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雪
作者有話說:《懷刃》這篇我寫得很開心,也希望大家能喜歡。
哦,她本來想問問趙宴有沒有喜歡的姑娘,如果沒有,能不能試著喜歡一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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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刃
一
趙宴咬住繃帶的一端,利落地給自己左臂上的傷口打了個結(jié),沖著遠(yuǎn)處一個被衛(wèi)兵押送的小女孩一揚下巴,問一旁的隨軍醫(yī)官道:“那是誰???”
夏彤正在給旁邊一個人處理傷口,聞言抬頭看了看,不在意道:“興許是誰家孩子迷路了,誤入軍營吧?!?/p>
趙宴聽過便算,結(jié)果沒一會,那些衛(wèi)兵竟是把人押到了夏彤面前。
“夏大夫,你看營里也就你一個女的,你說說看這人怎么辦吧?”
為首的衛(wèi)兵說完之后,后面的人一陣哄笑。
夏彤蹙眉,問他們是怎么回事。一群人七嘴八舌地開始說。趙宴聽了一會,從這些人添油加醋的話里大致捋清了事情的脈絡(luò)。
原是京城戶部侍郎柴謙貪墨,被人順藤摸瓜查了出來,那數(shù)額還挺讓人觸目驚心,再往下一查,他家在原籍還吞了農(nóng)戶不少地。朝中順帶就有人參柴謙通敵,走私關(guān)外,居心叵測。朝廷最近嚴(yán)抑兼并,通敵更是敏感,三罪并罰,圣上震怒之下判了他全家的罪。
本來是罪證確鑿,按罪量刑的事兒,偏生他家小女兒柴寧不服氣,在獄中陳書圣上,認(rèn)定自己爹爹無罪,是被人誣陷。圣上看到之后沒生氣,反倒樂了,稱柴寧有骨氣。柴家罪責(zé)難免,但圣上愿給柴寧一個機(jī)會,改她斬刑為流刑,若她能平安到安州,便讓她如自己所言,參軍從戎,以手中劍,胸中血,掃蕩敵寇,洗清柴家冤屈。
“于是她一個小丫頭就抱著她那把劍,一路從京師流放至此,還活下來了?”趙宴挑了挑眉,看了一眼瘦不拉幾的柴寧,插嘴問道。
“可不是,嘖嘖,這可是真正的那什么來著,對,高門,高門大戶的千金呢。”
“行了吧。”趙宴抬腿把人踹開,“收收你那些想法。圣命關(guān)照過的人,你也敢瞎想?!?/p>
領(lǐng)頭的人不死心,嘟囔著說了些什么。夏彤實在看不下去,冷著臉開始趕人。
把人趕走了之后,夏彤看著柴寧也愁,她看起來剛成年不久,還是個孩子呢。夏彤蹲下身,想摸摸她的頭,卻瞥見自己手上的血。夏彤無法,只好舉著兩只手,語氣和藹地問她要不要留在醫(yī)營給自己當(dāng)幫手。
柴寧抱著自己懷里面的劍,緩緩地?fù)u了搖頭:“我不想留在后方,我是要上戰(zhàn)場殺敵的。”
柴寧說話輕聲細(xì)氣,語氣卻堅定,夏彤一時沒了主意。趙宴聽完之后,一把抓住柴寧的后領(lǐng),把她給拎了起來。
“都快餓昏過去了,在這兒一本正經(jīng)地說啥前程呢?!壁w宴沖夏彤?dāng)[了擺手,說道,“我先帶她去吃個飯?!?/p>
趙宴把人往自己營里一拎,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柴寧中途沒掙動,此時也就隨遇而安地坐在桌前,眼觀鼻,鼻觀心。
柴寧來得不是時候,正好錯過了開飯的點兒。趙宴仗著自己傷員的身份跟伙頭好說歹說了一會,扒拉出來一點飯和幾根青菜,端去了柴寧面前。
趙宴把碗往柴寧面前一推,自己二話不說就開吃。等他把自己那份席卷一空之后,抬頭一看,柴寧剛細(xì)嚼慢咽下去小半碗飯。
“你這樣不行?!壁w宴不知道打哪兒尋來片草葉子放嘴里嚼著,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吃這么慢,改天被人偷襲,飯沒吃完腦袋就掉地上了?!?/p>
柴寧聞言一頓,吃飯的速度明顯快了起來。趙宴哧地笑了一聲,伸手拍了拍她的頭,說道:“這才乖?!?/p>
二
趙宴帶著柴寧折騰小半天,又是吃飯又是洗澡的,到了晚上夏彤下了值,他就把人往夏彤那一丟,自己回營睡覺去了。
結(jié)果他走之后沒多久,柴寧就發(fā)起高燒。她癥狀來得兇險,按理說得用貴重藥材好好調(diào)理,但邊境清苦,安州這幾年缺醫(yī)少藥的,貴重藥材都緊著傷員用,哪里輪得到她一個戴罪之身。夏彤沒辦法,只好先想辦法給她退熱,剩下的就只能看這孩子的命了。
趙宴不知道這事,第二日下了訓(xùn)總覺得缺了點什么,才想起來一早上都沒看見柴寧。他咬著一塊餅去找夏彤,一問才知道柴寧病了。
趙宴推開門一看,挺驚奇。柴寧都燒得開始說胡話了,懷里還抱著她那把劍不放呢。趙宴扭頭沖夏彤喊:“這是怎么回事???”
夏彤剛得了空過來,沖里面看了一眼,撇了撇嘴,開始跟趙宴解釋情況。趙宴聽完也沒說什么,轉(zhuǎn)身走了。
柴寧燒了三天,終于退了燒。萬幸人醒過來是正常的,沒燒傻。歇了兩天之后,柴寧自己爬起來去找趙宴,說要登記入籍。
趙宴剛下訓(xùn)練場,沒理她,把人往夏彤那里一趕,自己扛著槍走了。柴寧不死心,日日去找他,趙宴就天天把人往醫(yī)營趕。
過了六七天以后,柴寧有一日照舊去找趙宴,趙宴倒是沒趕她,牽著馬低頭看了她一眼,問道:“會騎馬嗎?”
柴寧點頭。
于是趙宴伸手把她拎上了馬。柴寧坐在馬上,才發(fā)現(xiàn)有別的營的士兵也在整備出營,柴寧仰頭問趙宴:“你們要出兵?”
趙宴尚未回答她,旁邊就有人跟趙宴打招呼,笑罵道:“就云城城外那么一小伙勢力,也值當(dāng)趙統(tǒng)領(lǐng)跟我們一起出去啊?”
他這么一說,就開始有人七嘴八舌地起哄。
“就是,就是。趙統(tǒng)領(lǐng)領(lǐng)著先鋒營,哪里沒有立功的機(jī)會?就這么一件小事也要跟我們搶功?!?/p>
趙宴嘴里叼著草莖,不輕不重地啐了一句,懶洋洋地罵道:“呸,心眼就那么點大。爺爺我這次不上前線,就順路跟你們遛遛,誰要跟你們搶那么幾個山賊人頭?!?/p>
底下的人哄笑而散。
趙宴說到做到,果真騎著馬跟在隊伍最后面。云城離安州軍營很近,行軍不過半日。趙宴他們到時正與欲退去的馬匪打了個照面,趙宴說不搶功,就當(dāng)真沒打頭陣,跟在后面掠陣,偶爾有不長眼的從他這邊跑過,他才伸手揮刀取人頭。短暫交鋒過后,馬匪落荒而逃,兵士們下馬開始論戰(zhàn)記功。
趙宴沒往上湊,低頭看著坐在他懷里止不住打戰(zhàn)的柴寧,笑了一聲:“看到了嗎?這便是戰(zhàn)場。這邊境城墻——”
趙宴揮了揮刀,刀上鮮血四處飛散,“哪兒是用石頭做的,那都是我們這些當(dāng)兵的血肉。你對這些一無所知就想上戰(zhàn)場,你受得了這血腥氣嗎?你看得了這血肉???橫飛的景象嗎?你受不了。”
趙宴把柴寧拎下馬背,任她蹲在原地干嘔,冷冷地看著她說道:“所以趁早滾蛋。別把打仗看成你們京中子弟的游獵玩鬧?!?/p>
柴寧跪在被鮮血浸潤過的地上,鼻端都是飄散不去的鐵銹味。她手里死死地抓著自己的那把劍,等到胃中翻滾平息之后,拄著劍站起來,一抹嘴角,平靜地看著趙宴。
“我受得了?!辈駥幷局贡彻P直,“我知道我要遭遇什么。殺人,或者被殺。我沒有玩鬧,我做好了覺悟。我要入前鋒營,請統(tǒng)領(lǐng)為我登名造冊?!?/p>
趙宴這時才真正地看了她一眼,而后笑了一聲:“哧。不知天高地厚?!?/p>
三
話雖這么說,但趙宴也沒再拒絕柴寧,很快為她登名造冊,領(lǐng)軍需。
柴寧是真的能吃苦,每日點卯、訓(xùn)練無一次缺席,晚上回了夏彤住處后,還有精力在燈火下看書。訓(xùn)練三個月之后,她開始隨軍出征。前鋒營的人悍不畏死,拎著腦袋給自己掙軍功,掙前程,柴寧跟著他們出戰(zhàn),從不落于人后。每每回營,她都是一身的傷。
隨著她身上傷疤一起變多的,還有軍功。初時安州軍營里的人都把她當(dāng)成一個笑話,趙宴不知出于什么考量,也有意壓著她,不怎么把她往上提。但五年征戰(zhàn)下來,柴寧硬是靠著自己的劍與血,拼上了前鋒營統(tǒng)領(lǐng),全軍營上下,無人對她不服。
圣上遙聞此事之后,對柴寧甚為賞識,召她回京述職。彼時趙宴已是安州副指揮使,在安州軍政上是一人之下。柴寧臨走前向他辭行,多年來寒霜肅冷的眼底里第一次帶了點笑意。
趙宴還是那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兒,埋頭在桌面上的文書里,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頭也不抬地問了一句夏彤的近況之后,就開始揮手趕人。
柴寧一去便是三個月。
三個月之后的仲夏夜,趙宴終于擺脫了那些煩人的文書,哼著瑤州小調(diào)就去了城郊軍營。演武場上與人對練之后,他起了興致,干脆沒回城,直接跟前鋒營的人席地而坐開始行酒令。幾番之后,眾人盡興,準(zhǔn)備回去睡覺。
趙宴喝得有點多,往營外走了幾步才想起來方向不對,剛準(zhǔn)備折返,一抬頭就看到了柴寧披著一身風(fēng)露,坐在馬上低頭看他。
趙宴的酒一下子被嚇醒了,看著柴寧眨了眨眼,方才問道:“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也不說一聲?”
柴寧沒動,聲音低啞,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喊人。
“趙宴。”
柴寧一向極重規(guī)矩儀禮,來到安州之后克制內(nèi)斂,與人疏冷。她如今這般,已算得上失態(tài)。趙宴心里明白,但既然柴寧沒打算說,他便裝作不知,只是繞到她馬側(cè),仰頭對她伸出手,要接她下馬。
“嗯。我在?!?/p>
柴寧垂眼看著趙宴的手。那是武將的手,被風(fēng)沙和生死砥礪得沉穩(wěn)堅定。她看了挺久,終于伸手搭上趙宴的手,下了馬。
她甫一下馬,借著那股沖力,一頭磕上了趙宴的肩。她額頭抵在粗糙的布衣上,那上面還帶著趙宴溫暖的體溫。柴寧伸手死死扼住趙宴的后頸要害,啞著聲音說:“你不許動,敢動一下,我要了你的命?!?/p>
趙宴感覺到自己肩膀被什么東西打濕了,但他沒有動,只是溫和地應(yīng)了柴寧。風(fēng)霜清露之下,兩個人就這么姿勢怪異地站了半晌。
更聲打過第二遍的時候,趙宴幾乎快要睡著。??柴寧像是被這梆子聲驚醒,嘶啞地開口說道:“你們都知道是不是?你們所有人都知道,都不說,都在等著看我笑話是不是?”
趙宴沒吭聲,柴寧就繼續(xù)自顧自地往下說。
“圣上召我回京,給我看了當(dāng)年卷宗。通敵事假,但其他樁樁件件,證據(jù)確鑿,無可辯駁。可笑我當(dāng)年,是真的以為他無辜?!?/p>
柴寧緩過一口氣,忍不住笑了,“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當(dāng)年上什么書!我就應(yīng)該死在京城!我就應(yīng)該死在流亡途中!我就應(yīng)該早早地死在戰(zhàn)場上!我為什么要掙扎著活到現(xiàn)在!活成這樣的笑話!”
柴寧說到最后,咬牙切齒接近哽咽,捏著趙宴的后頸死不放手,她說,趙宴,我當(dāng)死啊。我按律本當(dāng)誅的啊,趙宴,趙宴……
“不是笑話。”趙宴越過她,看到遠(yuǎn)處軍營中遙遙有一燈火向這邊行來,“你從軍至今,大小戰(zhàn)役,斬敵逾百人,帶軍后殲敵七千人。安州如今邊境平和,匪患難興,有你一功。便是你要將功折罪,也夠了。”
柴寧終于從他肩上抬起頭,她眼角還有未干的淚,眼神近乎茫然地看著趙宴。
趙宴收回目光,低頭看她。
“我想圣上召你回去,讓你明了陳年舊事,不是為了讓你自怨自艾的。陛下許是覺得,你可堪用,想要前篇揭過,讓你心無芥蒂,而后再對你委以重任?!?/p>
“我可堪用?”
趙宴笑了,說:“是啊,如今誰不知道,我們安州的柴統(tǒng)領(lǐng)當(dāng)年孤身抱劍過來投軍,憑著手中利刃,殺出了一條功名路呢?!?/p>
四
那日最后,柴寧也記不清自己說了些什么,就記得夏彤見趙宴久未歸營,打著燈籠出來尋人,最后把兩人一并領(lǐng)了回去。
許是心頭郁結(jié)已解,那日之后柴寧愛說愛笑了很多。她笑起來春光明媚,驚了一眾人。夏彤見了覺得好笑,便把這事跟趙宴說。
趙宴不怎么在意,叼著草莖抱臂靠在夏彤醫(yī)營的矮桌上,也不嫌硌得慌。
“哎呀,這事有什么好驚訝的?你當(dāng)年被你師兄領(lǐng)著過來,文文弱弱的一個瑤州小姑娘,見誰都靦腆地笑一笑。一下針就把人扎得鬼哭狼嚎,那才嚇人?!?/p>
“哦。我知道呢,你們當(dāng)年背后叫我什么?!毕耐Γ瑴販厝崛岬?,手上一把金針閃著寒光。
趙宴見狀,不顧形象地拔腿就跑。柴寧還在前面寫給圣上的奏疏,感覺一陣風(fēng)從自己身邊吹了過去,再回頭一看,兩個人都已經(jīng)不見了人影。
圣上接到奏疏之后,很快給了柴寧回復(fù)。如趙宴所料,圣上是真的覺得柴寧堪用,月余不到就加封柴寧為杞州指揮使,讓她即刻赴任。
杞州離京畿不遠(yuǎn),是拱衛(wèi)京師的屏障之一,圣上肯調(diào)柴寧至此掌一州軍政,足見他對柴寧的器重。
柴寧臨行前一日,軍營里不當(dāng)值的都過來送行。一群一起出生入死過的糙老爺們,這種時候也說不出來什么文縐縐的送行詞。多是酒碗一撞,所有情義,就那么干了。
第二日柴寧走得早,許多人都還沒起來,也沒看見趙宴。她有話想跟趙宴說,于是就等了一會,結(jié)果人還沒等著,就有人催她上路了。
柴寧嘆了口氣,心想也行吧,反正來日方長,總有機(jī)會說。
到了杞州之后,柴寧著手整頓軍務(wù)糧稅。陳國這幾年糧草一直緊張,哪里的糧稅都是首要難題。
柴謙曾任戶部侍郎,柴寧耳濡目染,于此道比旁人熟悉些。她剛上任時,本來杞州很多人都準(zhǔn)備給她一個下馬威。結(jié)果沒過多久,他們發(fā)現(xiàn)柴寧在軍在政,兩邊都吃得開。
下馬威沒給成,反倒是兩邊的人都被柴寧收拾得服服帖帖。
柴寧在杞州坐穩(wěn)之后,時不時地會給趙宴去信。趙宴興許是公務(wù)繁忙,很少回信,大多是夏彤回的,囑咐她天寒加衣之類的瑣事。柴寧把這些信都好好地收了起來。
柴寧在杞州坐鎮(zhèn)四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沒鬧出過什么岔子,圣上因此對她更是看重。第五年開春時,冰雪剛化,柴寧在書房里提筆給趙宴寫信,說杞州指揮府里梨花滿樹,待到花落成雪時——
她信剛寫了個開頭,就有親衛(wèi)連的人帶著屬官匆匆地進(jìn)來求見。署官臉色不太好,低聲說道:“安州副指揮使趙宴殺了指揮使,帶人反了!”
柴寧手懸著,忘了擱筆,說話的聲音倒還是冷靜的。
“為的什么?”
“還沒個定論?!笔鸸侔欀?,一五一十地匯報,“安州去歲收成不好,朝廷冬日里剛賑的災(zāi)。有人說是安州指揮使丁姚把這些都貪了,賣去塞外,也有人說是趙宴狼子野心,帶著這些東西投了敵,現(xiàn)下正要帶人往南打,好給自己的新主子表忠心。但不管怎么說,只要他真的帶兵往南來,咱杞州就得做好準(zhǔn)備?!?/p>
柴寧木著臉聽完,應(yīng)付了幾句,把兩個人送走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的筆不知道什么時候落在了信紙上,濃黑的墨跡壞了她剛寫下的繾綣春意。
柴寧盯著那紙信看了半晌,最后抬手把它給燒了。
五
沒過幾天趙宴就帶兵南下,看路線,第一個對上的應(yīng)當(dāng)是廷州。圣上下詔,令廷州迎敵,杞州指揮使柴寧輔之。柴寧接到詔令的時候想,陳國連年征戰(zhàn),兵源已然不足,這種內(nèi)部叛亂,再怎么說都是自己的兵。圣上讓自己輔佐廷州指揮使,那他的意思是不是能撫則撫?
柴寧懷著一絲希望到了廷州,下了馬一刻都沒歇地去見廷州指揮使林繞,懇請他先不要出兵,由自己先與趙宴見上一面,談上一談。
林繞沒阻她,揮揮手便讓她去了。
柴寧出了指揮使官府,獨自一人騎馬往趙宴行軍的方向去了。此時離趙宴至廷州不過一日距離,她只行了半日,就遇上了大軍。
柴寧孤身單騎攔在趙宴軍隊前面,多日奔波讓她臉色略顯蒼白,但開口仍是穩(wěn)的,她說:“趙副指揮使,我們談?wù)??!?/p>
趙宴眉眼壓在頭盔之下,讓人辨不出心思。
柴寧耐心地等著,過了一會,趙宴方才越眾而出。柴寧松了口氣,撥馬往旁邊行去。等到了沒什么人的地方,柴寧方下馬,急切地問趙宴:“你到底為什么反?”
趙宴下了馬,把頭盔摘下來隨意地掛在馬上。他看了柴寧一眼,平靜無波地說:“夏彤死了。”
“什……”
趙宴不理會她的驚愕,自顧自地往下說。
“你也知道,安州土地貧瘠,一年天候不好,就沒有什么收成。去年的天可真是太糟了。秋收之后,沒什么東西,到了冬天,餓死的人不少。夏彤心軟,去了底下受災(zāi)最嚴(yán)重的地方,想著能救一個,是一個。”
趙宴仰頭看天,“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她沒回來。我等了半個月啊,一點兒信都沒有,我坐不住了,挨個地方去找,可我沒找到她。再后來賑災(zāi)糧來了,丁姚帶人去接的,到了開倉發(fā)糧的時候,倉里是空的。
“糧沒了仗還得打。我們都沒吃的,北邊草原上更沒有。十二月的天打仗,城守住了,死了不少人??墒切幇。壁w宴笑了一聲,喊柴寧名字,“你知道嗎,他們好多不是戰(zhàn)死的,是餓死的啊?!?/p>
趙宴伸手在空中比畫,“我看著他們有些人入了夜,睡了一覺,就再也沒醒來,臨死前手里還握著槍。他們還握著槍哪……”
柴寧終于聽不下去,伸手一把握住了趙宴的手,她艱難地說:“你可以上疏,跟圣上說,讓圣上裁決。安州那么多生民,圣上不會不顧,你不當(dāng)反。”
趙宴笑,他說:“小寧,我若當(dāng)真只上疏,朝廷還會不會再給安州調(diào)糧,你比我清楚?!?/p>
柴寧松了手。她知道朝廷早已府庫空虛,每年收支堪堪持平,近乎捉襟見肘。若趙宴當(dāng)真上疏請求再賑,那么沒有余糧的朝廷,便只能拖。
一個月安州經(jīng)得起,二個月安州或可等,可若朝廷執(zhí)意拖至秋收,這半年讓安州自籌解決呢?
安州等不起,所以趙宴寧愿將事情鬧至這般地步。因為若朝廷不想邊關(guān)亂,就一定會再賑安州。這是最快的方法。
“可你呢……前鋒營呢……”柴寧哽著嗓子問,“這么做,安州活了,你們怎么活?”
趙宴沒說話,重又戴上頭盔上了馬,臨走之前,只說了一句話,他說:“小寧,前鋒營本就是替大軍開路的,雖死無悔,你明白嗎?”
六
第二日拂曉時分,兩軍相接。
柴寧頭一次沒有順著人群往前沖,而是站在略后的地方有些茫然。到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趙宴帶過來的幾乎都是前鋒營的人,一張張臉,都是曾同她一起出生入死過的,都是與她干過很多碗酒,祝她好的人。
柴寧忽然明白了,趙宴不止是想把事情鬧大,他還準(zhǔn)備南下?lián)尲Z。過廷州,經(jīng)周城,再往南下一點,便是糧道。而如今,正是運糧進(jìn)京的時節(jié)。
趙宴把安州大半兵力留在了原地,只帶了前鋒營。前鋒營悍不畏死,從前提著腦袋掙軍功,如今他們豁出性命,不要聲名,來給自己留在安州的兄弟,搶一口活命的糧。
又一個熟悉的面孔在柴寧面前倒下,柴寧突然也想笑,前鋒營是安州最鋒利的、抵御外辱的刀啊,若不是真的活不下去了,誰會把刀尖指向自己的兄弟。
柴寧拍馬,越眾而過,她沖開眾人,一路揮劍沖到了趙宴面前,往來幾次之后,她一劍把趙宴挑下了馬。柴寧的馬被別人的刀砍中。她押著趙宴,重新奪了一匹馬上去,在廝殺中疾馳而過,嘶聲喊道:“反軍首領(lǐng)已擒!降者不殺!反軍首領(lǐng)已擒!降者不殺!”
沒過一會,兩方就漸漸停了手。見兵戈止息,林繞開了城門,騎著馬到柴寧身邊,皺著眉看她。
柴寧閉眼,眉間一點疲憊,強撐著說道:“降者不殺。將級以上登記造冊,由我押解進(jìn)京,其余人等,暫留廷州,圣上旨意下來了,再遣返回安州。”
林繞低聲說道:“朝廷不會同意?!?/p>
“圣上會同意?!辈駥幙此谎?,“此事不論結(jié)果如何,我一肩承擔(dān),絕不連累林指揮使?!?/p>
林繞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
戰(zhàn)歇當(dāng)日柴寧便寫書呈上,三日之后諸事清點完畢。林繞很是厚道地借人給柴寧,由柴寧領(lǐng)隊,押解趙宴一干八人上京。
押解路上,囚車都做了擺設(shè),柴寧也不給他們上鐐銬,就跟平常帶隊一樣,讓他們跟在隊伍后面慢慢走。路上飲食也無苛待,甚至柴寧會把自己的干糧省下許多分給他們。
從廷州到京城還有段距離,上路后第五日夜晚吃過飯,不知是誰帶了羌笛,對月吹奏。沒過多久,就有人低聲和著唱。
那是征歌。
柴寧在安州的時候,曾無數(shù)次聽過,在塞外月色里,在安州暮色下的城墻上。
羌笛一夜未歇,征歌卻只唱了半宿便停了。第二日上路前一看,八個人里七個人都無聲地咽了氣,只剩趙宴還活著。
柴寧這才記起,前鋒營中的人,大抵都學(xué)過在唇舌間藏毒,以免被敵人抓住受不住拷問,露了機(jī)密。
“他們不想進(jìn)京受辱,自盡了?!壁w宴平靜地說。
“我……”柴寧哽了一下,不明白為什么,第一次有些無措地說道,“我沒辦法把他們送回故鄉(xiāng)。”
“葬這兒也行?!壁w宴笑了笑,“至少也死在國土上了,沒死在外面,是賺了?!?/p>
所有人都沉默。
過了一會柴寧先緩過來,親手把人都葬了,才再次上路。
到了京城之后,趙宴被轉(zhuǎn)交刑部入獄,柴寧進(jìn)宮面圣。她一進(jìn)宸安殿便跪,倒把皇上給氣笑了。
“行啊,柴寧,陣前代朕授意?你膽子可真大。”
柴寧跪在地上,眉眼低垂地說道:“陛下肯讓臣去廷州,便是要撫安州,臣說的話,難道不是陛下的意思嗎?”
圣上直接就把手上的筆扔到了柴寧臉上。
“可朕沒說讓趙宴活著回來!”
柴寧叩首道:“陛下,安州之亂有隱情,況且趙宴曾鎮(zhèn)守安州,抵御外辱,也算于國有功。將功折罪,陛下,他罪不至死??!”
圣上見她這樣冥頑不靈,氣得不輕,手邊硯臺也砸了過去。
“你給朕找了多大個麻煩,你知道嗎!”
柴寧不說話,又一叩首。
“你要跪是不是?”圣上冷笑,拂袖而去,“那你就在這跪著,給朕好好想想,什么時候想明白了,什么時候起來!”
七
柴寧在宸安殿中跪了三日,其間只有圣上身邊的大太監(jiān)李德全來看過她。
李德全肯來便好,柴寧靠意志撐著自己不暈,心想他肯來,便代表圣上同意她的做法,趙宴的命運,說不準(zhǔn)還有轉(zhuǎn)機(jī)。
柴寧跪到第五日,朝上對于安州的處置仍舊爭論不休,待到第六日,圣上終于下了決心。此次謀反作亂降者皆奪官職,謫為普通士卒,還發(fā)安州。安州其余士兵無辜,不以罪處。另命人重賑安州。
“但禍亂之首趙宴,得——”
李德全站在柴寧面前輕聲細(xì)氣地給她說圣上的旨意。
柴寧聽到最后一個字時,想要站起來,然而跪了五日,她只飲了點清水,人還沒站起來就直挺挺地往旁邊倒。李德全扶她不住,連聲喊人。
柴寧再睜眼的時候正是夜晚,她跪了太久,現(xiàn)下腿幾乎動不了。但柴寧不管,咬著牙要站起來,卻滾落下地。動靜太大,驚動了門外內(nèi)侍,一下子進(jìn)來一屋子的人要扶她。
“現(xiàn)在什么時辰,我暈過去多久了?”柴寧近乎驚慌地握住一人的手臂。
柴寧用的勁兒大,那人差點張口呼痛,旁人替他答道:“才子時,您卯時三刻昏過去的,沒多一會?!?/p>
柴寧點頭,掙開人就要往外走,一群人都沒能攔住。柴寧站在門口一聲呼哨,她的馬就從后面馬廄掙出來跑到她面前。柴寧踩上馬鐙的那一刻,她疼得差點以為自己腿斷了。一眾人在她身后驚呼“不可”。柴寧沒理,韁繩在手上纏了幾道,策馬就往刑部大獄那邊沖。
等到了地方,她幾乎是從馬上滾落下來的,卻看見刑部早已有人候在了門口——是刑部左侍郎裴陽。
裴陽與柴謙有舊,當(dāng)年柴寧獄中陳書,還是經(jīng)由他手交給的當(dāng)今圣上。柴寧站不住,膝蓋一軟跪在裴陽面前,第一次那么狼狽絕望地求一個人。
“裴叔叔,求求你了,阿寧求求你,讓我見他一面,讓我見他一面……”
裴陽嘆氣,伸手把她扶起來,讓人開了大門,一邊走一邊與她說:“你也真是,這么大個事,你陣前所做已是逾矩,圣上不追究你,你還巴巴地跑到圣前要保人。你明明知道該怎么做的……”
“我做不到袖手旁觀?!辈駥幈凰鲋蝗骋还盏赝白?,搖了搖頭又重復(fù)了一遍,“我做不到?!?/p>
“你也算是深得圣寵。”裴陽帶她在一間牢房前停下,“圣上就讓你跪了跪,現(xiàn)在還特準(zhǔn)你來見人。你好好珍惜,今天從這兒出去以后,別再觸怒圣顏了?!?/p>
裴陽命人開了牢門之后,就帶著人都撤了下去。柴寧扶著牢房里油膩腥滑的柵欄,一點一點蹭進(jìn)去,看到趙宴渾身是傷地靠在一個角落。
“他們對你上刑?”柴寧抖著聲音問。
“五天十五遍?!壁w宴沙啞著嗓子笑了,“行了,不是什么大事。別過來了,這邊臟,你又站不住,沒地方坐?!?/p>
“為什么?”
許是得知安州沒事,許是將死之人的豁達(dá),趙宴說話很是輕松:“邊境六州向來被視為一體。如今安州反了,圣上得知道其他五州是怎么個狀況,現(xiàn)在又是什么意思。何況你一力保我,圣上得知道,杞州是否有涉,到底還忠不忠于他,所以他們就來問我了。”
“那也不至于上刑。”柴寧死死地扣住自己身后的柵欄,才能勉強讓自己不落下淚來。
“沾著血肉的話總歸更讓人信服些?!壁w宴還是笑。
柴寧想起在路上服毒自盡的那七個人,趙宴說他們不愿受辱,柴寧當(dāng)時不明白,但她現(xiàn)在明白了。柴寧低著頭,啞著聲音,一聲又一聲地跟趙宴說“對不起”。
趙宴說:“沒事,你保下了安州,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生死有命,我們從安州出來時,就都沒想著還能活著回去?!?/p>
柴寧說不出話,陣陣高熱燒得她渾身無力,幾乎要站立不住。趙宴也不吭聲,頭微微抬著,不知道在看什么。過了一會,趙宴輕聲說道:“小寧,要不,你再幫我個忙吧?”
“你說。”
趙宴扶著墻,從角落里蹭到柴寧面前,一身可怖的傷口被月光照得一清二楚,臉上的笑還是暖的。他不知打哪兒掏出來半截斷簪遞給柴寧,說道:“小寧,你送我走吧。我怕我這樣不留全尸,到了下面,夏彤認(rèn)不出來我?!?/p>
柴寧接過斷簪,認(rèn)出來那是夏彤常戴的。
前鋒營存了死志出安州,人人都藏了毒,隨時準(zhǔn)備為了不受辱而自盡。但趙宴沒藏,他只藏了夏彤的半截斷簪。他想萬一有人愿意保安州,萬一有人覺得士卒無罪,他得活著,得開口解釋,得把所有罪名攬在自己一個人身上,好讓其他的兄弟能活。
現(xiàn)在他想的,柴寧都做到了。他可以無憾地死了。
趙宴用他沙啞的嗓子哼歌,柴寧認(rèn)得那首歌,是夏彤有時會唱起的瑤州小調(diào),唱霧攏花香,唱鳥囀鶯啼。
柴寧把斷簪送入趙宴的咽喉的時候想起來,她第一次上戰(zhàn)場,那時候砍人還不熟練,一刀劈在人家肩胛上,刀刃卡住了,她怎么用力都拔不出來。后來還是趙宴看見了,替她拔出來,一邊訓(xùn)她,一邊教她怎么砍人。
而如今,柴寧殺人的手,已經(jīng)很穩(wěn),很熟練了。趙宴沒怎么覺得痛,就上了路。
柴寧出去的時候抬頭見著天邊一輪滿月。她恍然想起自己從安州走的那一天,有話想跟趙宴說。
是什么來著?
哦,她本來想問問趙宴有沒有喜歡的姑娘,如果沒有,能不能試著喜歡一下自己。
結(jié)
一日光景都沒到,柴寧就又跪在了圣上面前。
“柴寧,你可真是無法無天!”圣上動了肝火,劈頭蓋臉地砸了她一臉奏折,“給朕整這么一堆爛攤子!”
柴寧叩首不語。
圣上喝茶給自己順氣:“行了,朕不想看見你。罰俸一年,禁足一個月,然后你給朕滾回去安州。明年邊境六州,朕再聽聞一樁不是,你就提頭來見?!?/p>
事情鬧成這樣,圣上沒把柴寧給斬了已是奇聞。朝野上下議論紛紛,參她的奏折摞得山高,柴寧卻在京城圣上賜的宅邸里安心養(yǎng)傷。
一個月之后,她從京城啟程去安州,臨行之前鄭重地給圣上磕了三個頭。
柴寧到安州的時候是半夜,梅花剛謝,落地如雪。柴寧從指揮使府去了軍營,昔年同袍十去七八,軍營里的面孔她大多已經(jīng)不認(rèn)識了。
有羌笛聲飄在夜空中,思念如霜,蔓上一地月色。柴寧低頭,看她手上拎著的劍,那劍是她剛來安州時候的那把,彼時她還不及劍高,只能抱著。而如今,她已經(jīng)能穩(wěn)穩(wěn)地握著了。
柴寧終其一生,巡撫邊境六州,治軍整肅,為政懷德,她任期上六州再未出過叛亂。最后她病逝于安州,傳聞她閉眼那天,安州一夜梅落如雪。世人皆說是天地感于其功,為她浩蕩送行。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