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超

（韶關(guān)學院 外語學院，廣東 韶關(guān)512005）

禪宗是中國佛教史上的一大宗派，中國禪宗的實際創(chuàng)始人是六祖慧能。慧能之后，一花開五葉，形成為溈仰宗、臨濟宗、曹洞宗、云門宗和法眼宗。禪宗初傳日本，可追溯到奈良時代（710-794），但在之后的四百余年里，未能連續(xù)傳承。1187年，留宋日僧明庵榮西（1141-1215）將臨濟宗傳入日本，故榮西被尊為日本臨濟禪門祖師。明庵榮西，俗姓賀陽，字明庵，出生于備中（今岡山縣），13歲出家至比叡山受戒學習天臺宗。比叡山別稱天臺山，被譽為鎮(zhèn)護國家的圣山，自傳教大師最澄（767-822）由唐朝求法歸國后，比叡山就一直是日本佛教宗派天臺宗山門派的總本山。而后榮西又從千命法師學習密教，受密教灌頂，因此榮西兼通顯密二教。榮西得知中國宋朝禪法興盛，又聞日本雖早有祖師傳禪，然而并未能傳承，因此，便產(chǎn)生了在日本興禪的念頭，他在《興禪護國論》中寫道：“我國祖師傳禪歸朝，其宗今遺缺”［1］10。于是，兩次入宋。1168 年，榮西初次入宋求法，雖然此次未能訪師學禪，但是他求得了《天臺山新章疏》30多部60多卷。1187年，榮西再次入宋，他到天臺山萬年寺拜臨濟宗黃龍派第八代法嗣虛庵懷敞為師，之后隨懷敞禪師遷居至天童寺，參禪學法四年。1191年榮西獲懷敞禪師認可后歸國，開始傳授禪宗教義。由于日本社會、政治、經(jīng)濟等現(xiàn)實，榮西將臨濟宗傳到日本后對南宗禪的禪理教義進行了獨特的闡釋，以適應日本的特點。他在《興禪護國論》一書中詳細地闡明了其禪學思想，本文擬結(jié)合《六祖壇經(jīng)》的禪理教義，對《興禪護國論》進行研究，探討榮西對中國南宗禪的傳承和嬗變。

一、榮西的傳承法系

榮西師從臨濟宗黃龍派第八代法嗣懷敞禪師，其所傳的臨濟禪法為黃龍一系。榮西在《興禪護國論》中關(guān)于其入宋學禪的經(jīng)歷寫道：“從虛庵禪師于天臺天童兩山之際有年矣，親入其室傳佛心印，禪門之事悉皆授受?！保?］1“參禪問道，頗傳臨濟宗風，誦四分戒，頌菩薩戒已畢”［1］10。1191 年，榮西歸國之際，懷敞禪師授榮西法衣、臨濟宗傳法世系等，并作一偈為之送行?！安宦朵h芒意已彰，揚眉早墮識情鄉(xiāng)”是說榮西穩(wěn)重內(nèi)斂，但佛意早已顯現(xiàn)，別人的眉毛稍微一動就能判斷出其感情變化，意指榮西對佛法的洞察力之敏銳，悟性之高；“著衣吃飯自成現(xiàn)，打瓦鉆龜空著忙”是說修行的法門就在生活的言行舉止、行住坐臥之間，如果故弄玄虛反而與禪修大相徑庭、相去甚遠?？梢?，懷敞禪師高度贊揚了即將歸國的榮西有深刻的見解和敏銳的洞察力，并勉勵他只要保持禪心、明心見性，那么在何處修行都是一樣的。榮西在《興禪護國論》的“宗派血脈門”里記載了懷敞禪師對他的囑托：

贈榮西

不露鋒芒意已彰，揚眉早墮識情鄉(xiāng)。

著衣吃飯自成現(xiàn)，打瓦鉆龜空著忙。

若信師姑元女子，無疑日本即南唐。

一天月色澄江上，底意分明不覆藏。［2］29881

夫昔釋迦老人將欲圓寂時，以涅槃妙心、正法眼藏付囑摩訶迦葉，乃至嫡嫡相承至于予。今以此法付囑汝，汝當護持。佩其祖印，歸國布化末世，開示眾生，以繼正法之命。又授汝袈裟，大師昔傳衣為法信，而表本來無物，然至六祖衣止不傳。其風雖絕，今為外國法信，授汝僧伽梨而已。又授菩薩戒，法杖應器衲子道具，不留一付囑畢。聞傳法偈。此宗自六祖以降，監(jiān)分宗派法周四海，世泊二十脈流五家。謂一法眼宗、二臨濟宗、三溈仰宗、四云門宗、五曹洞宗也。今最盛是臨濟也，自七佛至于榮西，凡六十代也。［1］10

中國禪宗到六祖慧能已不再傳授法衣，然而因為榮西是日本人，懷敞禪師特地傳授法衣給他，以證明其身份。由此可見，榮西成了臨濟宗黃龍派的日本法脈。法脈指師徒之法門相承，亦指佛法的傳承與延續(xù)，以人體血脈相連來比喻，表示不絕的意思。因此，法門相承又稱血脈相承。榮西在《興禪護國論》的“宗派血脈門”里甚至追本溯源至禪宗第一代祖師摩訶迦葉，并一一列舉了傳承的法嗣，從第一代祖師摩訶迦葉開始代代相承，歷經(jīng)第二十八代祖師菩提達摩，到第三十三代祖師慧能大師，又歷經(jīng)第三十八代祖師臨濟義玄，最后是第五十三代榮西，并強調(diào)其傳承世系是“嫡嫡相承繼脈”［1］10。很明顯，榮西以禪宗的正傳自居，其上溯到達摩祖師、慧能大師，甚至上溯至初祖佛陀的說法，有自我標榜的目的，既反映出榮西欲樹立其正統(tǒng)性的強烈的愿望，同時也表達了他肩負著在日本弘揚臨濟宗的強烈使命感。

二、榮西對中國南宗禪的傳承

榮西從懷敞禪師直接引進臨濟宗的禪理教義，其禪學思想與南宗禪有一脈相承之處?！杜d禪護國論》是榮西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是其禪學思想的集大成，是探討其禪學思想的重要依據(jù)。對比分析《六祖壇經(jīng)》和《興禪護國論》，不難發(fā)現(xiàn)榮西對中國南宗禪的傳承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點：

（一）大哉之“心”即禪心

中國南宗禪注重從心性去探尋成佛的義理，慧能大師強調(diào)，心是人成佛的關(guān)鍵，是佛法的根源，“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睒s西繼承并發(fā)揮了慧能大師的這一思想，他在《興禪護國論》中說道:

大哉心乎，天之高不可極也。而以出乎天之上，地之厚不可測也。而心出乎地之下，日月之光不可逾也。而心出乎日月光明之表，大千沙界不可窮也。而心出乎大千沙界之外，其太虛乎，其元氣乎，心則包太虛而孕元氣者也。天地待我而覆載，日月待我而運行，四時待我而變化，萬物待我而發(fā)生。大哉心乎，吾不得已而強名之也。是名最上乘，亦名第一義，亦名般若實相，亦名一真法界，亦名無上菩提，亦名楞嚴三昧，亦名正法眼藏，亦名涅槃妙心……外打涅槃扶律，內(nèi)并般若智慧，蓋是禪宗也。［1］2

榮西所說的“大哉之心”并非一般人說的“心”，他把心看作天地萬物變化的依據(jù)，認為心包含宇宙萬物，不可衡量，如同虛空一般；榮西更進一步提出，心不可命名，因為心包含一切佛法，是佛教的最高教義，修習禪法可以貫通全部佛法，達至覺悟?？梢?，榮西的“大哉之心”是指“禪心”“佛心”，他的這一說法與南宗禪推崇心法的禪理教義大致相同?！读鎵?jīng)》般若品言：“心量廣大，遍周法界”［3］45；“自性能含萬法，萬法在諸人性中”［3］42；“心如虛空，名之為大，故曰‘摩訶’，何名摩訶？摩訶是大，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無邊無畔，亦無方圓大小”［3］42?；勰苷J為，心的度量十分廣大，可以進入到無所不包、無所不到的萬有境界，自性能含藏萬法，一切般若智慧，都由來于自性。《六祖壇經(jīng)》中的“自心”和“自性”是同一概念，是宇宙萬有的真實本性，慧能大師說：“世人性本清凈，萬法從自性生”［3］109；而榮西在《興禪護國論》中也寫道：“清凈心常一，即能見般若”［1］11?！扒鍍簟奔礋o垢無染、無貪無嗔、無癡無惱、無怨無憂，“清凈心”即般若心?？梢?，榮西對南宗禪有著非常透徹的領(lǐng)悟。

（二）“直指心源以成佛”

六祖慧能禪宗思想的核心是關(guān)于成佛的依據(jù)、途徑及方法的學說?；勰艽髱熖岢觯骸拔倚淖杂蟹穑苑鹗钦娣?；自若無佛心，向何處求佛？”［3］204既然佛并不在我之外，而就在我之內(nèi)，那么人的自心、本性就是成佛的依據(jù)，成佛就必須“自識本心，自見本性”［3］86、“自見本心，自成佛道”［3］204，榮西繼承并發(fā)揚了六祖慧能的禪宗思想，他在《興禪護國論》中說：

是故祖師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所謂禪門也。取名字者即迷法，取相貌者亦是顛倒。本來不動無物可得，是謂佛法。佛法只在行住坐臥處，添一絲毫也不得，減一絲毫也不得……動靜雙忘，顢頇佛性。［1］11

“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一語在《興禪護國論》中出現(xiàn)了七次，貫穿了上、中、下三卷。榮西認為禪法不取“名字”、不取“相貌”，“本來不動，無物可得”，且佛法的修行盡在平常的行住坐臥間，是一種“動靜雙忘”的無心無念的境界。這正是繼承了《六祖壇經(jīng)》中“于一切處，行住坐臥，常行一直心是也”［3］82的禪理教義，也就是說，榮西傳承了慧能大師所提倡的生活即佛法的禪宗思想。

六祖慧能進而提出：“以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3］86，只有心不執(zhí)著于外境、不受外境影響，意識才能進入心物皆空的境界。當心體毫無滯礙時，自然就能進入大徹大悟的境界，便與“佛”無異，這就叫“一念修行，自身等佛”［3］46。由于這種“無念無相無住”，完全是思想意念上的變化，因此它不涉及許多具體而細微的思想、欲念，也無需苦苦修行，無需反省過去的罪孽等等，那么過去所有的念佛、坐禪、修心就只剩下了一念之轉(zhuǎn)——“頓悟”。榮西秉承了六祖慧能的思想，強調(diào)成佛不向外求，而是通過內(nèi)在生命的覺悟而頓悟成佛，他在《興禪護國論》中提出：“即心是佛為宗，心無所著為業(yè)”［1］5、“無心無念之法，直指心源以成佛”［1］10?？梢?，榮西也提倡不著眾生相，不著法相，破除相執(zhí)，才能達到內(nèi)心自在。

綜上所述，在南宗禪的核心思想上，榮西的禪學思想與慧能大師的禪宗思想是一脈相承的，其《興禪護國論》與《六祖壇經(jīng)》有著明顯的親緣關(guān)系。

三、榮西對南宗禪的嬗變

榮西秉承了中國南宗禪的基本主張，將臨濟宗的禪法思想移植、傳布于日本，但由于日本的政治、經(jīng)濟等與中國不同，因此榮西的禪學思想不可避免地與日本的社會文化發(fā)生碰撞、沖突、融合，同時適應時代的變化，最后演化為具有日本化特征的日本臨濟宗。細致分析《興禪護國論》，我們發(fā)現(xiàn)其禪學思想的創(chuàng)新點可以歸納為以下兩點：

（一）“興禪”可以“護國”

《興禪護國論》是日本最早的禪學著作，分上、中、下三卷，共十門。正如標題所示，榮西撰寫此書就是為了論證禪宗的國家意義。榮西在第二章“鎮(zhèn)護國家門”中引用了《仁王般若經(jīng)》《楞嚴經(jīng)》《四十二章經(jīng)》等，對“護國”進行了論述：“仁王經(jīng)云，佛以般若囑咐現(xiàn)在未來世諸小國王等，以為護國秘寶，其般若者禪宗也。謂境內(nèi)若有持戒人，則諸天守護其國”［1］2-3。榮西主張禪宗與般若相等同，弘揚禪宗有益于國家，國家疾疫消滅，眾人歡喜，上下和睦，誦讀佛經(jīng)則息災得福，國土風調(diào)雨順，繁榮昌盛。榮西進一步表示其之所以興禪就是為了國家，“建立禪院， 其意專為護國家利眾生”［1］3。“諸惡災祥永不能入”［1］3等等。可見，榮西主張佛法的至極就是禪法，禪法與國家的關(guān)系如同佛法與王法的關(guān)系一般，兩者息息相關(guān)、相互依存。

榮西之所以主張“興禪”可以“護國”，是為了取得當時鐮倉幕府的支持。禪宗想要在日本能夠扎根并發(fā)展，就必須尋求統(tǒng)治階層的庇護，而“護國”就是最好的理由。日本佛教一向以“護國”作為其鮮明的旗幟，佛法鎮(zhèn)護國家的觀念可以追溯到圣德太子（574-622）執(zhí)政時期。榮西也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觀念，其宣傳與實踐的“興禪護國”使得臨濟禪迅速地得到了鐮倉幕府接納，源賴朝的夫人北條政子隨榮西皈依禪門，并賞賜土地建寺作為臨濟禪的傳法道場。在榮西的不斷推動下，臨濟宗在日本日益興盛。

（二）“參禪問道，戒律為先”

“戒律”在佛學中具有重要地位，戒與定、慧合稱“三學”，是佛教最重要的修行原則。簡單地說，“戒律”可以概括為“諸惡莫作”和“眾善奉行”，是約束佛教信徒、防非止惡的一套行為規(guī)范。慧能大師的戒律思想雖然是不拘泥于具體的戒相，注重內(nèi)心自性，但仍然是強調(diào)止惡揚善?！盎勰苷J為奉行止惡揚善的法門在于內(nèi)心修行，不僅適用于出家眾生，也適用于在家眾生?！保?］《六祖壇經(jīng)》中“自修，自行，自成佛道”［3］95一語高度地總結(jié)了慧能大師的戒律思想。榮西一方面繼承了慧能大師的思想，認為“佛法只在行住坐臥處”［1］11，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參禪問道，戒律為先”［1］2，展示出極端重視戒律的一面。其在《興禪護國論》中對戒律的重要性進行了反復的論述：

然則參禪問道，戒律為先，既非離過防非，何以成佛作祖？［1］2

今此禪宗以戒律為宗，故立令法久住義耳。天臺宗止觀云：凡夫耽緬，賢圣所呵，破惡由凈慧，凈慧由凈禪，凈禪由凈戒。［1］8

禪宗衲子，抉擇深信，守護戒律，心水澄凈，洗然見心。［1］12

可見，榮西強調(diào)禪僧必須守戒，參禪應以持戒為先。榮西如此重視戒律有其歷史原因，進入平安時代后期至鐮倉時代，日本佛教界戒律松弛，僧侶的世俗化已蔚然成風，因此榮西在著述中重申戒律的重要性以匡正當時日本佛教界戒律松弛的弊病。不僅如此，在《興禪護國論》下卷第八章“禪宗支目門”中，榮西還詳細地介紹了宋代的禪林制度，欲效仿宋地的禪寺儀軌來管理日本的禪寺，榮西這種重視戒律的禪學思想不僅成為了當時日本佛教界的一股清流，也為日本臨濟宗的長足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

四、結(jié)語

榮西既是日本臨濟禪門的祖師，同時也是入宋日僧的代表性人物，其禪學思想并非全盤吸收了中國的禪宗思想，而是將中國的禪宗思想與日本的歷史文化相融合。也就是說，榮西的禪學思想雖然源于中國禪宗，但無論其思想體系，還是修禪方式都有自己的特點。榮西之后，其嗣法弟子榮朝、行勇等禪師繼承其遺愿，致力于傳布臨濟宗，繼續(xù)完善日本臨濟宗的教理教義、制度儀軌，促使日本臨濟宗發(fā)展成一個獨立的、完整的宗教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