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琳

日出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寅時、月亮、露水、敖包、經(jīng)幡

隱隱的噠噠噠的蹄聲

一輪紅日

踏著紅云揚起紅鬃騎著一匹紅駿馬來了

來了

大草原的日出

上蒼之手加持過的日出

現(xiàn)在我想把它看成是一個老人的日出

如果可以

這花這草這亮晶晶的水就是我的

這一座天空也是我的

如果可以

我就看見了血胎中的自己

正發(fā)出嶄新的嬰兒一樣的心跳

如果可以

我生命里的能量

就有可能多一些，更多一些

因為加進了奶茶、篝火、青草、星星

愛和太陽

我必須感恩并牢牢記住這個瞬間

余生最年輕的一天

就從科爾沁

從5點15分的日出開始

晨記

清晨

多數(shù)人在那一邊

我在這一邊

扎魯特，成了我一個人的草原

高處有敖包，有經(jīng)幡拂動

低處有蒙古包飄出的炊煙

遂想起遼代，譽洲

這古城將士的馴馬場

金戈鐵馬，繁星叮當，蹄聲斑斕

難得這靜謐這遼闊這一個人的草原

我甩開風衣作馳騁狀

才發(fā)現(xiàn)

我早已不會奔跑

早已習慣于狹窄街道的行走

習慣于人世間的小心翼翼，接踵摩肩

這輩子注定做不了馬，更做不了鷹

緩步走向插有柳枝和蘇德的巨大石堆

默默祈禱，繞敖包三圈

大地鮮嫩如初，忍不住把頭埋進青草

唇邊沾滿野花和第一道露水

此時旭日升空，月亮還在

竟感覺全身血液蔥綠，力氣倍增

扎魯特，嚼完這一根，再嚼一根

我就是你的牛了

好馬

對面那黑壓壓的一片，是啥

在看臺上坐了十分鐘

我這個后知后覺者

才猛然醒悟，是馬

是珠日河哲里木賽馬節(jié)的主角

是蒙古高原各盟各旗百里挑一、千里挑一

挑選出的馬，好馬

一萬匹好馬

好馬英俊，強壯，高大

好馬鞍上有翅，蹄下有風，眼里有情

好馬不排斥韁繩

好馬是馬中的特種兵

一小時兩小時

那黑壓壓的一片還是一動不動

在500米以遠，我看不見馬頭、馬尾

看不見馬脖子垂下的優(yōu)美曲線

作為主角

一萬匹好馬也許早早集結(jié)在此

烈日曬干了草葉上的露水

可以想象，它們也會大汗淋漓

也會煩躁、不安

馬啊馬，它們用怎樣的毅力

才能管住性情中的狂野不羈

用怎樣的意志，才能鎖住血液里的風暴

在某一特殊時刻

馬，是不是一樣會咬緊牙關(guān)

齒間一樣會發(fā)出鋼銼一樣吱吱吱的

細微聲響

我坐在寬大的白色遮陽棚下

情不自禁，向那黑壓壓的一片致敬

向大草原的等待致敬

向世間一切偉大的忍耐與克制致敬

向遼闊，向歡樂，向輝煌，向馬

致敬

兩小時三小時

時針與分針開始松動

好一個主角登場！好一個萬馬奔騰

好一個十萬人的看臺

被哲里木的灼熱氣浪舉在空中

柳

我要說的是通遼奈曼旗的柳

它長在二月春風之外

情思繾綣之外

所有唐詩宋詞之外

這是打仗的柳

站在前沿陣地的柳

看不見的敵人

正以風與沙合謀的軟暴力的形式

一秒一秒地逼近

奈曼旗的柳

沖鋒陷陣的柳

正以一枝一葉的柔弱身軀與時間搏斗

十萬畝疆場

十萬畝殘肢斷臂

十萬畝壯烈啊十萬畝英雄十萬畝柳

風吹掉毛發(fā)吹掉皮膚吹掉全身血肉

只留下曾經(jīng)的兵器的形狀

類似于大刀、長矛、弓箭的形狀

在畫家攝影家眼中

卻是另一種酷厲美學的形狀

車窗外

我的興奮

猝不及防，與車窗外

迎面跑來的第一只羊同時降臨

興奮指數(shù)，翻越達坂山

隨手機上的海拔

一百米一百米升高

羊啊，被陽光灌得酩酊大醉

悠悠然啃著時光的羊啊

哪里還能找到這樣清潔的草

這樣幸運的牛羊

就連路牌上一閃而過的地名

門源、張掖、峨堡、阿柔、阿力克

讀起來都讓我唇齒留香

八寶，路牌上的八寶

電擊一般，忽想起一個叫八寶的農(nóng)場

農(nóng)場里一個21歲的年輕人

忽覺得千里草原

滿是一顆孤寂靈魂的氣息

流放。寫詩。種青稞

霹靂。風暴。命運。滄桑

一匹馬把自己的血液叫作光芒

車窗外

天一如既往地藍

地一如既往地青

風和日麗，六畜興旺

一群靜物近看是羊，遠看是蠶

極目處是時間

人是一個永恒的字

釘進這無盡的蒼茫

阿米東索

我認定掛在我窗戶右側(cè)的

那頂雪亮的頭盔

就是阿米東索

我認定那群手捧哈達載歌載舞的

中學生，那牧馬的少年

就是阿米東索

那火苗一樣跳動的藏族文字

就是阿米東索

一只新生的羔羊來自天堂

那母羊飽滿的奶汁

小羊唇邊第一朵紫花，阿米東索

那圣潔、那恩典、那吉祥、那安康

那太陽、空氣、水

那彌漫四野的芬芳，阿米東索

我還認定我內(nèi)心

已經(jīng)獲得滿滿的具有神性的歡樂

阿米東索

我要走了，車就在門外

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做，不想

我就看你！阿米東索

樹枝彌漫銀光

瓷從天空游來

那至高無上的雪啊我仰望阿米東索

我的心跳與廣袤時間的跳動一致

我幸福的憂傷與微微發(fā)藍的白云一致

我目光帶電

真擔心持續(xù)兩小時的注視

會融化山巔的積雪，阿米東索

我?guī)Р蛔吣愕乃{天

帶不走你的云你的霧

你的河流你的風光無限

就請過路的大鳥掉下三粒草籽

讓我繁衍成另一片草原

阿米東索

青海的草

蜿蜒不絕的被子，純棉的，彈性的

高原八月的另一層皮膚

是青海的草

經(jīng)幡拂動下的吉祥文字，生生不息的

牛的、羊的、馬的，連蟲子

都想生根發(fā)芽的

是青海的草

用情歌、酒，和生命源頭的水

澆灌。醉人的，靜謐而熱烈的

讓花兒一朵比一朵唱得嘹亮

是青海的草

在蜿蜒不絕的碧綠的早禱聲中

讓我埋下頭去，樸素地嚼著

吟誦著。讓我的蹄子點點點點

一路往西，登上最高的殿堂

是青海的草

一棵樹

它們是這樣成為一棵樹的

一棵樹生鐵一樣鍥入另一棵

一棵樹成為另一棵腹中的釘子

沒法拔，不能拔

那場雷電已經(jīng)過去一千年

它們一起死過三百年

撕心裂肺地，仇恨過三百年

用同一把冰雪敷療傷口

又是三百年。最終選擇活著

活著，就是寬恕別人同時也寬恕自己

它們保留各自的姓氏

兩種不同的葉子在風中招手

這棵樹讓我無法忘懷

它在南疆溫宿縣神木園

也是西部

汽車穿行于刀鑿斧削的山脈之間

一個拐彎，溫柔的曲線

出現(xiàn)在眼前

哦哦！一片清澈的水

一抹綠草

這時誰能不說西部是最女性的

她只是甘于在最后出現(xiàn)

她把遼闊與馳騁交給男人

只負責生育，負責烘暖土坯房

負責用牛糞火烤熟香噴噴的馕

負責用曲線的斜坡去趕小馬駒

負責剪羊毛搟氈子，負責擠奶

那香甜的肥碩的肉質(zhì)的奶啊

就從牛的羊的石榴的梨的杏的乳房里

從西部飽滿的乳房里源源流出

下一站

下一站

一次次被車輪揚起的塵埃覆蓋

背負著烈日和冰雹

我要趕往下一站

那酒旗飄搖，備好茶水的

那窗明幾凈，一塵不染的

不是我的下一站

那花潮洶涌，滔滔的鳥聲迎面撲來

載歌載舞的

不是我的下一站

一路顛簸

與十萬里風沙結(jié)伴而行

我要趕往我的下一站

我的下一站

在大漠以西，紅柳以西

盛開的沙棗花和馬蹄以西

一段最好的人生以西

我的下一站選擇空白和停止

在地圖上找不到它

它在我的心臟以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