能把人看呆。

        顧客多是學生,且是男生,伸手接碗的時候,都會多瞄她幾眼,夸張地擠一擠眼睛。面的味道很是一般,讓我掏盡記憶,也只能說:不咸不淡。重點自然是那女兒了。撈完一鍋面,她會抬頭捋下頭發(fā),拿袖子揩下汗,如果跟某個男生的眼睛對上了,則大大方方地一笑。

        可能是燈光不亮堂,她的皮膚看著是深色的。而水汽的熏蒸,卻又使之濕嫩而瑩瑩有光澤,所謂吹彈即破,該就是如此吧。這也就罷了,關(guān)鍵是她的一雙眼睛,又大、又圓、又亮,在混沌沌的燈光下,瞳仁烏黑、眼白雪白,簡直讓人駭然。

        請教隔壁寢室的楊大哥,他在云南建設(shè)兵團的文工團拉過四年手風琴,雖非閱人無數(shù),世面到底比應屆生見得多?!靶幼友??!彼f。

        杏子眼,我頭一回聽說這個詞,真好。后來我一吃杏子,還沒吃,先看見水汽蒙蒙中一對大眼睛。

        同寢室有位河南平頂山的漢子,當過兵,和公社一個殺豬匠的女兒訂了親,后來復員回鄉(xiāng)務農(nóng),又被退了親。為爭一口氣,考上了大學,下課就泡圖書館、博物館,寫滿字的筆記本塞滿了一面口袋。老家跟他提親的月月不斷,而他斷然拒絕。有天睡覺前,各言爾志,輪到他,卻不吭聲了。問急了,冒出一句話:“反正,俺學術(shù)成果要用毛驢馱?!贝蠹夜笮?,紛紛鼓掌,以壯其志。祁縣小個子還嘆道:“可憐的小毛驢,必被你的最后一本書壓死?!彼挂膊粣?,憨憨一咧嘴而已。

        然而他不憨,一天三頓都要上那家小面館吃面。

        我問他,是不是看上杏子眼了?

        他臉一沉,很煩躁很生氣地反問我(這是從未有過的):“啥是杏子眼?你不要侮辱人?!痹谒霞?,杏子樹滿山滿坡都是,熟了落地上,也很少有人撿。賤得很。

        我蒙了下,回過神,笑道:“好吧,不是杏子,是花,好不好?”

        他警惕地看著我?!吧痘ǎ俊?/p>

        “牡丹,”我說。

        “黑牡丹,”室長牛大哥補充。

        然而,祁縣小個子頗不以為然?!罢f牡丹花,也太過獎了吧,還黑牡丹呢?!?/p>

        平頂山漢子朝他轉(zhuǎn)過臉,警惕、還有種被壓制住的激動?!吧兑馑迹??”

        “沒啥意思,就是她不適合牡丹花。”小個子并不看他。

        “啥適合她?”

        小個子向窗外一指。“諾,就是那種花。”

        我們都擠到窗口看。花圃中,的確有幾簇花正在開放,大朵大朵的,紅的、黃的,相當粗實。有人笑了兩聲,趕緊閉嘴。這是紅苕花,成都人嘴里最土氣的花。

        我瞟了眼平頂山漢子。他緊繃繃的臉總算松弛了下來,嘴角咧了咧,很滿足地呵呵呵笑了。

        但此事并無下文……直到畢業(yè),我們各奔前程。

        十八

        1998年秋天,我去濟南參加一個出版界的采訪活動。主人十分好客,頗有梁山遺風,天天飯局,兩頓灌酒,我酒量有限,只好變著法子躲酒。躲得最多的地方,多半是洗手間?!端疂G傳》第二十二回,宋江殺了閻婆惜,隱居在柴進的莊園里,也是為了躲酒跑廁所,在走廊拐彎處踩翻一锨火,把害瘧疾烤火的大漢驚出一身汗!這個人,就是后來打虎、殺嫂的武松。我在賓館的公共洗手間也巧遇了一個人,也是個大漢,不過,他沒烤火,而是抱著馬桶哇哇吐,吐了好多,連膽汁都快吐了出來了,還夾著長長的嘆息。我感覺惡心,只想趕緊走,酒也不躲了。然而,他卻站了起來,瞪著我,臉上堆出奇怪的笑。

        “老同學……”

        “老同學……”

        我也認出了他。彼此叫不出名字,但當年常在那家黑咕隆咚的小面館見到。

        他把我拉到吧臺,點了兩大杯青島啤酒。我面有難色。

        “我酒量不行,再說,你剛剛……”

        “沒啥沒啥,吐了就好了……啤酒嘛,就當是漱口。來!”

        我們碰了杯。

        他跟我同年級,念的數(shù)學系。我寫新詩的時候,他也正在迷詩,寫得比我還要多。如今他在深圳一家外企做總監(jiān),常出差。除了脖子滾圓、肚子高挺,其他尚好,臉膛是通紅的,腦門子發(fā)光,襯衣(沒穿西服)、領(lǐng)帶(拉歪了)、手表(大得像鍋盔)都是名牌的。我夸他:“混得相當可以嘛。”

        他醉意未醒,揮揮手,大聲道:“一塌糊涂!”

        “開什么玩笑啊,你這個樣子?!蔽倚λ?/p>

        “一塌糊涂!”他很頹廢地捋了捋頭發(fā),一甩,“還不如當初娶了黑牡丹?!?/p>

        我吃了一驚。“你咋曉得她的綽號呢?”

        “這有啥?你忘了,數(shù)學系的詩刊就叫《黑牡丹》。”

        原來是這樣,人所共識啊。還有多少男生起過跟他、跟平頂山漢子同樣的念頭?到頭卻又默然而去了。

        十九

        我爬到了天梯的盡頭。這兒已經(jīng)穿過了縣城,抵達了山頂。腿腳還是軟的,卻踏了一千多級梯坎,自己想想,也是很驚訝。

        山頂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公交站。

        腳下是長江,對面是巫峽,頭上是青天。濕云團就在附近滾來、滾去。

        陸游在到達夔州的前三天,來到了巫山城?!度胧裼洝分袑懙剑咨绞菈芽h,市井的繁華甚于歸州、峽州。爬到山頂,遠眺長江南岸,山勢奇?zhèn)?,有路如細線,盤盤繞繞,謂之一百八盤。他還引用了黃庭堅的兩句詩,感慨這條路:

        一百八盤攜手上,至今歸夢繞羊腸。

        一千年過去了。我在公交站的候車凳上坐下來,也望著南岸。這個視角,和陸游、黃庭堅一模一樣的。

        手上的礦泉水已經(jīng)焐熱了,就喝了一口,又一口,滴滴都是甘醇的。

        公交車來了,靠站停下,喘出一口粗氣。門打開,沒有人下車。老司機沖我喊了聲:“喂——”

        我搖搖頭,又搖搖手。

        他嘴里咕噥了句啥,大概是“瓜娃子”。車屁股卷起一股灰塵,開走了。沿著盤陀道緩行,行了好久,車身只有火柴盒大小了,卻遲遲沒從視線中消失。我突然想起筆記本上還有兩句詩,在萬州的路邊茶鋪打瞌睡想到的那兩句。這會兒,詩句都涌了上來,一句趕著一句。

        摸出本本,一句句寫下來。又檢查一遍,改了兩個錯別字,添了個標題:《槐下讀史》。

        隨后噓口氣,把礦泉水全喝了。又把空瓶倒立在路邊的牙石上。氣順了,步子也穩(wěn)當了。慢步走下石梯坎。

        槐下讀史

        宮槐還沒有平靜

        皇帝已在懷念著風了

        七千里外的小村莊

        廢太子在看一只貓蹭樹

        距離最近的海岸線

        步行要走五十天

        秋雁一字

        胡天霜晨

        行腳僧用禪杖挑

        柿樹上最后兩顆小柿子

        波斯銀幣在水中閃閃發(fā)亮

        回應著長路和月光

        羈旅的客人于驛站粉墻

        畫下了幾撇黑蘭草

        三百年后

        我坐這蘭草下吃茶

        槐花開了,稻花開了

        打個盹

        風,還沒有來

        兩筐柿子

        二十

        下梯坎不費勁,但陡峭得可怕,頗讓人目眩,有一腳踩空就會滾入長江的恐高感,而且要滾一千多梯啊。

        一個農(nóng)婦挑著兩筐柿子爬上來。

        她身子瘦削,黑衣、烏發(fā),六十多歲的樣子,但步子很輕,且不喘氣,也不吆喝,只是走著,朝兩邊望一望。柿子都熟透了,大個大個的,黃澄澄,黃而轉(zhuǎn)紅,紅得亮艷,搶眼,肉瓤子像是在膨脹,幾欲噴薄裂出。

        我心頭一喜,停了腳,等著她走近。而她卻被攔住了。剛剛還冷清的石梯上,天曉得從哪兒鉆出幾個人,伸手在筐子里挑挑揀揀。其中有個胖子,就坐在石梯上,撕了柿子皮,大口地嚼!他腰粗如水桶,皮帶上掛了一大串鑰匙、工具刀、小電筒,是個測字的。吃到只剩一口了,他揚手一扔,說:“不好吃?!痹谄ü缮喜敛潦?,踱回樹蔭下,半癱著刷屏。我心里罵道:“可惡、可惡!”那農(nóng)婦倒像沒看見。其他人也散了,有的手上拿著一個,有的提著一袋。

        我蹲下來,看著都是好的,竟不知拿哪個。隨口問了句:“甜不甜?”

        “你可以嘗一個?!?/p>

        “我就買一個吧。咋個嘗呢?”

        “隨便嘗嘛?!?/p>

        “那你還咋個做生意?”我笑道。

        “沒得啥,沒得啥子的。”她也笑了笑。

        我揀了個大柿子放在掌心,沉沉的,涼涼的,還蒙了些白霜,招人愛憐。再轉(zhuǎn)轉(zhuǎn),卻轉(zhuǎn)出一個黑痂來,用指尖戳下,硬硬的,有點像女人臉上長了一顆痣,卻沒長到美人痣的位置上,略掃興。我把它放了回去。

        立刻有一只手把它拿走了。我小小一驚,吸到清淡的香味。身邊多了位女士,也在選柿子。素色的毛衣,水洗布裙子,靠著一口拉桿箱。她把選好的柿子放進一只布口袋,口袋上印了幅版畫,是棵光禿禿的樹。她的手是素手,沒染指甲,沒皴裂,白皙而干凈,然而,已是中年女人的手了。

        手腕上系了一小串茉莉花。

        她稱好了柿子,付了錢,卻又把那個帶痂的拿出來,還給了農(nóng)婦。

        “你嫌重?這個最甜了?!鞭r(nóng)婦說。

        “不是……是不好看。”帶廣東口音的普通話。

        “好吃就好,又不是敬菩薩?!?/p>

        “……”女士微微一笑,沒說什么。

        她提了布口袋,把拉桿箱橫抱了起來,飛快地踩著梯坎向下而去。她還穿著高跟鞋呢。我暗暗慚愧。李白有詩說:“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這種飄然而下,我原以為扯淡,卻也是寫實。

        我把那有痂的柿子拿過來,遞上五元錢。

        “多了……算了,剛才那孃孃已經(jīng)給過了?!鞭r(nóng)婦說。

        “各是各的,何況,她不要了,我才有這個口福嘛?!蔽倚Φ馈?/p>

        “本來就是你的?!?/p>

        “本來是我的,一轉(zhuǎn)念,就成了她的了。她再一轉(zhuǎn)念,又成了我的了……呵呵!世上的事情,可見本來就沒有本來,全在一轉(zhuǎn)念?!?/p>

        “老師學問高,我都被你轉(zhuǎn)暈了。”

        我笑笑,撕了柿子皮,小口、小口吃起來。瓤子十分甜膩,瓤肉中的小牙瓣咬起來則很有勁道,耐得嚼,口感很舒服?!斑@是我吃過的最好的柿子。”我說。

        “老師過獎了?!鞭r(nóng)婦忽然文縐縐應了一句。

        我心頭一動?!斑@兒還能找到杜甫的遺跡嗎?”

        她卻搖搖頭。“從沒聽說過。”

        “哦……那還有啥古跡值得去看看?”

        “老廟子?!?/p>

        “啥?”

        “是福庵?!?/p>

        我想起老頭子用指頭在飯桌上寫的三個字。

        “就是醍醐庵,對不對?”

        “嘿嘿,外頭來的老師都興這么叫……好嘛,就算醍醐庵?!?/p>

        “遠不遠?”

        “不遠不遠,吃了早飯趕渡船,過長江、進山,一路走起去,天黑就到了?!?/p>

        “這還不遠???”

        “老師要是開車呢,更見快。村村通公路?!?/p>

        “那要好久呢?”

        “曉不得,我沒開過車?!?/p>

        “那你走起去的哇?”

        “那倒是。我小姑姑就嫁在那兒,出嫁時候,跟著去耍過,村名兩碗水。往上再爬幾步,山腰子就是老廟子?!?/p>

        “有啥好耍的?”

        “廟子深,房子多,菩薩多,數(shù)都數(shù)不清。其他啥子嘛,我也忘記了。五十幾年前的事,呵呵?!?/p>

        “那,你家住得也很遠的吧?”

        “也不算。過了江,三十多里路,轉(zhuǎn)兩趟區(qū)間車就到了……江邊邊?!?/p>

        “離醍醐庵很近了?”

        “路是反起的,一東一西,更見遠。”

        我哦了聲。吃完柿子,又去筐里挑,想再買個熟透了且有黑痂的。居然還挑到了,跟剛吃的那個就像兩姊妹,肉肉的,也有層粉霜。

        “這種最好吃,我是說實話?!鞭r(nóng)婦道。

        “是自家種的吧?批發(fā)的都不敢樹上熟,澀口?!?/p>

        “那倒是?!?/p>

        “是一片柿子林?”

        “那倒不是。獨獨一棵大樹子,撐船的人老遠就望見了。柿子結(jié)滿了,摘也摘不完。幾個娃娃都在重慶做活路,我跟老頭子兩個人,摘得了好多呢?好多都留在樹上,喂了雀雀了。還有些落下來,打得稀爛的?!?/p>

        “可惜了……”

        “可惜倒也不可惜,還是有一點可惜的?!?/p>

        “能賣多少錢?”

        “一棵樹賣下來,有個千把元?!?/p>

        千把元,我嘆了一口氣,真是不多啊。

        她反倒寬慰我,笑道:“反正也不指望這個過日子,對不對?”

        我咋能說不對?!笆前∈前??!蔽野咽掷锏氖磷拥嗔说?,站起來。腿頗有點麻了,顫巍巍的長梯坎好像晃了晃。我克制住恐高癥,一步步捱下去。

        二十一

        午飯后,我在小旅館睡了會兒。睜開眼如宿醉初醒。

        按照大致的行程,我應該順著長江走,下一站到巴東。我把帶痂的柿子放上駕駛臺,把手機吸在空調(diào)出風口,繼而將導航設(shè)置為了醍醐庵。

        醍醐庵卻沒有顯示。我改設(shè)了兩碗水。這地名倒是一下蹦了出來,似乎已等得相當不耐煩了。路線彎彎曲曲的,繞到過江的大橋就需要多走幾十里。

        老捷達很是能吃苦。過了橋,鉆了兩個連續(xù)隧洞,就進了一條峽谷。路開頭還可以,是柏油鋪的,雖窄,但車跑起來算輕快。后來就不行了,柏油路面被碎石子代替,似乎還沒有完工,卻又停工很久了,且留有許多積水的坑洼,深淺莫名,一碾下去,讓人提心吊膽。

        路上只有我一人、一車,倘若輪子被扎壞,或陷進了坑里,后果會非常慘。好在導航一直都清晰,模擬林志玲的播報聲雖然糯軟,卻不遲疑,這讓我打消了倒回縣城的念頭。路邊的玉米田逐漸成了灌木和樹林,間或從橫跨深澗的石橋上駛過,水流吼吼,仿佛有獸在叫。天色不覺中已是灰麻麻,我開了車燈。突然,一行鳥穿過燈光,款款飛過,我減速不及,嘭!一只撞在擋風玻璃上,留下一團濕印子。

        我停了車,拉好手剎,跑過去把鳥拾起來。

        鳥還是溫熱的,軟和的,不見一點血跡,但已經(jīng)死掉了。羽毛是漆黑的,肚腹一撮白毛,我叫不出名字,也許就是古詩中的烏鵲吧?

        我把烏鵲拿回車里,放在駕駛臺上,鄰著那一只柿子。后視鏡里,一個老漢正背著背篼,拄著木杖走過來。我搖下車窗,等著他。

        “大爺,是不是去兩碗水?我可以搭你。”

        “大爺?!”

        他長了張樹疙篼一樣的臉,卻用很奇怪的目光瞪著我。“你喊我大爺,我的年齡未必有你大?!?/p>

        我頗感不悅,松了手剎,點了油門就要走。他卻一把把手伸進來,抓住了方向盤。“你說了要搭我,那我就只好謝謝了?!?/p>

        二十二

        好一陣我和他都不說話。天已經(jīng)黑盡了,老捷達在沉默中趕夜路,兩根燈柱時而射出很遠,時而打在近在咫尺的峭壁上,反射回來,讓人一陣眼花。他突然叫了聲:“停!”

        我以為他到了,然而不是。“前邊有座小橋,懸得很,我下去給你看到?!?/p>

        橋只有十幾米長,但一定被猛烈撞擊過,右邊的一排欄桿已經(jīng)稀爛,有種猙獰與絕望,陰慘慘的。他就貼在那兒,向我比劃著手勢,動作很是熟練。他的樣子、衣著,不像農(nóng)民,也不像城里人。大概在城里做過酒樓、茶樓的保安吧,我猜。

        他重新坐回副駕后,我問他:“你就住在兩碗水?”

        “不,”他說,“我一般都是住成都?!?/p>

        “是回來探親嗎?”

        “幾間空房子,探個啥子親!我是回來賣房子……沒賣脫。格老子的,生產(chǎn)隊的人都快跑光了,哪個買!”

        “那你在成都做……生意?”

        “算是做過生意的,做過華西醫(yī)院的黃牛,在九眼橋開過洗腳房、麻將館,都開垮了。還賣過假酒、假藥,還好沒把人吃死?!?/p>

        “那咋生活呢,肯定還有一大家人,對不對?”

        “那倒是。要活還是活得下去的,只是難了些,送快遞,當代駕,還幫老板討過債,腳桿上被人砍了一斧頭……算我命大,人還活到在?!闭f完,他拿手杖一陣亂敲,尖聲大笑。

        我毛骨悚然。閉了嘴,不再招惹他。

        他的嘴卻是閑不住?!拔疫@次回來,收了兩件山貨。你想不想看下子?”說著,他轉(zhuǎn)向后座抓背篼。

        “不想、不想?!?/p>

        “那想不想曉得是啥子?”

        “也不想?!?/p>

        “是兩張豹子皮,嘿嘿嘿。”

        “一級保護動物啊,你太過分了!”

        “有啥過分的,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你是沒有餓得好,老師!等我拿到成都去賣了,一年的吃穿就有了?!?/p>

        “哪個敢收豹子皮?除非他吃了豹子膽。”

        “這個嘛,老師就不必操心了。北門五塊石批發(fā)市場上,有幾個做蟲草生意的大老板,鑲十萬的金牙、戴二十萬的鉆戒、吃嚼不動的火雞……專買買不得的奇俏貨。兩張豹子皮,只怕他們嫌少了?!?/p>

        “你還是拿給我吧?!?/p>

        “拿給你?把這臺老捷達賣了,也付不起一張豹子皮的零頭哦?!?/p>

        我把車速減下來,靠邊停住,但沒熄火。“你下車吧,趁我還沒有報警。”

        “你毛病??!憑啥子要報警?”

        “別跟我裝無辜。警察來了,你自己把背篼里的東西給他們說清楚?!?/p>

        “老師啊,你太幼稚了。你以為我說得還少了?我跟買家說,這是豹子皮。我跟警察說,這是仿真豹子皮。這有啥難的!”

        我哼了聲,鄙夷道:“你說得警察那么傻?他們看不出?!?/p>

        他從背篼掏出兩卷豹子皮,扔到我腿上?!澳悴耪f得警察那么傻!是真、是假他們還看不出?幼稚啊,你老師?!?/p>

        “那傻的是大老板?”

        “也不是很傻,有時候是裝傻?!?/p>

        “……”

        “趕緊開車吧,大家肚子都還餓到的?!?/p>

        我哈哈大笑。老捷達在黑暗中緩緩加力,繼續(xù)趕夜路。

        二十三

        兩碗水像是一堆黑冷冷的骨骼,堆放在山腰的狹窄壩子上??床坏接腥松娴嫩E象,沒有燈光,沒有聲音,靜得讓人心慌。我把老捷達開進村落的街道,燈光照亮一條沙土路,兩道車轍,車轍之間滿是荒草。

        兩碗水?兩滴水也沒見到。

        搭車老漢指點車停在一棵枯槐下,他提了背篼走下去。“我屋頭冷鍋冷灶的,連口熱米湯也沒得,也就不留你了吧。”

        “那……廟子呢?”

        他敲敲車頂蓋,向上指了指。

        上邊霧氣蒙蒙的,有燈光在亮著。不細看,還以為是星星呢。

        “廟子頭有飯館,有客棧,而今是個景點都在搞旅游,吃喝、睡覺是不愁的……可惜,車子上不去了,要爬?!?/p>

        “要爬好多路?”

        “一里多?!?/p>

        “不會有人偷車吧?”

        “有人偷就好了!車要是不見了,肯定就是見了鬼。”

        我嘆了一口氣。

        “不要嘆氣……拜佛嘛,是要吃些苦?!彼麆傄徽f完,人已經(jīng)不見了。

        僧舍一夜

        二十四

        醍醐庵比我想象的大。但也不是很大。

        山門是虛掩的,我推門而入,有點像走進一所下了班的小機關(guān)。大樹、小院落、平房,我念小學時的上學路上,頗有幾個這樣的地方,門上掛塊牌子,或者墻上抹白一塊,寫幾個紅字,牌子都省了。傳達室、值班室門口,總坐著個老頭兒,身子干瘦、額頭寬而亮,咬緊牙,馬著一張臉。有一回,我們幾個男生打鬧著,竟闖了進去。老頭兒虎地站起來!眼一瞪,手一指,喝道:“爪子!”我們就囁嚅而退了?!白ψ印本褪恰案缮蹲印保∑ê⑿?,敢干啥子呢。不過,我還是看清了,那院里有棵老樟樹,窗戶低矮,屋里有人在喝茶,有人抱著茶杯走來走去,還有人在打瞌睡,有種天長地久的閑。

        我父親在更大的機關(guān)里上班,門口有荷槍的士兵,可我出入大門時,并不當回事。沒想到,偏小機關(guān)的老頭兒會有震懾童心的力量。這讓我記了半輩子,且一看見類似的機關(guān)門,就會腳步放慢,陪二分小心。

        醍醐庵的院落里,也有兩棵大樹,巍然、蹣跚,是羅漢松。房屋陰悄悄,在像是值班室的那一間,亮著一盞燈。

        燈下坐了個胖老頭兒,圓領(lǐng)灰衣,戴了無檐的絨線帽,下巴一小撮白胡須。很和善地看著我。

        我說自己是個游客,慕名來逛廟子,聽說有客棧,想開一間房。也餓了,聽說還有飯館,可否先弄點吃的?說完,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

        他起身合十回禮,但不念佛?!吧蹲涌蜅E?,就只一間客房。飯館更是開玩笑,無非一個灶臺。三頓飯是有的,來個人,添一雙筷子而已。”

        “不添米???聽說,高僧煮一鍋飯,每天吃一半,天天吃不完。是不是?”

        老頭兒呵呵地笑。

        他引我穿過一段黑黑的路,就到了客房。很像是1980年代初的旅館,四張小木床,有蚊帳,都卷起來堆到了帳頂上。沒衛(wèi)生間,墻邊放了洗臉架,擱著兩只搪瓷盆,盆底有大朵的蓮花。還有兩只竹殼開水瓶。

        “廟子頭,簡單,寒素,就不要嫌棄了?!?/p>

        “沒啥、沒啥,咋會嫌棄呢?!蔽倚睦飬s是有點嫌棄的。隨口問:“遇上觀音過生日,香客、施主來多了,咋個住得下?”

        “人是多些,也不會有好多……住還是住得下的,住后院子?!?/p>

        “后院條件要好些?”

        “是好點?!?/p>

        “那就把我當成施主嘛,明天我也可以燒香、隨喜啊。”

        老頭兒搖搖頭。“不方便。”

        我忽然心頭一閃?!斑@不是醍醐庵嘛,按理說,不該有和尚吧?”

        “我不是和尚,是從前兩碗水生產(chǎn)隊的會計,山腰子上的人,都叫我李會計。閑得無事,當家大和尚請我來廟子頭幫幫忙?!?/p>

        原來是這樣。但我還是不解:“醍醐庵咋個會有和尚呢?”

        “早就改叫醍醐寺了?!?/p>

        “哪個叫改的?”

        “當家大和尚改的,上邊也是認了的……好幾年了。”

        “這大和尚,是個道行很深的法師吧?”

        “我們不叫他法師,叫老師?!?/p>

        “老師的學問一定很深吧?”

        “老師嘛,自然是很有些學問的……他還會寫詩呢?!?/p>

        “哦……寫得好不好?”

        “我是看不懂?!?/p>

        “我明天可以拜見老師嗎?”

        “老師出遠門化緣了?!闭f罷,李會計拈須一笑。“出一回遠門,緣化得了化不了,另說,詩總是要寫一兩首的,呵呵?!?/p>

        我還想問些啥,一個圍紅圍腰的老婦走進來,手里捧了只熱氣騰騰的小鋁盆。

        “這是我老婆子,廚房的事情歸她管,人叫她李婆婆。吃嘛,味道還是可以的?!?/p>

        是一小盆清湯面,加了青菜、大頭菜、碾碎的花生米,還漂著若干香油小珠珠。

        二十五

        吃完面條,打了一個長嗝,心頭是舒泰的。就去廚房還鋁盆,順帶打兩瓶鮮開水。李婆婆正在煮一大鍋飼料,有切碎的菜葉、砍爛的瓜果、苞谷粒、谷糠等等。她用一個大鏟子,不停地攪拌著。我順口問:“喂豬???”話一出口,立刻就覺得不妥。

        李婆婆卻不以為意,順口答,喂野豬。

        她指著一只木桶,說過會兒就把飼料提到廟子后頭去,等天亮了山鳥、野雞、猴子、野豬自己跑來吃。

        我忽然覺得很興奮?!霸绯课乙才苋タ匆豢础!?/p>

        李婆婆搖頭,說不行。老師說過的,人和動物各安本分,不要去打攪。

        “可是,人給動物喂吃的,也算一種打攪吧?”

        李婆婆說,這個嘛,老師也是說過的,不叫打攪,是盡一份慈悲心。

        “說是慈悲心,可動物有強弱,一桶飼料,野豬肯定吃得多,野雞可能吃不飽……”

        李婆婆說,老師也是說過的,對眾生不要有分別心,但眾生天生就是有分別的。凡事必求盡善,則世人就無可行善了。

        燈影下看李婆婆,她大概很老了,比李會計還要老上好幾歲,臉干縮得像一枚棗,但紅亮亮的,又并不見衰老。她嘴里轉(zhuǎn)述著老師的話,手上則在不停鏟動著飼料。頭發(fā)和臉都有了水汽,偶爾抬頭瞟下墻上的掛鐘,眼珠子閃光。

        “你很崇拜老師吧?”

        “我是信老師?!?/p>

        “李會計可能就不信,對吧?”

        “他是不信。他也不信佛。”說完,她又補充道,“他以為他就是佛?!?/p>

        我哈哈笑起來。“這一句是老師說的吧?”

        李婆婆也笑了,點頭道:“嗯哪,我咋說得出來呢?!彼终f:“佛堂燈亮著,你正好去燒一炷子時香。”時間是十一點三刻。

        我說,好啊。抬腳要走,又瞟了眼木桶。桶上寫著三個黑字,規(guī)規(guī)整整的楷書:

        提壺寺。

        “是不是寫錯了?”我指著桶。

        “是老師寫的。他說,老百姓好認,念不錯?!崩钇牌牌祟^,把那三字又細看了一回,問我:“你覺得呢?”

        我……實在不曉得該說啥,就支支吾吾退出了廚房。

        二十六

        佛堂小小的,跟農(nóng)戶的堂屋也差不多,且距我的客房不到半箭路,尋著亮光,穿過兩棵羅漢松,就找到了。佛前燃著兩盞仿紅蠟的長明燈,里邊灌滿了菜籽油。

        我進寺廟是從不上香的,但也會去凝視佛陀、菩薩之寶相莊嚴??墒艿竭^什么啟示呢?并沒有。但這種凝視是我喜歡的,有簡樸而誠實的儀式感:表達敬意,而不祈求佛陀、菩薩能給予我什么。

        自然了,換個角度說,這也并非我心無貪欲,是因為不信,所以無求。我的有些朋友就是這么看我的。

        好吧,也許我二者都有一點吧。

        我拿出在天梯上買的柿子,用濕毛巾細心地擦干凈,粉霜沒有了,卻多了黃中透紅的光,那顆痂也黑得更深了。佛前的供盤里,有兩個發(fā)皺的蘋果,我撿起來,扔進垃圾桶,把柿子擺了上去。還左右看顧了一陣,很是滿意??聪率謾C,時間恰好12點。

        轉(zhuǎn)身要走時,我吃了一小驚,正有個少年拎著布包走進來。

        即便光線昏黃,也能看出他很清瘦,面容蒼白,且十分敏感。他低著眉,并沒有看我,卻停下來,向后退了半步,先讓我跨出了門檻。

        我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少年正跪在蒲團上磕頭,動作虔敬,一絲不茍。

        二十七

        回了客房,漱口,燙腳。沒洗臉,怕盆子臟,用開水淋濕毛巾,揩了一把,聊算洗過了。隨后是喝了半杯白開水。想寫手記,但布面筆記本和詞典都留在了車上??看差^的小桌帶了個抽屜,抽屜打開,里邊有支圓珠筆滾來滾去。還有一本意見簿,已經(jīng)油乎乎的了,有點兒惡心。我突然懷疑被單、枕頭臟,不是一客一鋪,不曉得是多少人睡過的。于是跳起來,在床鋪上細細檢查了一回,生怕發(fā)現(xiàn)發(fā)、毛、斑痕、舊紙幣之類的。還好,竟沒有。

        呼出一口氣,心頭算是輕松了。時辰已是后半夜,卻根本沒有了睡意。

        百無聊賴,只好再用兩根指頭把意見簿拈起來,打開磨時間。

        第一頁沒有字。第二頁有一行字,是:“寫下即是永恒?!庇悬c眼熟,似乎在哪兒讀到過。再翻到第三頁,紙面已比較干凈了,抄著一首詩。約三十幾行,前邊是行草,繼而是行楷,后邊越來越工整,就寫成了楷書。我目光匆匆掃過,來了點興趣,又重頭逐字讀了一遍。還有個標題,叫做《隆中來信》。全詩如下:

        他們找過我兩次了

        讓人不安

        一次鵝鳴池塘

        一次雪如鵝毛

        琴的二弦松了,今天

        屋檐水打在去年桐葉上

        墨跡濃,而指還涼

        春來了卻又看不見

        燕子渺渺

        諸事讓人不安

        不安的還有那頭耕牛,豈愿

        踩踏濕泥,犁鏵耕田

        毛驢倒喜歡遠足訪梅

        蠢東西盡想好事

        襄陽的風景我也想看看

        漢水一條,天下的腰帶

        爭天下即爭荊州

        天下幾分?且看一雙筷子

        如何在晨光中翻飛

        早晨總是很冷的

        我已燒了三部書取暖

        黃老語錄、黃帝內(nèi)經(jīng)

        黃石公兵法,黃色的火焰

        蹁蹁、躚躚、纏綿

        爐火也讓人不安

        就像冰塊、花豹突然轉(zhuǎn)向太陽

        鋤頭立在門后

        光陰停在樹杪

        你該來看看我了

        山腳的竹橋已經(jīng)修好

        啥也別帶,帶上手藝

        為我做一把扇子

        (2016,旅次,燈下。)

        我沒有讀懂。又讀了一遍,有點明白,是在述說人的襟懷。而這襟懷又是什么呢?卻沒有說清楚。晏殊云:“多少襟懷言不盡……此情千萬重?!弊约菏呛V定的,卻故意含糊其辭,不愿說、不便說吧。千萬重,大襟懷,也可能他本人也是難以一言以概之。

        詩,寫的是諸葛亮。寫詩的人,多少也有點以諸葛亮自比吧。他遠游在外,尋訪古跡、采集古風,某一天來到這醍醐寺里,睡在這間客房,睡不著,就寫了這首詩??赡苁沁@樣的。然而,這可能是怎樣一個人呢?

        我想像不出來。可能性太多了,接近于無窮。

        把《隆中來信》翻過去,就什么也沒有了,全是空白。意見簿里,沒有意見,沒有評點,也沒有信手涂鴉。

        這首詩,就這么孤單單地躺在意見中。在我之前可能還沒有人讀過它。

        我就在詩的后邊,寫了一句話:2018,秋夜,拜讀了,何。

        這時候,窗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起初極小,后來漸漸大了些,但不刺耳,聽著是熨帖的,很是好聽。該是小野物們在吃李婆婆煮的飼料吧,咀嚼聲、翅膀聲、腳步聲,響動如一片雨、又一片雨……好雨啊。

        我下了床,趿了鞋子,拉開門站在屋檐下。的確在下雨,是雨聲。

        雨點從極高的黑暗中落下來,砸在瓦屋頂上,豆子般地跳著。廚房那兒傳來兩聲響亮的噴嚏!夜氣冷颼颼的。我站了很久。隨后困意上來了,我回屋睡了過去。

        四面江山

        二十八

        我醒來一次,聽不到雨聲了。瞇眼看天還黑著,又沉沉地睡熟了。

        終于起了床。瓦屋頂、羅漢松,都濕汪汪的,在滴水。地上的積水并不厚,卻又徜徉不去,慢慢向地縫浸。這景象,很不像雨后,倒像是雪后,雪融的清晨。我穿過濕地,徑直去廚房找吃的。廚房已經(jīng)收拾亮堂,李婆婆不在,灶臺上留了一碗稀飯,兩個饃饃,一碟泡菜,還有半塊咸鴨蛋。蛋心紅得發(fā)沙,流出油來。我都吃了。吃完出來,呼了一口長氣。

        廟子跟晚上又頗有不同。晚上像小機關(guān),白天看,卻又像是農(nóng)家的院群,一個小院串著一個小院,拐彎抹角,不知延伸到哪兒去了。說是農(nóng)家,似乎也很不合適,至少該是個大財主吧,曾經(jīng)十分富麗過,而今則是過著家常小日子。許多門窗都關(guān)著,沒有看見一個和尚、尼姑的影子。佛堂前倒是掛了個大木魚,我想敲一下,但沒敢。我自己就在小說《魚和成都》中寫過,木魚落下來,把一個民國才子的腳砸跛了。

        佛堂里還是昏昏的,長明燈依舊在燃著,不缺菜籽油。我看了看供盤,已經(jīng)讓柿子擺滿了,摞了兩層,數(shù)一數(shù),共是十三枚,都澄澄有光,帶痂的那枚擠在中央,尤其惹眼。

        轉(zhuǎn)到廟后去,那里沒有門,但院墻坍了一個口子,一跨就出去了。墻外是空壩,一面松林,一面靠山,還有一邊是斷崖。斷崖外有云霧在起伏,太陽在逐漸地放光。

        壩中央壘了個土墩,仿佛非洲白蟻的巢穴,自然這不是。土墩頂上放著李婆婆盛飼料的桶,“提壺寺”三個字鮮明奪目。桶里發(fā)出嘰嘰的聲音,我好奇地踱過去看看。兩只松鼠嗖、嗖躥出來!嚇了我一跳。松鼠卻很淡定,瞄瞄我,又嗖、嗖地,上了樹。

        桶已經(jīng)空了,干凈得發(fā)亮。

        我回過身,看見樹下站了個穿紅毛衣的少年,也朝這邊在看著。昨晚我在佛堂遇見的就是他。的確是很蒼白的,臉很瘦,但輪廓很圓潤,頭發(fā)都抿到了腦后去,額頭白生生的。我朝他笑笑,他也笑笑。我再朝他揮揮手,他似乎害羞,也只笑了笑。

        這時有個女人在叫他。他沒應聲。她又叫,還說了好些話,似乎是抱怨。我沒聽懂一個字。

        那個女人穿過缺口出來了。我也立刻就認出,她是在巫山天梯上買柿子的女士。

        “你好?!蔽蚁蛩蛄藗€招呼。她應該也認出了我,但只禮貌地點了點頭。她手里拿了一條很大的煙灰色圍巾,系在了少年的頸子上。

        那圍巾跟少年十分不相配,頗有一種遲暮的味道。卻也不俗。

        少年把圍巾解開,只讓它松松地搭在肩膀上。

        女士又開始小聲抱怨了。我依然聽不懂,但知道這是母子的家鄉(xiāng)話。

        我從缺口走回了廟里去。

        二十九

        李會計在廊檐下打草鞋。谷草在他胖粗粗的手上糾成繩子,編成辮子,再利索、自如地結(jié)成為一只鞋。

        打好的草鞋齊鋪鋪立在窗臺上,亮亮的,有濃濃的谷草味,很是好聞。

        我向他討茶喝,他拿下巴指了下屋里?!白约簞邮?。”

        桌上一排搪瓷杯,有的瓷磕掉了,有點帶了凹凹凸凸,但都洗得白白凈凈,還用黑漆寫了三個楷字:提壺寺。還有個粗陶罐子,盛著半罐粗茶。竹殼水瓶的水也很滾燙。我沏了茶,雙手捂杯,就在墻根小凳上坐下來,看他打草鞋。

        打草鞋的過程,有點像是變戲法,但十個指頭的動作都是實實的,清楚、了然,并無虛晃之處。等到一堆草都打完了,他拍拍手,才問我:“還喝得慣嘛?”

        茶已經(jīng)泡得釅洞洞了,宛如一杯子苦藥。我呷了一口,卻沒苦味,像草根煮水,澀而略帶淡甜。我說:“好喝。沒喝過。茶葉店賣好茶,幾千元一斤,嚯!茶是好茶,價錢也好得嚇死人?!?/p>

        “啥子是好?好便是好?!彼f。

        我心頭突然一動?!袄蠋熣f過,你自以為自己就是佛,是不是?”

        “呵呵,我沒說過,也沒聽老師說過,肯定是我老婆子跟你說的吧?”

        “呵呵,就算沒有人說過吧……那你以為自己是什么?”

        “會計。從前給生產(chǎn)隊做賬,現(xiàn)在給廟子頭做賬?!?/p>

        “那打草鞋呢?度眾生的吧?”

        “度啥子眾生哦,拿來賣的。你也買雙嘛,也算來了趟提壺寺,二十元,不貴的。”

        “如果老師開了光,是不是還要貴些呢?”

        “開光,我不信這個。能開眼就好了,死人才是閉著眼睛活。對不對?”

        他邊說,邊拿把小剪刀,把草鞋上的毛刺細心地剪去了。

        “那老師啥時候能回來?很想見見他,請教些問題?!?/p>

        “化緣嘛,就看緣分了,三天、三個月都可能。你請教他,他也可以請教你……看起來,你也像個有些學問的人。”

        “哪有學問,只有疑問?!蔽疫瓤诓?,誠懇道?!斑@個‘是福庵咋個變成了提壺寺,法師咋個變成了老師,說庵又不見尼姑、是寺又沒見和尚……我都想跟你們的老師問一問?!?/p>

        李會計呵呵笑。他剪完了毛刺,又操起根棍子,頗像搟面杖,在草鞋上使勁捶,就像按摩師,梆梆響,捶得一身都舒坦了,自己也出了層毛毛汗。他拿袖子揩了揩額頭的汗水,說:“這些個問題,問我老婆子就可以了。她只消回答一句話?!?/p>

        “啥子話?”

        “放下?!?/p>

        “……”我一臉的懵懂。

        “哈!哈!哈!”李會計笑得眼睛都沒了。

        “出家人不打誑語?!?/p>

        “我不是出家人啊。再說,你不信,去試試嘛?!?/p>

        “……”

        “早些年,廟子頭還是有幾個老人的,后來呢,有的往生了,有的退休了……”

        “退休?”

        “是啊,出家人老了,干不動了,也該退休嘛,退休就是回家,享清福了。”

        “從沒聽說過……”

        “這個沒啥,凡事都有個開頭。不過,退休了,心還是不退休,慈悲心還是不變的?!?/p>

        “好吧,算你說得對??墒牵挥型诵莸?,沒有新來的,這也不行啊?!?/p>

        “所以,老師要出去化緣啊。他說,化緣就是化善緣,有人愿意來開客棧,歡迎;有人愿意來開飯館,歡迎;有人沒錢了,愿意來洗衣、煮飯,也是歡迎的。人來了,嘴也來了,就先把飯吃起來,把經(jīng)念起來。三頓吃飯,早晚念經(jīng),念熟了,分明是累的,也不累了,分明是苦的,也甜了,分明是有病的,病也消了……大凡世上的病,多半是心病,積在心頭,就像吃多了干飯,積在肚子頭,蠕動不得,氣不順,人就病了。早晚念經(jīng),念念叨叨,念得通順了,消痰化食,氣息暢流,哪兒還會有病呢?自然也就沒得了。”

        我被他說笑了,雖然搖頭,卻又止不住打呵呵。

        他也笑了?!拔視缘媚悴恍牛乙膊徽€信,龍門陣嘛,就是擺起來好耍的……走,吃飯?!?/p>

        又在落雨了。

        雨下得不密,雨點子卻頗大,砸在地上冒出一朵朵水花。李會計遞給我一把帶長柄的黑傘,自己則從墻上摘了頂草帽,扣在腦殼上。

        三十

        吃飯是在廚房的隔壁,有門洞相連。屋子寬敞,放了四張大長桌,頗像書畫家的畫案,其中一張鋪了草黃桌布,擺了八副碗筷。我,李會計,李婆婆,一對從兩碗水上來幫忙的婆媳。媳婦頭上纏了塊青布,短壯、精悍。婆婆則在害眼,不停拿手帕去揩眼睛。還有一位從揚州來的老太太,滿頭旺盛的白發(fā),鷹鉤鼻子,架了副銀絲邊眼鏡,入夏至今,一直窩在后院的小屋里抄經(jīng)。

        兩小盆蔬菜,一個是豆腐、白菜燉粉絲,一個是茄子、番茄燒豇豆,雖是素的,卻很油汪汪,聞起來也相當有胃口。還有一小盆米湯,一甑子白米干飯。

        大家都坐好了,那少年的母親才進來。她跟每個人微微點頭,以示歉意。隨后,李婆婆念了個“阿彌陀佛”,李會計說句“莫客氣,動筷子!”接著就是一片壓低的咀嚼聲。那少年的母親先拿空碗盛了一碗菜,又盛了一碗飯,才開始自己吃。我忍不住問她:“兒子不舒服了嗎?”

        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盯了我一下。那母親的臉紅了紅。我似乎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平時也是很白皙的,母子都有蒼白的面孔,濕濕的眼睛。

        “是我的女兒,”她輕聲答,“小名文文,天文地理的文。”

        我一口茄子咬在嘴里,半晌,說出:“對不起?!?/p>

        “沒什么……她有點感冒。”說著,她站起來,像鞠躬似的,又給每個人點點頭,端起一碗菜、一碗飯,回后院去了。

        她一出去,大家喘了口氣,好像這才放松了。唯有那抄經(jīng)的揚州老太太沒表情,款款地嚼著,品著,又像在思索。

        我心里不是滋味,就朝著李婆婆苦笑?!罢娴臎]有認出來,我……”

        “那女娃兒被認錯也不是一回了,阿彌陀佛,吃你的飯,不要放筷子?!?/p>

        我又朝李會計看看。

        李會計喝了口米湯,咂了咂嘴巴?!澳钱攱尩囊彩窃炷跖丁瓘V東梅州人,十七歲考到武漢讀師范,迷上個男同學,是個二流子,不學好,念啥子書,混日子。耍的女朋友,十根指頭都數(shù)不過來了。年年考試掛科,念了幾年書,連肄業(yè)證也沒拿一個。最后巴心巴肝還跟了他的,就只剩這個憨女子了。兩個人扯了結(jié)婚證,去了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當老師,女的教畫畫,那男的也教畫畫,教了一個月不到,他就被學生轟下了臺。學生告發(fā)他線畫不直,圓畫不圓,畫條狗就像畫的是兔子……講課東拉十八扯,弄不清他要說些啥。家長又查出他根本沒有畢業(yè)證、教師證,就給縣上寫了舉報信。校長看那女子的面上,把他放到伙食團打雜,負責采買。結(jié)果到了年底盤賬,又是一筆糊涂賬。校長要他說清楚,他拍桌子罵娘。還一拍屁股,走了。人影子都沒了。有人說,他在高速路上攔順風車,被撞得個稀爛。再過七個月,他女兒就出生了……遺腹子?!?/p>

        “你咋曉得這么細?不會是那位母親說的吧?!?/p>

        “這倒不是。今年熱天,廟子頭來了幾個背包客,其中一個是文文的小姨。她說這山腰子上空氣好,又清靜,要讓大姐和外甥女來廟子住一陣。大姐過得太苦了,該來享幾天清福……造孽哦!”

        “不過,好在女兒長大了,也算值得欣慰吧?!蔽覄傉f完,滿桌的人又都嘆了氣。就連抄經(jīng)的揚州老太太也摘下眼鏡擦了擦。

        “她的苦,啷個會有盡頭呢?”李會計米湯已經(jīng)喝干了,看了眼李婆婆,她趕緊又給他舀了碗端過來?!拔奈囊粌蓺q,就發(fā)了病,早上還好,下午就發(fā)燒;上個禮拜還好,這個禮拜就一直腦殼痛。跑了幾十家醫(yī)院,全都沒用。去年還去了廣州、上海,一個說血有問題,一個說心臟有問題,但又沒有藥可救。文文的小姨說,與其傾家蕩產(chǎn)死在醫(yī)院頭,不如安靜死在空氣好的山腰子上?!?/p>

        我默然無語,咽了半碗冷飯。忍不住又說:“人來了,就這么每天平平靜靜等死???”

        李會計還沒答,李婆婆大聲道:“咋會等死呢,每天事情多得很?!?/p>

        “啥子事?”

        “念經(jīng)?!?/p>

        我有些迷惑。她就用筷子沖墻上指了指。

        墻上貼了張紙,紙上寫著若干字。這也一定是老師的手跡了。

        四面江山,

        十方念經(jīng)。

        一峰秀出,

        眾生成林。

        李婆婆說:“這飯?zhí)茫怀燥埖臅r候就做念經(jīng)堂?!?/p>

        “念經(jīng)要不要人輔導呢?”

        “要啊,老師?!?/p>

        “老師不是出遠門去了嗎?”

        “老師總是要回來的嘛。”

        三十一

        吃完飯,兩碗水的婆媳幫著李婆婆收拾桌子,刷鍋洗碗。李會計回屋困覺。我也覺得困,又懶得動,就用手支著下巴,看院子里幾只雞徜徉著,啄蟲子、沙子、小石子。

        午后的天氣很好,陽光黃湯湯的。揚州老太太挎著隨身的棉布包包,也在院子里踱小圈子,消飽脹。小公雞偶爾啄了她的腳背,她就一驚一跳,發(fā)出哎唷、哎唷的嬌叱。我呵呵地笑了。她突然喊道:“老師!”

        我微微一驚。他回來了?

        然而不是的。她是在喊我,招手要我走過去,有話跟我說。我很不情愿,但又不習慣硬邦邦地拒絕人,只好勉強起了身。

        老太太踮了踮腳尖,把嘴湊在我耳根,還用一只手擋了擋?!白蛲砟概畟z哭了一夜呢?!?/p>

        “……”

        “文文讓她媽媽回去,她要一個人留在這兒。她媽媽不肯,她就鬧,說她媽媽是她的藥罐子,灌了她一輩子,媽媽是她的奶媽,一輩子不斷奶,媽媽是她的手銬,銬了她一輩子,媽媽是實驗員,把她當了一輩子小白鼠……一口氣打了十七八個比方呢?!?/p>

        我不覺笑了笑。“十七八個比方,全是老套路,也沒一個新鮮的?!?/p>

        “也有的。”

        我等著聽她說。

        她卻說:“忘了……那小姑娘哭哭啼啼,說話還跟連珠炮似的,我哪兒記得住。老了嘛。”

        “記不住最好,省得操心?!?/p>

        老太太怫然不悅,“我何苦操心?我只管抄經(jīng)?!?/p>

        “抄經(jīng)好。請問抄的是哪一部經(jīng)呢?”

        “逢經(jīng)即抄,何必哪一部,都講同一個道理嘛?!?/p>

        “啥?”

        “做個好人。”

        我哈哈大笑。

        “嘲笑我?”

        “不是不是,是佩服。這么復雜的事情,被你用一句話就概括了。”

        老太太卻不笑。她嚴肅地打量著我的眼、我的臉,思索了好一小會,從包里摸出一個折疊的小黑傘,啵地打開來!也不告辭,就款款地走了。

        我有點無趣,怏怏地回到桌邊,接著發(fā)了發(fā)呆。后來就把臉趴下,睡著了。

        三十二

        不知過了多久,從飯桌上睡醒,腦殼、身體都有很不舒服的感覺,迷糊著,又賴了會兒,人好歹是新鮮了。陽光已經(jīng)收了,雞也沒有了,天倒還大亮著??匆姶u縫里有兩簇雜草青蔥挺拔,頗疑心是我入睡后生長出來的。這一覺,真長啊。

        我擔心今夜會失眠。就盤算著下到兩碗水,去老捷達上取了詞典和本子,免得晚上無聊,睜眼磨蹭著等天明。

        出了山門,踩著窄窄的山道朝下走。風吹著,冷颼颼的,已是秋深的晚風了,十分勁猛,不由讓我縮了縮脖子。這時候,聽到有女人說話的聲音。循聲望去,廟子后邊的陡壁上,李婆婆正率著兩碗水的那對婆媳在播豆子。

        那短壯、精悍的媳婦握鋤在前,一鋤頭下去,一個窩。李婆婆就從圍腰里抓把豆子點進去。那婆婆提了個箢篼,抓把草灰拌雞屎把窩蓋好,再踏它一腳!風吹得她們的身子蒼蒼的,滿臉都是風霜,卻沒一點倉皇或蹣跚,倒是硬扎得很,腳下牢實,手上有力。

        我看得呆呆的。過一會兒,三個女人背風坐下來,好像在抽煙。是李婆婆把煙摸出來,遞給婆媳倆,再一一點燃了,慢慢地吸著。煙飄出去,漸漸去得遠了,成為炊煙和山嵐的一部分。而她們閑然地坐著,說著話,聲音也去得遠了,再從八里十里的山壁上撞回來,嗡嗡耳鳴,聽不清在說什么。

        僧舍二夜

        三十三

        晚飯時,文文依然沒有出現(xiàn)。她母親匆匆吃過,又是端一碗飯、一碗菜回到后院去。大家這回也沒啥說的,默然吃完,各自安歇。我踱出廟后,在那塊空壩上兜了兜圈子。天黑之后,天空變得很是晴朗,黑得發(fā)青。幾朵小云漂浮而去,月亮滑了出來。極目所見,像極了葉紹袁《甲行日注》中的八個字:

        夜月空巖,千林縞色。

        然而氣溫是低的,稍多待一會兒,就覺得月光有凜冽之意。我就回客房去了。因為把詞典和本子都取了上來,心里頗為篤實。

        我先補寫了手記,再一番簡單洗漱,把兩只枕頭疊起來,半躺在床上翻詞典。詞典有催眠之功,但午覺睡過了頭,這會兒卻越讀越清醒。

        念了二十幾個字詞,睡意還是沒來,倒是覺得肚子空空的,想填點東西了??头坷锸且稽c吃的也沒有,就盤算著去廚房尋個饅頭,或者煮個紅苕、洋芋。但腳還沒有伸出鋪蓋,門就被敲響了。

        敲門聲不大,不急切,然而清晰。

        “誰???”

        沒有回答,只是敲。

        “你哪位?”

        “是我。”聲音很陌生。

        我有點猶豫,這時候,門已被推開了。

        “是你啊……”

        “對不起,”她向我埋埋頭,手里捧著兩個紅柿子。

        三十四

        是文文。

        還是很像個男孩子,脖子上吊著煙灰色的大圍巾。但冷淡的表情沒有了,嘴角漾著笑。兩個柿子已被洗過,粉霜不見了,卻濕漉漉、肉墩墩的,映出朦朧、透熟的紅光。

        我不方便起床,就向另一張床指了下,說:“坐吧?!?/p>

        她坐下來,又站起來,把一個柿子放在我的床頭小桌。

        “吃吧,叔叔,差不多該餓了?!彼纳ひ粲悬c沙,但并非不快樂。

        她把手上的柿子撕了皮,是帶痂的那個。

        “哪來的?是從供盤里拿的吧?”

        她點點頭。

        “這也太……怎么能這樣呢?”

        “古時候祭祀神和祖宗的肉,后來不都分掉、吃了么?孔夫子還說了,要仔細分,分得公公平平的?!?/p>

        “誰告訴你的?”

        “大家都知道啊?!?/p>

        她瞪著我,兩顆眼珠活像杏子,溜溜轉(zhuǎn),有自得和嘲諷。我笑了起來,繼而嘆口氣,說:“依你,那就吃了吧?!?/p>

        我們吧嗒吧嗒吃了柿子,嘴邊糊滿了黏糊糊的紅瓤。她走到臉盆架邊,取了我的濕毛巾遞給我。我說,你先擦吧。她說,不,我有病,怕傳染給人家。

        說著,她去臉盆里撈了些水,拍在嘴上,使勁揩了一把,又揩了一把,嘻嘻笑了。嘴唇被揩得厚墩墩的,紅透了。

        我說:“你哪像有病呢!做醫(yī)生的,往往夸夸其談,最喜歡唬人……不能太信他們了。”

        她點頭同意:“說得很是?!?/p>

        輪到我嘻嘻笑了。“你白天是個少年,剛剛變成了小女孩,又一變,成了文縐縐的女秀才?!?/p>

        “是啊,我就跟我爸爸一個樣。”

        “誰說的?”

        “我媽媽。她說我爸爸是孫猴子,坐不住,搗蛋鬼,惹是生非……可突然一下又坐住了,就成了老和尚,敲木魚、念經(jīng),幾天幾夜雷打不動的?!?/p>

        “雷打不動做什么呢?”

        “在雞蛋上畫畫,撿樹疙瘩做雕刻,自家譜曲唱搖滾……發(fā)配伙食團后,迷上了煮飯,還給我媽媽下過一碗十三道工序的鱔魚面,那味道,我媽媽這輩子也忘不了。”

        “哦,這跟我聽說的倒是不一樣。”

        “是小姨的話吧?小姨,是很有戲劇性的人,喜歡講愛恨情仇,也很喜歡夸張,念過兩年醫(yī),算是半個醫(yī)生吧。”

        “為啥是半個?”

        “她改了行,賣藥。”

        “對你爸爸的態(tài)度,小姨和你媽媽好像不一樣。”

        “相當不一樣。”

        “也就是說,你媽媽其實不恨你爸爸?”

        “怎么會恨呢。人就像樹,可以不結(jié)果,但一定要開花。我媽媽開的花,就是遇見了我爸爸。”

        “而且還結(jié)了果。”

        “哈哈哈……”她大笑不止,用圍巾捂住了臉。

        笑聲過后,屋子里漂滿了冷光。

        山頭的群鳥俯沖而下,一片翅膀轟響,撲棱棱掠過老廟子的瓦頂。李婆婆和那對婆媳在唱經(jīng):

        嗚……嗚……嗚……

        一句也聽不清。終于,聲音安歇了。文文把圍巾從臉上拿下來,又把頭發(fā)往后抿了幾抿,額頭寬寬,白膩生光。

        我說:“你在后院里做啥呢?”

        “念書,抄經(jīng),做瑜伽,吃藥……還有昏睡?!?/p>

        “想念你爸爸嗎?”

        “想啊,有時分分秒秒想,有時候也好多天不想。從沒見過爸爸的照片,媽媽說,跟你一模一樣的,你想見他,照照鏡子就行了。哎,我媽媽這個人,是不是也很戲劇化?”

        我笑笑,不好說啥。

        “我不愿死在這兒,想等媽媽離開后,偷偷去皖南鄉(xiāng)下找爺爺和奶奶??蓩寢尶偛蛔摺!?/p>

        “她不擔心丟了工作???”

        “校長罩著我媽媽呢。他追了媽媽好多年。”

        “你媽媽答應了嗎?”

        “答應了也就完蛋了,不能的?!?/p>

        “這些事你也懂?!?/p>

        “我是個閑人嘛,成天琢磨這些混時間。可笑吧?”

        她盤腿趺坐,雙目炯炯地看著我,一點不可笑。

        我想換個話題,但又找不到,只好假笑了兩聲。

        她就把手指伸到牙齒那兒咬了咬,咬斷一塊倒剪皮,撲地吐出去。

        “我想活得簡單些,死也死得簡單些。就像我爸爸,天真爛漫、渾渾噩噩、懵懵懂懂,哈哈哈!”

        我趕緊打斷她的笑?!罢f說你爺爺、奶奶吧,見過他們嗎?”

        “沒有。連在哪縣哪村我都不知道,只有個大方向……不過,我能找到的。他們都是簡單、樸實的人,我爸爸就是。不像我外公、外婆,小城里的大官僚,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媽媽從小就想逃得遠遠的……天可憐的,幸好遇見了我爸爸?!?/p>

        “你見過爺爺、奶奶的照片嗎?”

        “照片我?guī)е??!彼龔目诖锩鰜?,遞給我。

        是折疊過的一張銅版紙。打開來,卻是一幅畫。畫面上一戶農(nóng)家五口,擠在一間小屋里吃晚飯。梁上吊了盞油燈,桌上擺著熱食。人的模樣,有種原始的力,吻部突出、厚嘴唇、粗粗的手,卻又目光柔和,小心翼翼,彼此傳遞著吃的、喝的。

        這幅畫,我是見過的,梵高《食土豆者》的印刷品。

        “你覺得,有這么貧窮嗎?”

        “貧窮?”她把畫收回去,疊起來,“我只覺得好溫暖?!?/p>

        我們沉默了一小會。窗外暗了一暗,可能是月亮滑入了云層。

        “你最好不要亂跑,壞人多得很?!?/p>

        “知道?!彼柭柤?,睥睨地向角落里看了一眼,仿佛壞人正縮在那兒發(fā)抖呢,“拐子,騙子,騙財?shù)摹Ⅱ_色的,活賣器官的,走私槍支的、賣白粉的……遍地都是,我提防著呢。”

        “那你咋跟我說了那么多話?連我姓啥都不曉得?!?/p>

        “我媽媽說,你是個老師。”

        “老師?”我把這兩個字反復咀嚼了好一會兒,笑道,“老師就沒有壞人嗎?”

        “我媽媽說,你不壞?!?/p>

        “還有呢?”

        “你不傻。”

        “還有呢?”

        “你不討厭?!?/p>

        “你媽媽也真是……不平常。她對人的最高評價是什么?”

        “很不壞、很不傻、很不討厭?!?/p>

        “那她咋個評價你爸爸呢?”

        “他很不聽話?!?/p>

        我哈哈大笑!她也笑了起來。

        笑了一陣,她又用圍巾捂住了臉,身子慢慢朝前栽倒在床上。

        我顧不得許多了,跳下床就去扶她。她冷冷蹦出三個字:

        “別碰我?!?/p>

        我站了會兒,覺得很無趣,就鉆回了鋪蓋里。

        她把圍巾拿下來,鼻孔是紅的,圍巾紅了一小團。臉色更加蒼白了。“對不起,我犯病了……我睡覺從來睡地鋪,怕隨時可能栽下來。”

        “……”

        “不過,其實也沒什么。我小名其實叫蚊子。我出生的時候是冬天,媽媽卻被蚊子叮了好幾個包。她就說,捱得過冬天的蚊子,該是多么了不起。就叫了我蚊蚊,蚊子的蚊。”

        “蚊蚊,這個好?!蔽倚α诵?。

        “我要回去了,吃藥,天亮前爭取能睡一覺。謝謝老師,耐心聽我說了這么多廢話?!?/p>

        我把詞典遞給她?!拔梦?,送給你吧,催眠還有效?!?/p>

        她大大方方接過來,信手一翻,隨口念了一個詞:

        “刮胡子。這也叫方言?。俊?/p>

        “多點耐心,念下去?!?/p>

        “刮胡子,意即批評、訓斥。例句:他怕事情沒有辦好,遭王主任刮胡子。哈哈哈!”

        “這有什么好笑的?”

        “我爸爸從前就常被我媽媽刮胡子?!?/p>

        “你咋曉得呢?”

        “我猜的啊,一定的……”她的聲音小下來。

        “快回去睡了吧,???”

        “嗯……再不回去,要挨我媽媽刮胡子了。”

        她把畫片仔細夾進詞典,拍了拍。

        門響了兩聲,拉開、關(guān)上。蚊蚊走了。

        屋子里到天亮還留著柿子的味道。

        細草微風岸

        三十五

        早飯時,廚房還只有我和李婆婆。我吃了一碗稀飯,半塊咸鴨蛋,兩個饃饃。交了八百元食宿費給她。

        多了多了,她說。

        “多出的,就算我的隨喜吧?!?/p>

        天上還飄著牛毛雨。青石板、瓦頂子、羅漢松都濕得亮亮的。

        老捷達停在兩碗水的枯槐下,干凈、亮生生。只是擋風玻璃留下兩處綻放的鳥糞,迅速風干后,成了痂,開了刮雨刷也刮不掉。我搖搖頭,算了。

        車子啟動后,身體和心情都有說不出的舒服。輕微的震蕩,真是比按摩還熨帖。我緩緩倒車,隨后稍微重踩油門,駛出了這個空空如也的村子。

        順道而行,沒有打開導航。先是下滑了幾公里,隨后沿著一條山脊線奔跑了起來。群山蒼莽,樹林密不透風,在牛毛雨中見出灰青和鴨黃。間或有鳥叫聲鉆出林子,凄厲、有力,這一山、那一山地召喚和呼應著。這聲音,我是熟悉的,從前住在獅子山的師大校園里,常聽到。尤其是2002年9月,我反復修訂《刀子和刀子》時,這些鳥就在陽臺外晝夜不舍地:“歸、歸——歸、歸——歸、歸、歸、歸!”叫得讓人焦心。葉紹袁《甲行日注》的尾聲,記載了一件小事:這種鳥在竹子上叫著,聲甚哀,入夜哀更甚。適逢來了一位蜀僧,聽了聽,說,此鳥,杜鵑也。

        山道繞來繞去,老捷達跑到中午,即便真有一百零八盤,也差不多該到盡頭了。山勢一降,眼前開闊了很多。

        有大河逶迤而來,在山腳沖積出一塊小平原。

        河灘上生長著大片的柿子林。

        老捷達靠近林子停下。柿子樹并不高大,我仿佛伸手就能摸到樹巔子。柿葉已經(jīng)落光,枝條黢黑,掛滿了密密麻麻的紅柿子,大多已經(jīng)熟透,蒙著粉霜。還有爛熟的,落在了地上,蠕出金紅的瓤子。還有的,黑痂癟了下去,很是衰朽、很是灰心的樣子。而草色青一簇、黃一簇,細細長長,踩上去,軟沓沓的,宛如踩在大獸的肚皮上。草尖上還留著小雨珠。我隱在樹背后,想撒一泡尿。

        柿子林里傳來一群女人的笑聲,我吃了一驚。

        因為靜得很沉,笑聲就格外響亮,像很多翅膀在飛。兩三丈外,十幾個農(nóng)家的婆婆、少婦圍住一個男人在打柿子。她們的臉被風吹得打了褶,卻都系著綠色的頭巾,十分搶眼。

        那男人背著我,手執(zhí)扎了彎刀的竹竿。他斜跨草黃色的布包,灰色套頭衫、絨線帽,魁梧而敏捷,竿梢一抖,就有肥柿落入小筐中,女人們笑著,鼓起巴巴掌。

        “老師真得行!”一個婦人說。

        “就是,就是嘛!”眾婦人響應著。

        那老師哈哈笑幾聲,手上不停地抖動著。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反身回到老捷達邊,在草尖上擦了鞋底的濕泥,上了車。

        輪子平穩(wěn)駛出幾百米,逐漸加速,沿著河岸快行。我在導航上設(shè)置了岳陽,盤算著天黑前能夠靠近洞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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