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美慧
張大春 1957年出生于臺北眷村,祖籍山東濟南。“擅書法,愛賦詩,會說書,好故事”,很難用哪種身份定義。莫言說他“像是《西游記》里的孫悟空,是極有天分、不馴,好玩得不得了的一位作家”,高曉松則說,“張大春是我敬仰的人中為數不多還活著的?!币恢北灰暈轭B童、俠客和狂生,但近年“一意孤行向古游”,致力于向現(xiàn)代人講述一個“古老的和大寫的”中國。
人物=P
張大春=Z
P:你覺得自己2018年最大的變化是什么?
Z:今年大概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么大量地去練字,寫毛筆字,每天大概要寫八九百個字。你們聽起來可能覺得很像一個孤寒的小老頭,坐在窗前寫自己的一些東西,但其實還蠻自在的哎。
P:大家會覺得張大春怎么能靜下來呢?之前那么先鋒,那么憤怒,那么愛表達的一個人?
Z:這個也不是靜,也沒有特別明顯地跟世界不來往,還是會做一些事。像電影(編者注:張大春跟王家衛(wèi)導演合作過《一代宗師》,也是畢贛導演新片《地球最后的夜晚》的編劇顧問)、音樂劇,或者朋友找來寫個詞什么的。要是朋友們找上來,我琢磨說我能做,而且不太花我原本要寫字或者要寫書的時間,那么我就會答應。
P:你的《見字如來》馬上要跟大陸讀者見面,這是一本說“字”的書,最渴望通過這本書傳達的是什么?
Z:在現(xiàn)代社會,每一個字都在我們使用的過程中越來越飄忽,越來越不重要了,大家都是越簡單越好,有效率就好?,F(xiàn)代生活的這種效率,造成我們的文字溝通越來越簡單,甚至越來越簡陋。所以我們對于文字慢慢會無感,我們只會強調它的效用,而失去了我們對文字本身的認識。《見字如來》這次在大陸出版的價值,就在于我們共享的是一個文字越來越輕盈的時代,越來越失重,我希望能夠有更多的人迅速地找回文字的重量。那個重量就是我們自己的生命。
P:現(xiàn)代生活中人們似乎已經習慣了無視與文字的關系。
Z:是的。其實這本書最初的緣起是《讀者文摘》的一個專欄。梁實秋在《讀者文摘》做過一個專欄叫做字詞辨證,后來他們找我去寫專欄的時候,我說我寧可去恢復梁實秋建的那個專欄,后來就一路寫下來,累積了有50篇東西。后來要出版的時候,我太太在出版社,她說你的字數充其量可以出一小本,但是她覺得這樣沒意思。她覺得以前我出的那個《認得幾個字》(很好),因為有孩子的故事在里面。我說那現(xiàn)在孩子也大了,也不跟我學字,我也不能編他們的故事啊。后來她說那你就回過頭去找,意思就是說每一個字在你的生活或者過去的記憶之中,跟什么事有關,你得串起來,就把自己生命里面的那些東西放進去。
所以其實很神奇,我們說這些字,它和過去有關,和我們的傳統(tǒng)有關,最后也和我們的生命記憶有關。
P:你的朋友莫言也迷上了詩和字。
Z:莫言是很有趣的例子,你從他身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哇,他真的勵志。像他這樣一個已經是諾貝爾獎桂冠掛在頭上的人,還是隨時都有一種好奇向學的心。經常微信就過來了,聊字,聊詩的格律。他越寫越覺得有一種求知的渴望在前面拽著他,他那個真是天然自發(fā)的一個動力。
每天他桌上的硯臺里面的墨水是不干的,隨時都有一堆墨汁在里面。我記得今年年初,初一還是初二,我在威尼斯接到了莫言的簡訊,說哪一首詩應該怎么寫,還說做一副春聯(lián)可不可以怎樣。如果我不停,他不停的,他是非常熱烈地在創(chuàng)作,而且那個創(chuàng)作哪怕不是小說,甚至是他過去并沒有那么熟練(的事情),他都義無反顧,很一意孤行的。
P:你有一句詩是“一意孤行向古游”,就是對外界對當下仿佛沒那么關心了?
Z:對,尤其是這兩年,我花更多時間在從事別人不理會的工作。我太太常常說,應該很無聊吧?我每天只聽一首音樂,就是意大利的那個《鄉(xiāng)村騎士》,就從早放到晚。我每天就聽這一個曲,我就不斷地在寫,寫各種東西,我整個狀態(tài)就是,已經跟這個世界差很遠的。
P:2018年去世的文化名人非常多,幾乎每個月大家都會哭一哭,都會集體抒一下情,都在紛紛哀嘆可能一個時代在遠去,在褪色。你怎么看?
Z:我注意到大概有40年了,每死一個重要的人物,就像金庸這個等級的人物,大概每隔10年、8年就會走掉一個,就會有人說一個時代又結束了。這句話聽著已經麻木掉了,我心里想哎喲,這個閻羅殿一天到晚開文藝大會啊。
P:所以大家同一種聲音的時候,就值得懷疑了。
Z:對,事實上我們是幸運的了,你這樣想嘛,我們能認識這么多的名字,而且還不止是名字,我們對這些人的逝去會有一種熟悉感的話,那是我們的確活得很安逸啊。
20世紀初的時候,人類的平均壽命大概是40到50歲,你看現(xiàn)在這些人都是八九十歲才離開,這個世界太平很久,從二戰(zhàn)以后,大家都在搞文藝嘛,對不對?
所以這些人的過世,那他們所見證的時代恐怕也不是單一的一個時代,恐怕也見證了很多不同的時代。死那么多人,表示活著的我們有幸能認識的文藝家是那么的多,大家都夠本兒了,這不是好事么?
P:2018年的另一個熱詞是女性主義,作為男性,你怎么看這個問題?
Z:從70年代開始,在我念大學的時候,我開始意識到有這樣的一個議題。它非常清楚地標識我們作為直男的這個本質。我就感覺它不是一個男性跟女性性別的問題,它是個階級的問題,或者說它是一個權力和控制的問題。
因為只要是既得權力者,一定會想辦法去延遲他喪失這個權力的機會,或者說延長他繼續(xù)控制擁有這個權力的時間。所以女性主義到后來所有的這些,是在跟男性提公平的分享權。但是只要提到公平,男性就會有危機感。為什么會有危機感呢?因為男性的生理是沒有辦法像女性那樣,男性只是一個傳種的工具,這是一個事實。
他作為一個傳種的工具,解決了他傳種的工作以后,他就沒有事了,他可以死了(笑)。男性就不必存在了,這個是他最大的危機感,也就是長期在各種不同的政治制度里面,要去擁有一個不可被質疑的地位的根本原因。多少動物界的男性啊,就是雄性啊,你完成了交配任務,你就被吃掉了嘛??墒亲鳛槟腥怂荒苊鎸@件事,對,他就是為了保命(笑)。他再有權力,都是一種過度極致的保命的機制。他潛匿地維護他的生命的這個欲望,卻被轉化成維護他的權力地位。
P:所以作為男性同類,你有怕的嗎?
Z:所以我躲在這里寫字啊,我不招惹任何人(笑)。所以我怎么會愛上種種與世無爭的活動,一點高深價值和意義都沒有,就是不要惹任何女人,哈哈。
P:2018年你最舒服的一天是怎么度過的?
Z:我跟你講,有一天我寫了3首我自己的詩。那一天我寫了四十幾行,寫在一長卷紙上。我一直放著那個《鄉(xiāng)村騎士》,大概從早上7點鐘聽到晚上9點,我一個人,因為那天我女兒在外面補習數學,我兒子在大學住校,我老婆外面有活動,大概到10點多才回來。
15個小時,我不知道寫了多少字,那是這一年最美妙的一天,“妻離子散”,太美妙了。天地澄明,干干凈凈,沒有電話,沒人打擾,太美妙了。
P:如果能擁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可以回到過去或去到未來的話,你會怎么選?
Z:我從來沒想過這么高深的問題,我想想,我絕對不會回到過去的。王國維有兩句詩,“人生過處唯存悔,知識增時只益疑?!睍r間過去了,人們總會想不該這樣不該那樣,我回到那些充滿懊悔的地方干嗎呢,對不對?
P:2019年,如果可以選擇跟世界上任何人度過一天,你會選擇誰,會如何度過?
Z:我剛才應該已經告訴你了,天地澄明,“妻離子散”,2018年最美的一天,我希望今年也有那么幾天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