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30年代,陳垣曾對胡適感嘆道:“漢學正統(tǒng)此時在西京呢?還在巴黎?”①胡適1931年9月14日日記,胡適著,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6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52頁。早在1923年,在北京大學國學門的一次聚會上,陳垣曾表達過類似的感慨:“現(xiàn)在中外學者談漢學,不是說巴黎如何,就是說日本西京如何……”②鄭天挺:《五十自述》,載《天津文史資料選輯》第28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8頁。這里所說的“日本西京”即京都,具體說就是指以京都帝國大學為代表的京都學派。③“東西兩鼎”的用法,主要借用了李慶《日本漢學史》(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2年)和嚴紹璗《日本中國學史稿》(北京:學苑出版社,2009年)兩書中的用法,前者將東京、京都兩帝國大學總稱為日本漢學界的“東西兩鼎”,而后者則僅將鹽谷溫和狩野直喜稱為日本中國俗文學研究的“東西兩鼎”。本文則取二者之間的概念,即兩大學中中國俗文學研究者的總稱。京都帝國大學始建于1897年,其文科大學更是到了1906年方告成立,比始建于1877年的東京帝國大學晚了二三十年,卻又何以能在短短十數(shù)年間就成為與巴黎并稱的世界兩大漢學中心?
與“東京學派”④“東京學派”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東京學派”,指活躍于東京地區(qū)、從事中國俗文學教學與研究的人員及其師承譜系,從學術史的事實來看,主要是指早稻田大學系(曾在早大任教、就學者,通稱“稻門系”)和東京帝國大學系(曾在東大任教、就學者,通稱“赤門系”);狹義的“東京學派”,則專指“赤門系”。本文主要指狹義的東京學派。相比,“京都學派”是一個更為多元而復雜的概念?!熬┒紝W派”最初并非是指京都帝國大學的中國文史研究者,而是指由該校哲學教授西田幾多郎(1870—1945)、田邊元(1885—1962)及與他們有師承關系的哲學研究者形成的哲學學派。此后,京都帝國大學不同領域的學派紛紛出現(xiàn)。這些學派大多以京都帝國大學初創(chuàng)時期某一領域的研究者為中心、以他們的弟子為主要成員構成。而本文所謂的“京都學派”就是這眾多學派中的一派,應稱之為“東洋學京都學派”。
“東洋學”也是一個涵蓋范圍極廣的概念,礪波護做了如下梳理⑤資料來源:礪波護:《京大東洋學の百年》,京都:京都大學學術出版會,2002年。據其書內容綜合而成。:
時期 主要學者 學科領域明治后期狩野直喜(1868—1947) 中國語學中國文學內藤湖南(1866—1934) 東洋史學桑原騭藏(1871—1932) 東洋史學內田銀藏(1872—1919) 日本史學三浦周行(1871—1931) 日本史學鈴木虎雄(1878—1963) 中國文學濱田耕作(1881—1938) 考古學羽田亨(1882—1955) 東洋史學小島祐馬(1881—1966) 中國哲學史戰(zhàn)敗前后 吉川幸次郎(1904—1980)中國語學中國文學宮崎市定(1901—1995) 東洋史學大正至昭和初期
據此,可將各“京都學派”的概念關系圖示如下:
京都學派的總陣地是京都帝國大學,作為其分支之一的中國學派陣地當然是京都帝國大學文科大學,離開了文科大學,中國學派就無從談起?!拔目拼髮W的開設,不僅是該分科大學自身的大事,也是京都帝國大學歷史上意義深遠的大事?!雹倬┒嫉蹏髮W文學部編:《京都帝國大學文學部三十周年史》,京都:京都帝國大學出版部,1935年,第17—20頁。按,本文所引日文資料,除注明所據譯本外,均出拙譯。日文語體因時代變遷而有所變化,譯文盡可能保留原文的語體。在京大分科大學的設立順序中,文科大學被置于最后,②京都帝國大學按照整體規(guī)模為東京帝國大學三分之二的設想和當時社會升學意向者多少的順序,從理工科(1897年)開始,法科(1899年)、醫(yī)科(1899年)、文科(1906年)逐步設立。畢竟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文科的確是產生社會效益最慢、實用性最低的學科,甚至頗有一些脫離社會的意味,然而日后能與東大抗衡、使京大聞名于世的,竟然正是這個文科大學。早在文科大學尚未開設之時,就有人曾預言:
活動的、世俗的東京與靜止的、脫俗的西京,影響著東西兩大學,東大以培養(yǎng)實用型人才為特長,京大則傾向于培養(yǎng)學者型人才。將來京大在各分科大學設置齊全時,最放異彩的會是文科大學,東大以法科著稱,而京大則將以文科名世。③斬馬劍禪:《東西兩京の大學:東京帝大と京都帝大》,東京:講談社,1988年,第15—16頁。
京大文科大學與東大文科大學相抗衡的招牌學科當然就是東洋學。近一個世紀以后,京大東洋學傳人、《京大東洋學百年》一書的編者礪波護在總結這百年以來的歷史時,不無自豪地說:
京大文科大學在創(chuàng)設之際,就為了創(chuàng)造有別于既存的東大文科大學的特色而頗費苦心。作為其特色之一,在文科大學的哲學科、史學科、文學科中分設同屬于“中國學”的“中國哲學”“東洋史學”“中國文學”講座。這三個講座的設立,也是京大建校之初的方針之一。早在1892年10月,后來制定《京都帝國大學條例》的帝國博物館館長九鬼隆一在京都召開的關西地區(qū)教育家大集會上,就曾發(fā)表了在京都設立一所大學的構想,這所大學應不遜于歐洲諸大學,以參與世界文化為己任,此外,還應有一種特色,即扮演東洋學主盟者的角色。④《京大東洋學の百年·前言》。
京大東洋學已經走過了百年歷程,回顧這段百年史,不能不注意到一位重要人物,他就是和內藤湖南等人一起成為京大東洋學創(chuàng)始人的狩野直喜。
近代學術轉型時期的日本漢學家多不止從事某一項專門領域的研究,他們的研究范圍往往橫跨整個人文科學領域。狩野直喜即是一位通才型漢學家,他在中國文史哲諸領域均取得較大成就;即使僅就中國文學研究而言,也不僅限于俗文學。然而,狩野直喜在中國文學研究領域影響最大的,莫過于俗文學研究。
1.中國俗文學研究在狩野學術體系中的地位。 正是因為狩野直喜在京都學派和中國俗文學研究領域占據如此重要的地位,其后學和后人紛紛將其奉為“鼻祖”“開創(chuàng)者”。最早“追封”狩野直喜的當屬他的高足青木正兒,他在乃師逝世百日之際撰文紀念,稱狩野氏“實為我國元曲研究之鼻祖”。①青木正兒:《君山先生と元曲と私》,《東光》第5號,1948年。其后,狩野直喜的另外一位高足吉川幸次郎,則更是把乃師稱為“小說戲曲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②東方學會編:《先學を語る》第1冊,東京:刀水書房,2000年,第179頁。狩野之孫狩野直禎則把以上兩說做了更為具體的闡釋,并明確了狩野學術的譜系傳承:
狩野直喜開創(chuàng)之戲曲史研究,繼承而拓展者,在京都帝國大學有青木正兒、吉川幸次郎,在東京帝國大學則有鹽谷溫。③狩野直禎:《支那小說戲曲史·跋》,東京:すずみ書房,1992年。按,《支那小說戲曲史》一書已由筆者譯成中文,列入江蘇人民出版社“海外中國研究系列”叢書,2017年。
由于上述三位學者的特殊身份,他們對狩野直喜的評價幾成定論,對中國學界的影響極大。這樣的評價還可以舉出很多,大體不難看出狩野對青木正兒等人的影響。
那么,這些評價是否客觀中肯?中國俗文學研究在狩野學術體系中究竟處于怎么樣的位置?這就首先要探究狩野學術的體系結構。以吉川幸次郎的評價為例,他認為乃師之所以是京都學派“中國學”的創(chuàng)始者而非改革者的理由有四:第一,自覺地以外國人的視角將經學作為中國文明史的資料和客觀學術研究的對象;第二,作為研究基礎的文獻學研究,包括敦煌文書的調查、經史戲曲等古文獻的研究;第三,中國哲學、文學及與制度關系的綜合研究;第四,現(xiàn)代學術意義上的中國小說戲曲等虛構文學的研究。④吉川幸次郎:《支那學文藪·解說》,東京:みすず書房,1973年,第500—503頁。而《京都帝國大學文學部五十年史》在介紹狩野直喜開辟的領域時,也舉出四個方面,大體與吉川氏所言相同:清朝考證學的引入、敦煌寫本的研究、中國戲曲小說的研究、唐人舊疏的研究。⑤京都大學文學部編:《京都帝國大學文學部五十年史》,京都:京都大學出版部,1957年,第217頁。二者說法雖有差異,但都包含了中國俗文學研究一項,即都認為中國俗文學研究是狩野學術體系四大支柱之一。
上述評價有其客觀的一面,也有為了突出狩野直喜的開創(chuàng)功績而淡化乃至忽視其他學者的努力的一面。事實上,早在狩野直喜開設中國俗文學課程之前,早稻田大學早已開設相關課程并基本完成了中國俗文學學科的初創(chuàng),東京帝國大學早期畢業(yè)生——赤門文士也在狩野氏之前進行了相關的著述或教學活動。相比之下,狩野氏的中國俗文學研究起步較晚,不僅晚于日本其他漢學家開始從事中國俗文學研究的時間,也晚于他自己所從事的其他研究領域。這與狩野直喜的學術背景密切相關。狩野直喜自幼所受的是傳統(tǒng)經學教育,大學所學專業(yè)是中國哲學,后來在京都帝國大學也是先作為中國哲學講座教授。但也要承認,他是京都學派中國俗文學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與東京學派的鹽谷溫一起成為近代日本中國俗文學研究史上的雙子星座。
2.率先在日本的帝國大學建立中國俗文學學術體系。 前文已述及,早稻田大學及其前身東京專門學校是日本第一所講授中國俗文學的高等學府,自森槐南以來的多位講師,十數(shù)年間前赴后繼,使中國俗文學學科不僅成為早稻田大學當時引以為豪的特色學科,也造成該學科在早大的初創(chuàng)之勢;但早稻田大學畢竟是私立大學,而作為帝國大學的東京帝國大學雖然在1905年就設立了“中國文學講座”,但仍在“漢學科”體系下,文、史、哲兼修,所謂“文學”的概念,幾乎仍是傳統(tǒng)的“文章學”。而京都帝國大學文科大學則分設哲學科、史學科、文學科,三者之間互不隸屬,不再強制兼修,故其于1908年設立的文學科,實是日本帝國大學設立的第一個從事純文學教學與研究的科系。狩野直喜出任文學科首位“中國語中國文學講座”教授,并于1910年開設了“中國戲曲及小說”課程,⑥據《京都文科大學新學年講義目錄》,《藝文》1910年第7號。按,森槐南也曾于1899年起受聘于東京帝國大學講授詞曲,但他始終是以講師身份,身前未獲教授職稱;而鹽谷溫任東京帝國大學“中國文學講座教授”則是1920年。他也由此成為第一位以講座教授身份在帝國大學講授中國俗文學的學者。
狩野直喜自出掌“中國語中國文學講座”教授以來,主持該教席長達20年,但一生從未出版過專著,是一位典型的述而不作型的學者。①《先學を語る》第1冊,第166頁。生前只有兩部分別紀念他60歲和80歲而結集出版的論文集:《中國學文藪》(東京:弘文堂,1927年)和《讀書籑余》(東京:弘文堂,1947年)。目前所見狩野氏的其余著述,均是在他去世后,由其孫狩野直禎和弟子吉川幸次郎等人根據狩野親筆講義稿及學生聽課筆記整理而成,此外還有兩部詩文集:《君山文》(1959年)、《君山詩草》(1960年)。
狩野氏的講稿內容,時間跨度由上古及清代,學術領域則橫跨文史哲,這基本上可以反映出作為中國學創(chuàng)始人的狩野直喜的授課內容和知識體系。需要指出的是,兼任哲學科、文學科講座教授對狩野直喜而言,并非將全然分裂的兩個學科生硬地捏合在一起,恰恰相反,狩野氏認為,“中國的經學和文學是由同一主體運營的,根據這一原則,所以是不可分割的。如果把二者各自獨立地進行研究的話,二者都得不到圓滿的研究結果”。②吉川幸次郎:《魏晉學術考·跋》,《吉川幸次郎全集》第17卷,東京:筑摩書房,1974年,第283頁。不僅中國哲學與中國文學不能分割,即在中國文學內部,各時期、各文體的文學也不能分割。當然,狩野學術之于中國文學的最大意義仍在于俗文學方面。俗文學在狩野直喜的中國文學研究體系中占有重要位置,他對“文學”的理解介于東西新舊之間,但有意突出俗文學的地位。他將中國文學的范圍分為五類,在傳統(tǒng)的經、史、子、集四類外,單列“俗文學”一類,并解釋說:
舉凡中國戲曲、院本、小說等,皆屬此類。其初興于元代,然地位極卑,《四庫全書》亦不著錄此等書。以中國人思之,其不屬文學之列,此等作品中,戲曲或有文人公然署名者,然至于小說,則不知其作者為誰者多矣。③狩野直喜:《支那文學史》(上古至六朝),東京:みすず書房,1970年,第9頁。
他又進一步說明研究戲曲小說等俗文學的意義:
《四庫全書》不著錄小說戲曲等今日所謂之純文學,中國向來不把與道德政治無關之書當作典籍,這就是《四庫全書》只收錄經史子集的原因,但如果從文學角度來看,則必須將小說戲曲也收錄在內。小說戲曲有不少既有文學價值又饒有趣味的東西,在研究中國特別是研究中國風俗時,就有必要研究這些小說戲曲。西洋人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還把不少作品翻譯成了西方語言。④狩野直喜:《漢文研究法》,《支那學文藪》,東京:すずみ書房,1973年,第7頁。
正因為如此,他在1911年夏季舉行的題為“漢文研究法”的講演會上,再次明確地將傳統(tǒng)經史類和小說類都納入到其所謂的“漢文”范圍內,對收有大量文言小說的《太平廣記》進行較為詳細的論述。
狩野直喜不僅率先在帝國大學開設了系統(tǒng)的“中國小說史”(1916年9月至1917年6月)、“中國戲曲史”(1917年9月至1918年6月)等關于中國小說戲曲史的“特殊講義”,還每年開設“元曲講讀”等“普通講義”,到他退休時已講完《元曲選》半數(shù)以上的作品。此外,他還陸續(xù)發(fā)表了《關于中國小說〈紅樓夢〉》(《大阪朝日新聞》,1909年1月)、《關于〈琵琶行〉題材的中國戲曲》(《大阪朝日新聞》,1910年1月)、《〈水滸傳〉與中國戲曲》(《藝文》,1910年第5號)、《元曲的由來與白樸〈梧桐雨〉》(《藝文》,1911年第3號)、《中國俗文學史研究的材料》(《藝文》,1916年第1、3號)、《讀曲瑣言》(《支那學》,第2卷第2號,1921年10月)等論文。所論或給當時學界帶來最新學術信息,或得出為今后大多數(shù)人所接受的結論,大都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由此可知,明治末大正初正是狩野直喜以大量精力關注、研究中國俗文學的重要時期,而這一時期又恰逢鹽谷溫學成回國(1912年9月)和流寓京都的王國維完成《宋元戲曲史》(1912年末至1913年初),中日兩國學者的俗文學研究在短時間、近距離內形成既有國內又涉國際的十分微妙的競爭與合作關系。王國維自盡后,狩野氏曾撰文紀念,其中談道:“當時(1909年)我正欲研究元雜劇,并已于京都帝國大學講授元雜劇,恰王靜安君與我有相似之研究,已經著有《曲錄》《戲曲考原》等書?!雹籴饕爸毕玻骸痘貞浲蹯o安君》,原載《藝文》1927年第8號;此據濱田麻矢譯文,收入陳平原、王鳳編《追憶王國維》(增訂本),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292頁。有學者認為,狩野直喜在這里特別強調他在元雜劇研究方面的起步并不晚于王國維,顯然是話里有話。②黃仕忠:《日本所藏中國戲曲文獻研究》,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8頁。后人果然從其中發(fā)掘出許多微言大義:先有吉川幸次郎認為狩野直喜和王國維的戲曲研究是隔海同時進行,明確推翻了“王國維影響說”;③《支那學文藪·解說》,第503頁。后有狩野直禎進一步追溯到狩野直喜從留學清朝開始就已經關注小說戲曲研究,并非在王國維的影響下進行,而且狩野氏講授中國小說史也早于魯迅;④狩野直禎:《狩野直喜》,載《東洋學の系譜》第1集,東京:大修館書店,1992年,第104頁。高田時雄則更加突出狩野氏研究的意義遠勝于王國維:
戲曲小說等俗文學研究著先鞭者為狩野直喜與王國維。狩野氏由京都帝國大學派往北京調查敦煌寫本時,初見王國維,因彼時他已經在京都帝國大學講授元雜劇,故與已著有《曲錄》《戲曲考原》的王國維話多投機。王國維流寓日本一兩年后完成《宋元戲曲史》,其后再無關于戲曲之著述,而狩野氏則自1910年直至1927年退休的十七年間,每年都開設元曲課程。日本此前雖有幸田露伴、森槐南等人介紹元曲,但真正以元曲為學術研究對象,則從狩野氏開始,后成為京都帝國大學中國文學研究的一大傳統(tǒng)。⑤高田時雄:《狩野直喜》,《京大東洋學の百年》,第20頁。
上述評價雖不無溢美之詞,但大體符合事實。在狩野直喜的倡導和努力之下,到吉川幸次郎“讀大學的時候(按:20世紀20年代),中國文學方面是戲曲小說研究的全盛時代,那時候大體的風氣是,誰都不會把詩文作為研究對象,要研究的話必須是研究作為新領域的戲曲小說”。⑥《先學を語る》第2冊,第127頁。
就日本漢學史上的地位而言,在中國俗文學研究這一領域,確實只有東京帝國大學的鹽谷溫足以與狩野直喜相媲美。和鹽谷溫一樣,狩野直喜也在長達20年的教學生涯中培養(yǎng)了眾多的后學,其中在中國小說戲曲研究領域饒有成就、堪稱一代之領袖的就有青木正兒和吉川幸次郎。他們后來都繼承了狩野直喜的衣缽,相繼出任京大講座教授,成為京都學派的支柱。他們先后開設課程情況,列表如下⑦資料來源:由筆者綜合各種資料編排而成。:
講座名稱 姓名 職稱 主講課程 任職時間狩野直喜 教授 中國文學史、中國小說史、中國戲曲史、元曲等1908年—1928年狩野直喜 名譽教授 1928年—鈴木虎雄 助教授 明代戲曲概要等 1908年12月—1919年7月倉石武四郎 講師紅樓夢、世說新語等中國語學中國文學第一講座1926年4月—1927年4月倉石武四郎 助教授 1927年4月—1939年4月倉石武四郎 教授 1939年4月—1949年4月鈴木虎雄 教授1919年7月—1938年5月鈴木虎雄 名譽教授 1938年5月—青木正兒 教授 宋元明文學史、清朝文學史、元曲評論、京本通俗小說、古代文學史、元曲選等 1938年3月—1947年6月吉川幸次郎 講師 1931年4月—1947年6月吉川幸次郎 教授 1947年6月—中國語學中國文學第二講座
狩野直喜的治學特色或曰學風,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考證學”①《狩野直喜》,載《東洋學の系譜》第1集,第98—99頁。:一方面,他以祖述清朝考據學為研究態(tài)度;另一方面,他又融合西方漢學的實證主義研究方法。
狩野直喜認為:
中國學研究有兩方面,一是經史之理論研究,二是現(xiàn)實中國之風俗習慣研究。研究客體之不同,研究方法亦不同,換言之,一則由古及今,一則由今及古,前者乃和漢學者之方法,后者乃是現(xiàn)今西洋漢學家之方法。②狩野直喜:《支那人の通俗道德及び宗教思想》,《讀書籑餘》,東京:みすず書房,1980年,第197頁。
那么,“和漢學者之方法”和“西洋漢學家之方法”具體又是指什么?狩野直喜又是如何將二者結合起來的呢?吉川幸次郎曾有過一個較為全面的解釋:
(狩野直喜)對儒家經典心存敬意,不像同時代有些學者蔑視之。他將其作為為人處世的依據而不是絕對的教條,還將其作為古典,精讀其注釋,因此,他對儒家經典注疏史的價值判斷與之前的日本學者不同。他既不乏宋明理學的造詣,又對宋明人教條主義的曲解進行批判,推崇漢魏古注及對古注再注釋的唐人之疏等冷靜的解釋,此外,也尊崇以古注為基礎研究古代語言和制度、主張古典直讀的清代漢學。對清學的靠攏可以追溯到江戶末期的松崎慊堂、海保漁村、安井息軒等人,狩野氏在東京帝國大學求學時所師事的島田重禮即海保漁村的弟子。狩野氏作為文部省留學生赴清留學后,開始正式全面地吸收清朝學術,這在他回國就任京都帝國大學教授的講義中就可看出來,以其全新的創(chuàng)始與當時舊有之日本儒學、宋明儒學及其他故步自封的學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更加之,他在上海留學期間,出入于英國皇家亞洲文會北中國支會,接觸到了歐洲漢學的治學方法,這也成為其學風的另一來源。③《支那學文藪·解說》,第500—501頁。
從狩野直喜的中國俗文學研究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到這種考證學的運用,如他的《紅樓夢》研究。作為現(xiàn)代學術研究的紅學,其早期的兩大研究課題,即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提出的“作者之姓名”與“著書之年月”,但王國維在該文中并沒有對這兩個問題做出回答。早在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發(fā)表前12年,森槐南的《紅樓夢論評》一文曾就此問題展開探討,但他基本上認同《桐蔭清話》之說,即《紅樓夢》成書于康熙間京師某府某幕賓孝廉之手,④森槐南:《紅樓夢論評》,《早稻田文學》第27號,1892年11月。森氏的這一點觀點在后來頗受關注,笹川臨風就曾引用并加以駁斥,他認為作者是曹雪芹,見其所著《支那小說戲曲小史》,東京:東華堂,1897年,第108頁。這顯然不是今天學界所公認的結論。狩野直喜的《紅樓夢》研究晚于森槐南、王國維,且由于研究材料限制等原因,也沒有得出今天學界公認的結論,但其在文中體現(xiàn)出的嚴謹?shù)目甲C學風,是前述森槐南等人所不及的。
前文曾述及狩野直喜汲取了歐洲漢學的研究方法,事實上,他不只是被動地接受,而是主動地與歐洲漢學界展開對話,他也由此成為日本漢學界與西方漢學界交流史上的先驅者之一。狩野直喜對西方漢學的關心,從在東京帝國大學求學時期就已經開始,他讀過英國漢學家艾約瑟(Joseph Edkins,1823—1905)關于中國佛教方面的論著,⑤《先學を語る》第1冊,第175頁。而留學上海使他有了直接接觸歐洲漢學的平臺,這個平臺就是皇家亞洲文會北中國支會(The North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⑥關于皇家亞洲文會北中國支會的詳情,可參見王毅:《皇家亞洲文會北中國支會研究》,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年。?;始襾喼迣W會北中國支會和廣學會一起,成為當時上海中西信息交流的兩大主流平臺。狩野直喜經常到支會附屬圖書館去查閱資料,該圖書館藏書上萬種,其中漢籍兩千余種,其他也都是與中國有關的西文著作和雜志,這使兼通英法文的狩野直喜得到了解歐洲漢學的絕好機會。那里還定期舉行有關中國歷史文化的學術講座,在狩野留學期間就先后有佛爾克(Alfred Forke,1867—1944)、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1845—1919)、福開森(John Calvin Ferguson,1866—1945)等人的講座,狩野直喜得以借此結識了這些當時在上海的歐洲漢學家。狩野直喜于1902年正式加入了北中國支會,會員類別為普通會員,會員身份一直到1920年。①《皇家亞洲文會北中國支會研究》附表《皇家亞洲文會北中國支會會員表》,第297頁。
狩野直喜將歐洲漢學研究方法的特點總結為兩點:一、將中國古典文獻作為外語文獻,自覺從外國人的角度來研究,這是歐洲漢學和日本漢學最大的不同;二、從來都被中國、日本儒學家棄之不顧的小說、戲曲和以道教為代表的中國民俗習慣,在歐洲漢學家那里成了熱門的研究對象。狩野直喜后來以較大的精力關注中國小說、戲曲等俗文學和以道教為中心的民俗學,并在講學中頻繁引用法國考狄(Henri Cordier,1849—1925)的《漢籍解題》(Bibliotheca Sinica,1878—1895)、英國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的《中國文學史》(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1901)等西方漢學著作,與他在上海留學期間的經歷有直接的關系。
此外,狩野直喜還于1912年9月遠赴歐洲調查敦煌遺書,從北京經俄國到達巴黎,在俄國時,受到漢學家阿列克謝耶夫(Aleksyev Vasiliy Mihaylovich, 1881—1951)的接待。在歐洲一年多的時間里,狩野直喜遍訪瑞士、意大利、奧地利、德國、比利時、荷蘭、英國等國,或在圖書館調查,或與學者會面,此次歐洲之行使他與歐洲學者建立廣泛的交游。在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等人關照下,得以親自調查敦煌寫本,他調查的重點是經學與俗文學相關文獻,做了三冊筆記。②《狩野直喜》,《京大東洋學の百年》,第14—17頁。狩野直喜出國調查的同時又很注意及時向國內學界報告最新信息。在俄國期間,就從彼得堡發(fā)來信件,報告俄國的情況:
科茲洛夫在甘肅的發(fā)掘品數(shù)量上雖然不多,但在學術價值上完全可與敦煌古書相媲美。其中西夏語掌中字匯、西夏文經卷、唐槧大方廣嚴經、北宋槧列子片段、宋槧呂觀文進注莊子、雜劇零本(沒有時間仔細琢磨,但依我的判斷這似乎是宋槧,比普通流傳的古今雜劇版式要舊。如果真的是宋槧版,那么就是海內孤本,元曲源流從此有跡可尋,只可惜紙張破損太多)……③狩野直喜:《海外通信》,《藝文》1913年第1號。譯文據神田喜一郎著,高野雪等譯《敦煌五十年》,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74頁。按,科茲洛夫(Kozlov,1863—1935),俄國著名探險家、考古學家、東方學家,1907年,科茲洛夫在額濟納河下游接近居延海附近發(fā)現(xiàn)了西夏古城黑水城遺址,發(fā)掘出文物三千余件,其中包括《劉知遠諸宮調》等重要的中國俗文學資料。
狩野直喜歸國后,分三次介紹歐洲,特別是法國、英國、意大利等國漢學研究的歷史與現(xiàn)狀,題為《續(xù)狗尾錄》(《藝文》,1914年第2、3、11號),這是當時第一篇系統(tǒng)介紹歐洲漢學的文章,信息量大而又能突出俗文學研究這一重點。此文為后來石田干之助等人專事東西交通史及歐美漢學史研究之先河。狩野直喜還于1913年11月27日在京都帝國大學中國學會第一次大會上做了題為《敦煌發(fā)掘物視察談》的調查報告,其后又有兩次題為《關于敦煌遺書》的講演(1917年12月2日第四次大會、1925年6月13日第十二次大會)。
狩野直喜很快注意到敦煌寫本中俗文學資料的學術價值,從歐洲回國后發(fā)表了《中國俗文學史研究的材料》一文,將自己抄寫回來的作品介紹給學界:
斯坦因、伯希和等人前后從敦煌千佛洞得到六朝至宋初有關經籍、佛典、歷史、地理、文學的寫本,數(shù)以萬計,其中不少屬于俗文學作品,即發(fā)現(xiàn)了雅俗折衷、散韻相間的押韻小說。我往年在英法兩京博物館、圖書館中研究敦煌遺書時偶然見之,喜不自禁,乃將其中一部分抄錄回來。遺憾的是,當時抄寫的時候沒有其它參考書,又沒時間精讀原文,遇到文字不清晰的時候,只好先照著字形描畫下來,回來一看,完全不能通讀的地方頗不少。但我對此抄本尤為感興趣的是,它們都是唐末五代的寫本,換言之,元明以后之俗文學在唐末五代時已出根芽。說到唐五代文學,我們通常直接就想到優(yōu)雅典麗的詩文辭賦,而這種雅文學以外極俚俗的、為一般下層民眾所喜愛的所謂平民文學,可從這些鈔本窺知一二。學者論述中國白話小說的起源,從來都引用明代郎瑛《七修類稿》等文獻的說法,認為小說起于宋仁宗時期,我則認為有必要由此上溯到唐末。①狩野直喜:《支那俗文學史研究の材料》,《藝文》1916年第1、3號。此文有汪馥泉中譯版,《語絲》第4卷第52期,1929年1月。
狩野直喜將通俗小說的起源追溯到唐末五代,這是該文的中心論點。當然,由于時代條件的制約,該文沒有深入研究變文的語言、構成、起源、演出方法等問題,但它作為敦煌俗文學研究史最初的論考則是無疑的。
狩野直喜的中國俗文學研究相對獨立,但并非孤立,他與森槐南、鹽谷溫等東京方面的研究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這并非偶然,這與狩野氏的學術經歷以及東京、京都兩所大學之間的學術競爭有著密切而深刻的關系。
首先,狩野直喜重視俗文學研究是有意避東京帝國大學之長。東京帝國大學早就設置了文學部,但在中國學研究領域側重于哲學、史學等方面,對文學尤其是小說、戲曲等俗文學的研究,是東京帝國大學所不屑的。新生的京都帝國大學要想與東京帝國大學同場競技,甚至贏得一技之長,就必須避其長而攻其短,而小說、戲曲正是絕好的選擇。狩野直喜還以此為基地培養(yǎng)出了一批從事中國俗文學研究的優(yōu)秀學者,后來以研究中國戲曲著稱的青木正兒和吉川幸次郎分別是他早期和晚年的得意門生,由此形成了中國俗文學研究的京都學派。
其次,狩野直喜并非將中國俗文學研究視作自己的專利,主張公開、公平的學術競爭。這一時期狩野直喜的主要競爭對手無疑是來自東京帝國大學的鹽谷溫。鹽谷溫出國留學乃是奉命行事,但狩野直喜的建議卻讓鹽谷溫在出國之前就確定了具體的研究方向:鹽谷溫臨出國,途經京都,向狩野直喜辭行,狩野勸其學習元曲。鹽谷溫回國后專攻元曲,狩野直喜又將京都帝國大學覆刻的《元刊雜劇三十種》惠贈,使鹽谷溫且驚且喜,得以親眼目睹元刊雜劇的真面目,這對他研究元曲的意義不言而喻,后來他就是以《元曲研究》獲得博士學位,還主持了《元曲選》的日譯工作。鹽谷溫后來將內閣文庫藏《全相平話三國志》影印出版,以饗國內外同好者并答謝狩野之厚愛。②鹽谷溫:《〈全相平話三國志〉に就いて》,《狩野教授還曆紀念支那學論叢》,東京:弘文堂書房,1928年。
再次,狩野直喜對中國和中國文化的態(tài)度與鹽谷溫等人迥然不同。狩野直喜從小受到漢學熏陶,對“中國及中國文化表現(xiàn)出最純粹的愛好”③宮崎市定:《清朝の制度と文學·解說》,東京:すずみ書房,1984年,第422頁。,充滿敬意,他喜穿中式傳統(tǒng)服裝,喜食中餐,喜歡中國書法,還表示自己恨不能生在中國。他日后更是一生致力于中國文化研究,在“東洋學”領域中特別開拓了專事中國古代文史哲研究的“中國學”,并以高超的學術水準和巨大的社會影響力培養(yǎng)了大批卓有成就的后學。
隨著日本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日本軍方出于戰(zhàn)爭考慮,認為學術研究機構應以戰(zhàn)爭政策為準則,展開對現(xiàn)實中國的研究。這對于堅守“學術獨立于政治之外”原則的狩野直喜來說,當然是不能接受的。為此,外務省文化事業(yè)部于1938年3月曾出面與狩野氏交涉,狩野直喜斷然拒絕了他們的要求,辭去東方文化事業(yè)委員會委員職務,明確表示了研究所的自立原則。次月,京都研究所從東方文化學院獨立出來,改稱東方文化研究所,狩野直喜又辭去所長職務,而東方文化研究所卻于當年就為狩野直喜豎立了銅像。④《狩野直喜》,《京大東洋學の百年》,第25—26頁。按:該銅像坐落于東方文化研究所(今京都帝國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舊址)中庭,筆者曾親訪此處,并與狩野先生銅像合影留念。
狩野直喜“是把中國文明當作世界文明中重要的一環(huán)來尊敬、愛護的,他蔑視那些以功利為目的的中國研究及那些對中國一知半解卻到處兜售的所謂中國通”⑤《支那學文藪·解說》,第503頁。,正是因為“尊重中國人的價值觀,才能闡明中國之所以為中國”⑥《狩野直喜》,《京大東洋學の百年》,第26頁。。這與戰(zhàn)爭時期積極鼓吹“皇國思想”的鹽谷溫等人是截然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