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晶 何繼軍
《大佛普拉斯》是一部小成本無明星影片,斬獲第54屆金馬獎10 項提名,5 項大獎,主要包括最佳新導演、最佳改編劇本、最佳攝影等獎項。電影主要講述底層人物保安菜埔和拾荒者肚財在值夜班時偷看老板黃啟文的行車記錄儀取樂,無意間發(fā)現(xiàn)黃啟文殺人的秘密,并通過對臺灣社會邊緣人物以及權貴人士的刻畫,借助大量宗教元素,以黑色幽默的呈現(xiàn)方式給觀眾帶來笑聲的同時,也揭示了臺灣社會兩極之間巨大的差距。
“黑色幽默”來源于美國文學,后作為美學范疇,進入電影等藝術領域。黑色幽默電影是一種滲透著濃重悲劇意味的變態(tài)的喜劇,以荒誕、嘲諷的方式反映社會生活,展現(xiàn)對個體生存狀態(tài)、環(huán)境以及意義的思考,其中彰顯的復雜的人文關懷情感及哲學思辨極具當下意義和社會意義①。筆者將從黑色幽默建構視角,分析《大佛普拉斯》的視聽語言,從而揭示其價值內(nèi)核。
片名初看讓人覺得有點摸不著頭腦,“大佛普拉斯”其實為“大佛plus”,由于導演黃信堯在2014年拍攝過短片《大佛》,2017年將短片拍成電影,當時正值iPhone6 plus發(fā)售,就將“plus”與短片名結(jié)合。導演給自己第一部長片起名就如此隨意,與影片戲謔的風格一致。
肚財(閩南語諧音為“肚臍”)是一個拾荒者,常常撿便利店扔掉的過期便當充饑。他孤獨一人,體形消瘦,身無分文,是典型的社會底層人物形象。他的好友叫菜埔(閩南語諧音為“蘿卜干”),為一家佛像制作廠看門。菜埔外形干癟消瘦,和蘿卜干一樣。除了主要人物名字外,影片中還有許多外文直譯或諧音名字,如擁有英文名Kevin 的董事長、叫葛洛伯(直譯自英文Global)的佛像制作廠、與7-11 諧音的洗門便利店,以及車震女Gucci 讓黃啟文叫她Puta(音似Budda 大佛)——Puta 在西班牙語中代表賤人,等等。
還有一處較為獨特的閩南語運用,即導演黃信堯貫穿影片始終的旁白。羅伯特·麥基認為,如果畫外解說可以刪除,而且故事還能自圓其說,講得很好,那么你之所以還要采用畫外音解說,唯一合理的原因就是可以將它用作對照或襯托②?!洞蟆返膶а菖园灼鸬搅巳琨溁f的作用,影片如果沒有導演的旁白,雖然故事的完整程度不會受到影響,但是導演以說書人形式的旁白提供智慧、反諷,同時揭示劇情隱藏的信息,在逗樂觀眾的同時,巧妙地以自己的主觀感受來引導觀眾解讀電影。
電影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從黑白到彩色的兩個階段,人們已經(jīng)不再會對一部彩色電影感到驚奇。然而,在現(xiàn)代電影中,有許多導演傾心于采用黑白畫面,或為了表達故事發(fā)生的特殊年代,或為了營造某種特殊的藝術效果。例如,在姜文執(zhí)導的《鬼子來了》中,為表示抗日戰(zhàn)爭這個特殊年代,影片的畫面多為黑白,但唯獨馬大三人頭落地時,淌出的鮮血變成紅色,這讓馬大三從懦夫一下變?yōu)橛醒缘挠⑿?。在《大》中,黑白畫面的運用則是為了營造貧富對比,在行車記錄儀里看到黃啟文的世界是彩色的,用電影角色的話說就是“有錢人的生活果然是彩色的”。黑白與彩色即是底層與高層、貧窮與富有的符號對比,以此構建簡單卻深刻的含義。影片中唯一打破“窮人就是黑白”這一定律的是,當肚財嘲笑土豆找不到女朋友是因為騎紅粉色摩托車時,土豆回應道:“電影是黑白的,不說沒人看得出來。”話音剛落,摩托車變成粉紅色。導演在此開玩笑戲弄電影角色,以戲謔的手法增加全片的黑色幽默。
暴力是黑色幽默電影重要的表達元素。當黃啟文想將葉女士的尸體藏于大佛肚中時,他拖拽、敲擊葉女士等暴力行為在彩色畫面中更加有視覺沖擊力,讓觀眾對劇情恍然大悟,同時也感到巨大的心理震蕩。
黑色幽默電影中的人物是對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的異化,這種效果在黑色幽默電影中的表現(xiàn)就具備了這種“丑的形式”的黑色幽默③。這種丑在同一人物身上具有不同特征,產(chǎn)生激烈碰撞,帶給觀眾思考?!洞蟆分凶蠲黠@的要數(shù)黃啟文,在政府高官口中他是留洋歸來的藝術家,是開文化公司的老板,他穿著藝術家文化人襯衫,胸口掛著玉,儼然一副翩翩君子形象。在行車記錄儀里,他勾結(jié)權貴,沉迷美色,玩弄女性,就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小人。但導演并沒有就此放手,而是在后面的劇情中,把他變成沒有人性的殺人兇手,殺死了威脅說出他搞男人的葉女士,假發(fā)掉落后稀疏的頭發(fā)更進一步丑化了他的藝術家形象。他偽造現(xiàn)場,殺死了看記錄儀得知真相的肚財。從藝術家到連殺兩人的惡魔,近乎荒誕的身份轉(zhuǎn)變,是創(chuàng)作者對社會上層的質(zhì)疑。
在生活面前抬不起頭的社會邊緣小人物肚財,在電影開頭想將拾荒的收獲賣給曾是同學的收購廠老板,為一頓飯錢而斤斤計較的低微姿態(tài)令人印象深刻。但他在好友菜埔面前趾高氣揚,菜埔也對其言聽計從。菜埔則是一個畏懼老板、不敢冒險的人,仿佛讓人覺得他貧窮得理所應當,但他卻很在意自己的老母親,預感到自己不妙的情況下,找到?jīng)]有家庭責任感的小叔,希望自己發(fā)生意外后有人照顧老母親。
電影導演講述現(xiàn)實加工的故事,表達深層的思考,其電影應是將內(nèi)容與內(nèi)涵結(jié)合在一起、有獨特的審美標識與豐富的思想感情的混合體。導演要以作者意識充分發(fā)揮文化想象,把握創(chuàng)作者的話語權,以具備強烈精英意識的平民身份,通過電影敘事實現(xiàn)文化交流以及對一個時代心靈的撫慰,這也是電影藝術重要的文化意義④。在《大》中,導演以黑色幽默為手段,在荒誕幽默之間,要傳遞的本不是故事,而是由黑色幽默延異的深層內(nèi)涵,即從故事意義不斷被延伸的對社會的認知。
最后,在鏗鏘的呼號聲中,大會落下帷幕。而星星火炬的種子,已經(jīng)播撒入少先隊員們的心間,正在悄悄發(fā)芽,期待長成參天大樹。
《大》的故事架構于臺灣。宗教信仰在臺灣備受關注,到2000年,臺灣總計有寺廟、教堂21186 個,神(佛)職人員49658 人,信徒1082 萬人,外籍傳教士1926 人,神學院84 所⑤。因此,宗教信仰映射到臺灣各個方面,在臺灣電影中也可以看到民間宗教的印記。佛在宗教文化中具有崇高的象征意義,代表著眾生平等、消除欲望。佛教在臺灣是社會的精神信仰,而在《大》中,大佛多次被解構為兇殺、權利、情欲及流浪等元素,佛教的偶像形象土崩瓦解。
影片的情節(jié)轉(zhuǎn)折處,黃啟文將葉女士的尸體藏于大佛肚中,佛本戒殺生,卻變成了殺人幫兇、兇手的藏尸地。藏尸第二天,黃啟文與工人對話的前景是大佛的后腦勺,主體黃啟文站在大佛下說話,這種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鏡頭語言一方面表明其人陰險狡詐,另一方面暗示大佛成為殺人兇手的代言人,為其掩蓋罪行、提供庇護。
當?shù)弥S啟文殺人的秘密后,菜埔和肚財惶恐中去廟中尋求解脫,希望神明庇佑自己。兩人并非佛教徒,卻在關鍵時刻把求佛當作功利的解決問題的辦法,可這并不能真正地自我解脫。而所找的救世主也并非真正的佛,是狐假虎威的道士,做法場面也荒誕滑稽,不具有真正的神性。
在師姐和方丈來察看佛像建造的情節(jié)中,大家雙手合于胸前,口中直呼“阿彌陀佛”,卻在話語中針鋒相對,與市井之徒吵架別無二致,消解了佛祖靜謐的威嚴。
??略f,重要的是講述神話的年代,而不是神話講述的年代。也就是說對電影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而言,最為重要的參照系數(shù)不是影片中故事所發(fā)生的年代,而是制作、發(fā)行、放映的年代⑥。在《大》中,導演消解原本嚴肅神圣的宗教文化,一方面是試圖表明電影中對人物看中金錢權利的抨擊,另一方面則是想引導觀眾思考當下臺灣社會被消解的佛教倡導的平等、無爭、消除欲孽的原因。通過電影故事反映現(xiàn)實,就像姜文曾在采訪中談到電影無非是導演為生活起的不同名字罷了。
任何電影都附帶有對價值的判斷,黑色幽默電影借助黑色內(nèi)涵引發(fā)人們思考價值問題,《大》中通過角色對原始欲望追求所導致的故事復雜性,權利與命運、生命的關聯(lián)性,討論社會價值,反映社會道德準則。
《大》中的階層分化明顯,拜金、功利、女性的元素映射了臺灣社會的價值觀,反映了導演對現(xiàn)狀的不滿。在電影后半段,導演在旁白中說:“社會常常在講要公平正義,但在他們的生活之中,應該是沒有這四個字,畢竟光是要捧飯碗就沒力了,哪還有力氣去講那些有的沒的。”對于底層人物而言,公平正義是不存在的。警察作為階級專政的工具之一,運用暴力手段來維護社會治安,保持社會穩(wěn)定?!洞蟆分芯哂刑卣餍跃斓那楣?jié)是導演借以展示臺灣社會的重要元素。警察的第一次出現(xiàn)是電視播放警察緝拿肚財?shù)膱鼍?。電視報道中,警察以“精神異常、載著來路不明的物品、抗拒檢查”為由逮捕肚財,而現(xiàn)實情況則是肚財?shù)哪ν熊嚊]有牌照,且雙方情緒稍有激動,無厘頭式地引發(fā)肢體沖突,警察就將肚財扣了起來。警察與肚財?shù)牡诙谓讳h則是在肚財死亡現(xiàn)場,警方給出的死因是“醉酒駕車”,這與沒有錢買酒的肚財明顯不符,可見,警察在黃啟文殺人滅口中起到了幫兇作用,做了完全與職業(yè)操守相反的事情。警察在《大》中作為混淆是非、勾結(jié)權貴的存在,反映整個社會判斷是非標準在金錢、權利面前土崩瓦解。
另外,女性形象在《大》中也具有較為面具化的設定。不論是與黃啟文有關系的葉女士、Gucci、Cindy 或洗浴中心取樂的美女,還是肚財和菜埔借以消遣的色情雜志圖片,女性的存在均是作為男性欲望的附屬品。有財富權勢的男人能搞到靚妹,女人已從欲望轉(zhuǎn)變?yōu)樨敻粰嗬南笳?,這成為底層小人物渴望財富的幻想與投射?!爸挥虚_賓利車才能搞到妹啊”這句話直白地將女性與財富聯(lián)系在一起。
在抨擊之后,生命、尊嚴、權利、財富什么更為重要?大佛注視下的為欲望爭得你死我活,面臨沖突時該如何抉擇,人生在世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價值?這就是黑色電影真正的價值,能引發(fā)觀眾思考當下主導的價值選擇是否具有普遍意義。
《大佛普拉斯》講述了一個底層人物與社會權貴之間的荒誕故事,借助黑色幽默,黃信堯也延續(xù)了前輩臺灣導演如侯孝賢、楊德昌等的人文關懷,刻畫小人物、邊緣人物、小家庭的故事,積極反思社會、人性、道德。導演黃信堯在創(chuàng)作上運用的特殊視聽語言可謂巧妙,被稱為臺灣新時代導演的代表。電影結(jié)尾的護法大會上,善男信女低誦佛經(jīng),忽然佛堂安靜,大佛內(nèi)傳來了幾聲低沉的巨響,隨后電影謝幕。電影結(jié)尾處的超現(xiàn)實主義手法不落俗套,那幾聲巨響也回蕩在觀眾心中,久久不能散去,留下思考余地。
注釋:
①④李燕.黑色幽默電影研究[D].徐州:中國礦業(yè)大學,2014.
②[美]羅伯特·麥基.故事[M].周鐵東 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399-400.
③修倜.中國當代黑色幽默電影風格的類別與敘事特征[J].華中學術,2016(04).
⑤楊仕彥.《大佛普拉斯》敘事空間分析[J].新聞研究導刊,2018(08).
⑥戴錦華.電影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