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從很多年前說起,有一回在“小紹興”飯店吃便餐,注意到鄰桌一對母子。他們的餐桌上,獨獨一盤白斬三黃雞,沒有別的菜。那兒子已有十七八歲的樣子,顧自舉箸大啖,吃相肆無忌憚。母親低眉端坐,用筷子挑揀出最好的肉塊,夾到兒子的碗里,自己卻一口都沒吃。母親做成這樣,孩子被寵壞是一定的,彼時我想。然而等他們吃完,站起來準(zhǔn)備離開,我才看出異樣。那孩子抬起頭,面容完整暴露于我視線內(nèi),典型的“唐氏兒”。母親牽著兒子出飯店,人高馬大的小伙子,也許因為吃的欲望得到滿足,步態(tài)雀躍。
那時候,我還沒結(jié)婚,自然沒有孩子,觀察鄰桌母子吃飯,好奇心使然。直到自己也做了母親,偶爾想起那場景,會忽然心痛。
再說一位文友,熱情開朗,多才多藝,有一回酒到酣處,突然提起他二十多歲的智障兒子。事故發(fā)生在一歲左右,正牙牙學(xué)語,有一天午睡,從床上跌下來,那以后,再沒開過口。長著長著,也長大了,喂飽就好,還有,家門一定要關(guān)牢,文友說。十八歲的時候,跑出去過一次,滿城找不到,我絕望了,想大概兒子要沒了。一抬頭,竟看見他,小區(qū)外面的公交站邊,坐在街沿上,我眼淚“嘩”一下落下來。他從沒叫過我一聲爸爸,可他是我兒子。
那以后怎么辦呢?我沒有問他。他和妻子從沒去深究過兒子的智障是因為從床上跌下來造成的,還是先天就有問題。那天午睡,是妻子在照看孩子,他在單位上班。從此,午睡成了他們家的禁忌。
很少在大街上看見智障孩子,大街這種地方,可能遭遇的未知兇險實在太多,他們是要被照顧和看管的一群人,他們被深深地藏在某些地方。那扇緊緊關(guān)閉的家門,既是為阻擋危險,同時阻止他們走向外面的世界。
小時候見過鄰家傻兒子結(jié)婚,娶的也是個傻媳婦,后來還生了孩子,居然伶俐活潑一切正常,他們因此而當(dāng)上了傻爹傻媽。出于本能,他們知道如何做夫妻,智力障礙并沒有讓他們失去繁衍后代的能力,那是一種動物性,事實上,也是人性。
老人喜歡對小孩說這樣的話:等你長大了,娶了媳婦,別忘了娘。
光長大是不夠的,還要成人,這是作為一個“人”的權(quán)利。那么,什么才是“成人”?是衡量道德行為的尺度標(biāo)準(zhǔn),還是一種身體需求的描述?法律理性而冰冷,它規(guī)定了一些沒有權(quán)利“成人”的人,叫“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墒牵挥心赣H知道,她的兒,要成人。
《成人記》,就是在這樣的疑惑下產(chǎn)生。
那個帶兒子去小紹興吃一盤白斬雞的母親,莫名想起她,會有惺惺相惜的感覺。我是做母親的,我想,我大概懂一點點母親的心。
2019年1月6日
于復(fù)旦江灣
薛舒,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作品發(fā)表于《收獲》《人民文學(xué)》《十月》《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等文學(xué)刊物。
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上海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獎、《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獎等。
出版小說集《尋找雅葛布》《天亮就走人》《婚紗照》《隱聲街》等,
長篇小說《殘鎮(zhèn)》《問鬼》,長篇非虛構(gòu)《遠(yuǎn)去的人》等。
部分小說被譯成英文、波蘭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