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世民

緣起：他們踩死了那只小老鼠

2016至2017學年，筆者在廣東省揭西縣東園中學支教，那是一所鄉(xiāng)村學校。執(zhí)教的班級是七 （5）班，那是一群皮膚黝黑，眼眸明亮的孩子。時間久了，越發(fā)為這些孩子的作文擔憂，他們的敘事能力比城市的孩子更弱一些，敘事不完整、沒有重點、中心不明等是習作的常見問題。七年級作文訓練的重點是寫人記事，夯實敘事基礎，對于其它文體寫作有著不言而喻的意義。有什么更好的辦法提升這些孩子的敘事能力呢？

靈感來自課間的一場 “慘案”。剛下課，在回辦公室的路上，筆者看見教學樓一樓的空地上，幾個高年級男生正在圍堵一只倉皇逃竄的小老鼠。你一腳，我一腳，可憐的小老鼠被踩死了。樓上 （5）班的孩子還沒來得及看到這一幕。如果他們在場，應有更多的情感觸動與思考。對，這是一個契機，一個激發(fā)敘事欲望和想象的契機——讓他們重構(gòu)這個故事，看看能折射出怎樣的心靈光芒。

實練：請你到故事里來

筆者馬上開展了一次 “請你到故事里來”的作文訓練活動：

一、“我講你聽”——提供起點以激趣

教師提供事件：“一日課間，幾個男生踩死了一只小老鼠?！眱删湓捒陀^陳述，不加細節(jié)，不露情感，意在留下空白與懸念，激發(fā)學生解構(gòu)事件的興趣。

二、“你問我答”——分解要素以入境

引導學生從敘事構(gòu)成要素的角度向教師提問，進一步分解事件，明確事件的核心，建立感性認識，為營造故事情境、進入故事情境做準備。

他們的提問十分熱烈，可見真思考。

圍繞“時間”：為什么小老鼠會在白天出現(xiàn)？尋找食物嗎？

圍繞 “地點”：一樓的角落嗎，有草叢嗎？那里可能有老鼠出現(xiàn)。

圍繞 “人物”：幾個男生？長什么樣？穿什么衣服？說了哪些話？

圍繞“起因”：為什么要踩小老鼠？無聊嗎？

圍繞 “經(jīng)過”：他們是怎樣踩死小老鼠的？小老鼠是怎樣掙扎的？

圍繞 “結(jié)果”：小老鼠死了嗎？太殘忍了！

…………

其實，筆者并沒有一一回答這些問題。因為在討論的過程中，學生根據(jù)生活經(jīng)驗以及事件的性質(zhì)，已經(jīng)能推測出各個敘事要素之間的關聯(lián)。為了強化這些聯(lián)系，我繼續(xù)鼓勵學生，按照如下的思維框架重新講述這個故事，要求添枝加葉，豐富細節(jié)，可以與別人說得不一樣，但要合情合理。

“______的一天，_____課后。幾個_____的男生，在______發(fā)現(xiàn)了一只________的小老鼠。其中_____的男生____小老鼠……小老鼠最后_______?！?（加時間、加環(huán)境、加過程、加結(jié)果；加外貌、加動作、加神態(tài)、加語言）

學生有話可說，初步構(gòu)建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在思維力和想象力的共同作用下構(gòu)建起來的，不完全等于還原過程，其內(nèi)容遠遠大于教師提供的兩句話的事實。但這并不是最終的重構(gòu)，重構(gòu)故事的關鍵還在于不同敘事時空的轉(zhuǎn)換，讓自己的個人經(jīng)驗參與敘事，滋養(yǎng) “真情實感”，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表達。

三、“我問你講”——設置情境以動情

在活動二的基礎上，趁熱打鐵，創(chuàng)設三個問題情境，提供三個陌生化角度，啟迪學生反觀心靈世界的各個層面，發(fā)掘敘事意義的多種可能。

情境1：你在教學樓上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站了好一會兒。你的內(nèi)心活動是怎樣的？

情境2：你剛好路過，看到了他們捉弄小老鼠的過程。你上前試圖說些什么？

情境3：你參與了這次的踩鼠事件，事后有人批評了你，你不以為然。你的想法是？

三個情境中，敘述者與核心事件的距離由遠及近，分別從旁觀者、參與者、當事人的角度進行設問，意在考察學生的思想態(tài)度與情感價值觀。

選擇情境1和情境2表述的學生最多。

面對情境1，有的說：“太可憐了！一只幼小的老鼠，應該出生不久，不然不會貿(mào)然出來。那些男生難道不知道腳下是一個小生命嗎？要是我能制止他們就好了。唉，生命是如此渺小，如同流星，稍縱即逝?！?（感情復雜，同情中有自責，還有唏噓。）

面對情境 2，有的說：“哥哥，不要！不要踩！那是個小生命。我叫你們哥哥，是因為我尊敬你們，可你們虐待小動物的行為，真的讓我很失望，還不如我善良的弟弟?！?（同情中還有譴責）

也有選擇情境3進行表述的：“俗話說 ‘老鼠過街，人人喊打’。老鼠偷吃糧食，咬壞物品，身上還有病菌和寄生蟲，傳染疾病，危害很多。人人得而誅之?！?（貌似義正辭嚴）

觀點一出，馬上遭到了“群攻”：

“你們踩老鼠的目的是玩耍，是戲弄小老鼠，不像你所說的鏟除危害，你在狡辯?！?（抓住了事件的關鍵性質(zhì)）

“就算滅鼠害，也不是你們這種殘忍的行為！況且你們也是孩子?！?（又抓住了關鍵）

…………

不同角度下的不同表述，入心入情入理。初見善意的人文情懷，亦見思辨的智慧火花。

以上三個訓練活動，從發(fā)現(xiàn)故事到解構(gòu)故事再到重構(gòu)故事，學生有所思，有所悟，為最后的書面習作做足了功課。

四、“寫出你的故事”——書面表達以成文

布置課后作文：根據(jù)“踩鼠”事件，寫一篇記敘文。要求：題目自擬，敘事完整，中心突出，有真情實感，字數(shù)500左右。

成效：這是一個新的故事

批改作文，著實驚喜。較之以往，這次作文的敘事更完整，脈絡更清晰。重點也突出，懂得用多種描寫刻畫人物，懂得用議論抒情表現(xiàn)中心。有真情實感，字里行間滲透著對生命的關懷，閃現(xiàn)著悲憫的人文之光。角度也新，除了以旁觀者的身份敘事外，還開拓了其它視角，如小老鼠的人格化視角：

一只小老鼠的自述

吳文靜

我死了，是被踩死的。

朦朧記得那天雖然是清晨，但是陽光很熱辣，剛剛響過下課鈴。我住在校園，校園墻角的一個小洞里。媽媽告訴我，白天不能出去玩，很危險。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我喜歡到一樓的草坪玩，那里長滿了鮮嫩的車前草，我喜歡偷偷看那些學生，喜歡聽他們的讀書聲。這個世界太有趣了！

還是去對面的草坪玩吧。車前草結(jié)籽了，旁邊好像還有一棵紅薯苗，說不定下面也結(jié)紅薯了。剛下課，人還不多，快點跑，應該不會被發(fā)現(xiàn)！

沿著墻角跑，突然一聲“快來，這里有一只小老鼠！”嚇住了我?；仡^一看，是一個穿著牛仔褲和紅色T恤的高大男生，留著蘑菇頭。我遲疑了一下，心想，他不會傷害我吧，他們是學生，不過本能告訴我還是得跑?！岸伦∷　蹦⒐筋^大喊，于是眼前又出現(xiàn)了四只大腳，一雙紅色拖鞋，一雙黑色拖鞋。我的心咚咚直跳，害怕極了，不敢看他們的模樣。往哪面跑？往哪面跑？他們攔住了去草坪的路，左面是人，右面是人，我折回去，想從后面沖出去，可是一陣撕扯之痛，讓我不能動彈，蘑菇頭踩住了我的尾巴，順勢把我踢了出去，我看到天地在顛倒，在旋轉(zhuǎn)，陽光、空氣、笑聲擰成一團，隨我一同墜落。我的爪子還能動，可是為什么抓不住地面呢？“踩死它！”“踩死它！”三個男生哈哈大笑。一座紅色的大山落下，一座黑色的大山落下，一座山，又一座山……黑夜來臨了？為什么這么沉重？

我知道車前草枯了，還會長出新葉，明天的書聲依舊瑯瑯，可我再也看不到，聽不見了。

這是一個全新的故事，融入了小作者的思考、想象和體驗，大量的心理獨白，娓娓道來，動人心懷，給人啟迪。

當然，這次習作整體上還存在問題。不過，“重構(gòu)故事”開了個好頭，學生知道了敘事至少要完成三個指標——完整、有重點、有真情實感，敘事意識的增強自然會驅(qū)動敘事能力的發(fā)展。

深思：這是我們共同的故事

通過解構(gòu)原有的真實事件，釋放更多的敘事時空，在營造情境中召喚學生充分調(diào)用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心靈體驗與原事件中的各要素進行有意義的對話。運用思維力、想象力，按照個體的經(jīng)驗發(fā)展模式，建構(gòu)一個新的敘事時空，生成一個新的故事，并借此傳達對生活的理解，對人生的態(tài)度，這就是“重構(gòu)故事”。

重構(gòu)故事，亦是教與學共進的策略。踩鼠事件觸動了教師關于生命的思考，教師以此作為契機，搭建話語平臺，促成了學生與教師的對話，學生與學生的對話，所有人與 “生命”這一主體的多維、多向?qū)υ?，形成了教與學的“共同體”。美國教育家帕克·帕爾默指出，“教學就是要開創(chuàng)一個實踐真正的共同體的空間”“只有親身處于共同體之中，我們才能理解現(xiàn)實”。也就是說，只有在教育共同體中，教學才能走向圓滿，學習才能走向自足。

作文教學需要真正的教育共同體，這樣我們才能與真理保持永恒的對話，才會有 “重構(gòu)故事”中教師關于生命的悸動，學生對生命的憐惜，對善的追求。然而反思我們的日常作文教學，教師是主導者、命題者、評價者，很少是深度的參與者。深度參與，意味著師生面對“偉大事物”形成共鳴，共同參與故事，變成我們共同的故事。這些偉大的事物是真的、善的、美的。

偶憶另外一節(jié)搬到操場上的作文觀察課。珠海的4月真好！舊綠凋零，新綠吐芽。帶著初三的學生再重新看看校園，喜歡什么就記下來。一個不愛學習的男生，指著一叢明艷的勒杜鵑說：“看，那花多像一群蝴蝶，還閃著翅膀！”

多么美妙的句子！多么美麗的春光！那之后，作文 《一節(jié)特別的語文課》便誕生在他的筆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