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哲宏，無罪
2019-02-19 05:48:56陳莉莉
南風窗 2019年4期
關鍵詞：雙河
陳莉莉
“都來摘桃子?！彼f，他不喜歡出來后被各種人士“擁著”的感覺。
說話的空隙，他遞過來一杯茶。那是二姐從韓國帶過來的大麥茶。二姐是醫(yī)護工作人員，回國陪在他身邊，“能省點去醫(yī)院的錢”。
臥室門邊的桌子上擺著藥瓶子，空的、滿的，還有正在用的，主要用來治療糖尿病、高血壓。拐杖在他坐著的沙發(fā)后面，旁邊的柜子邊上掛著一把吉他。
“這是我兒子的。他也喜歡彈?！?/p>
1995年9月29日，吉林省吉林市永吉縣雙河鎮(zhèn)新立屯女青年遇害，27歲的金哲宏被作為嫌犯起訴至法院。案件進入司法程序后，金哲宏被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死緩”，先后四次。
2018年11月30日，吉林省高院再審改判，宣判50歲的金哲宏無罪。
金哲宏走出監(jiān)獄。
他去了雙河鎮(zhèn)烈士陵園，在父親的墓碑前，倒了杯酒，失聲痛哭。
金哲宏的“宏”字，源于他在獄中簽寫的“金打口冤”（即：是被冤枉的），他本名金哲紅，與弟弟金哲松是雙胞胎，即：紅松?！案改溉∶彩怯性⒁獾摹！?/p>
“所以，金哲宏是不存在的。這么多年，他們關就關錯了一個人，判也判錯了一個人?！?/p>
出來后，金哲宏去辦了新身份證，名字還是以前的：金哲紅?！捌綍r還會用金哲宏。”
是金哲宏這個名字帶著他在監(jiān)獄里轉了23年?！耙沧屛医Y識了很多好人。”
它們交錯穿行于這個男人的身上。
吉 祥
距離吉林市30公里的永吉縣，歷史悠久，名字取自“永遠吉祥”。雙河鎮(zhèn)是其9個鄉(xiāng)鎮(zhèn)中的一個。
這個小鎮(zhèn)，在相貌上與很多東北小鎮(zhèn)一樣：散著積雪，剛出來的豬大腸冒著熱氣，酸菜看起來冷冷清清清，啤酒和餃子放在門外。
4點多，天黑了下來。緯度的原因，這里黑得比其它地方要早，也因此很多機構三點半就下班了。
曾經，雙河鎮(zhèn)上，朝鮮族與漢族人口各占一半。最近一些年，朝鮮族人陸續(xù)外遷，去韓國、去沿海城市，朝鮮族人的村落空當當的。
20世紀60年代末期金哲宏出生于此，他上大學，當老師，當兵，退伍，從商。然后，一天，他在距離雙河鎮(zhèn)3公里的黑石村被帶走，再見家鄉(xiāng)就是23年后的冬日。他恍惚得認不出來了。
那時，他在黑石村經商，主業(yè)是養(yǎng)殖，開個狗肉館，可以批發(fā)、零售。經營面積1000平方米左右?！伴T口就是公路。生意很好?！彼f那種經營模式在當時很新。
村里零散走著孩童和老人。村委會關著門，村民告訴《南風窗》記者，這里沒有人上班。國旗是這片土地上的亮色。它門口是202國道，對面就是當年金哲宏經營的狗肉館。只是它早已沒有當年的生機，看上去蕭瑟、凋敗。
年輕人不知道誰是金哲宏，但是他們知道這里曾經發(fā)生一樁案子， 一個人被判了死刑（死緩），然后“又聽說是被冤枉的”。
當年與此案有關的人已不在村里居住，金哲宏說想找到他們，問問他們當年為什么要說那樣的話。“但凡有一個人尊重事實，我就不會有牢獄之災?！?/p>
還是有人記得金哲宏的，他們年齡相仿。王群稱金哲宏為“狗經理”，他說，“我們年輕時還一起喝過酒?！?blockquote>金哲宏說他有國家，有大家，但是每個人都要各奔東西，自力更生?！爸皇俏业男〖乙呀洸辉诹?。”有人對他說，慢慢調養(yǎng)身體，再成個家吧，找個伴，“沒有這個概念”。
那個年代的東北年輕人，都是“三杯三杯地喝”，“人家一杯喝完，‘哐的一聲把杯子放下來，你喝不喝？你肯定得喝嘛？！”金哲宏回憶年輕時的喝酒時光，他說那時“年輕氣盛”。
不同于囿于農村生活的王群，金哲宏身上還有著軍人的孔武之氣。他認為這也是他之所以能堅持不斷申訴的客觀原因，“軍人出身，要有軍人的樣子?！?/p>
王群對于金哲宏案件的所有信息都來源于新聞，他從未想過自己與新聞離得如此之近?！奥犝f他在里面被打壞了。也不知道真正的兇手是誰，案子到底破了沒有。”金哲宏也從未想過，自己在這個小村莊里經商，將自己經營成了一個“故意殺人罪”罪犯。
“我那個生意，其實市場空間特別大，但是需要時間。你看看現在很多地方都沒有笨狗（土狗）了?！?/p>
出來以后，金哲宏說他發(fā)現老百姓的生活更加幸福了，祖國也更加強大，更加繁榮富強了。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已不再是當時的模樣，人少、房新。他借住在親戚的房子里，是老樓，樓梯陡峭，墻壁上貼滿了五顏六色的電話號碼。
但現實是生活中還會有蒙冤者，“到底有多少，應該沒有人去刻意統(tǒng)計。不是說吉林有冤案，江蘇就沒有，司法改革需要一個過程，老百姓也一樣，要相信國家。”
很多蒙冤者來找金哲宏，希望能獲得幫助。李安琪的媽媽是其中一個。
“她們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我?guī)筒涣?。我也是一個受害者?！?/p>
金哲宏說他有國家，有大家，但是每個人都要各奔東西，自力更生。“只是我的小家已經不在了。”有人對他說，慢慢調養(yǎng)身體，再成個家吧，找個伴，“沒有這個概念”。
有人問他，你這會有國家賠償嗎？會賠你多少錢啊？
“他們不是看你蒙了多少冤，承受了多少痛苦。”
遇到這樣的問題，金哲宏覺得沒法跟他們溝通。但這個問題，他隨時隨處都會遇到。
“我可以說我一分錢不要，把我老媽賠給我?！?h3>事 實
“事實”這個詞語高頻率出現在金哲宏的表達里。
出獄后，兒子金永鑫問他，《軍中綠花》是不是他作的曲？他說他不能直接對兒子說“是”還是“不是”。
“我在里面關了那么多年，我需要底稿，需要人證?！?1994年金哲宏入伍，《軍中綠花》發(fā)表于2000年，沒有曲作者。
出獄后的感謝席上，金哲宏對金永鑫說，“你去陪陪爸爸的戰(zhàn)友?！碑斈杲鹫芎暧媚鞘浊訁⒓訁R演時，上下兩層樓，很多人?！拔蚁胛覂鹤拥玫搅藵M意的答復。”那些是證人，“證人的話比我自己的話要有用?！?/p>
入獄前，金哲宏不抽煙，為了保護嗓子。在監(jiān)獄里學會的抽煙，“命都保不住了，還保護什么嗓子？”
現在他一個人時，看書、彈吉他，不會抽太多的煙。聊天時會多一些。“如果以后有女朋友，人家介意，我會尊重人家的。就算是不主動勸，我也會有自知之明?！?/p>
搞創(chuàng)作時，如果有煙，可以把事情做得更精致些。“什么行業(yè)都得尊重科學，半拍差了，都不行?！?/p>
岳父曾問過他，你沒殺人，為什么要承認殺人了呢？
金哲宏說他感到氣憤，但是也只能用沉默回答?！八情L輩，我不能沖著他喊，我為了求生，為了活著。為了搞清楚這事到底是什么事?！?/p>
“我承受了什么，我心里清楚?！?/p>
入獄第12年，金哲宏主動要求與前妻離婚?！拔也荒艿⒄`她一輩子。”兩人當初一見鐘情，女方家人不愿意，但是架不住兩個年輕人感情好，“于是私奔”。但也只過了幾年守在一起的愛情生活。
金哲宏出事時，他的兒子金永鑫兩歲?！艾F在已經快三十歲了。我沒有對他有過教育，我只有以身作則，告訴他男人應該怎么做。我出來以后，看到周圍人與我打交道，他心里應該有個答案?！?/p>
夫妻之情，或者說愛情，此刻在金哲宏眼里，“如果沒有孝道，就顯得太自私了。”
金哲宏說他感到氣憤，但是也只能用沉默回答?！八情L輩，我不能沖著他喊，我為了求生，為了活著。為了搞清楚這事到底是什么事?！薄拔页惺芰耸裁?，我心里清楚?！?/blockquote>他知道這個認識的痛點來源于哪里?！八系蠇屵€活著，我老媽沒了?！?/p>
金哲宏說如果有一天見到岳父母，“會跪下來，認個錯，我把人家的姑娘給耽誤了?！?/p>
“如果說我在里面遭一分罪，那她和孩子在外面就遭了十分罪。她把孩子養(yǎng)大，成為一個在正軌上行走的人，她就是我們家的功臣。”
沒有恐懼
第一次吉林中院認定金哲宏犯故意殺人罪宣判死緩時，是一個下午。下著小雪，金哲宏說他沒什么可說的，站在鐵窗前，寫了他在監(jiān)獄第一首原創(chuàng)歌曲：《每一次》。
他在歌詞里說：每一次我苦苦的盼，盼望著爹和娘；每一次我苦苦的想，想著妻兒郎；每一次我手捧窩頭喝那菜湯，淚珠就掛在我的臉上。盼來盼去，我卻在牢房。猛抬頭，看見高墻電網。我苦苦的求、苦苦的盼，盼望回到親人的身旁，盼望自由回到我身旁。
后來，很多死刑犯覺得這歌好聽。他們臨上刑場前，還要求把金哲宏調到其監(jiān)室，給他們唱這首歌。
他認為入獄前后，在信念上，自己沒有改變。他依然還是一個堅定的共產主義信仰者，依然是黨員。也不會因此就說國家法律不公正，“不公正，我就不會活著出來。也就沒有呼格吉勒圖、聶樹斌?！?/p>
他更加百毒不侵。與不同犯罪類型的人相處，盜竊、殺人、搶劫，“在大染缸里，我更學會了保護自己，也越來越精明了。”
他唯一能理解的是“傷害罪”，因為“它沒有預謀?！?/p>
以前他會覺得殺人犯很恐怖，接觸以后就會覺得“都是假的，都是紙老虎，誰都怕死”。
宣判死刑時，每個死刑案的神態(tài)，都烙在他的心里。
遇到突發(fā)傷害事件時，要斗智斗勇，“你首先是什么都無所謂，要保住命。生命是最珍貴的。命都沒有了，還能有什么呢？我把命保住了，隨著時間的延續(xù)，我能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活著我才能搞清楚?！?/p>
“我死了，誰知道呢？我死了，這案就是鐵案。”
知道被判“死緩”時，他說對死亡沒有恐懼，“只有真正的兇手對死亡是有恐懼的。我的心態(tài)就是只要我活著，我就要喊著我是冤枉的。我很坦然，我要上訴。”
“無奈與絕望并存，但現實殘酷，沒辦法。我能清醒地活著，活到今天，熬個清白，也算是天意。”
在生與死中抉擇，長痛與短痛中抉擇，金哲宏意識到：人的抗擊打能力是有限的。
監(jiān)獄里不是封閉的。金哲宏抓住一切機會學習。他認為自己有一天肯定會出去。“父親是抗美援朝的老革命，母親帶著朝僑的身份在中國行醫(yī)32年，她含辛茹苦把我撫養(yǎng)成人，讓我參軍，加入中國共產黨，是讓我去殺人的么？我要告訴別人：不是的?！?h3>音 樂
金哲宏喜歡音樂。他在監(jiān)獄里有一個原創(chuàng)歌詞本，他把它帶了出來。紙很薄，他一張一張地掀開，每個作品都有創(chuàng)作緣由和背景。比如《萍水相逢的緣分》，他說，是用來感謝他遇見的每一個貴人。
辯護律師李金星說，金哲宏經常對他們說，不要放棄他。
出獄后，金哲宏創(chuàng)作了《新婚新曲》。
他聯系婚慶歌手，“必須得在婚慶現場來唱，錄制下來，往全國婚慶市場發(fā)行。”他想到他當年的狗肉館生意，他說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具有互聯網思維的商業(yè)模式，他知道的是，“婚慶市場那么大?！?blockquote>“我要是心中帶著恨的話，我不能活到現在。心里有大愛的人能活得更長更深遠。心中有仇恨的人，他看不到曙光，看不到光明?！?/blockquote>
他說是國產電視劇《雞毛飛上天》“以命換命”的橋段讓他產生了觸動。他用它來解釋《婚禮進行曲》的創(chuàng)作緣由。
在那個橋段里，男主角陳江河被綁架，女主角駱玉珠想拿錢去交贖金，最后以“陳江河是董事長可以找到錢”為由從綁匪那里把陳江河替換了出來。相擁時，駱玉珠在他耳邊說，你在哪，我在哪。
有恨么？
沒有恨。
“我要是心中帶著恨的話，我不能活到現在。心里有大愛的人能活得更長更深遠。心中有仇恨的人，他看不到曙光，看不到光明?？赡芫鸵匝肋€牙，以暴制暴了。 但是我還是希望讓不尊重事實的人得到應有的懲罰?！?/p>
他說，這是讓警鐘長鳴，告訴人們做人要有底線，要有根本?！安灰趴陂_河，胡說八道。你毀的是別人的人生。”一次看病回來的出租車上，金哲宏看到了一百元，他把它撿起來遞給司機。他說他信奉“花贓錢喝涼水早晚是病”。
互聯網平臺上有網友在其采訪視頻下留言說，“關了23年，不失儒雅。如果一直在外面，應是一個特別成功的人?！?/p>
也有例外，只有他心里知道。有一次接受媒體的采訪，他沒撐住，逆反心理就上來了，“就像審犯人似的”。越是傷口越往外扒摟，越不想回憶的越得回憶。
“如果沒有什么事的話，我可能還能活20年。還能做很多事?！碑斚伦钪匾氖?，“養(yǎng)好身體，等幫助我的人們需要這份情的時候，我能給予回報?！?/p>
如果以后有可能的話，他想給盲人開一家按摩店，他享受服務時免費，掙的錢歸他們，“主要是評估自己的身體”。
現在身體不好，以后老了，如果身邊有個女人，有按摩椅，可能能好點。但如果沒有呢？“我就是孤孤單單一個人，我就得需要他們?！?/p>
他現在睡眠不好，獄中的疼痛還在折磨著他，每天也只能睡三四個小時。芬必得已經吃到每次8片，現在藥對他來說已經失效了。20元一根的按摩棒，“撓一撓，好受一點?！?/p>
但是跟癌癥患者相比，“我這種疼也是小巫見大巫。”
身體有病，自己積極治療?！暗亲晕一貋硪院螅瑳]有人主動聯系我給我解決生活上的困難。只有案發(fā)地（雙河鎮(zhèn)）給我送點油、送點米。很多時候，都是我在尋求幫助。不應該有人反省嗎？”
（文中王群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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