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喜歡上了舊舊的東西。
穿舊了的鞋,起毛球的衣服,有劃痕的鋼筆,刷不掉茶漬的杯子,曬得發(fā)黃發(fā)脆的書頁,生銹的單車,夕陽里的老樓房,被時光磨瘦了的秋天和枯草……
這些已經(jīng)老去的事物樸素溫和,就像老人,不知不覺走完了大半輩子,磨掉了鋒芒、欲望和壞脾氣,變得和藹耐心,整天笑呵呵的,讓人一看就心里舒服。大概因為跟人接觸久了,舊物自然而然地也滲進點兒溫度和情感,有時像是能呼吸似的,讓我心生一種依戀。
整理衣柜時,媽媽拎起一條運動褲說,這個好多年不穿,沒用了,剪掉做抹布吧。我瞥了一眼,猛地感覺童年迎面撞上胸口,人仰馬翻措手不及。那是一條淡紫色,寬大厚實,款式簡單的運動褲。我很小的時候就記得媽媽穿過它,據(jù)說它的年齡比我還大。運動褲年歲太久,褪色得厲害,如今灰撲撲的,不招人待見,卻讓我倍感親切。
看到它一塵不染、整整齊齊地疊放著,我腦袋里浮現(xiàn)出的,卻是它被濺了油、浸了水、沾上肥皂泡的樣子,那是媽媽穿著它在屋里做家務(wù)的情形——我不知道那些記憶平時都藏在哪兒,反正一見到這條運動褲,它們就像聽到呼喚一樣全跑出來了。
留著吧,我懇求。
唉,什么破爛兒都不舍得丟!媽媽抱怨道。
家里的空間越來越小,我多少要擔(dān)點兒責(zé)任。是的,對舊物,我似乎總有多余的感情。從前的衣服變小了,褪色了,明知不會再穿,卻又舍不得丟棄,只好壓在箱底。畢竟它們辛勞了幾年,陪我一天天長大,一起走過許多地方,經(jīng)歷許多故事,早已如老朋友般難舍難分。哪天不經(jīng)意在衣柜中碰到,驚喜地攤開,以讀書的方式一件件看看,摸摸,便不知不覺地被帶回到過去的時光。靜默相視中,心底仿佛過了一場地震,突如其來,無處逃遁。
整理衣柜,像一場老友重逢,在心里歡天喜地地敘舊;收拾書柜,則如同在時光中冒險,不知道下一步會走到哪里,不知能否從記憶的迷宮中歸來。不同的書收藏著不同的記憶,不同年齡段的劃痕又給同一本書留下了深淺不一的注解。
每本書都是一塊磚,有的上了歲數(shù),被青苔包著,踩不穩(wěn)就會滑倒;有的剛剛出版,風(fēng)華正茂,嶄新的紙頁意氣風(fēng)發(fā),等人來翻。
我喜歡舊書——特別是自己的舊書——因為它們載有我的指紋和成長的印記。許多年前用彩筆圈圈點點的字句,現(xiàn)在看來已顯得幼稚淺薄,毫無標(biāo)注的必要,反倒是一些被漏掉或當(dāng)時嚼不動啃不透的段落,如今深得我心。
或許是我太敏感,總感覺翻得多了,書就變了氣質(zhì),沾染上我的氣息。即便沒有標(biāo)記,在一模一樣的書中,我也能辨認(rèn)出屬于我的獨一無二的那本。如果書被借了出去,特別是心愛的書,我總要經(jīng)歷幾天寢食難安的煎熬,一想起與它們的別離,我就悲戚,心里惦記著,急等它們回來,怕出去久了就跟我生疏了。
翻開一本書,能觸摸兩個年代——一個是書里故事發(fā)生的年代,一個是我讀它的年代。
小時候零花錢少,書又價格不菲,買書是極奢侈的事,所以總共也沒有幾本。到手的,自然會反反復(fù)復(fù)、顛來倒去地讀。那時最喜歡的,是一套插圖古詩《兒童四季歌》,那是外公送我的生日禮物。
當(dāng)年我還不怎么識字,只愛看每首古詩旁邊搭配的水墨畫插圖——深山里的村莊啦,放風(fēng)箏的小孩兒啦,卷簾后的讀書人啦之類的,都令我浮想聯(lián)翩。以至于后來只要見到畫上云霧繚繞中的大山,見到毛筆和宣紙,我就恍惚回到外公給我買書的幼年時代,心里最柔軟的地方好像有什么在微微地蠕動。
《兒童四季歌》由四本薄薄的小冊子組成,分別摘錄了春夏秋冬不同季節(jié)的古詩。因為是給孩子看的,詩都選得短,大多是絕句?,F(xiàn)在記得比較清楚的,是王維的那首《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詩旁邊的插圖,畫的是一個盤發(fā)髻的古代女子,微微收頦,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著一粒紅豆。碩大的芭蕉葉遮住她一半身子,她的頭頂上方有一些樹枝,隱約點綴著慘淡的紅。她的臉瘦瘦的,表情不甚清晰——或許畫出的是哀愁,但那時的我完全體會不到。紅豆?不愛吃。況且,紅豆跟相思有什么關(guān)系?聽了解釋也稀里糊涂,我便不再去理,只喜歡“枝”與“思”押韻的奇妙,讀起來好像唱歌。
印象深刻的還有一首詩,叫《村居》,清代高鼎的詩。詩不是很出名,但媽媽覺得內(nèi)容有趣,便常給我念,聽得多了,我就會背了。
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兒童散學(xué)歸來早,忙趁東風(fēng)放紙鳶。
我最感興趣的,不是“二月天”,也不是“草長鶯飛”,而是“散學(xué)”和“紙鳶”——想想就興奮,要是哪天我也能提前放學(xué)回家該多好哇!我還想去放風(fēng)箏,雖然我根本不會放。
有些書我太過喜歡,愛不釋手,便堆在床上——非要一伸手就能碰到才算甘心。我的床,向來是三分之二睡人,三分之一睡書。不同開本的書雜亂地摞了好幾堆,高低不齊,旁逸斜出;書堆也不分類,拿起哪本就是哪本,隨手放哪兒就是哪兒,那些書都默不作聲,對自己的處境大概也不會在意。
不過,堆得太多也會出問題,比如不小心碰到,一摞書就嘩啦一聲塌了,蓋在我身上,或者砸在地上。睡覺時為了給它們騰地方,我得使勁往床邊挪,被子就老往床下掉,玩偶、抱枕更是被擠得出境,搬去了沙發(fā)。
盡管如此,我還是愿意留那些尊貴的書在床上——都是老朋友了嘛,無緣無故被放回書架,怪傷和氣的。
小學(xué)時,忘了是從哪篇課文里學(xué)過一個詞:無憂無慮。
我對這個詞有深深的迷戀,對那種純粹、輕松、自由的日子有強烈而持久的向往。其實跟之后的經(jīng)歷相比,小學(xué)時光已經(jīng)夠無憂了,可那時還是會緊張、煩惱,不能完全放下心,痛痛快快忘乎所以地玩,總是要惦記著家庭作業(yè)、期中期末考試、英語輔導(dǎo)班、寒暑假練習(xí)冊……而且,假期永遠是那么那么的短。
那時,覺得最舒服、最享受的,就是過年。
大人們早就膩了——過年有什么好?要花錢買那么多東西,要包餃子、蒸饅頭、炸丸子,要忙著東奔西走地串門,要給孩子們準(zhǔn)備壓歲錢,太累了??晌液捅淼苡X得開心——過年意味著百無聊賴,意味著大人們忙得沒空管我們,意味著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玩、玩、玩!
童年印象中,在外婆家過年最有年味兒,不知是不是那舊屋里滿是舊東西的緣故。
頂天立地的儲物柜貼墻而建,要不是被米面缸和一堆雜物占據(jù)了大半江山,塞下六七個我是不成問題的。然而,即便看起來沒有空隙,我和表弟還是不甘心地擠進去試試。這一試,嘿,還真行!我倆踮著腳,挺胸收腹緊挨在一起站著,勉強可以把柜門關(guān)上。里面漆黑一片,一股糧油鋪的味道,也許是我餓了,總覺得聞起來很像蔥油蘇打餅干。
從柜門縫漏進來一絲光亮,還有遠如隔世的大人們的交談聲響。時間不長,也就十幾秒——奇異的感覺讓我們興奮不已,好像我們已從世界上消失,在這神秘又安全的地方,沒人可以找到。大人們會怎樣吃驚、疑慮,然后焦急地呼喚我們的名字?這么想著,我們就樂不可支,捂著嘴盡量不出聲響。
可是……一直沒人來找。才過了一小會兒,我們就厭倦了,小孩子總是沒多少耐心的。于是我們倒數(shù)“三、二、一”,火箭一般破門而出,哇哇大叫著重新回到這明亮而熱鬧的世界。
客廳里,爐子上的鍋蓋在突突地跳,外公和舅舅要么在看電視,要么在招待客人;沒客人的時候,老式的飯桌、板凳,咯吱作響的沙發(fā),甚至洗衣機和冰箱頂上,到處都是箅子,箅子上碼著蒸好的饅頭、包子,炸好的丸子和紅薯條,整個屋子里都水汽騰騰、熱熱鬧鬧、香氣撲鼻,東西多得好像一輩子也吃不完。
廚房里,外婆、媽媽和小姨身手敏捷地在狹窄的空間里來回穿梭,皺紋累累的案板和瓷磚脫落的灶臺上,見縫插針地堆著盤子和碗,里面盛著各種看起來就很好吃的東西。
臥室里,舅媽抱著出生不久的小表弟,對他說話,逗他玩,勒令我和表弟保持安靜。我們趴在床邊好奇地看:一個嬰兒,他聽不懂我們說話!好像家里新添了一個大玩具,我們還沒玩熟,不知如何下手。
表弟的臥室里有滿滿一箱玩具,都是一個個嶄新地買回來,玩不了多久就變得缺胳膊少腿,甚至壯烈犧牲。最初我們喜歡玩新的,后來卻喜歡玩舊的,因為玩順手了,倍感親切,在激烈“戰(zhàn)斗”中丟掉一條鐵臂還蠻有一種英雄氣概。
臥室太小,隨隨便便就塞滿了——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張桌子而已,多站兩個人就擠得慌。桌子底下,舊書壘得堅固瓷實,大多是舅舅以前上學(xué)時的專業(yè)書,還有經(jīng)年累月攢下的雜志,其中最吸引我的是《故事會》。在屋里瘋跑得累了,我就退到陽臺,邊曬太陽邊挑短篇的故事來消遣。那時不會關(guān)注雜志是哪一年哪一期,長大后再看,不禁驚訝竟已過去那么多年,幸而曾經(jīng)的美好時刻已被儲存在一個個故事里,完好無損。
桌子堆得太滿,以至于我要花很大力氣才能翻出被雜物埋葬的老式錄音機——鐵疙瘩沉甸甸的,生了銹,然而細(xì)看卻覺得精致、優(yōu)良。連大人們都記不清是何時買的了,單看樣式,分明是古董!擦去灰塵,放進一盒磁帶,聽聽試試,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就這么愉快地消磨掉一個臨近年關(guān)的下午。
除夕夜,開始包餃子啦!搟面杖、案板、面盆和碗,都是用了多年的那套老搭檔,餡兒也是往年的配方,外婆家的餃子,味道經(jīng)年不變。
過年是辭舊迎新的,但有些舊東西,怎能不留住呢?喜歡在外婆家過年,為的就是舊的物品、舊的記憶吧。
對我來說,舊時光里的瑣碎,怎么看都覺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