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建明
不確定性是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最主要的特征之一。最早提出這一概念的是接受美學代表人物之一的沃爾夫?qū)ひ辽獱?。伊瑟爾認為論及接受美學,核心概念“不確定性”與“空白”是必須應該提到的,他希望憑借它們可以解釋文本與讀者接受之間的關(guān)系。伊瑟爾認為,因為文學文本并不確定規(guī)定其語境,而是直接在讀者和文本之間提供了一個可能的語境框架,“空白的東西導致了文本的未定點”,由此產(chǎn)生了文本意義上的“不確定性”??死锼埂げ柕倏嗽谒摹杜=蛭膶W術(shù)語詞典》中也這樣闡釋過不確定性——“就讀者反應理論而言,指文本中任何一個需要讀者決定其意義的成分”這樣看來,文本的不確定性反而會變成一座聯(lián)系文本和讀者的橋梁,給讀者一個更好去解讀文本的通道。
“不確定性意味著多變、存疑甚至自相矛盾,意味著作品有生動的氣韻和混沌的面貌,好的小說都或多或少地呈現(xiàn)了這些性質(zhì)?!比缟驈奈脑凇哆叧恰分械慕Y(jié)尾,“這個人也許永遠不會來了,也許‘明天’回來!”他把翠翠懸置于一個等待的狀態(tài)中,讓讀者永遠懷著惆悵和傷感的情緒去揣測,讓翠翠的命運始終牽扯著讀者的心??ǚ蚩ā厄T桶者》中的老板娘到底有沒有看到“我”呢?懸疑讓文章?lián)u曳生輝,每一種揣測和思考都給讀者帶來一種全新的閱讀視角,讓讀者享受著閱讀的多重趣味。這些正是不確定性帶給文學作品的獨特審美體驗。
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從來都不喜歡一目了然、一覽無余,它需要含而不露、意在言外,給讀者留有“空白”,需要讀者根據(jù)確定的文本內(nèi)容,結(jié)合自己的認識和體驗、審美和想象去思考、補充和創(chuàng)造,讓文學作品產(chǎn)生“橫看成嶺側(cè)成峰”的美感。正是如此,一千個讀者才有了一千個哈姆雷特。讀者在閱讀這類作品的過程中才會更多地體驗到一種創(chuàng)造的愉悅,感受到文學作品的迷人魅力,感悟出作品中蘊藏的豐富性和多義性。
馬爾克斯有多部作品運用到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這種不確定性,如《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而他認為最好的小說《禮拜二午睡時刻》也同樣呈現(xiàn)出不確定性,我以為它恰是馬爾克斯在這篇小說情節(jié)設(shè)置上的最大一個亮點,是這篇小說所以成功的一大關(guān)鍵。
《禮拜二午睡時刻》講述的是一位母親帶著女兒前去祭拜被當成“小偷”打死的兒子的故事。為什么是“被當成小偷”呢?因為“小偷”只是眾人的猜測,小說自始至終也沒有向讀者明確,這位堅強母親的兒子是否真的是小偷。不要覺得小說主要是刻畫母親堅韌偉大形象的,這個差點連名字都沒人注意的“小偷”角色在文中無足輕重,其實“小偷”才是敘事的出發(fā)點,母親、神父的形象因其而豐滿,小說的主題因其而更鮮明突出。既然這樣,那么為什么這樣一個關(guān)鍵的人物居然在文章中交代不清呢?這樣設(shè)計的藝術(shù)價值在哪兒呢?讓我們來好好理理思路,探究馬爾克斯那番匠心。
我們不妨看看幾個假定的情節(jié)下小說會呈現(xiàn)怎樣的面貌。
其一,是小偷。從“案發(fā)現(xiàn)場”來看,他有作案的動機——貧窮和饑餓;他處在作案的有利時間——雨夜,凌晨三點鐘;他處在一個利于作案的地點——寡婦雷微卡太太家,那里堆滿了東西;他中槍的部位——鼻子,說明正面對著門,且視線和門鎖高度相當,有撬鎖的嫌疑。再者,從家庭生活教育背景來看,文中母親告訴神父“我告訴他不要偷人家的東西吃”,母親為什么特意給兒子這樣一個囑咐呢?我們大膽推想下,卡洛斯欺騙了自己的母親,在貧窮和饑餓的脅迫下,他確實是偷東西了。如果推想屬實,那么在那樣一個生活困苦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人們對小偷的入骨仇視也就可以理解了,神父“您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他引上正道嗎”的譴責就有了著力點。對于母親,確實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即便她可能并不知情。在道德和法律面前,小說的情感主題必然被打折扣,這顯然會影響小說著力刻畫的母親形象。
其二,不是小偷。從情感角度講,我們更愿意相信這才是事實,文中也大量暗示著這種可能性。我們還是回到“案發(fā)現(xiàn)場”,從客觀角度分析。文中交代,作為寡婦的雷微卡有“二十八年的獨身生活”,再加上當天夜里“細雨的淅瀝聲”,這讓她“產(chǎn)生的恐懼感”更容易導致臆想,也必然影響了她的判斷和行為。并且,“雷微卡太太聽見有人從外面撬臨街的門”,注意是 “聽”和“撬”,恐懼再加上下著雨,“聽”得可能不夠真實,“撬”的話總該有工具吧,但在案發(fā)現(xiàn)場死者身邊我們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再從卡洛斯的家庭生活教育背景看,雖然生活貧困,但他們的母親堅韌、執(zhí)著、嚴謹、自尊,在小鎮(zhèn)表現(xiàn)得不卑不亢,這是一個讓人不敢側(cè)視的母親,她身上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人格魅力。對女兒 “別喝水”“不許哭”的苛刻,也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有威信有尊嚴的母親。在這樣一位母親的影響和教育下,卡洛斯會是一個罔顧尊嚴而行竊的小偷嗎?我們當然不愿意相信,或許卡洛斯只是在雷微卡太太門外避雨呢。
從不是小偷這個思路去看,母親的強硬就有了十分充分的理由,她的那種超越了道德審判的母性情懷就演化成讀者對一位母親不幸痛失自己唯一兒子的深切同情了,小說的重點可能變成了對鎮(zhèn)上人的道德批判,對拉丁美洲小偷就理所當然可以被打死的現(xiàn)實批判,傳達出尊重生命的呼告。這是馬爾克斯希望通過這部小說表達的思考嗎?
這樣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文章恐怕是在故意模糊這一情節(jié),讀者無法確認卡洛斯是否是小偷,我們只能說他可能是小偷。那么“可能是小偷”,這樣的安排是不是比明確出他的身份更具魅力呢?
當小鎮(zhèn)人包括神父都認為卡洛斯是小偷,都認為他的死是不值得同情的,是應該遭到懲罰和唾棄的時候,母親卻堅信自己的孩子是無辜的。那么在這場不可能有定論的交鋒中,究竟誰會勝出呢?似乎更應該是占據(jù)道德審判高峰的小鎮(zhèn)人和神父,但事實并非如此。
即使孩子被當成“小偷”打死,在世人面前死得毫無尊嚴,但在母親心中,他卻是“很聽我話的”“一個非常好的人”,他應該得到尊重和愛憐。在這種情感和道德的勢均力敵的交鋒中,我們更能強烈地感受到情感的偉大力量。母親身份卑微力量渺小,她無力改變世人對自己兒子的偏見,她無法要求法律的公正嚴肅審判,她更無法改變兒子死亡的事實。但她沒有退縮,因為她是母親,她沒有哭天搶地,因為她強烈的自尊。她能做的就是有尊嚴地祭拜自己的兒子,給兒子找回在這兒失去的尊嚴,她要用自己的行動告訴所有人,自己和家人都是體面的。這樣我們就理解了,為什么一路上母親都強壓著自己內(nèi)心的悲痛,保持著“安平若素的人慣有的鎮(zhèn)定安詳?shù)纳袂椤?,給自己的女兒穿上顯然是為這次小鎮(zhèn)之行特地準備的鞋子(卡洛斯光著腳,小姑娘不習慣穿鞋),對自己的女兒提出“往后就是渴死了,你也別喝水。尤其不許哭”這樣苛刻的要求。她到這兒來不是來尋求幫助,博取同情和憐憫的,她是來祭拜自己失去的唯一的兒子,替兒子找回尊嚴的。
而正是母親這種堅韌和執(zhí)著、坦蕩和尊嚴讓相信卡洛斯是小偷的,代表著道德力量的神父都緊張汗顏——“神父的臉刷的一下子紅了”“神父頭上開始冒汗了”“嘴里咕咕噥噥地說”“神父吁了一口氣”……甚至羞愧而懷疑上帝的意志,動搖了自己的信仰。于是我們看到文章的結(jié)尾,神父兄妹真誠地想為母女倆做點什么。這才是超越一切的母性力量喚起的超越一切的悲憫力量,這恐怕才是小說最震撼人的地方。
無論作品中的卡洛斯是否是一個“小偷”,無論那母女是否是“小偷”的家屬,他們——死者和生者——都有資格享受來自親人和他人的關(guān)愛。母女倆對卡洛斯、神父兄妹倆對母女倆的那份不欲明言的情感,會跨越種族、地域和時代的阻隔,作用于每一個讀者的神經(jīng),使我們感受到那份平凡的心動。馬爾克斯應該是特意安排了這個不確定的情節(jié),他引導讀者在疑惑中思考,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有愛有尊嚴的母親,看到了一個憧憬中的懂得悲憫和愛的世界。這恐怕正是拉丁美洲最需要的東西。
“于無聲處聽驚雷,于無色處見繁花”,不確定的情節(jié)如同藝術(shù)的空白,給了讀者更多的審美體驗,讓小說奏出了更美妙的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