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語

當我還沒見過婆婆時，就開始穿她給我織的毛衣，吃她精心為我制作的泡菜。毛衣又漂亮又暖和，泡菜姹紫嫣紅地裝在玻璃瓶子里，看著都覺得香，同事們羨慕得眼綠，我心里是滿滿的幸福。

后來，老公費盡周折把我調(diào)過去，在那個安靜而美麗的小城里，我終于見到了婆婆，那么安詳而和善的老人，心里忍不住地喜歡，想一輩子對她好。

可令我詫異的是，公公從沒正眼看過婆婆，婆婆總是低眉順眼忙里忙外，誠惶誠恐地像個童養(yǎng)媳。我見慣了父母的恩恩愛愛，以為天下的夫妻都是相親相敬的，見了這個情形大為不解。

吃飯時，有一道菜的鹽有些重，公公便大聲訓(xùn)斥婆婆，句句都刻薄得刺心刺骨，婆婆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心直口快的我忍不住要打抱不平，老公暗暗扯住我的手，談天說地掩飾了過去。

我哪里還吃得下去，推開碗去了廚房，無意中發(fā)現(xiàn)婆婆的手很燙，一量體溫竟然燒到了38.5℃。我扶她躺下，又叫老公趕快找藥。

公公說哪里就這么嬌氣，我裝作沒聽見，把飯菜端到床邊喂婆婆。她滿眼的感激，看著她拼命忍回去的淚，我有種說不出的難過。一回到家老公就埋怨我，他說他父母一直這樣，叫我不要多管閑事。

我冷笑道：“這是閑事，她是你親媽嗎？”

老公淡淡地告訴我，他幼年喪母，這個的確是繼母。

我目瞪口呆，怪不得老太太沒人疼。我不依不饒：“你小時候被她掐了擰了，還是不給吃飽穿暖了？”

老公無奈地笑了：“你真能纏人，她倒是個好人，從小到大還真疼我，可我爸再不好也是親的啊，哪里有向著外人的理呢？”

我恨得直咬牙：“你小子只配讓壞心腸的后媽打罵，老天偏讓你遇見這么好的人！ ”

后來辦公室一個同事告訴我，她和婆婆是鄰居，當年老公的生母去世后，善良的婆婆出于同情嫁了過來。

公公脾氣很壞，一喝酒就打她。婆婆是個再賢惠不過的人，可惜脾性和身體一樣弱，又早早下崗了，沒有經(jīng)濟來源，辛苦帶大的兒子還不是親生的，苦了那么些年，誰也救不了她。聽著同事的訴說，我的心揪得生疼，憑什么好人就得受委屈？

老公出差了，我心里惦記著婆婆，有空就去看她，婆婆開心極了，還特意配了家門的鑰匙給我。

那天，我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吵鬧聲，我迅速打開門，公公正惡狠狠地掐著婆婆的脖子，聲嘶力竭地問她要存折。

我的血涌到了頭頂，大喝著叫他住手。紅了眼的公公根本不聽，幸好我平時堅決不減肥，身體結(jié)實力氣也大，一下子抓住公公的衣領(lǐng)就把他揪了起來，又將他狠狠地甩在沙發(fā)上。

我氣勢洶洶地擋在婆婆前面，緊握著拳頭，瞪圓了眼睛看著面前這個人，如果不是管他叫爸爸，我今天一定會痛揍他一頓。

公公灰溜溜地摔門離去，我把婆婆送進醫(yī)院，她的肋骨斷了三根，手臂脫臼。躺在病床上，婆婆低聲對我說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退休的公公一直覺得無聊，就迷上了賭博，婆婆苦苦相勸，先是給他買來漁具讓他釣魚，后來又勸他養(yǎng)花養(yǎng)鳥，公公根本不理，現(xiàn)在越賭越兇，幾乎徹夜不歸。

這幾天常有人堵著門要賭債，今早他一回來就翻箱倒柜，拿走了家里所有的現(xiàn)金，還要存折，婆婆猶豫著不想給他，他就下了那樣的死手。

醫(yī)生揭開婆婆的衣服，孩子樣瘦削的身體上，新傷舊傷赫然在目，我憤怒得全身發(fā)抖。醫(yī)生告訴我，婆婆不是年輕人，不能再受傷了。

婆婆出院后，我把她接回了自己家。同事告訴我，公公照舊每天去賭，而且家里住進了一個年輕女人。

我不知道怎么對婆婆說，看著她怯生生的模樣，我的心莫明其妙地痛，我覺得她不是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而是一個滿腹委屈的小妹妹，在這茫茫的人世間付出了那么多真情，卻被傷得體無完膚。

我想勸婆婆離婚，便打電話和老公商量，他怪我太多事，說他回來會去勸勸老爸，幾十年的夫妻了，應(yīng)該互相諒解。不知為什么，我越聽心里越堵。

公公竟然提出離婚，他鐵了心要娶那個年輕女人。

氣急敗壞的老公沖我發(fā)火：“你看看自己做的蠢事，這下怎么好？”

我平靜地說：“我想好了，我養(yǎng)婆婆一輩子，如果你不同意，我們就離婚！有我在，沒有人能夠再欺侮她！”

老公一聲嘆息，無話可說。

我陪著婆婆去離了婚，公公趾高氣揚地走了，婆婆怕冷似的瑟縮著，我摟住她的肩膀，告訴她想哭就哭。她在我懷里伏了很久，卻始終沒有落淚。老公和我展開了冷戰(zhàn)，敏感的婆婆拼命做家務(wù)，一刻也不愿停歇，光泡菜就腌了十多種，家里擺滿了瓶瓶罐罐。我知道她很緊張，可又無法讓她放松，我也陷入了迷茫。老公冷冷地說：“你那么俠肝義膽，去幫老太太開個泡菜店算了?！?/p>

他一激，我還真去租了個小店面，婆婆是個聰明靈巧的人，除了賣泡菜之外，還捎帶著做小籠包子和稀飯，飯菜干凈味道好，吃的人絡(luò)繹不絕。

一個月下來，婆婆的收入居然超過了我們兩人的工資，婆婆發(fā)了一會兒愣，忽然抱住我哭起來，我知道她一直想哭，可一直不敢哭，現(xiàn)在，她終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了。

成功真的可以迅速改變一個人。婆婆整個人像花朵一樣舒展著，她走路挺胸抬頭，不久前的那個童養(yǎng)媳連影子也不見了。

天熱了，她掏出5000元錢，大聲囑咐老公去買臺好空調(diào)。我笑瞇瞇地欣賞著她的張狂，心里是滿得要溢出來的幸福，老公說30年了，他第一次看見婆婆這么自信。

公公卻喪失了全部的自信，他的家被那個女人洗劫一空，連垃圾桶都卷走了，他囁嚅著向我們借生活費。我咬著牙又是氣又是笑，故意說家里錢不湊手，叫婆婆先拿點兒出來。婆婆爽快地一口答應(yīng)了，公公卻低著頭不敢接錢。

一天晚上，婆婆羞澀地告訴我，公公現(xiàn)在戒賭戒酒了，天天去小店幫忙，把30年的錯都認完了。

我嚴厲地告誡婆婆不要沖動，婆婆聽話地連連點頭。我便去看公公，閑閑地聊起來許多人想追婆婆，我要挑個好的把她嫁了。

公公萬分緊張，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他想和婆婆復(fù)婚，求我替他拿個主意?？椿鸷虿畈欢嗔?，我將求愛秘訣給他惡補了一通。公公如獲至寶，對我言聽計從。那天婆婆很晚未歸，我去接她，看到她和公公在一起。她孩子氣地指著路邊的零食，公公樂呵呵地掏錢，婆婆一手舉著白蓬蓬的棉花糖，一手握著烤紅薯，歪著頭左咬一口右咬一口，公公愛憐地看著她，他們眼里再沒有了別人。

這場戀愛，整整遲了30年，可畢竟還是來了，我滿足到幾乎哽咽，一顆心穩(wěn)妥地放回了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