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婷婷,劉文輝
(東華理工大學 文法學院,南昌 330013)
梁實秋一生鐘愛寫信,其書信的數量不計其數,誠如其女梁文薔所述“寫信是爸爸生命中很重要的一環(huán)。他愛收信、愛寫信、愛發(fā)信、愛藏信……我常喜調侃爸爸,說他一輩子只會做兩件事,一是寫稿子,二是上郵局。爸爸寫信之勤快,很少人能望其項背……”[1]。鷺江出版社2002 年10 月出版的《梁實秋文集》第9 卷書信集是目前為止有關梁實秋書信最為完整的輯錄,但書信總計僅為404 封,仍有大量遺失的梁實秋書信尚未被發(fā)現。截至目前,經過學術界的不斷努力,梁實秋的書信又有新發(fā)現,如段懷清發(fā)表于《新史料文學》2012 年第2 期的《梁實秋致陳紀瀅書信四封及其他》,宮立發(fā)表于《中華讀書報》2015 年4月8 日的《梁實秋致弟函》給胡適的書信,宮立發(fā)表于《新史料文學》2018 年第2 期的《梁實秋佚簡三通釋讀》致《復旦旬刊》編輯、劉英士和趙清閣(騷人)三人的書信。近來,筆者通過史料的發(fā)掘,也新發(fā)現梁實秋的書簡一封,未被收錄于《梁實秋文集》、陳信元編的《梁實秋文學年表》[2]和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 年出版的《雅舍遺珠》,這就是1935 年3 月30 日發(fā)表于《華年》第4 卷第12 期的《關于青年思想問題》,是寫給《華年》編者潘光旦的信簡,涉及梁實秋與潘光旦的筆戰(zhàn)及梁實秋在20 世紀30 年代的政治思想。筆者將通過對這這封佚信的考釋來重估梁實秋的思想傾向。
佚信原文如下:
編者先生:
讀貴刊四卷九期《再論青年思想問題》一文,甚佩高見。先生以為我“似乎并沒有十分看準了這個問題的根本癥結所在”。那么癥結究在那里呢?先生說:“反抗情緒決不會無因而生;必有造成此種種刺激在。……第一步我們先得把這些刺激尋出來,然后再在去除此種刺激的一方面努力,這才是根本的建設工作?!逼鋵嵞恰按碳ぁ钡沟资切┦裁礀|西,先生并沒有明白說出來,而我卻說出來了,我說“因了外侮的煎迫和國內政治的窳敗青年思想變成左傾……”。這一句話還經先生大文引錄,怎么先生又說我“似乎并沒有十分看準了這個問題的根本癥結所在”呢?
青年思想左傾,當然有根本原因在,有常識的人都能看準這個問題的根本癥結。不過這一問題有多少方面,有多少看法,我在大公報所作的文章是有篇幅限制的,不能把一個問題的各方面都討論到,猶之乎先生的大作也并沒有暢所欲言。假如要源源本本的討論這樣的一個大問題,不要寫成幾十萬幾百萬字嗎?
先生所說的“自由”與“公道”,甚是甚是。有一件小事我向先生報告:我在大公報發(fā)表的論文,是經過刪削的,照原來的樣子是不能在報紙上印出來的。這件事實,在我看來是“自由”受了侵犯,在先生看來,也是不合于“公道”的罷?公道不僅是自由,而自由之被人無理剝奪一定是一種不公道。爭自由即是爭公道之一端。我看現在左傾青年所受摧殘,不能不出來說句公道話,所以才有大公報上那篇文章。先生還忍心說我是“只注重了自由忽略了公平”嗎?
素仰貴刊持論穩(wěn)健和平,故略申辯如上。其實我們的見解,誠如大文所說,“很相彷彿”的。我盼望貴刊多載幾篇文章給左傾青年看,同時再多寫幾篇文章給壓迫左傾青年的人看?,F在有許多青年因思想而犯罪,當局對待他們的手段是令其“悔過”“宣言”,唉,這是慘痛的事實!主張“公道”的人現在應該出來說句話了!
潘光旦是梁實秋的清華學校校友,他于1932年4 月開始編輯期刊《華年》,《華年》屬于評論性刊物。載文包括長短評、專著與譯著、書報介紹、新詩與舊詩、諷刺漫畫等。該刊作為一份評論期刊,其內容涉及國內外并著重于青年思想問題。
20 世紀初,俄國十月革命的勝利,深刻影響了中國的先進分子。隨著五四運動的爆發(fā),處于災難中的中國人掙扎著尋找救國之路,此時馬克思主義開始登上中國歷史舞臺。年輕的中國共產黨人認真汲取馬克思主義的思想精髓,并大量地翻譯和傳播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著作,馬克思主義便如星星之火,迅速燎原。九一八事變后,社會尤為動蕩,特別是青年的反抗情緒甚為激烈。在這種情況之下,有些知識分子察覺到了青年思想中的過度左傾思想問題。針對這種青年思想中存在的極端左傾問題,《華年》的編者潘光旦在1935 年1 月26 日 的《華 年》第四卷 第3 期 發(fā)表了《青年的思想問題》一文,專門進行了深入分析。他認為“青年左傾思潮如洪潮驚濤,以不可抵御之勢沖到一般青年的心中…在背后都夾有極濃重的反抗的情緒。這種反抗情緒絕不會無因而生;必有造成此的種種刺激在?!盵3]同時潘光旦還指出為糾正這種思想,應該“先得把這些刺激尋出來,然后再在去除此種刺激的一方面努力,這才是根本的建設工作?!盵3]
而梁實秋在1935 年2 月24 日的天津版《大公報·星期論文》上也發(fā)表了相似的文章——《青年思想的問題》,他認為除了沒出息的青年,其他一部分有出息的青年對于國事都有極度的悲憤,對民族前途抱有很大的憂慮,而青年思想變成左傾即是“因了外辱的煎迫和國內政治的窳敗”[4]。梁實秋指出要合理處置青年左傾思想的問題,就要有“容忍”的雅量,“第一,在政府方面,應該給青年以充分的言論自由出版自由結社自由……第二,在教育方面,應該給青年以完全的學術研究的自由……”[4]對于這篇文章中梁實秋解決青年左傾思想的辦法,潘光旦提出質疑,他在1935 年3 月9 日的《華年》第四卷第九期的《再論青年思想問題》一文中批判梁實秋在解決青年思想問題時“似乎并沒有十分看準了這個問題的根本癥結所在”[5]。潘光旦指出人類文化的進步有兩個主要的要素,一是自由,二是公平,而梁實秋“就只注重了自由,忽略了公平……而今日最緊要者尤其應該在公道一點上的努力”[5]。1935 年3 月30日,梁實秋在《華年》第4 卷第12 期以《關于青年思想問題》這封信來反駁潘光旦,說潘光旦沒有說明白他文章中的“刺激”是什么。另外,關于潘光旦批評他沒有看準“自由”和“公道”這一問題,梁實秋也辯白道:“公道不僅是自由,而自由之被人無理剝奪一定是一種不公道。爭自由即是爭公道之一端。”[6]這篇佚文一方面反映出梁實秋兼有公道的自由主義觀,另一方面呈現了抗戰(zhàn)前夕社會青年中普遍存在的嚴重的左傾思想問題,側面折射出當時激憤、動蕩的社會狀況。
其實,關于青年思想的問題,梁實秋曾多次撰文表達他的觀點。筆者近日發(fā)掘到梁實秋的另一篇佚文《對青年談自由問題》,其中關于青年思想自由問題梁實秋提出三個觀點:“第一,思想不是信仰,是獨特的貢獻;不是人人能有的,不過應該培植它;第二,思想自由之最大的障礙是自己的懶惰;第三,“左傾”“右傾”都是有作用的名詞,制造出來騙誘人的,所以我們不要做任何“傾”,我們要有自由思想?!盵7]梁實秋始終站在青年思想自由的立場上,反對階級、反對“左傾”和“右傾”。正如梁實秋曾經的自述:“我向往民主,可是不喜歡群眾暴行;我崇拜英雄,可是不喜歡專制獨裁;我酷愛自由,可是不喜歡違法亂紀?!盵8]
在現代文學史中,梁實秋一直以來都是以散文大家、風雅儒者的形象為人說道。但在抗戰(zhàn)前,他也是一位熱衷于談論政治的政客。清華學校畢業(yè)后的1923 年至1937 年之間,梁實秋發(fā)表的大多是有關政治的政論及文學批評。梁實秋垂暮之年,回顧平生,曾對采訪他的記者說自已年輕時喜歡“談”政治??谷諔?zhàn)爭爆發(fā)前的幾年間,梁實秋在北京“談”政治的熱情,幾乎與他談學術的熱情一樣高漲。搜集到的這篇佚信中,最突出的是他倡導的國家主義和自由主義傾向。
作為一名國家社會黨黨員,梁實秋始終倡導“國家主義”。而國家主義在政治思想上是以民族主義為基礎,“以民族的團結一體來作為一切的根據”,并且反對任何形式的國家內外紛爭;在文化上,不希望本土儒家文化被各種外來的文化沖擊和左右。所以說,梁實秋從一開始就反對青年思想被社會動蕩的氣息所影響。
作為一個呼吸著五四新文化的空氣成長起來的青年學子,梁實秋的這種國家主義思想是由他的文化立場決定的。而他這種文化立場的形成經歷了一個長而大的時空背景。清華學校時期,學校的“國恥紀念碑”,引發(fā)了梁實秋對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尊重與發(fā)揚,使他出國前就有了強烈的傳統(tǒng)文化本位的國家主義思想,也奠定了他日后的國家主義傾向。后來梁啟超在清華的國學演講,更進一步推動了梁實秋的文學步伐,讓他對中國文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清華期間,他參加“孔教會”,并且還“提倡國粹”,撰文強烈批評上海的西方化,甚至呼吁即將出國留學的清華學子:“……我愿大家——尤其是今年赴美的同學——特別注意,若是眼珠不致變綠,頭發(fā)不致變黃,最好仍是打定主意做一個東方的人,別做一架‘美國機器’!”由于留學前梁實秋的國家主義思想已深深扎根,這為他在留學期間的行為和思想導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比如說,赴美留學時,梁實秋在隨身攜帶出洋的物品中,帶了一面自制的丈余長的國旗,這在留學生中是絕無僅有的。之后,與清華庚款留學生校友于1924 年9 月初在芝加哥集會成立“大江會”,并創(chuàng)辦《大江季刊》刊物,而這個刊物的主旨即為倡導國家主義——“第一、鑒于當時國家的危機處境,不愿意侈談世界大同或國際主義的崇高理想,而宜積極提倡國家主義。第二,鑒于國內軍閥之專橫恣肆,應厲行自由民主之體制,擁護人權。第三,鑒于國內經濟落后,人民貧困,主張由國家倡導從農業(yè)社會而為工業(yè)社會,反對以階級斗爭為出發(fā)點的共產主義”。聞一多也曾說:“大江會的創(chuàng)立并不是一個偶然事件,當時國內外維護傳統(tǒng)文化富于國家民族觀念的知識分子,紛紛以創(chuàng)會、辦報、結社的方式,表達國家主義立場”[9],屬于其中一份子的大江會,就此建立了與其他國家主義社團的政治文化姻緣,這就是中國青年黨和國家社會黨。歸國后,作為一個國家主義者的梁實秋,基于一貫的民族文化立場倡導一種國家主義的精神,在此種意義上并不是很贊同共產黨的階級觀念,因此隨之與共產黨分流。
梁實秋在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身份標簽就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此標簽印象始于《新月》時期。當時梁實秋與主張西方自由主義政治制度的知識分子胡適、羅隆基時常議政并聯合出版了《人權論集》這一帶有政治自由主義的論文集。此后,梁實秋也一直以自由主義自我標榜,遂使得自由主義這一符號標簽如影隨形的伴隨梁實秋一生。但梁實秋所倡導的自由主義并非是完全西化的自由主義,而是站在儒家文化為根基的自由主義。
從橫向看,梁實秋在文化方面不主張自由主義,而是以民族為出發(fā)點,提倡新現代的儒家文化,即提倡文化民族化。在20 世紀上半葉的中國,胡適是中國的自由主義西化派的旗幟。而梁實秋與胡適在政治上大致有聚合的狀態(tài),但在文化立場上卻各抒己見、互不相讓。作為新儒學文化派的代表,梁實秋在文化上持有一種保守主義的立場,他極力反對科學主義、反對民主,推崇文化的民族化。而一直以自由主義西化派為符號的胡適在對待中國文化和儒家傳統(tǒng)方面卻不持保守的觀點,他則一生堅持科學實證主義,主張西方文化的兼收并蓄。由此可以看出以梁實秋為主的新儒學文化派與以胡適為代表的自由主義西化派在自由主義的政治共鳴中走到了一起,卻在文化立場上最終分流?;谒枷肷吓c胡適的相異,梁實秋在回憶胡適時也與其刻意保持距離,如他在《懷念胡適先生》中所說“我認識胡先生很晚,親炙之日不多,頂多不過十年,而且交往不密,連師友之間的關系都說不上”[10]。對于一些研究者和文學史家將他描述為胡適所在的新月派成員時,他在《憶新月》中辯白到“我有時也被人稱為‘新月派’之一員,我覺得啼笑皆非。如果我永久的緘默,不加以辯白,恐怕這一段事實將不會被人知道。這是我寫這一段回憶的主要動機。”“‘新月’一伙人,除了共同愿意辦一個刊物之外,并沒有多少相同的地方,相反的,各有各的思想路數,各有各的研究范圍,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各有各的職業(yè)技能,彼此不需標榜,更沒有依賴,辦刊物不為謀利,更沒有別的用心,只是一時興之所至?!盵11]在政治方面,梁實秋主張英美的自由主義,尤其是在馬克思主義文化派的社會革命主張面前,自由主義政治的改良主義一派與梁實秋文化保守主義一派都推崇西方的自由主義民主,認為社會各界人士在社會中不應被外在社會氛圍所影響、所牽制,要依據自己的思想自由表達觀點,享受自由言論的權利。這就使得梁實秋在自由主義的政治觀念上與自由主義西化派不謀而合。正如高旭東先生在“梁實秋與中西文化”研討會上做過《梁實秋:何種意義上的自由主義文人》的論文中所指出的,“從文學批評的角度,梁實秋說不上是一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但從政治批評的角度卻體現出了自由主義的立場?!币虼耍簩嵡锼鶊允氐淖杂芍髁x是政治上的自由主義而絕非文化上的自由主義。
從縱向看,梁實秋的自由主義傾向不僅針對思想自由,而且還包括批評自由和議論自由。作為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梁實秋所追尋的自由,絕不是放棄責任和義務,自外于社會和人群;而是始終保持住個人自由思想、自由批評、自由議論的權利。1935 年11 月22 日,梁實秋一手創(chuàng)辦了《自由評論》周刊,創(chuàng)刊號的《編者后記》中,揭示了他的辦刊宗旨:“本刊沒有照例的‘發(fā)刊辭’因為‘自由評論’四個字本身就是一個明白的解釋。本刊同人并沒有任何全體一致的意見,不過我們都是愛自由的人,對于思想言論的自由我們是絕對保護的。”[12]在創(chuàng)刊號中,梁實秋發(fā)表了《算舊賬與開新賬》一文,他直言不諱地說:“國民黨自執(zhí)政以來,最使知識階級分子感覺惶恐不安者,即是其對于思想言論的自由之取締干涉,且其設計之工推行之廣手段之嚴,皆遠過于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代之所為。”[13]文章大力呼吁政府當局開放黨禁,還民思想自由,還政于民,實行法治。
擁有兩重身份——“國家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的梁實秋,看似是一個矛盾體,實則凸現了梁實秋一直以來的新儒學的一個思想,而這種新儒學思想正是國家主義和自由主義在梁實秋個體上的一個契合點。新儒學提倡“現代性”的儒家文化,這種現代性是基于儒家思想,借鑒白璧德人文主義,打造中國文化與文學現代化的途徑。不管是國家主義抑或是自由主義,梁實秋始終站在中國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立場去辨析。梁實秋對儒家文化的堅定信仰,使他在以孔孟之道為信仰的臺灣成為“敦厚溫柔之寶”。當然,作為一名留美歸來的學者,他亦不同于像林紓一樣的守舊派,他沖破了保守思想的束縛,堅定地支持當今社會特別是青年應該被賦予足夠自由權利,而不是一味的接受,要站在儒家文化的根基上尋求思想上的自由。
梁實秋曾經說過:“我對梅花的冷峻懷有非常的向往。人之不可隨波逐流,似乎也仿佛梅花之孤芳自賞?!盵14]短短的一句話似乎一語道破了梁實秋早年的思想境界:犀利,鋒芒畢露,對萬事保持自己的人生見解且不被外物左右。而本文正是對梁實秋佚信中透漏出的這種思想境界的一種詮釋。
當前,筆者搜集整理的有關梁實秋的佚簡僅是一個開始,隨著研究工作的推進,筆者相信在此基礎上會有更多有價值的文學作品和書信資料將被發(fā)掘。通過對這些資料的搜集、整理和考據,對于多方面、全方位感知作家,研究其他文人作家填補研究界的空白,甚至于深層次評估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和影響都具有重大的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