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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枯荷獨(dú)等寒霜降

        2019-02-06 03:58:09秋果
        飛魔幻A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天師母親

        秋果

        楔子

        對狄人的最后一擊開始前一夜,陳天師被侍衛(wèi)引入主帳內(nèi)。帳簾掀開的剎那,寒風(fēng)夾雪長驅(qū)直入,最終在主帥楊雙面前的地圖上化開一點(diǎn)水漬,遠(yuǎn)遠(yuǎn)看來,正如當(dāng)前局勢——狄人已是困獸猶斗

        楊雙起身欲迎陳天師入座,卻忽然一陣猛烈咳嗽,等胸前起伏終于平緩,他道了聲“抱歉”,嘴角仍有未擦凈的血跡。

        “此戰(zhàn)我極有可能會死?!标愄鞄熑胱?,他亦扶案坐下,平靜陳述道。只是他這話說得奇怪,誰都能看出這是必勝之戰(zhàn),就算折損兵馬,主帥也該是無虞。

        他瞧出了陳天師的疑惑,但并無解釋意圖,淡淡一笑后,又道:“今日請先生前來,是有事相求,望先生能行時光溯流之術(shù),讓我能回到母親年輕之時?!?/p>

        “母親?”陳天師重復(fù)著這個詞語,問,“哪位?”

        楊雙的生母是楊老將軍的原配,之后二人因種種原因和離,楊老將軍娶了富賈曹家女兒,楊雙亦要喚一聲母親。

        “我的繼母,曹氏夫人?!彼c(diǎn)燃被風(fēng)吹熄的一盞燭火,黯淡眸色因此有了片刻光彩,“我知道此等術(shù)法是逆天而為,所以我死后,魂魄愿歸于先生。”

        楊雙與自己繼母的初見,發(fā)生在他十歲那年。生母和他居住在城郊,她沉默寡言又獨(dú)來獨(dú)往,尤其是當(dāng)楊雙問起自己的父親時,她從來閉口不提。

        但楊雙心細(xì)又早慧,無數(shù)次在門口駐足的陌生男子讓他揣測到了一些真相,只是母親不肯說,他也只好裝作不知道,卻在男子每次來時都爬上房頂偷偷張望,看他悵然的神情,以及與自己八分相似的眉眼。

        楊雙那時曾幻想將來的自己光明正大叫他父親。

        再后來,男子身后多了個年輕女人,她對男子駐足的小院甚是好奇,卻又因被人發(fā)現(xiàn)而不敢靠近。楊雙只能遠(yuǎn)遠(yuǎn)看見她腰間飄帶翻飛,像是他愛捉來玩弄的玉蝴蝶。

        十歲的男孩愛動愛鬧,初夏某日,楊雙與鄰居小孩打賭失敗跳湖,而他并不會水,掙扎幾下后唯見四周荷葉田田,淺碧連天間終于出現(xiàn)了一抹淡紅,仿佛荷花忽現(xiàn)。

        年輕女人入水將他托舉上岸,昏迷前,他看清了那是一張平淡無奇的臉,偏偏眉眼的每一處都烙在他眼底,所以暌違四年再度相見,他一眼認(rèn)出。

        救他的人叫曹荷,后來他喚她母親。

        “她以為我不知道,其實(shí)我都知道,都記得?!笔┓ㄐ栀M(fèi)些時間,楊雙便向陳天師提起這段往事,像是珍藏已久的畫卷第一次展開示人。

        他與曹荷名義上的初見是在四年后的霜降。那天楊雙的生父生母雙雙離世,原因卻各有不同。楊老將軍是在偕他和曹荷的一雙兒女出行時遇刺,最后只活下來了一個小兒子。楊雙的母親卻是真真正正的病逝。

        她臉上遍布不符合年齡的山川溝壑,這是多年郁結(jié)于心侵蝕的痕跡。彌留之際,她才肯告訴楊雙他的身世。

        “你是卞唐楊氏的嫡長子,你要回到楊家?!?/p>

        象征身份的玉佩被她塞給楊雙,瞳中最后的光聚于一點(diǎn),直勾勾地看向他。他跪地答應(yīng),她終于永久地合目。

        此刻,門忽然被推開,光影離合交織中,楊雙望去,曹荷望來。他們同時看到對方眼中的淚,以及淚光中映出的千千萬萬個對方。

        丈夫身死、兒子年幼,面對風(fēng)聲鶴唳的楊家,接回楊雙是曹荷能想到的唯一辦法。所以第一眼對視,他們是同病相憐,也是各懷心事。

        她溫和從容地向楊雙解釋來龍去脈,幫他收斂了母親的尸身,最后溫聲詢問:“你可愿意跟我回去?”她微紅的眼圈有淋漓水意,瀲滟出讓天下男子無法拒絕的楚楚可憐,盡管楊雙和她隔了十歲年齡差距,更何況這本就是他的目的。

        他回答:“愿意。”

        曹荷聽后跪在了他母親墓前,鄭重承諾:“姐姐,我一定會把他當(dāng)親生兒子一樣愛護(hù),如違此誓,眾叛親離?!?/p>

        楊雙聽著卻覺可笑,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將一個只比自己大十歲的年輕女子看作母親。但面容仍是喪母的哀戚,他回復(fù)她:“我也會像兒子一樣愛護(hù)您。”語氣中有著不自知的僵硬。

        她嘴角浮起幾分笑意,落在楊雙眼中是三千新荷露尖角,粲然湖光山色。他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去,可不自然的不只有他,面對比自己高一頭的少年,曹荷亦無法施加母親的慈愛。

        他們同乘一輛馬車入城。曹荷為掩人耳目,輕裝簡騎而來,馬車狹小到兩人呼吸都清晰可聞。楊雙掀簾頻頻回顧,曹荷已經(jīng)告訴他,讓他父親身死的刺殺是他二叔的手筆,楊家有龍?zhí)痘⒀ㄔ诘人?/p>

        她以為他害怕便柔聲寬慰,斟酌片刻后又道:“聽說你出生在霜降所以名霜,終歸凄涼,好事成雙,改霜為雙好嗎?”

        其實(shí)他并非恐懼未來,而是與過去作別。掌心焐不熱的玉佩在提醒他母親的遺言,垂眸望向曹荷,他應(yīng)了聲“好”。這是他對她的第一次妥協(xié),此后歲歲,都是妥協(xié)。

        到達(dá)楊府時已是深夜,燈光沿走廊依次漸起,最明亮處是一位年輕男子牽著七八歲小男孩的手。曹荷向楊雙介紹男子是他的三叔,是他父親生前最信任的弟弟,而小男孩則是她和父親的孩子,楊雙的異母弟弟。

        風(fēng)撥動燭火千點(diǎn),楊雙只能勉強(qiáng)看清那孩子的一雙黑眸,死水一樣沉靜,只有在目光觸碰到自己的母親曹荷時才有情緒流動。曹荷的目光凝結(jié)處亦是一人,那人他應(yīng)該稱為三叔,此刻正客氣微笑:“大嫂回來就好?!?/p>

        孩子眼中的恐懼楊雙分辨得出,曹荷的目光他也曾見過,與他的母親隔窗凝視父親的目光如出一轍。

        那天是他的生日,他父母的死期。他多了一個新母親,改了一個新名字,并且洞曉了一些不能說的秘密。

        營帳內(nèi)忽然起了風(fēng),術(shù)法終于發(fā)動,燭火搖曳間,陳天師囑托他要注意何事,他一一應(yīng)答,腦海間卻早已被四周變換景色填滿。

        暗夜退去,大漠黃沙覆上千里碧色,再然后是小橋流水,舞榭歌臺,移步換景間是數(shù)年時光匆匆溯洄。最后及目處定格在荷葉田田,及胸處流動著碧水汪汪,無所憑依的感覺如同十歲那年溺水,而湖邊的確有一道粉色人影,躍入水中將他拉上岸。

        楊雙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十歲那年,只是救他上來的姑娘眉眼雖處處是曹荷,卻更年輕稚嫩,雙眼中懵懂的慌亂是他未在曹荷身上接觸的空白。

        她叫他,楊三公子。

        順著她的目光下望,他有著十多歲少年的身姿,錦衣華服上復(fù)雜的花紋正代表著她口中的姓氏。再次抬頭,她卻在后退,看他仿佛在看天大的麻煩。

        “母……”猶豫片刻,他改口,“曹荷。”

        她停下腳步,卻問他:“曹荷是誰?”

        他神思停滯,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她便趁機(jī)沿曲荷游廊走開,清風(fēng)掠過荷葉揚(yáng)起她長裙一角,是萬綠叢中一點(diǎn)紅,是水塘中忽現(xiàn)忽遠(yuǎn)的一朵荷花。

        接著,有成群下人急急來尋他,他們和曹荷一樣喚他“三公子”,擁簇著他更衣來到正廳。楊雙看到了自己的父親,而父親叫他三弟。

        他此刻才明白自己是回到了比十歲那年更久遠(yuǎn)的歲月,以自己三叔楊嚴(yán)的身份。

        形勢不明,言多必失,他在回答完楊老將軍對落水之事的詢問后便一言不發(fā),有意無意地,他沒有提到曹荷,盡管方才從對仆人的旁敲側(cè)擊中,他已得知她此時甫滿十四歲,按照排行,被喚作“九娘”。

        楊老將軍和曹老爺在商議親事,楊雙坐在下首吃點(diǎn)心,卻聽得清楚,他父親要娶的是曹家嫡長女。可以一個過來人的角度,他知道最后嫁入楊家的是庶女曹九娘。

        日漸西斜,楊將軍帶他回了楊府。入房內(nèi)見四下無人,他從袖中取出一根正在燃燒的蠟燭,這是以魂魄融成的魄燭,是他回到過去的媒介。陳天師之前告訴過他,魄燭燃多久,他便能在這里待多久。

        手指捏住火焰,卻無痛感傳來,座位對面出現(xiàn)一團(tuán)霧氣,緩緩清晰現(xiàn)出陳天師的模樣,他朝楊雙拱手:“將軍喚我前來有何事?”

        “我是誰?我……在三叔的身上?”他問。

        “您是十年后的楊雙將軍,也是現(xiàn)在的楊三公子楊嚴(yán)。”

        他不再說話,思緒中是白天隔著荷葉與曹荷對視的那一眼,那是楊嚴(yán)和她的初次相見,也是楊雙和她的久別重逢。

        之后一連幾月,他漸漸適應(yīng)了這里的生活,在城外軍營和楊府內(nèi)奔波,而此時楊家的風(fēng)平浪靜完全有別于十年后楊雙初入楊府的波濤洶涌。

        那時曹荷曾給他改名,希望好事成雙,可后來種種,無一不透露著禍不單行。

        先是有人質(zhì)疑他的身份,雖然謠言在他與父親八分相似的相貌面前不攻自破。接踵而至的是他二叔的挑唆,這個曹荷口中他的殺父仇人約他深夜湖心亭相會,用和暗夜一樣高深莫測的語氣問他:“小雙你可否知道,你的母親當(dāng)年為何懷著身孕也要離開楊家?”

        他其實(shí)早有揣測,當(dāng)初他外祖父一家參與謀反,天子下令他父親平反,他父親顧念妻子以糧草不足婉拒,曹家這時卻拿出一半家產(chǎn)充實(shí)軍需。他的父親不能再拒,掛帥出征,母親心傷意冷而出走。

        這些骯臟的往事被二叔一一戳開,最后他勸說楊雙,語調(diào)中是無可挑剔的真誠:“曹家想通過聯(lián)姻滲透我們,小雙,誰敵誰友你要清楚??!”

        他卻冷笑,義正詞嚴(yán)地訓(xùn)斥:“我敬重曹氏夫人如同生母,二叔休要挑唆。”之后,他站起轉(zhuǎn)身躍上小舟。茶杯破碎的訇然聲響傳來,他渾不在意地看向水面,明月被漣漪折彎,一路亮銀平鋪至岸邊人影。那是提燈而立的曹荷,船槳撥水,她的身形又碎成無數(shù)片。

        “謝謝你啊,小雙,只是之后他會處處針對你?!贝习叮系乐x。

        他隔著她的袖間看到枯荷冷月,她立于其中和諧得如同畫,未經(jīng)花事便已凋謝。他心中猛然一跳,話卻平淡:“母親,我說過會愛護(hù)你,我說到做到。”

        他仍叫她母親,稱呼卻已不自覺地由“您”變“你”。

        魄燭仍在燃燒。

        入秋時,楊將軍去曹家請期,楊雙或者說是承載著楊雙魂魄的楊嚴(yán)本不用去,但他求楊將軍帶他同行。楊將軍正在與友人對弈,落下一子后輕描淡寫地問道:“聽說上次你落水,是曹家一個庶女救了你?”

        他不知楊將軍是何意,只聽他又說:“想去便去吧?!?/p>

        楊將軍坐轎,他在后面騎馬,再后面是仆人吹吹打打抬著聘禮。曹家重視這次聯(lián)姻,男女老少都在門外候著,小輩們踮著腳推搡,最后竟有一人跌在路上。

        青石板直撞雙膝,她必然痛極,卻仍慌忙站起。那一刻他看得清楚,是曹荷曹九娘。他翻身下馬要去扶她,可更快地,楊將軍遞了一只手過去。楊將軍看了曹荷一眼,回身對曹老爺?shù)溃骸安芾橡B(yǎng)的女兒,個個都好?!?/p>

        曹荷臉上全是驚恐,大夫人看她的目光里帶刀,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剝。楊雙覺得奇怪,所以楊將軍和曹老爺在正廳議事,他便溜到后院找她,向她道了謝,又問起這件事。

        她已不同于上次怯懦,食指置于唇前,示意他噤聲。她帶他去了自己大姐門前窗下,數(shù)箱聘禮環(huán)伺著衣著華貴的姑娘,她拿起一把玉如意,猛然間痛快撒手,清脆一聲巨響后,是飛花濺玉、美人垂淚的光景。

        她的姐妹們紛紛入房安慰,她卻彎腰撿起一顆滾落在腳側(cè)的東珠,瑩瑩微光點(diǎn)綴了她的臉,而她輕聲對他道:“我的大姐有心上人,她不想嫁,大夫人便把氣撒在我們身上,父親也從不過問,甚至名字也沒給我起過。姨娘說讓我忍。”

        她有著多年以后的曹荷從不會輕易示人的脆弱,像風(fēng)雨中的白蓮,纖弱易折。素凈的顏色足夠侵占他的全部視線,哪怕閉眼也無法逃脫。他想到十四歲時對她的承諾,他說,我會愛護(hù)你。

        “若是有一天你想離開,可以去卞唐軍營找我?!?/p>

        可晚上回到房中,他迎來的是等候已久的陳天師,一見他便開門見山道:“將軍不應(yīng)該對曹家小姐如此承諾?!?/p>

        “怎么?”他坐下又笑了,“是我做得和過去的三叔有所不同嗎?”

        “不,我說過您就是現(xiàn)在的楊三公子?!?/p>

        他有片刻微怔,腦海中驚雷閃電般劈過的是十年后曹荷望向楊嚴(yán)的目光,她的悵然與失意,她的不可說和求不得。手中茶杯忽然出現(xiàn)數(shù)條裂縫,瓷片炸開,血與熱茶交錯滴落。他抬頭,眼神中是悔與恨彌漫成的霧氣。

        “原來是因?yàn)槲摇!彼廾h(huán),因果荒唐,一切開端都源于他許下的那個諾言。

        他想到十年后的楊雙,在祭拜生母時遭遇的一場刺殺,曹荷亦在他身側(cè),平靜命令道:“你騎馬快走,我來引開刺客?!?/p>

        “你呢?”

        “你叫我一聲母親,自然該是我保護(hù)你?!?/p>

        暗箭飛來瞬間,他卻攔腰將她抱到馬上:“我也說過會愛護(hù)你?!?/p>

        他們共乘一騎沿山路逃跑,終于安全后,她回身看他,周圍雪光迷離了雙眸,她的目光仿佛在看深藏心底不能說出口的那個人。他眼中的她亦是模糊,然后遠(yuǎn)離,直至無法再見。

        醒來后,他身處山洞,光芒最盛處坐著她,嘴角浮起的笑仿佛豆蔻年華:“謝謝你為我擋箭?!?/p>

        此時該想什么該做什么,他已通通忘卻,能看到的只有她輪廓周圍的微光,恍惚中她是尊佛像,而佛像所屬神龕,坐落在他的心底。最后他聽見自己這樣說,用慌亂狡辯的語氣。

        “那支箭本就是沖我而來。”

        她靜默了片刻,望向洞外的目光朦朧了少女時代的情思,她居然對他說:“很久之前,也有一個人說要保護(hù)我,可后來,他好像忘了這件事?!?/p>

        他終于明白了她這句話所指,卻是以楊嚴(yán)的身份。而她這一生的痛苦,大多來自這段違背倫理的感情。

        “我要阻止她對楊嚴(yán)心動,這也本就是我回到過去的目的?!?/p>

        十四歲的曹荷果然來了卞唐郊外軍營找他,他故作心硬從她身邊離去,擦肩而過的那一瞬,她問:“那你為何要騙我?”

        因楊將軍對她多看了一眼,大夫人罰她跪了一夜,她想到他的許諾,誰知匆匆趕來面對的卻是他裝作不識。他無法和她解釋,余光卻看到她眼角溢出一滴淚,準(zhǔn)確無誤地砸在他的心里,一切算無遺策在此刻失效,潰不成軍間,他說:“那你留下吧。”

        他對她從來都是妥協(xié),無論是現(xiàn)在,還是十年后,也無論他是楊嚴(yán),還是楊雙。

        她聽聞后笑了,這讓他想起兩次在荷塘中隔著荷葉張望,她立于岸邊,仿佛荷花初現(xiàn)。所以之后她小心翼翼地請他為自己取名,他脫口而出的是一個“荷”字。

        她性格溫和,又沒有小姐脾氣,贏得士兵們的喜愛不過在幾天之間,他更無法對她心冷,甚至應(yīng)她所求教她騎馬。

        “明年夏天我可以教你鳧水,來日方長嘛?!彼?。

        袖中魄燭越燃越短,來日方長從來不屬于他和她。但他仍應(yīng)了一句,聽她又道:“我現(xiàn)在一點(diǎn)也不想回家,那根本就不像我的家。”

        是命中注定的輪回因果,他對她說:“沒關(guān)系,以后我保護(hù)你?!彼壑斜懦鲶@喜火光,于是那一刻無可避免,宿命的引線已被點(diǎn)燃,最后引爆炸碎她余生的彈藥。

        他終究又錯了。

        夜深人靜,他拿出那根燃至一寸的魄燭,失魂落魄地問陳天師:“過去真的無可改變嗎?”

        陳天師看向他,最后文不對題道:“未來卻是可以補(bǔ)救?!?/p>

        那他的未來,他以楊雙的身份又做錯了何事呢?寒風(fēng)被營帳縫隙磨平棱角,以溫柔的姿態(tài)拂燭光千束,一室明明暗暗碎影間,他看到了十多年后楊嚴(yán)的婚宴。

        親事是楊將軍生前定下,后來一拖再拖,直到楊雙和曹荷遇刺,為扭轉(zhuǎn)局勢,楊嚴(yán)決定履行婚約。

        席間最先醉倒的是曹荷,她酒量不佳,酒品更是差,醉眼模糊間將送她回房的楊雙認(rèn)成楊嚴(yán):“三公子,你為何又騙我?”

        酒精將她的雙頰燒至通紅,雙眸水色空蒙瀲滟出少女的神態(tài),手臂緩緩揚(yáng)起想要環(huán)住他,皓腕處奇異的光芒幾乎奪去他的呼吸。

        而下一刻,他揚(yáng)手將桌上涼茶兜頭對她澆去:“得罪了,母親?!?/p>

        她眼神漸漸清明,開口道謝之前,楊雙便已轉(zhuǎn)身離去,慌不擇路的腳步仿佛背后有鬼追趕。曹荷的兒子和他擦肩而過,之后十多歲的孩子進(jìn)了自己母親的房間,隱隱約約中,曹荷喚他:“瑟瑟?!?/p>

        這是和楊雙的父親一起死在刺殺中的異母妹的乳名。

        一彎新月掩在層云之中,喜宴中燈光輝映卻仍破不開暗夜的黑,如同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和陰謀。他終于明白,這些年活著的從來都是曹荷的女兒,他的妹妹。

        母親臨終前反復(fù)囑托他的,其實(shí)還有一句話:“你要?dú)Я藯罴摇!边@是她能想到的對自己丈夫最大的報復(fù)。能挑起楊家動亂的驚濤已經(jīng)出現(xiàn),只需要他撩撥起一點(diǎn)水花,便是駭浪滾滾而至。

        他最終,無聲亦無所為。

        “楊雙的錯,大概由此開始。但是之前我受箭傷療養(yǎng),二叔在藥中多添一味,日益侵蝕肌理可使人身體衰弱,與另外一種香料合用更是致命。那種香料是曹……母親最愛佩戴,后來她不再佩戴,我以為她是真心愛護(hù)我,像對兒子一樣,所以我也想像對母親一樣愛護(hù)她。”他罕見地多話,可是陳天師已然不見,長篇大論的理直氣壯,終究是為了說服自己。

        楊雙的錯的確從那時開始,只是真正錯在何處,他不肯承認(rèn)。

        楊嚴(yán)新婚不久后便奉命出征,楊雙作為裨將陪同。他的新婚妻子初初有孕,臨行前他拜托曹荷照料,她笑得溫婉,聲音更是真誠:“放心。”

        楊嚴(yán)翻身上馬,她毫無征兆地續(xù)道:“平安歸來?!痹粕脸?,小雨淅瀝不曾停歇,而更漫長的梅雨晦暗在她眼底,那些不可挑明的憂慮與思慕被她盡數(shù)隱藏于這四個字,字字千鈞。

        楊雙本在前面,聽聞后騎馬折回,:“母親可希望我平安?”但未等曹荷回答他又離開,馬蹄嗒嗒濺起水珠仿佛落在他的眼底,這是他對她唯一的失禮,可為什么會失禮呢?

        兩個月后他們凱旋,楊嚴(yán)的妻子卻不幸小產(chǎn),一切蛛絲馬跡暗示始作俑者就是曹荷。楊嚴(yán)提劍質(zhì)問,又狼狽走出,一路帶翻座椅。楊雙在之后走入房內(nèi),曹荷仍是端莊地坐著,身形被燭火劈成明暗兩半。她旁若無人地低眉品茗,嘴角始終有笑,是得償所愿,是心如死灰。

        “你害了三嬸娘。”

        這句話是肯定不是疑問,楊雙早就明白曹荷溫婉表面下的玲瓏堅毅,第一次見面便如是。

        而她也開門見山地向他陳述緣由:“因?yàn)槲壹刀?,他明明說過要保護(hù)我。小雙,你知道嫉妒是什么感覺嗎?”

        楊雙沒有回答。她側(cè)頭去捕捉忽明忽滅的如豆燈光,一滴清淚緩緩滑落,她又問:“是我錯了嗎?”

        他仍舊不答。她仿佛倦極,伏桌閉目小憩。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走,卻又在門前折回,走向她時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他遲疑萬分,他小心翼翼,且痛苦且欣喜。

        燭火下,她的面龐泛著玉一樣的奇妙光澤,聚于眼角的未落眼淚是鑲在其中的晶瑩流珠。而睫翼投下的陰影與暗夜一同混沌,仿佛他那些不可說的隱秘心事。

        “嫉妒是什么感覺,或許我知道?!眱蓚€月前,他騎馬折回的片刻,脫口而出的于理不合的一句話,是受嫉妒驅(qū)使。

        他終于回答了她的問題,卻是在確定她已熟睡后。最后抬手用小指輕輕揩去她的那滴冷淚,這是他離她最近的距離,是他對她最大的冒犯。

        之后,他回房跪地懺悔,對著生母的牌位。因?yàn)樗褵o法完成她的遺愿,有人想要撐起楊家,而他對這人承諾,他會愛護(hù)她。

        從楊嚴(yán)婚宴開始,到這一刻,他終于錯到徹底,十?dāng)?shù)年時光長河的上游和下端,都已無法補(bǔ)救。

        時光另一頭,他袖中燭火岌岌可危,而宿命不急不緩、按部就班襲來。第一場雪落后,他聽說曹家長女私奔被抓,他聽說曹荷的生母幫了這位姑娘,他聽說曹荷的生母被曹夫人下令杖斃。

        他陪曹荷回到曹家為她的母親發(fā)喪,大夫人看她的眼神更加怨恨惡毒,她沒有絲毫動容,甚至自始至終,一滴淚也不曾流下。他明白她并非冷情,這是她自保的唯一方法。

        等到夜深人靜,她終于仰天長嘶,淚流滿面,雙肩劇烈地抖動,如同雨打枯荷。她問他:“姨娘一輩子逆來順受、與人為善,為何她要死?為何這世道把善人逼死,惡人卻能長命?”

        他回答不了。等她終于淚盡,她又請求道:“三公子,你帶我走吧,去哪里都好,我不要再留在這里。”

        每一字在他耳中都是最極致的蠱惑,他張口,說出的是“不能”二字。燭火近熄,他即將離開這段時空,唯一一次,他不能再對她妥協(xié)。

        她沒有再次請求,雙目中傾盆大雨又落,可偏偏嘴角上揚(yáng):“你總是騙我?!?/p>

        他不想走,可燭火已經(jīng)熄滅,陳天師在時光另一頭催促著他,他不得不離開。楊雙的魂魄與楊嚴(yán)的身體剝離,屬于真正的楊嚴(yán)的意識開始蘇醒。周遭景色急促變換,是楊雙回到了十四年后的戰(zhàn)場之上。

        之后的事情他最清楚不過,曹家長女私奔成功,曹荷為躲開大夫人主動請纓代嫁。接著是五年后她又一次跳入荷塘救他上岸,楊嚴(yán)的錯戛然而止,而楊雙的錯由此開始。

        宿命輪回,一錯再錯,十?dāng)?shù)年前,他以楊嚴(yán)的身份未能阻止,十?dāng)?shù)年后,他以楊雙的身份沒能補(bǔ)救。

        眼角有酸熱流動,那是一滴跨越十四年時光的眼淚,他抬頭對陳天師道:“此戰(zhàn),我必死無疑?!?/p>

        接近拂曉時,楊雙開始籌謀行兵布陣,吩咐完一切后,他獨(dú)獨(dú)留下一名副將囑托:“等進(jìn)攻開始,你隨我率五十騎去大帳活捉狄人可汗?!?/p>

        副將告退后,陳天師自屏風(fēng)后面繞出,楊雙對他深深一拜,朝霞中臉色蒼白到可怕:“母……她一生不幸皆由我而起,我能還給她的,也只剩這半條殘命了。方才那人是二叔安插的眼線,這應(yīng)該是我能送她的,最后的禮物了?!?/p>

        她的名字他不能說出口,卻不肯再喚她母親。身份差距是長風(fēng)深谷的距離,他近不得,可退,他亦是不舍。

        “之后種種,就拜托先生了?!?/p>

        接著,他披甲負(fù)三尺劍上陣,晝夜交替的傍晚大軍凱旋,他卻毫無聲息地躺在馬背上。親兵小聲抽泣:“將軍……將軍怎么會死呢?”

        他怎么會死呢?親自攻破最難行進(jìn)的一條路線,寥寥無幾的士兵還有他人細(xì)作,他為自己布下了必死之局,用命來償還十四年光陰中兩度種下的苦果。

        陳天師收斂了他的尸身,西方天際一線如血斜陽與他鎧甲染上的暗紅血跡融為一體,嘴角若有若無的笑仿佛勾住了夕陽最后一抹余暉,再奪目的璀璨也終究會被死亡的黑暗吞噬。

        楊雙手中緊握著的半塊令牌被陳天師取出,令牌屬于楊雙的二叔,是他陷害楊雙最有利的證明,是將來扳倒他的最佳武器。

        這便是楊雙要送給曹荷的最后的禮物。他已無法帶她脫離苦海,所以為她抽干苦海。

        陳天師思慮片刻后,對令牌施法,虛空中浮現(xiàn)出楊雙死前的最后一幕。身側(cè)士兵已盡數(shù)倒下,他對唯一站著的副將笑道:“我這一輩子……”

        之后,他在副將錯愕的目光中向他的劍尖撞去,長劍穿胸穿心,灼熱的血迷住了副將的雙眼,他一時發(fā)愣,懷中令牌被楊雙拿去。但他已經(jīng)沒有機(jī)會想明白這究竟是為何,楊雙的長劍被準(zhǔn)確無誤地送入他的胸膛。

        “我這一輩子,終究不算失敗透頂。”

        他的身體越來越向后倒去,嘴唇微微翕動,他終于以楊雙的身份喚出了她的名字,雖是無聲,卻已是他今生最大的放肆。

        笑意慢慢退去,在消失之前,他永久地合目倒下。陳天師不知道最后一刻,楊雙是想到了曹荷,還是在擔(dān)憂他離去后,便無人肯為她以性命相護(hù)。

        可這一切,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楊雙的靈柩被運(yùn)回故鄉(xiāng),門前迎接的并無曹荷。下人告訴陳天師,她臥病在床??赏砩纤愎律韥硪娝嶂鵁簦瑹羯侠L著荷葉田田、碧水汪汪,她曾在那里與楊雙重逢又初見。

        “他真的死了嗎?”她的發(fā)問帶著迷離的音色,眸子卻是一攤靜水,靜得叫人以為她在虛空中某處看到所思所想。

        陳天師邀她坐下,目光落在她腰間香囊時,竟是笑了:“夫人比我更清楚?!?/p>

        曾經(jīng)被她摘下又在半年前佩上的香囊,是楊雙決意赴死的另一個原因——她想讓他死。

        “十多年前種種,讓我以為楊嚴(yán)曾死過,而后來小雙出現(xiàn),我有種他又活過來的錯覺。他……他沒死,對不對?”語無倫次地追問和解釋,她想說服陳天師,更想說服自己。他曾經(jīng)的確未死,可他現(xiàn)在的確又死了。

        她為什么讓他非死不可?為什么呢?她早就知道楊雙的生母對他的囑托,而他已洞曉了她太多秘密,更何況他已長大,她日漸傾頹,總有一日他將不能為她掌控。

        這些都是名正言順的理由,可她永遠(yuǎn)不敢承認(rèn)自己最后選擇的理由是最無關(guān)緊要的一個,也是她此生都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雪地里,那支本該射向她的箭被他回身擋下,她假寐時他曾為她拭淚。她察覺到了他的熱切,她渴望他的熱切,但她又懼怕他的熱切。

        禮法和權(quán)勢,感情和利益,她受困半生,已是遍體鱗傷。她在十四年前義無反顧地?fù)湎蛞粓F(tuán)火,現(xiàn)在的她已不想再做一次飛蛾。

        她曾在他的母親墳前鄭重許諾,當(dāng)時只是逢場作戲,后來證明的確如此,因?yàn)樗葲]有保護(hù)他,又沒有做到自始至終只是以一個母親的眼光看待他。

        或許她也在懷疑,那個誤會、遠(yuǎn)離、枉顧她的楊嚴(yán)與曾經(jīng)許諾保護(hù)她的并非一人。只是她不會知道,曾經(jīng)的楊嚴(yán)和現(xiàn)在的楊雙從來都是一人。她恨不得的和愛不能的,從來都是同一個人。

        陳天師最后將令牌交于曹荷,離去時,眼角余光看到她將令牌放在嘴邊以唇相觸。這是她給過他的最直白的表達(dá),可惜他無法看見。

        而閉眼前的最后一刻,在念出她的名字后,刀光劍影中,他還說了一句話:“我終究沒有騙你。”可惜她也無法聽見。

        深秋寒風(fēng)吹動如鏡湖面,滿塘枯荷颯颯作響,遙望葉上一層淡霜,剪下廊橋?qū)m燈光影,閃爍間唯見霜寒荷瑟。這一生的近不能和退不舍在此刻終于煙消云散,有關(guān)他,也有關(guān)她。

        寒意透至心底,原來又是一年霜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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