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勤安
年根兒殺豬分肉是所有人期盼許久的大事,也是盛事。
天陰沉沉的,風嗖嗖地帶著哨兒,間或還有薄涼的小雪飄舞,喜慶卻彌漫村子的角角落落。
兩樹之間綁根橫木當掛肉的架子,旁邊擺放著寬凳或案子,三塊石頭支起的大鐵鍋下煙火滾滾,鍋里的水氣越來越濃,吆吆喝喝聲中,一個臨時殺場搭建起來了。
隊長跟幾個頭面人物或蹲或站吧嗒著旱煙鍋說話,等著殺豬匠登場。少不了老人和娃娃圍觀,特別是娃娃,混在大人堆里打鬧、嬉笑,只有殺豬的那一刻才睜大眼睛安靜下來,膽小的還躲到長輩身后。
這時節(jié)的殺豬匠們都很忙,揚著油汪汪的臉趕場子似地在周圍村子殺生害命。一年難得有個被關注的時節(jié)自然揚眉吐氣,平時他們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跟普通社員沒兩樣。
此時,殺豬匠是主角,其余是配角。他一登場,收到無數(shù)微笑和敬畏。早有人上前去接他手中的工具,不必客氣,遞過就是。騰出手要接隊長遞過的煙卷,象征性地在腰里摸火柴,動作還沒完成一團亮光伸到嘴前,對著,美美地抽一口,寒暄幾句,把工具包打開,剔骨刀、砍刀……一樣樣擺放,用時順手。
巡視一遍搭的架子,支的大鍋,覺得都可以了,扔掉煙屁股喊聲開始!等候多時的小伙們一擁而上,把潑命叫喊的肥豬從圈里脫出,捆綁結(jié)實摁到案板。殺豬匠挽起袖子,露出粗壯的胳膊,抄起明晃晃的尖刀對準豬脖子使勁兒戳去,刀把瞬間沒入肉中。一聲長長的嚎叫在村子上空回蕩,抽出刀,脖子處血向外噴射,殺豬匠喊:快!盆子接著,放一把鹽。血流盡,抬到大鍋燙豬刮毛,有節(jié)奏的喳喳聲響著,一頭黑豬逐漸變白,娃娃喊著黑娃變白娃,黑娃變白娃。變白了還要用鐵釬在四條腿腕子上捅個洞,殺豬匠捧著蹄子鼓著腮幫子用力吹氣,吹一陣子用鐵釬拍打著豬,停下來再吹一陣,反復幾次,等豬渾身充氣變得又胖又大,把死角搜刮一遍吊起來開膛。
有個環(huán)節(jié)必不可少——吸油。殺豬匠在開膛的豬肋間割下細細一條板油遞給某個重要人物。這是待遇,那人迅速接過溫熱的豬油吱溜兒吸進去,一臉的榮耀和滿足。接下來才是其他人,不妨有人厚著臉皮套近乎討要,肋間就一點兒可吸的板油,實在拒絕不了割下一塊兒肥膘遞過去算是給你面子。娃娃們起哄也要,喊著吸油吸油。狼多肉少,敞開吸,這頭豬能吸得只剩骨頭架子。
據(jù)說,吸油可以防治咳嗽,我想更多是增加些油水。那年月,常年戰(zhàn)天斗地的父老鄉(xiāng)親肚子里極度缺乏油水的滋潤!
現(xiàn)場還有一場大戲就是把豬血給整治成塊兒,派人到地里拔些蒜苗、菠菜,找?guī)卓冒撞?,切些豬肺之類的東西熬制一大鍋燴菜吧。在場的人都有份兒,聞訊而來的能趕上也跟著喝點湯。真正的大鍋飯!
然后,一家一人,分肉。關鍵時刻,殺豬匠收到更多巴結(jié)的笑容。他手中的刀直接決定分給你肉的肥瘦,帶不帶大骨頭。那時節(jié),越肥越好。奇怪的是瘦豬太多,肥肉太少。想想也是,人都沒啥吃的,哪有飼料喂槽里的“黑貨”。
拎著一吊肉走在干硬的路上,步子踩得分外有力,見人大聲地打著招呼,仿佛已經(jīng)飽餐一頓咬一口流油的肥肉。
分來的肉不能煮了解饞。女人們洗凈肥一點的切幾個四方大塊,過年時給白菜或者粉條搭皮扇面,制造虛假的繁榮。那幾片肉能切多薄切多薄,薄了數(shù)量增加能多應付幾次來客;其余切丁俗稱臊子,大年初一臊子面里沒幾塊肉能叫過年?攬肉時香氣撲鼻,令人垂涎三尺卻不敢吃,給老人娃娃小拇指幾塊就行了。大部分盛到絕大多數(shù)挪作它用的臊子盆,放到安全的地方以防貓呀、老鼠呀偷吃。
有位朋友憶起過年吃肉說過一件事。大約是改革開放的1978年,隔壁張三家分得一吊二斤肉,拿回家大人有事把肉順手掛在柱子的釘子上。張三的倆兒子回來發(fā)現(xiàn)牛蹄子下一團破網(wǎng)套樣的東西,湊上去一看弄清是分來的肉。一想到過年沒肉吃,哥倆人手一根棍子瘋狂打牛,打一陣子哭一陣子,幸虧大人及時回來。要不,牛非被打瘋不可……
祭灶被列入封建迷信,祭灶儀式只在大人嘴里傳來傳去沒了實際內(nèi)容。灶王爺兩袖清風上天言好事,娃娃們混幾塊灶糖甜嘴成了泡影,小年就形同虛設。
蒸包子,無疑是我們的小年。
蒸包子大都安排在年三十的前一兩天。有一句俗語說年根兒前的甑篦,形容這天甑篦的緊俏、稀缺。因為幾乎家家都蒸包子,互相借用廚具,甑篦利用率高得不像話。
準備工作進入臘月就開始了。早早地,大人們從合作社挎回一籃子灰不拉幾的地軟,間或幾斤粉條渣。這些東西便宜,尤其地軟幾毛錢能買回一大堆,據(jù)說這種來自大草原的食材就是臟,有草梗、草籽甚至羊糞蛋兒混雜其間,洗起來很費事。費事也得洗,好吃不說,總不能老是蘿卜白菜包子。于是機井旁、小河邊,總有勤快的長輩挽起袖子任胳膊被冰冷的水浸泡得通紅,一絲不茍地淘洗地軟。地軟物美價廉還能豐富包子的品種,入口軟軟的,嚼著有肉感。木耳比地軟口感更佳,營養(yǎng)更好,卻貴,屬于高級菜,多年以后才進入平常人家。
真的,那年月包包子的食材就幾樣:主打的是蘿卜、白菜、粉條渣,都是生產(chǎn)隊大田的出產(chǎn)。唯一可圈可點的是綠色有機,不像今天蔬菜品種豐富卻是化肥滋養(yǎng),吃著味同嚼蠟。
掏出窖里的蘿卜,洗得干干凈凈,切絲,汆水,和白菜拌上,制作一大盆香噴噴的餡兒,家里的女人圍在灶前,揉面、搟皮兒、包包子。左鄰右舍還來幫忙,干著活說著笑,嘻嘻哈哈一臺戲。物質(zhì)貧乏的日子,圍在一起包包子都開開心心,這種苦中作樂的場景今天幾乎見不到了,盼望著想啥有啥的富足終于到來卻有了壓力。
整個村子我們屬于僅有的三五戶外省人,老娘得到奶奶的家傳,面食做得像模像樣,我家過年的吃食有些特殊。老娘把紅豆煮熟,瀝干,用小搟杖搗成泥加上紅薯做成豆沙,包一兩籠豆包。就叫豆包,豆沙包是城里人的叫法。為了區(qū)分,我家豆包不是結(jié)滿了皺紋的形象,像少個坑的窩窩頭。那時口重,喜歡鹽大的吃食,豆包被我們哥幾個冷落,直到咧著一道道口子才被吃掉。
風箱抽拉得急促有勁兒,鍋下柴火噼里啪啦響得此起彼伏;火焰伸出長長的舌頭舔著土灶額頭,老人說火在笑呢,一年四季也只有在這日子笑;鍋里的水嘩嘩地響著,也在笑,開心,自在。其實大人娃娃也在笑,笑成一朵花,等一會兒可以放開肚皮吃包子,還有肉包子呢,能不笑?盡管,是星星點點的肉。
頭鍋包子出籠撿幾個供祖宗,牌位前熱氣騰騰,先人的模樣變得模糊。等得心焦的娃娃早已按捺不住,黑乎乎的小手搶先抓一個過來,燙,嘴里叫著,包子在手里顛來倒去,等包子被手上的灰塵染得顏色不再粉白就可以吃了。一口氣干掉三五個,跑出去找同伴去瘋?cè)ヒ?。有了熱騰騰的包子墊底兒,精神比平時大,上樹翻墻,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瘋一陣子,跑回家再吃幾個。這一天家里包包子不做飯,中午喝點兒開水就行。
蒸好的包子放進竹篩、大笸籃里,蓋上籠布,這些包子要吃到初五或更長的時間。還蒸一種起層的油塔饃過年走親戚用,個頭很大,像個摁扁了的寶塔。女兒回娘家不光給娘家媽拿,還要給直系的父輩當禮品。
整個村莊飄蕩著包子的香味,這香味兒讓寒冷變得不值一提。
晚上,村子里豆樣的燈光搖曳著,窗戶的人影跟著晃動。黑漆漆的街道上依然有大人溜達,娃娃們還在大呼小叫地玩耍,這些人多半是白天包子吃多了,撐得慌……
缺吃少穿的日子還要散步消食,一年僅有這天如此奢侈!
清貧的鄉(xiāng)村沒有守歲的習俗。
瘋跑一天的娃娃們早早就睡著了,呼呼的扯鋸聲中偶爾夾雜著一聲短促的笑,或者臉上現(xiàn)出一絲笑意。這是做到好夢了,過節(jié)了好事多,穿新衣、吃肉肉、拿壓歲錢……期盼的好事實現(xiàn)的可能性增加。
大人們戰(zhàn)天斗地一整年,疲乏的身子迫切需要歇息,沒有電視、沒有麻將,沒有時下流行的年夜飯,守著昏黃的電燈不睡有啥意思。浪費電,餓了,還得浪費糧食。不守歲卻要趕早起來,都在搶第一。如此,預兆著一年的順順當當,吃飽穿暖。
于是,村子的燈光漸次熄滅,僅有幾家亮著,如暗暗長夜里的幾粒寒星。黑夜中再次亮燈光是子時前幾分鐘,噼里啪啦的炮仗響起,新的一年來臨了!孩子們被炮聲驚醒,穿衣下炕,撲向聲音最激烈的地方,撿炮。那時雖窮,過年放鞭炮卻必不可少?;臼且话兕^兒或者二百頭兒,還有三枚大炮。放五百頭兒的也有,都是在外面干“洋事”有固定收入的人家。不像改革開放后,炮聲此起彼伏像是打仗,從子時爆響到天亮,好聞的硝煙味兒經(jīng)久不散,不用吸氣都能聞到。炸碎的紙屑不掃,初一這天不動掃把,動了會把運氣財富掃走,有招來“掃帚星”之虞。雪地上的紅紙屑目之所及喜感揮之不去,留著賞心悅目。
三十晚上就把鞭炮放在燒炕的席子背后,俗稱炕著,初一放時聲脆,有氣勢。炕得再干的鞭炮都有散落地上的啞炮,于是,娃娃哪里有炮聲就往哪里趕。
放鞭炮時一般用竹竿挑著,膽大的用手提著鞭炮等快完時揚手拋出,放的同時還要提防把周圍的娃娃給傷著,呵斥著離遠離遠,脾氣不好的還會罵兩句。娃娃的關注點是沒炸響的鞭炮,往后退得不積極,一有機會又往跟前湊。既然是搶難免就有肢體沖突,互相捶幾下蹬兩腳很正常。悲催的是落在身上的火星會把新衣服燒個洞,回去挨一頓臭罵甚至一巴掌都有可能。記得我的一個小伙伴,一路搶拾下去收獲頗豐,頭頂拖著淡淡的青煙洋洋得意回家。他爸一見抓起棉帽扔到地下用腳狠狠地踩,目瞪口呆的小伙伴很快明白爭取一冬天的帽子成了撿拾鞭炮的犧牲品。還有新棉襖給蹦個洞、棉窩窩炸個口子……輕微的流血事件注定是少不了。
小事故年年都發(fā)生,搶拾鞭炮的游戲卻經(jīng)久不衰直到改革開放才徹底結(jié)束。以至于人到中年的我們相聚時回憶過去的時光,過年搶炮某人的“丑事”常常被拿出來晾曬,博得大家哈哈一笑。
一路撿拾過去,等天色漸明回家吸臊子面。吃得肚兒圓圓又跑出去呼朋喚友比賽撿拾成績,那些導火索短的炮剝開一部分,讓隱藏的導火索外露更多些,掏出火柴劃著過親自放炮的癮。瞬間的炸響余音消失,掛在小臉的笑容還在。沒導火索的炮層層剝開,露出的黑火藥紅火藥,小心翼翼地積攢到一個小盒子里。我們?nèi)耸忠话炎孕熊囨溩幼龅氖謽?,往槍眼里填些火藥聲脆,威力大增,可以輕易把玻璃打穿。另一種玩法是用紙包成極小的包放在石頭上,用斧頭砸也能砸響。
大人們趕早起來吸完臊子面要么串門子,坐到發(fā)燙的燒炕上東拉西扯,說困了靠著墻睡個“回籠覺”;要么直接窩到炕上歇息。
天放亮,墻上紅紅綠綠的標語字跡清晰起來,打掃得干干凈凈的街道有了人聲,村子的上空回旋著震耳的革命歌曲,努力營造出年的氣氛。
給烈士軍屬拜年是大年初一的一個項目,我們跟在后面看熱鬧,運氣好的話還能混到一個硬塊的“洋糖”……
(本文圖片來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