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張少華 編輯 | 吳冠宇
滕閣看霞 攝影/ 壹術家/ 圖蟲創(chuàng)意
贛江航拍 攝影 /圖蟲創(chuàng)意 贛江流域地圖 制圖/ Hleeow
贛江,從贛閩邊界武夷山西麓源出,自南向北縱貫整個江西,不僅哺育了大半個江西,更是大半個嶺南人文血脈的臍帶。贛江,蕩滌了古往今來幾乎所有的污濁,只把一川清流灌注給未來。
過灘,《瓷器制運圖》插畫,記錄了十八世紀清代景德鎮(zhèn)外銷瓷器以及廣州夷商的活動。圖中瓷器正在渡過鄱陽湖,隨后會轉入贛江到達南昌府,隊伍在此會轉行陸路,由挑夫擔運瓷器,翻越橫臥江西、廣東兩省邊界的梅嶺。這時湖面風急浪高,兩位船夫須竭力掌舵,另二人駕馭方向,以免觸礁。商人則憂心忡忡在艙內(nèi)
觀看。 供圖/李曉容/ FOTOE
書寫贛江,我們要有足夠的細膩,在那漸行漸遠、背影憧憧的歷史深幽處,打撈起那些沉江落潭的恍惚舊事,拼湊起一幀幀雖然殘破,卻神韻尤存的古舊畫卷。
秦舟漢船,贛江曾見證過一統(tǒng)盛舉。數(shù)以十萬計的秦漢軍隊溯江抵嶺的浩蕩,怕是永遠無法重演,在演繹嶺南的篇章中,文人騷客概無例外地把贛江的雄偉一遍遍吟唱。
在秦始皇的南下兵團逾嶺平越之前的無數(shù)歲月里,藉山而居的是贛南越人。他們南憑一嶺雄峙,北仗贛石洶涌,曾彈奏過悠然的光陰長歌。他們,或是商鼎沉沙的吳城人的延續(xù)者,或是吳、越、楚爭霸中迭次廝殺的幸存者,或是在文明與獸斗縫隙中頑強的求生者……他們有著和遠古時代黃帝部落相通的智慧,他們像共鼔、貨狄那樣刳木為舟,沿著一條后來曾被稱為贛石的大江,溯流向南,用數(shù)百、數(shù)千年的時光,一櫓櫓一槳槳地征服了贛江的每一卷巨浪;他們一斧一斧地斫開了贛縣龔公山和雩都雩山山脈那些參天的亞熱帶巨木;他們是最早的,卻分明是前仆后繼陸續(xù)抵達鷺溪的蹣跚跋涉者;他們是“贛”、“雩”文明的書寫者,他們是“上贛君國”最初始的子民……他們是贛南山越。
不管秦軍鐵騎是何等無情地吞噬了他們曾經(jīng)的文明,但贛江是暴秦強漢無法撼動的越人故鄉(xiāng),他們的故事,注定了要與贛江長流,即便文字書寫的歷史,再也找不到他們的名號姓氏,但贛山、雩山仍在。
贛南越人的故事,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說過。實際上,當我每次著力書寫贛江時,有意無意的,總把晉代以前的贛江寫成贛石,而把此后的寫成贛江。而且,我也越來越確鑿地相信,在兩晉以前即虞潭疏通贛江上游的十八處險灘之前,贛南的文明線路一直都是在十八灘的下游轉入鷺溪,并在今天的贛縣田村和于都古田等處開花散葉,蔚然大觀,最終成為江西省歷史上最早的古縣“贛”和“雩”的。
贛江不僅蓄積著越人的往事,還流淌著氣度從容的唐詩。
當我們置身唐朝的語境,那么,我們需要用全身的勇氣去丈量的贛江。唐朝的贛江,就比今天的贛江要狹短得多,卻又奔肆得多。唐朝的贛江,指的是自今天贛州城名勝八鏡臺下的章、貢二江合流處延綿至吉安市萬安縣良口灘的這一段,總計二百四十華里。古人豪逸,稱之為“三百里贛石”,叫起來和聽上去有止不住的風悲畫角之境。至于那棲鷗宿鷺,橫波逐浪的舟楫帆影,就得有鋪舒的長卷,才能勾勒出三兩分當年的古樸。站在這樣的看客角度,若是非要把唐朝的贛江翻譯成當下的語言,畫面感就瞬間消逝了,只剩下直楞楞的三個字:贛縣江。
是的,三百里贛石,在大唐以前直溯至漢高祖六年(前201),她都叫贛縣江。稱其為“石”,是指江中險灘叢生,這么叫著透著幾分雅趣,后來雅到通俗了,就沒人再留意“贛石”的本意,也就那么平平淡淡地叫著。就像今天我們把江西省的母親河,自然而然地也叫成贛江那樣,從來不去想今天的贛江為什么叫做贛江,更不會去想,我們對養(yǎng)育了江西的母親河,是否應該懷揣著某種不可或缺的敬意。
明代唐寅《落霞孤鶩圖》。此畫描繪的是高嶺峻柳,水閣臨江,有一人正坐在閣中,觀眺落霞孤鶩,一書童相伴其后,整幅畫的境界沉靜,蘊含文人畫氣質(zhì)。畫家自題云:“畫棟珠簾煙水中,落霞孤鶩渺無蹤。千年想見王南海,曾借龍王一陣風?!痹诒憩F(xiàn)技法上,近景的山石多用濕筆皴擦,勾斫相間,用墨較重。全畫墨色和悅潤澤,景物處理洗練灑脫。 供圖 /圖蟲創(chuàng)意
慶幸的是,唐朝人的內(nèi)心對贛江是恭敬的。雖然他們表達恭敬的方式,總是那樣的大呂黃鐘,在盛唐大詩人孟浩然對贛江吟詠中,我們可以看見那份情懷:
贛石三百里,沿洄千嶂間。
沸聲?;罨?,洊勢亦潺潺。
跳沫魚龍沸,垂藤猿狖攀。
榜人苦奔峭,而我忘險艱。
放溜情彌愜,登艫目自閑。
瞑帆何處泊,遙指落星灣。
時間應該是在開元十七年(729),時令是在初夏吧。那一年,是與孟浩然交厚的張九齡都督洪州(治今南昌市)的第二年,是孟浩然科舉失意的第二年;也極有可能是南康詩才綦毋潛回虔州(今贛州)省親的那年,至于這兩位唐代大詩人是否結伴同行,我們已無法求證,如果是,那年初夏的贛江,流淌著的不是湯湯泱泱的水,而是意興盎盎的詩。那年,孟浩然四十歲,贛江誤入唐詩鴻卷。
孟浩然這次為期兩年的山水游歷,留詩有限,但他居然游歷過大半個江西。孟浩然為什么會選擇江西作為旅行目的地?前面已經(jīng)說過,孟浩然與張九齡交厚,不僅如此,孟浩然和與張九齡有宗叔之誼的開元宰相張說也頗有交情,出于這些原因,他造訪洪州是在情理之中的。
在他前往贛江的前一年,孟浩然在長安剛發(fā)表了他那首著名的、驚世駭俗的《歲暮歸終南山》: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發(fā)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這首詩,有好事者為了演義情節(jié),特地編了一個故事:孟浩然入王維公署,相談正歡時,唐玄宗忽然駕臨,孟浩然為避天威潛入床底,王維不欺圣駕,直言奏陳,爾后孟浩然又當著玄宗的面,高吟“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的句子,玄宗很不高興,說:“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因放還家。
當然,這是個假故事,是一望便知的,開元十五年(727),王維自己還未考中進士,還要等好幾年,外放的張九齡做了宰相后,才獲賞入朝為官。再者,孟浩然怎么可能不求仕呢?他去長安的目的就是為了求官嘛!但是,自打他發(fā)表了這首詩,就說明在求官路上四處碰壁的他,從此夢醒。
這不是孟浩然一個人的夢醒時分,這是以孟浩然為代表的唐代一大批非正統(tǒng)儒家知識分子的集體歸宿。這也說明,自貞觀中期唐太宗李世民重塑道統(tǒng),重開以儒家經(jīng)典為宏旨的科舉致仕制度后,歷經(jīng)唐高宗李治、則天武后、唐中宗李顯、唐睿宗李旦到唐玄宗李隆基的開元之治時,開科取士已成氣候。從此,像李白、孟浩然這樣的新道家人物,不再像兩晉、南北朝時那樣朝天問闕。李白、孟浩然的詩情固然是卓越于大致同時代的張說、張九齡的,但是,治國理政需要的不是沖天的豪情和曼美的恬靜,而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鐵肩擔當,是甘于忍辱負重,以圖王化。
江西省吉安市吉水縣醪橋鎮(zhèn)江口新村,贛江在村前蜿蜒而過,藍天白云下,碧水青山,美不勝收。 攝影 / 圖蟲創(chuàng)意
等孟浩然終于明白科舉制度已經(jīng)把不以治經(jīng)為始終的他區(qū)隔于官場之外時,聰慧如他,就連早已寫好的給皇帝的自薦信也懶得去求人呈奉了。所學不能致用,分明是“不才明主棄”!
孟浩然擲詩贛江,是因為心歸南廬;綦毋潛和張九齡寂然過灘,是他們心系蒼生。同樣的三百里贛江,站在不同的文化立場上,就會有審美和憂患的大不同。因此,我始終相信,孟浩然的另一首詩,即《登江中孤嶼贈白云先生王迥》,也寫于贛江的旅途當中:
悠悠清江水,水落沙嶼出。
回潭石下深,綠筱岸傍密。
鮫人潛不見,漁父歌自逸。
憶與君別時,泛舟如昨日。
夕陽開返照,中坐興非一。
南望鹿門山,歸來恨如失。
一個道骨仙風、楫舟長歌而來的孟浩然,說明因“詔令重開大庾嶺”后的贛江流域已經(jīng)民生蔚然。我們不完全知道,開元十五年(727)大庾嶺的重開,給久沐戰(zhàn)火的唐代贛江流域及其中下游地區(qū)帶去怎樣的滄桑巨變,但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因為大庾嶺的重開,三百里贛江的繁榮走進了孟浩然的詩篇。
唐朝的贛江是幸運的,青山碧水贛石如練,幻幻悠悠的詩句才肯一縷一縷擠進詩人的胸膛。長波激噴的贛江,是湍流如鳴的曲江風雷,是磊磊如屏、肅肅如戟的險灘怒石;是孤嶼橫江雄邁,是雙龍入澗雋逸;是虎奔獐躍巨浪,雁行鶴陣碧波;是郁林瞑色,暮泊夕趣,皎月輕云;是望鄉(xiāng)淺吟,連嶠離愁,奔流歡歌;是浸滿人間五味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它流淌著唐詩的基因,催化出三百里贛江的詩句。
富足的贛江水養(yǎng)育了一個個富足的城市。其中有座城市就是峽江縣,鄱陽湖生態(tài)經(jīng)濟區(qū)“兩核兩控”率先開工建設的省屬重點工程峽江水利樞紐工程就在峽江。 攝影/圖蟲創(chuàng)意
當歷史的步伐踏入唐宋以后,揚帆弄纖于三百里贛江的只有兩個行者:淮鹽和謫官。
老大那堪說。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fā)。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只有西窗月。重進酒,換鳴瑟。
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辛棄疾的這首《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拋去其他的不論,單就“汗血鹽車”四個字,就能讀出淮鹽的金貴。
宋代,是“天下鹽利皆歸縣官”的時代,立朝之初就死死地看緊了天下的鹽袋子,而系在這個鹽袋子上的繩子,就是穿行于中國陸地上的大小河流;宋代,還是謫官文化興盛的時代。
贛江,南昌,滕王閣。 攝影/圖蟲創(chuàng)意
“江南歷盡佳山水,獨贛潺潺三百里?!边@是與包拯齊名的北宋名臣趙抃謫守虔州時,于某個清晨,在贛江船上聽到碼頭的號角聲后寫下的詩句。由此,我們也就知道,直至北宋嘉祐六年(1061),贛江還是此前的贛江,還是那矯矯雄張、低低蹲伏的三百里險灘。一定要說一下,趙抃夜宿的灘頭,就是天下聞名的“惶恐灘”,后來的蘇東坡和文天祥都在這個灘頭留駐過,并有各自生色的詩句。次日凌晨,碼頭上譙樓上三通鼓罷,畫角聲嗚鳴又起,棲鷺驚飛,曉風瘦削,纖夫夢中驚魂……
惶恐灘頭的這份經(jīng)歷,促使趙抃排除萬難要疏通贛石險灘。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這番壯舉,卻無意中成就了廣鹽、閩鹽進入江西境內(nèi)。從那時起,私鹽販子的木排才得以數(shù)十條、數(shù)百條甚至上千條地順江而下,改變了幾乎所有江西人的生活滋味。
在趙抃之前,歷史上的江西人,特別是贛江沿線的江西人,始終都是用一船船黃燦燦的糧食、香噴噴的青茶,由贛江拐入長江,抵達那個風花揚州,換來一日不可或缺的食鹽,再艱難地溯水而歸。而那些但凡能把手指頭的末梢觸及鹽袋的人,都指著這些粉狀顆粒,實現(xiàn)“五花馬、千金裘”的曼美人生。
宋代,在贛江沿線設立的新南安軍、臨江軍、南康軍,完全可以視為是朝廷與私鹽的角力中占盡上風的體現(xiàn)。也正是因為民間貿(mào)易和官商制度砥礪前行,贛江完成了她芳名的確定——南宋之后,人們才把今天的贛江叫做了贛江。
贛江的歷史,說到底,就是一部流淌著的江西史。偉哉!贛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