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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芭蕉惹驟雨

        2019-02-06 04:00:09易歡
        花火B(yǎng)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云山

        作者有話說:寫給可能曾經(jīng)對這個世界失望過的每一個你,希望你能再堅持一下,因為終有一日,你也一定會遇到那片只屬于你的天地。十八九歲的時候喜歡一個人,我天天都想和他囿于晝夜廚房與愛,可是現(xiàn)在,努力成長的我卻更愿意當那陣送他上青云的風,因為我足夠好,好到我相信他歷盡千帆,也一定會回頭。

        “穆云山,圣誕快樂?!?/p>

        你以后,可別讓我失望啊。

        新浪微博|@echo易歡

        001

        蘇雪見出生在十二月,大雪淹沒了故宮,枯枝掩映在紅墻黃瓦間,可惜她出生的當晚就進了ICU(重癥監(jiān)護室),住了半個月才算是保了一條命。家里有人迷信去求了支簽,一連搖了三次簽筒,都是下下簽。

        后來蘇雪見爸媽意外去世,蘇家人心動蕩,蘇雪見病重住了一個月的院,醫(yī)生都說回天乏力了,看著她從小長到大的周叔跟著蘇爺爺磨了半天,爭取到了帶她回江南老家的機會。

        離開的那天沒人送他們,蘇雪見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北京城,仍有什么東西在心底慢慢死掉,喝了幾天白粥,病情竟然也奇跡般地有了好轉(zhuǎn)。

        那時候,網(wǎng)絡(luò)還沒多發(fā)達,智能手機更是聞所未聞,載著蘇雪見和老管家周叔的綠皮火車晃啊晃,晃得人都要散了架,才算是走到了江南小鎮(zhèn)。

        下了火車,空氣中的濕氣一股腦地往周雪見露在外面的毛孔里鉆,因是春日,柳絮紛飛,她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才終于捂著臉打了個噴嚏。一不留神,眼里還進了飛絮,她揉了半天,剛剛睜開眼睛,視線才剛剛恢復清明,抬頭就看到了不遠處立在原地的小男孩。

        瘦瘦弱弱的,個頭還沒她高,黑色衛(wèi)衣配牛仔褲,人立在風里,明明是來接站的,偏偏站在原地,一個眼神都沒有,一派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雪見,這是穆云山?!敝苁迨旖j(luò)地和男孩身邊的大人打過招呼后,介紹她倆認識。雪見打了個哈欠,偷偷抬起眼皮看了穆云山幾眼,敷衍了一句“你好”,就甩手走了。

        這第一次見面,不熱絡(luò),不冷漠,等到多年后來強說這第一印象,雪見想了半天,也就剩下春日里漫天的柳絮和刮過耳畔那刺骨的仿佛浸過水一樣的風了。

        穆云山是一大早就被穆先生叫起來的,說是來接客人、他爸一路上絮叨個沒完,總而言之就是——不能太冷淡,失了禮,還說周雪見出生在冬天,大他半歲,過來之后,九月和他一起入校,也是同學了。

        穆云山從小不知道是承了誰的性子,天生就不愛說話,也不愛搭理人。整日里都泡在自家醫(yī)館里的藥房,從認藥到抓藥,學得比一般的中醫(yī)學院的學生還要明白。他那天唯一一次把目光落在蘇雪見身上,只是因為“雪見”兩個字,是個很好的藥材名。

        四月人間芳菲落盡,蘇雪見來了半個月,就因為水土不服病倒了。

        最開始還只是單純的拉肚子,到了后來,上吐下瀉,整個人都虛得脫了形。

        蘇雪見平日里面上驕縱任性著,但是骨子里還存著一股別扭勁兒,男女有別,何況還是不親的各代長輩,一連著就粉飾了三天的太平。

        等她終于撐不住跟周叔說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六點,周叔把她背到穆家的醫(yī)館。醫(yī)館門前蕩著兩個落了灰的燈籠,在晚風里打著旋兒,墻上的光暈搖搖晃晃,晃得周雪見眼睛疼。

        穆先生出診去了,偌大的醫(yī)館,居然只有穆云山站在藥房中央,他身后是密密麻麻的貼滿了藥名的木質(zhì)抽屜,身前是已經(jīng)分好類的藥材,見他們進來,詢問式地抬了抬眼。

        “說是拉肚子了,穆先生不知道多久回來?”周叔的額頭上全是汗,這一路背著蘇雪見過來,到了醫(yī)館才算是把氣喘勻了。

        “麻煩您幫她去前廳倒杯熱水?!?/p>

        等到藥房只剩下兩人了,穆云山不知從哪兒端出來個杯子,手心的紙上攤著兩顆膠囊。

        “你行不行?”蘇雪見仰著頭,忽然發(fā)現(xiàn),他雖瘦弱,卻勝在身姿挺拔,仿若冬日松柏,覆雪亦直。

        蘇雪見從小就對這樣的男人有莫名的親近感,說不清也道不明。

        “中醫(yī)館你給我吃這個,這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嗎?”她和他周旋著,不知怎么,就想看看他對自己溫言細語的樣子。

        “隨你。”

        “欸,欸!”

        眼看著穆云山已經(jīng)遠走,就要消失在木門后,蘇雪見一激動從木椅上滾下來,額頭磕在了桌角上,一時間痛得幾乎要掉下淚來。

        她忽然想起來爸媽確定去世的消息傳來那天,她也是這個姿勢,抱著膝蓋躺臥在閣樓的地板上,盯著塵埃在光線中狂舞,一盯就是一整晚。家中一片悲戚,爺爺老來喪子悲痛欲絕,奶奶更是直接當場昏迷送醫(yī)搶救,只有她的悲傷,在這莫大的哀痛中顯得不值一提。聽著身后的動靜,穆云山在原地站立,本來以為會聽到她蠻不講理的呵斥和鋪天蓋地的哭聲,卻沒想到,整個藥房都靜了下來,靜得令人連呼吸都忍不住放慢。

        穆云山嘆了口氣走回來,把手心快化了的兩顆膠囊遞過去,另一只手上還端了一杯水。

        蘇雪見抬頭的瞬間,眼皮在微光里抬起,有兩顆熱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掩在夜色里。她抿了抿嘴別過頭去,一把抓過他手中的水和藥一股腦吞下去。

        說出來的話卻是一點兒沒示弱:“穆云山,你別對我好?!?/p>

        002

        如果是換了其他人,自尊心一作祟, 這輩子恐怕都不想再見到蘇雪見了。

        偏偏穆云山從小就對人際關(guān)系沒什么概念,聽她說了那話,心里也沒什么大的起伏。不過是等蘇雪見走后,他回了自己房間,亮著燈又背了大半夜的《本草綱目》。

        那天后來穆先生回來了,聽蘇雪見說穆云山給她拿了兩顆藥,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再凝神給蘇雪見細細把脈,才確認是真的對了癥。

        “雪見身體底子不好,以后常來這邊多走動走動,正好開了學和小穆是同學,來了叔叔也好方便給你調(diào)理調(diào)理。”

        蘇雪見想到自己那天晚上的態(tài)度,有些不好意思,礙于穆先生的熱情應(yīng)了他的邀請,心里還惦念著自己對穆云山說的話太重,想解釋。但是過了幾天發(fā)現(xiàn)穆云山依舊親力親為幫她抓藥,拿著蒲扇在藥爐旁邊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這一茬也就過去了,她知道自己疲軟時候周身豎起來的刺,傷人傷己,偏偏是心病,藥石無醫(yī)。

        春日末的時候,穆家阿姨做了青團,一口下去甜甜糯糯,唇齒都是艾草香。

        穆云山幫蘇雪見帶了一次,蘇雪見就每日晚上飯點都眼巴巴地在門前等,本想著他如果不來,她就當看風景了,沒想到那幾天里,他風雨無阻,從沒遲到。

        “謝謝啊,我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青團?!?/p>

        穆云山每回來,都見蘇雪見坐在院前的門檻上,他原則性極強,哪怕在她旁邊站軍姿,也不會并肩陪她坐在灰撲撲的木頭上。

        “欸,你吃不吃?”

        相處得久了,蘇雪見也習慣了這人是個悶葫蘆,自己說十句也不一定能聽到他說一句。只有一次,她自言自語疑惑著艾草的功用的時候,聽到穆云山淡淡地道:“艾草可平喘、利膽、消火、抗菌、驅(qū)寒、除濕……”

        “這么好?”

        “那給你吃一個?!碧K雪見從蒸籠里挑出一個品相最好的遞給他,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在借花獻佛。

        “這是這一季最后的青團?!?/p>

        穆云山?jīng)]接,用眼神示意她,這一小籠都是她的。

        耳畔風過,頭頂?shù)奈嗤渲Ψ比~茂,江南的空氣很潤,她來了月余,還不算適應(yīng)這兒的濕氣??罩袀鱽順淙~“沙沙”的響動,仿若用藤條編織的掃把頭滑過了青石板。

        “你最近還在失眠?”

        穆云山替她擋去了一大半刺眼的夕陽,蘇雪見挑眉,硬生生地把他拉下來和自己并肩坐著,余暉再無遮擋地灑下來,兩個人的身上都好像鍍上了一層金光。

        穆云山心里掙扎了一會兒妥協(xié)了。

        “我黑眼圈都沒有,你怎么知道我失眠?”

        一片靜默,又不說話了。

        明明是靜著等他回答,偏偏困意上來,蘇雪見倚著門框,頭垂下去,手里還抱著放青團的蒸籠。

        穆云山?jīng)]了桎梏,見她昏昏入睡,本來想一走了之。

        沒想到她還有說夢話的習慣,幾句夢囈,讓穆云山往外走的步子仿佛灌了鉛一樣。

        蘇雪見恐怕自己都不知道,十三歲那年,她夢里的心愿是“骨灰要在個有風的時候揚在風里,飄到哪兒,哪兒就是家”。

        003

        入學江中的時候,蘇雪見領(lǐng)了校服準備去教室的路上碰到穆云山,他是本部升上來的,校服已經(jīng)有些舊了,但穿在他身上,還是看不出來幾道褶。

        日光下,他理得干干凈凈的短發(fā),在額頭上投下了一小截的陰影。擺手的時候校服的袖口會往上面提一些,露出白凈的手踝,黑色的表帶繞過,手腕上是當時最風靡的星空表盤。

        蘇雪見不是一個自來熟的人,哪怕已經(jīng)勉強算得上是認識,見他一副兩眼直視前方誰也不認識誰的樣子,干脆避開他,自己去通知單上的教室。

        到的時候,剛好碰到老師按照身高排座位,蘇雪見北方人,到了這邊,自然而然就比同齡人高上許多,所以排隊的時候她直接就自覺地走到了最后一個,誰也不認識,就低著頭,用腳尖輕輕地點著墻磚。空中漸漸飄起墻上颯颯掉落的墻灰,她停了腳,站在原地,有些手足無措。她偏過頭去,掩飾得很好。

        蘇雪見看著排隊的人數(shù),對著教室里空著的座位數(shù)了半天,數(shù)一會兒就分了神,反復幾次,也沒數(shù)個明白,也就算了。

        不一會兒,排在她前面叫陳娜的女孩搓著手,用江南女孩特有的語調(diào)說:“穆云山在這個班,我找了關(guān)系特意來的?!?/p>

        “我是附小過來的,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一個班他也記不住你的名字。”

        “不會吧,我外公和穆云山爺爺是故交,我和他小時候見過?!?/p>

        附小那個女孩很自信,蘇雪見瞥了一眼,注意到他們這邊的女孩,雖然矮,但是說話都軟軟糯糯的,不像她,天上不下紅雨就說不出來一句好話。

        快輪到蘇雪見的時候,身邊男生那一列已經(jīng)沒有了人,原本應(yīng)該和她同桌的女生因為有相熟的同學,搶先一步進去,坐了其他的位置。教室里只剩下靠窗邊的最后一排,蘇雪見不動聲色地走過去,剛要坐下,就發(fā)現(xiàn)全班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正巧,穆云山從后門進來,手里拿著剛剛買的水。

        穆云山這么多年都沒有同桌,畢竟沒什么人受得了旁邊坐個空氣。

        他看蘇雪見有些無措地站在原地,沖她輕輕頷首:“你坐里面還是外面?”

        “外面。”

        有人倒吸一口冷氣,有人默默翻了個白眼,蘇雪見放下書包,讓他先進去,自己才坐下。

        講臺上,老師讓最后一排的同學去發(fā)那一列的書,穆云山站起來,只匆匆丟下了一句:“你坐,我來?!?/p>

        學校里,按部就班的生活過得很快,蘇雪見和穆云山都不是話多的人,兩個人并肩坐著,也不說話,只偶爾有些小默契,旁人難以窺探,只有當事人明白。

        每到課間蘇雪見都會趴在桌子上補覺,穆云山單手撐著桌翻出去,回來的時候手中就已經(jīng)是盛好熱水的水杯。偶爾休息的時候,日光漫進來,曬在她露在外面的皮膚上,他便輕輕拉上窗簾。

        這一年圣誕的時候,陳娜拿著蘋果和卡片過來,讓蘇雪見讓開。蘇雪見忙著解一道數(shù)學題,半天沒動靜,陳娜嘀咕了一會兒,覺得面子掛不住,走了。

        蘇雪見沒放在心上,等到課間的時候被鎖在廁所,才發(fā)現(xiàn)有些女孩兒的心眼真的只有針尖那么大。

        她推了幾下,沒推動,聽著外面的腳步聲來來往往,上課鈴聲由大到小,漸漸地,整棟樓都靜了下來,仿如蟄伏在夜中的猛獸,安全出口那瑩瑩的綠光,是獵食者最犀利的眼。

        透過門板的縫隙,蘇雪見可以看到小走廊上亮了又熄,熄了又亮的燈光,鼻間充斥著潔廁靈遇水揮發(fā)的刺鼻氣體,隱隱約約,還能聽到操場上若隱若現(xiàn)的哨音。

        蘇雪見選了塊干凈的門板靠著,這一靠,竟然恍惚得不知身在何處。

        后來是怎么出來的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頭頂?shù)踔幕椟S的燈,她的頭垂著,隔著單薄的衣料,好像能聞到當歸的苦味。

        聽說是有人過來上廁所等得太久發(fā)現(xiàn)的,也聽說是穆云山看她上個廁所走了兩節(jié)課都沒回來,沖進來敲了半天,最后直接“哐哐”踹了門。

        聽說因為穿著棉襖,背她不方便,他就直接脫了外套,總之英雄救美,傳來傳去,都離不開“浪漫”兩字。

        誰知道,這根本就是因為他才引來的無妄之災(zāi)。

        “為什么不喊?”

        大喊幾聲,跟進來的人求救,自己翻出去……想獲救,方法其實很多。

        “不想喊。”

        這晚月色朦朧,聽說是第二天會有雨的征兆。穆云山背她回家,臂彎上還掛著兩人的書包,周叔等在門口,剛要把蘇雪見接過來,蘇雪見突然抓緊了穆云山的肩膀,背上輕輕用力,湊到他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音量說:“穆云山,是你自己沖進來的?!?/p>

        他不知道,她本來早就已經(jīng)習慣黑暗,只是因為他出現(xiàn),她才開始期盼那所謂的光明。

        “穆云山,圣誕快樂?!?/p>

        你以后,可別讓我失望啊。

        004

        許多時候,蘇雪見不受約束慣了,沒有真正的長輩壓制,周叔在身邊,也不過是個簡單的照顧之責,所以很多過去學會的東西都荒廢了下來。

        周叔找穆云山的時候,穆云山還是一如既往地捧著醫(yī)書,沒說話,只是輕輕點頭,表示了一下自己知道了。

        這一天蘇雪見剛剛來,抓了一把魚食順手就往魚缸里一甩,有小水花濺出來,在玻璃上滑下淺淺的痕。她也不打擾穆云山學習,自顧自地搬了一把搖椅來,盯著魚缸里的魚為了搶魚食亂成一團。

        蘇雪見喜歡在穆云山潛心學習的時候在他身邊待著,哪怕只是望著小院中央那棵南洋杉。

        沒想到這次穆云山?jīng)]拿醫(yī)書,手邊居然放著數(shù)理化。

        “這是轉(zhuǎn)性了?學神在家也開始專心學習了?”蘇雪見玩兒無聊了走過去,發(fā)現(xiàn)他正在解數(shù)學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題。

        這種題很難,蘇雪見向來都是放棄。她仗著自己身體不好,心思從來沒放在學習上過。反正也無人關(guān)心她的成績,她哪怕用了功也不知道該給誰看。

        “如果想要更好的機會,哪一科都不應(yīng)該放棄。”

        蘇雪見噎了一下,想再說點兒什么,低頭發(fā)現(xiàn)他桌子旁邊擺了個百天計劃。

        都是各科的基礎(chǔ)問題,如果是讓穆云山來做,恐怕要不了一個小時,就能完成,所以是給她準備的?

        “你不要告訴我,這個百天計劃,是我的?”

        “是。”

        “做完正好期末,還可以看看成果。”

        “我不做?!碧K雪見擺擺手,滿臉都寫著抗拒,但是話說得非常沒有底氣,因為她發(fā)現(xiàn)穆云山真的沒跟她開玩笑。

        “做了也沒什么大用……”她還在推托,穆云山忙著給她搬書的動作卻未停。

        “不是做給別人看,現(xiàn)在學,是為了以后能夠?qū)W以致用。”

        穆云山本來想說些大道理,偏偏看到蘇雪見的眼神飄忽著,凝著眼看了她半晌,竟然笑了。

        “如果期末試卷拿回來都及格了,帶你出去劃船采蓮蓬?!?/p>

        蘇雪見的眼睛亮了亮,還有些不可置信:“真的?”

        “真的?!?/p>

        因為這次約定,蘇雪見過去敷衍了事的態(tài)度一掃而空,穆云山一邊帶著她好好學習、越來越好,一邊又履行著諾言帶她好好玩耍。

        蘇雪見的氣色肉眼可見地越來越好,等到初中畢業(yè)的時候,已經(jīng)能和穆云山騎著自行車繞著家附近的盤山小路騎上一圈。

        連穆云山也以為,她的身體慢慢養(yǎng)好了。

        結(jié)果總是天不遂人愿,他們初中升高中的那一年,因為換季,蘇雪見又病倒了。

        病來如山倒,明明前一日還能興致勃勃地說要帶著魚竿子上河邊去釣魚,當日夜里就起了高燒,怎么物理降溫都沒用。

        穆先生深夜趕過來,帶著穆云山,問診之后,問了周叔有關(guān)蘇雪見的病史。

        原來是娘胎里就帶著的病。

        蘇母是國內(nèi)最早參加MSF(無國界醫(yī)生)的醫(yī)生,那時候,中國醫(yī)學還算不上發(fā)達,世界舞臺上,華裔的醫(yī)生向來在外科方面深受歧視。蘇母留學歸來,結(jié)婚之后,并未就此深居簡出,而是依舊奔走在治病救人的第一線。

        一場不痛不癢的國際救援,功勛不大,但是因為懷著蘇雪見,免疫力降低,臨了的時候染了病,所以蘇雪見才出生起身體就不好。具體說原因,醫(yī)學上也沒什么好解釋。

        穆云山在床前守了一夜,凌晨五點,天還未亮,蘇雪見迷迷糊糊地醒過來,見他在窗邊,反而偏過臉去。

        “還不舒服?”

        “怎么每次最丑的時候,醒來都能看見你?!?/p>

        “感覺怎么樣?退燒了?!蹦略粕揭琅f是那副樣子,溫潤如玉,仿佛永遠都能保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樣子。

        “還可以,看來這次死不了。”

        “別說這些。”

        蘇雪見詫異地挑眉,學醫(yī)者,從從業(yè)那日起,應(yīng)該就再未忌諱過這些。

        “我家里人都覺得我能活到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夠本了。”

        “雪見,雪見草,冬日萬物凋零,大雪之中,它卻最為鮮嫩,適合采摘?!蹦略粕捷p輕擰干帕子,細致地為她擦臉,他的聲音好像小院外那四季長流的河,輕輕浪潮,卻有載舟之力,“絕處都可以逢生,日子還長著?!?/p>

        005

        互聯(lián)網(wǎng)慢慢風靡全國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高二。

        穆云山和蘇雪見一直以來同進同出,早就已經(jīng)是學校的風云人物。最開始的時候,老師還會干預,一直等到穆先生和周叔一起到學校,出具了證明,天天八卦他們的言語才算是少了。

        蘇雪見的身體時好時壞,每日上課能集中注意力的時間都有限,慢慢地落下了不少學業(yè)。

        每回看到穆云山發(fā)下來近乎滿分的試卷,蘇雪見都忍不住嘖嘖稱奇,明明每日都忙著照顧自己,望聞問切,生怕有了什么疏忽,竟然還能不落下學業(yè)。

        一天午休的時間,蘇雪見午睡醒來,看到他坐在電腦前查資料,覺得實在難得,就湊過去看了看,沒想到,竟然是對比協(xié)和和仁濟的遺傳學專業(yè)。

        “北京?上海?好像都不是什么宜居城市?!碧K雪見托著腮,輕輕笑了笑,看著他身上的校服,眼尖地發(fā)現(xiàn)袖口有一處開了線。

        蘇雪見找來針線盒,熟練地穿針引線,在盡量不打擾他的前提下,細致地縫上了那條縫。

        等他關(guān)了網(wǎng)頁,蘇雪見才撐著腦袋,有些無奈地說:“我不想回北京,這里很好?!?/p>

        “不要任性?!?/p>

        蘇雪見歪著頭,想了想,過去就像一根刺,隨著歲月流逝漸漸便融進了血肉中,傷口漸漸愈合了,卻依舊留下了一道猙獰的疤。

        她沒再說話,看著窗外那棵梧桐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竟然覺得那樹長高了許多。不只是樹,連帶眼前的少年,也在這五年長了不少個頭,也不過十七歲,竟然就已經(jīng)快一米八了。

        還記得剛來江南的時候,明明自己的個頭還要略高于他,哪里想到,如今自己想看到他的眼睛,就已經(jīng)只能仰著頭了。

        她慢慢放松下來,看著穆云山的眼睛說,“你說哪里就哪里吧?!?/p>

        學業(yè)緊張,學校里,所有人都忙忙碌碌,蘇雪見應(yīng)該是全校最沒有壓力、最輕松的一個了,常常逃了課,從家里帶些便當,再慢悠悠地去學校。

        不知道是不是冤家路窄,竟然正遇到陳娜他們翻墻。學校后門外幾十米就是一家網(wǎng)吧,因為這一片這段時間在修墻,所以想要翻過,輕而易舉。

        蘇雪見目不斜視地路過,等覺得書包的背帶被拉扯住,才一臉漠然地回頭,面色平靜地盯著陳娜。

        “有事?”

        陳娜看著眼前的女孩,那雙美目里的春色好像從來都只為一人蕩漾。附中不知道從什么時候傳出來的,說是冰山加冰山,擁抱在一起,慢慢地也就一起化了。

        她都還記得蘇雪見剛來的時候那副天塌了都和自己無關(guān)的神色,仿佛每日都生活在云端。

        “我外公說附中今年批了兩個報送名額,一個是劍橋、一個是麻省理工,你不會不知道吧?”

        蘇雪見停了步,等著她繼續(xù)說下去。

        “云山從小的夢想就是劍橋,你有什么資格,礙著他的夢想?!?/p>

        蘇雪見扯了扯唇角:“這話你應(yīng)該去對他說?!蹦侨栈厝ブ?,蘇雪見在穆云山的書房里翻了半天,終于翻到了那張空白的申請書。

        穆云山一字未寫,眼看著就要過截止日期了。

        蘇雪見打開筆帽,模仿著他的筆跡,一一填寫,最后疊好,帶走了。

        那封申請書是蘇雪見親自交到校長手里的。蘇家這些年對學校的資助數(shù)額不小,校長對蘇雪見一直很客氣,再加上讓穆云山出國,實在是眾望所歸,如此,自然是一派皆大歡喜的場面。

        等學校保送名單公示出來之后,同學紛紛和穆云山道了恭喜,穆云山擰眉,面上沒什么表情,晚上回去之后就站在了蘇家的院子里。

        這段時日蘇雪見一直請假在家,他到的時候,她正靠著搖椅,搖著蒲扇,憩在梧桐樹下。

        “來聽我說恭喜的?”

        “蘇雪見?!?/p>

        第一次如此咬牙切齒,不用想就知道是正在氣頭上。

        “你決定放棄的時候也沒跟我商量,扯平了。”

        “你明明知道……”

        “就是因為我知道,所以你才一定要去?!?/p>

        穆云山拂袖而去,蘇雪見唇畔凝了一抹化不開的苦。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把蒲扇扔在地上,閉著眼睛,忽然想到兩年前。

        那日是她生日,穆云山不知道找了多久才在城里找到一家賣蛋糕的店。回來的路上遇到一場大雨,雨水澆濕了蛋糕盒,他全心全意護著蛋糕,一不留神一腳踩進了水里,蛋糕碎了一地,他自己也一瘸一拐的,硬生生是掐著最后一分鐘,跑來跟她說了一句“生日快樂”。

        “在我們家,生日快樂是我喜歡你的意思。”蘇雪見看他這么狼狽,像極了古時誤輕薄了良家小姐的浪蕩公子,說出來的話露骨而大膽,“你說了,這輩子可就不能反悔了?!?/p>

        那日,蘇雪見與他調(diào)笑,沒提自己因為大雨起了高燒,但還是院中等他至夜深,穆云山也沒提,哪怕是被她討要生日禮物逼得紅了臉,也只字未提那個跑了全城才買到結(jié)果摔在地上的蛋糕。

        愛一個人,有人藏愛于金屋,一醉到天荒,自然也有人甘當一陣長風,送之上青云。

        旁人不知,他們這些年的情真意切,彼此卻最是清楚。

        006

        穆云山出國那天蘇雪見沒去送他。

        只是在前一日,她清早起來,親自準備了艾草和糯米粉,選了最好的肉松,做了一屜的青團。忽然想起那年初相識,他日日抱著醫(yī)書和穴位圖,雖不愛說話,卻是最好的傾聽者。

        她一個人自言自語地煩了,總是去搶他的筆,看著宣紙上“懸壺濟世”四個字,漸漸就看清楚了他的志向。

        有人一生囿于晝夜廚房與愛,但一定不是穆云山這樣的人。

        蘇雪見讓周叔把青團送過去之后,在桌案前鋪了宣紙,提筆凝眸,寥寥幾筆,穆遠山的臉就已經(jīng)躍然紙上。過去總有人說“美人在骨不在皮”,他的骨相,一直是她見過的人中最上乘的。

        世代中醫(yī)世家,在這一行聲望極高,卻依舊愿意從零開始,學習西醫(yī),融會貫通,想讓中西醫(yī)的優(yōu)點更好地結(jié)合在一起,濟世救人。這一理想,如果能拿一生來踐行,實在是功德無量。

        喜歡一個人,能彼此成就最好,如果不能,又哪里舍得折斷他的夢想,讓他無奈遺憾。

        穆云山離開的第三個月,北京傳來消息說是蘇雪見的爺爺病危,臨終想要再見她一面。

        昨日種種,仿佛皆已譬如昨日死。

        那些午夜夢回擾人安睡的夢魘,竟都早已在穆云山這些年潤物細無聲的陪伴中漸漸消散。

        蘇雪見買了回北京的機票,趕到ICU的當晚,蘇爺爺駕鶴西去,到底是趕上了最后一面。

        那時候老人已經(jīng)是回光返照之態(tài),看上去精神頭很好,門外圍了一屋子的兒孫,偏偏最后只叫了雪見。

        “那邊氣候濕,晴天的時候有沒有把被子拿出來曬啊。”

        雪見抬眸,話在喉嚨間滾了半天,到底出了口:“曬了,上午曬一面,等過了晌午,便再翻一面,夜里入睡,盡是日光的味道?!?/p>

        老人呵呵地笑了,迷糊間又道:“我們雪見身體不好,可不能不好好照顧自己啊?!?/p>

        而后,便都是些夢囈般的迷糊話。

        蘇雪見出了病房,透過軍區(qū)總院的窗戶,看著樓下的車水馬龍,忽然想起過去自己無數(shù)次發(fā)病,穆云山守在床邊,她噩夢連連,他便搬了把椅子,陪坐到天明。

        終于有一日,她受不住夢魘,坐起來抱著膝,愿向他吐露一些心聲。

        她當初,并不是無緣無故被送到江南的。

        那天本來是家里難得團聚,蘇雪見在爸媽回來前特意打電話說一家團聚,想吃蛋糕。她爸寵著她,掉頭開車去買,一場再普通不過的交通事故,偏偏最后兩個人都沒回來。

        家里人知道后,她被關(guān)在閣樓三天,水米未進,最后被周叔砸了鎖背出來,才算搶回來一條命。

        蘇老爺子盛怒之下那句“為什么死的不是你?”,如平地驚雷,哀莫大于心死,那一年的蘇雪見,是真的想過一了百了。

        只是每每午夜夢回,耳畔總會響起那句“絕處也可逢生,日子還長著”。

        她與深淵相逢,而她活了下來。

        因為穆云山。

        007

        五年后,又是一年煙雨時。

        桃花初盛,蘇雪見剪了幾枝回來插瓶,擺在院中。身前的圓桌上煮著茶,茶香四溢,搖椅上放了軟墊,她靠在軟墊上,輕輕用扇子擋去洶涌日光。

        有小孩兒的風箏落在梧桐樹上,蘇雪見拿過竹竿,輕輕踮腳把風箏挑了下來。

        竟然是白色的紙鳶,除了削得十分光滑的竹簽,上面還用楷書寫著“一見成歡”。

        “去開闊些的地方放,一會兒纏在電線上了容易著火。”

        蘇雪見把紙鳶遞給進來的小孩兒,剛要遞出去,整個人忽然僵在了原地。

        過去練字,她擅用鋼筆,穆云山卻更喜用毛筆。她總笑說,都說醫(yī)家藥方難懂,除了自己沒人看得懂,練什么楷書,該去練張旭的草書。

        他睨她一眼,道她學習不夠盡心,拿著筆都不能把心靜下來。

        那時候,迤邐春光無賴,飛絮亂投簾幕,他在桌案前匆匆寫下“一見成歡”,不承想竟是從那時,就想著要定下這一世了。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蘇雪見從小孩兒的手中接過紙鳶,放在一旁,坐回原地,把已經(jīng)煮好的茶從火上拿下來,輕輕注入青花瓷杯中。

        水霧漸漸迷了眼,那道熟悉的身影,終于朝她走來。

        穆云山從來沒提過,為何對蘇雪見特殊。

        真要說起來,還是她來江南的第一年,他去藥房拿藥回來,遠遠地看到蘇雪見站在橋邊,一副風都吹得倒的架勢,仿佛稍有不慎,“撲通”一聲,她就能一頭栽進河里。

        偏偏這時候,一直不知道從哪兒躥出來的野貓沖撞了路上騎車的行人,一頭扎進了水里。

        蘇雪見也沒猶豫,跟著跳了下去,撲騰了一會兒,竟然抱著貓上來了。

        她抱著膝蓋坐在柳樹邊,忽視了所有來問她情況的人,盯了一眼那只被她抱起來的野貓,面無表情地擰了擰衣上的水,走了。

        那日她穿青衣,帶著眸中決絕的冷漠,就那么撞進了他的心。

        編輯/張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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