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勇
(山西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辛亥革命的爆發(fā)雖然是孫中山領導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長期發(fā)展的結果,但是它的發(fā)生還是具有相當?shù)耐蝗恍?。辛亥革命不僅對滿清政府造成了巨大沖擊,而且對與中國有巨大利益關系的各個列強也是如此,特別是近鄰日本,因此日本對中國革命迅速做出了反應。然而,由于其政治體制和社會結構的種種矛盾,日本對辛亥革命的反應也很不一致。因而,日本各界在中國官革雙方的要求下提供的軍事援助也必然呈現(xiàn)出相當?shù)拿苄浴?/p>
武昌起義后,日本的對華政策極為復雜,政府民間的意見不一致,而政府內(nèi)部外務省與軍部的意見也不一致,所以日本朝野對于辛亥革命表現(xiàn)了恐懼、反對、同情及支援等各種不同的心理與態(tài)度[1,p204]。
武昌起義爆發(fā)后,日本在革命軍政府的備忘錄①與清政府尋求精神和物質幫助②之間做出了審慎并矛盾的反應,這就違背了列強領事團的決定③。由此,日本政府內(nèi)外務省和軍部、軍部內(nèi)陸軍部和海軍部,甚至陸軍內(nèi)部都發(fā)生了重大意見分歧:“面臨東亞如此重大變動之際,政府之去就不定,外務省與軍部的意見相左,軍部中,陸軍與海軍之舉措有所歧異。此外,陸軍省與參謀本部的意趣亦不一致。主張挽救清朝者有之,主張支援袁世凱者有之,亦有主張幫助南方者。各自采取自身之行動?!盵2,p9-10]
日本外務省及其派出機構對武昌起義后的中國形勢迅速做出了判斷,認為清政府有能力鎮(zhèn)壓革命并維持統(tǒng)治,不理會其他列強“中立”的主張,擺出協(xié)助清政府對革命進行鎮(zhèn)壓的態(tài)勢,對清政府進行積極支持和援助。駐華公使伊集院屢次要求政府向中國派出軍艦和陸軍,內(nèi)田康哉外務大臣對此進行了準備并注意各列強的動向,極力主張中國保持君主制度,反對實行共和制。因而,對清政府提出的武器和借款要求予以迅速回應。日本內(nèi)閣還采取了不符合國際法的舉動,始終不承認軍政府為交戰(zhàn)團體的地位。然而,日本內(nèi)閣又無法忽視軍政府的存在及其權威,不得已采取了默認革命軍政府的地位并與其保持一定的關系。內(nèi)田指示伊集院:“在此時與革命軍進行交涉不宜采取書面形式,這樣會造成承認革命軍的可能。所以,除非迫不得已,應該避免使用文書進行交涉?!盵3,p108]在此基礎上,內(nèi)田起草了《關于對清政策》的草案,并經(jīng)內(nèi)閣會議采用,確定為日本政府的外交方針。內(nèi)容為:滿洲問題的解決、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以待良機、協(xié)調(diào)外交、確立日本在華優(yōu)勢等等[3,p50-51]。竭力避免在華采取冒險行動。
軍部也對武昌起義迅速做出了反應。然而,即使陸軍內(nèi)部觀點也大相徑庭。日本陸軍省堅持積極推行大陸政策,立即將起義看作“叛亂”,建議出兵中國大陸,擴大日本在中國的領土及其他權益。石本陸相在內(nèi)閣會議上就提出趁清國多事之秋,希望議定占領地區(qū)的書面建議。陸軍省軍務局長田中義一向海軍省提出《關于對清國用兵》的具體方案[2,p10],并迅速給予清政府武器援助。然而,參謀本部則看法相反。陸軍中佐寺西秀武向田中義一建議向革命軍提供武器,主張“使革命軍之抵抗長期化,于我國之對清政策極為必要”[3,p150]。這樣,部分日本武器也很快落入革命軍手中。
在起義的翌日日本海軍即開始向漢口集中軍艦。海軍軍務局長櫪內(nèi)曾次郎起草《時局第一策》:判斷清國此次事態(tài)是局部事件,不會演變成為有組織、有領導的大規(guī)模叛亂。因此,應該采取暫時觀望的方針,避免盲動引起清政府和其他列強的惡感[2,p12-13]。海軍大臣齋藤實向駐漢口的第三艦隊司令川島電訓:應該在官革之間采取嚴守中立的態(tài)度;要采取措施使清國民眾心理傾向日本;帝國政府未承認革命軍前,海軍不能采取與政府政策相違背的行動[3,p47-48]。甚至采取了當革命軍阻止外國船舶向清軍運送武器、彈藥和軍需品時,不強行干涉的態(tài)度。還規(guī)定起義軍如果沒收此類物品時,可由其支付足夠的代價買下。這一措施同樣適用于清軍[2,p14]。由此可知,海軍對中國革命的態(tài)度與陸軍積極干涉的態(tài)度不同,基本保持中立,這與日本內(nèi)閣的態(tài)度有許多一致之處。
辛亥革命的發(fā)生也引起了日本民間的巨大反應,為數(shù)眾多的日本民間人士和大陸浪人對辛亥革命給予了極大關注。武昌起義爆發(fā)后,大陸浪人群集武昌,直接參加對清軍的戰(zhàn)斗。在日本的頭山滿以及“浪人會”“太平洋會”等發(fā)起組織“友鄰會”“中國問題同志會”等,糾集各地浪人,送赴武昌等地。同時在日比谷公園召開“浪人會”大會,展開支援革命軍的活動,要求日本政府對中國革命采取嚴守中立的態(tài)度[4,p463-464]。在漢陽戰(zhàn)線,與大陸浪人一起活動的還有日本幾家報社的數(shù)名特派員隨軍采訪,將辛亥革命的報道發(fā)往日本。日本一些影人來華拍攝革命軍在漢陽、漢口與清軍作戰(zhàn)的場面。革命軍的戰(zhàn)況由此傳至日本[2,p66]。內(nèi)田良平向桂太郎、寺內(nèi)正毅等政府、軍部人士展開活動,敦促中止援助清政府而支援革命軍[4,p439-440]。日本民間人士為壯大呼吁支援革命軍的聲勢,相繼成立了各種政治團體。內(nèi)田良平、小川平吉倡議組成友鄰會。太平洋會在革命爆發(fā)后,決議“保全中國”和援助革命軍[4,p463-464]。東亞同文會與工商界倡議成立了“善鄰同志會”[4,p481-482],竭力宣傳支援中國革命的理由,呼吁防止日本政府進行武力干涉。日本自由主義者也大力贊美和聲援中國革命。中野正剛、浮田和民、松山忠次郎等在日本報紙和雜志上撰文論述辛亥革命,主張對中國革命采取不干涉主義,并成立“中國問題同志會”[5,p375-376]。當然,并非所有的日本民間人士都對中國革命持有支持和援助的態(tài)度。德富豬一郎等就主張反對中國共和革命,將之視為“對岸之火”,應對中國進行干涉[2,p73]。但這些言論不是日本民間的主流聲音。
從以上日本社會各方的各種反應可以看出,日本社會對中國辛亥革命的態(tài)度是大不相同的。因視為可乘之機并積極支持、支援者有之,因恐懼、仇視而主張大力干涉者有之,因形勢未明難于判斷而猶豫、騎墻者有之,因真誠贊美而無私奔走者亦有之;不難看出這些反應之間的差異、矛盾甚至對立。思想必然會在行動中得到體現(xiàn),日本社會對辛亥革命的矛盾反應就很自然地體現(xiàn)在日本的軍事援助行動中。
戰(zhàn)爭中的雙方最迫切需要的是武器和軍費。武昌起義后,清政府和革命軍政府很快都面臨武器和軍費的緊缺問題。官革雙方都展開積極的外交活動,最大能力地獲取軍事援助。日本并不是雙方唯一的武器來源,但卻是十分重要的來源。另外,日本還給予雙方大量的軍事借款。日本這樣對官革雙方都給予軍事援助的行為,在列強中是絕無僅有的。日本在辛亥革命中對華外交的這種獨特性恰恰折射出其矛盾性。
武昌起義的爆發(fā)極大地震動了滿清政府,引起了對革命的莫大恐懼。清廷遂委派陸軍大臣蔭昌率領軍隊前去支援湖廣總督瑞澂[6,p292]。然而,辛亥革命很快在全國成燎原之勢,一時難以撲滅。相反,武器制造中心武昌的失守使四處絞殺革命的滿清政府出現(xiàn)了軍費和武器短缺的困難[6,p334]。各地督撫紛紛上電要求補充軍需武器。清朝廷緊急下令各地籌措軍費,調(diào)撥武器。但是,由于各地獨立蜂起,財政已不在滿清政府控制下,并且各地頻繁用兵,上諭所達地區(qū)也不能完成皇命[7]。清皇室也捉襟見肘,甚至動用宮中內(nèi)帑,撥銀100 萬兩專作軍中兵餉之用。在此等窮途末路之時,滿清政府自然將希望寄托于列強的援助上,由蔭昌向各洋行訂購武器。從地緣關系來說,日本當是理想之選,其他列強(如德國)是遠水不解近渴[6,p334-336]。
對滿清政府困境中的求援,日本方面很快做出反應:“方才蔭昌特派專人前來秘密懇托青木少將:欲由日本火急購買炮彈約三十萬發(fā)、槍彈六千四百萬粒、步槍一萬六千支。青木少將答稱:此等事,原屬商人經(jīng)辦范圍,貴方可直接與泰平公司代理人進行商談,本人可盡力商談獲得成功。已決定于今晚與公司代理人洽談?!盵3,p134]伊集院在電文中也表示了對此事的別樣心情:中國民間對革命軍的同情,要求日本保持中立立場;擔心武器交易泄露刺傷中國國民感情,從而對日本不利。因此主張保持絕對秘密[3,p134]。伊集院的電文迅速得到了內(nèi)田的回應。內(nèi)田肯定了對滿清政府的援助并且認同了伊集院的看法,告之日本政府已經(jīng)同意由本國商人設法供應,予以充分援助[3,p125]。由此可見,日本從決定接受滿清政府的請求之日起就表現(xiàn)出一定的矛盾:果斷堅決又小心謹慎,在援助清政府的同時又一定程度上考慮了中國民心所向。向清政府提供武器不是直接通過軍部或日本政府進行的,而是委托給泰平公司代理店北京大倉洋行。大倉洋行很快就與滿清政府陸軍部簽訂了訂購武器的合同:“泰平公司代理店北京大倉洋行與大清國陸軍部之間特訂槍炮、子彈購買合同。雙方議定數(shù)量、價格及條件如下:……。以上總計價款日金貳佰柒拾叁萬貳千陸百肆拾圓整。……附則:大倉洋行應盡速派出一名技術人員負責安裝及裝填火藥等事宜。”[3,p138-140]同時,日本政府還以中國的權益為交換為滿清政府提供大量軍事借款。首先是盛宣懷以郵傳部的名義,用漢冶萍公司④為擔保借款600 萬元,其次是以萍鄉(xiāng)、株洲鐵路作保借款100萬元。日本的武器援助和軍事借款對于在軍火和財政上捉襟見肘的清政府是莫大的幫助,使其能夠組織鎮(zhèn)壓革命運動,茍延殘喘。
日本對滿清政府的軍事援助并不局限在武器的供應上,還派遣軍事力量幫助清政府監(jiān)視和阻撓革命軍的行動。前外務大臣林董應伊集院請求,迅速做出決定:在長江現(xiàn)有四艘日艦的基礎上,大幅增加海軍艦只進行增援;如果廣東有需要,即刻從臺灣前往增援。由于滿清政府境況的惡化,新到任的外務大臣內(nèi)田不僅將軍事行動提前了,而且增加了軍事力量[8,p101]。武昌起義后革命軍立即占領了漢冶萍公司的漢陽鐵廠。海軍大臣齋藤實指示漢口的司令官,應該在表面中立的口號下強調(diào)保護大冶礦,以免既得利益受到革命軍的侵犯[8,p102]。后又做出電訓,要求海軍保護漢陽鐵廠,不讓任一方利用[8,p125]。這看似公平中立的態(tài)度,其實是對失去南方的清政府的支持,同時是對南方革命軍政府的打擊。由此可知,日本在革命伊始就給予了清政府以極大的援助,對清政府維持最后的統(tǒng)治起了很大作用。
武昌首義后,革命黨也很快面臨兩大最緊迫的任務:獲取軍火和軍費。在“中華民國”成立之前,日本在積極援助滿清政府的同時對革命軍政府則稍顯冷淡,主要是通過民間組織和友好人士及右翼團體,為革命軍提供資金、武器和情報,并且暗中進行,因而規(guī)模不大,而援助的目的主要是為了使官革對立的長期化以及與其他列強爭斗?!熬臀覈鴮η逭哂^之,使革命軍能夠長期持續(xù)抵抗,實屬至為必要。現(xiàn)德國當局極力向官軍提供援助,本職則欲暗中支援革命軍。請急速秘密運來機關槍20 挺、子彈20 萬顆、31年式榴霰彈5 萬發(fā)。關于密運方法,請與三井公司之山本氏洽商?!盵8,p182]日本暗中援助革命黨的情況很快為滿清政府所獲悉,“革命軍中現(xiàn)有多數(shù)日本人參與其間,幾乎已是公開的秘密”[8,p183],但,日本謹慎地予以否認。同時,漢陽陷落使外界對日本武力產(chǎn)生蔑視,認為是日本武器援助所致,由此產(chǎn)生了海軍和陸軍在援助問題上的分歧[8,p188]。因此,日本政府在援助革命軍方面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局面:認可日本人參與革命軍,又怕他們不能成其大事并可能有害大局;但此時加以取締,又怕引起革命軍的惡感,結果反而無趣。在反復權衡之下,最終只能采取放任態(tài)度,不加約束[8,p189]。1911年12月8日,日輪“云海丸”在上海卸下步槍1 萬支、佩劍、手槍等約300萬噸武器[3,p169]。黃興提出借款30 萬兩組織臨時政府的請求,最終在張謇出面擔保與三井公司簽約而最終實現(xiàn)[8,p190-191]。受軍政雙方支持的浪人集團也出于插手中國革命的目的對革命軍政府進行了援助。革命一爆發(fā),黃興就立即發(fā)電給萱野長知要求其援送武器,萱野偕七八名浪人從東京赴上海。內(nèi)田良平在11月就通過友鄰會向革命軍方面輸送醫(yī)藥品、醫(yī)生和護士,并協(xié)助建立南京陸軍醫(yī)院[5,p369]。軍務局長田中義一不斷秘密交給友鄰會武器,犬養(yǎng)毅出面關照郵船會社,對友鄰會會員赴中國在船票價格上予以優(yōu)待[4,p464]。
“中華民國”成立后,日本政府開始積極援助革命軍政府。這時革命軍政府最渴望獲得的仍然是武器彈藥和軍費。1912年1月12日,日本內(nèi)閣會議通過了今后對革命軍可采取稍進一步援助的政策,表示了為革命軍購買武器提供借款的意向[9,p216]。日本迅速將以前答應給予的資金和武器援助進行落實并逐漸公開化,甚至不履行任何海關手續(xù),加緊卸貨。這些貿(mào)易主要委托給大倉洋行和三井物產(chǎn)辦理。1月24日,三井洋行與上海都督府簽訂了30 萬日元的借款合同。革命軍購入31年式速射炮6 門,機關槍3 挺,炮彈1 萬發(fā),子彈15 萬發(fā)。內(nèi)田良平作為上海都督府的代表簽字[8,p204-209]。1月28日,三井公司使用本國貨輪“御代”輪為廣東革命軍政府載運武器,并為日本政府默許[8,p200-201]。廣東革命軍政府還雇傭日輪為革命軍運送北伐軍,雖為英國人控制的海關獲悉,但最終“御代”輪和其他二艘日輪運送軍隊出港[8,p202-203]。2月22日,“榮城”輪裝載田村式步槍3 萬支、子彈800 萬粒及其附屬零件到達廣州虎門。由于擔心被其他列強獲悉而引起猜疑,日本仍然采用對于一切軍火武器之運入,表面上不與海關發(fā)生任何聯(lián)系的策略[8,p203]。除了直接的武器援助外,日本還提供給革命軍政府大量軍事借款。日本以借款的形式向國民政府提供資金有三條渠道,這就是招商局、蘇省鐵路公司、漢冶萍公司,并分別以上述企業(yè)為擔保給予借款,借款額分別為1 000 萬日元,250 萬兩,300 萬日元。這些借款大多用于抵消日本提供軍火的貸款[9,p218]。由上可知,日本的武器和借款對與清政府斗爭的革命軍政府起到了巨大的幫助作用,并最終取得了推翻清王朝的成果。
日本在辛亥革命中對華政策的制定和執(zhí)行充滿了矛盾。這些矛盾或者因為傳統(tǒng)政策和現(xiàn)實情況的沖突,或者因為國內(nèi)政治體制和社會結構本身的缺陷,或者因為來自外部的壓力和牽制,或者兼而有之。
內(nèi)閣與軍部的矛盾由來已久,是公開的政治秘密。在日俄戰(zhàn)爭后,關于滿洲“門戶開放”問題內(nèi)閣與軍部就曾經(jīng)發(fā)生過嚴重對立[5,p344-348]。而雙方的矛盾是由于明治后日本的政治結構的特點造成的:總理與各大臣的地位平等,這不僅造成軍部提名的陸海軍大臣與總理權力的對立,而且造成在關鍵時期各大臣也可能同總理分歧甚至對立的后果。軍人在內(nèi)閣中具有獨立地位,即軍部“獨走”[10,p300-302]。另外,由于陸海軍的平行建制及藩閥政治也造成陸海軍的分歧。陸軍掌握在長州藩手中,而海軍則掌握在薩摩藩手里。同時,陸軍奉行大陸政策,意識較保守,眼界較狹窄,更多考慮單邊外交。海軍則裝備先進,眼界更開闊,更多考慮協(xié)調(diào)外交[10,p374-375]。因此,陸海軍是各自為政,互不理睬,在對外戰(zhàn)爭的政策上有很大的差異。
具體到給予中國革命軍事援助的問題方面,內(nèi)閣內(nèi)部的矛盾也是顯而易見的。辛亥革命后,西園寺公望在中國問題處理主要依賴外相內(nèi)田和內(nèi)相原敬[1,p206-207]。而內(nèi)田和原敬在對華軍事援助上意見分歧很大:原敬對內(nèi)田向清政府提供軍事援助雖無異議,但對西園寺和內(nèi)田反對日本陸軍參謀本部也向革命軍提供武器卻堅持個人意見。他認為:過于拘泥常理,禁止向革命軍提供武器,在外交上是不得策的,因為根據(jù)當時的形勢分析,還不能看到官革雙方的最后結局,所以要避免在外交上只講理論[9,p211-212]。而駐華公使伊集院卻向內(nèi)閣提出為確立在“中國內(nèi)地”的優(yōu)勢地位,應趁機分裂中國的方案:欲在華南、華中建立兩個獨立國家,而使清朝廷偏安華北[8,p111-112]。
內(nèi)閣與軍部的矛盾則更加明顯。陸軍根本無視西園寺內(nèi)閣維持滿洲現(xiàn)狀和確立“中國內(nèi)地”優(yōu)勢地位的政策,企圖一舉解決滿洲問題。它更棄內(nèi)閣決議于不顧,再次我行我素,積極做出兵干涉的準備。陸軍與內(nèi)閣的矛盾主要在于:陸軍在擴張日本權益上更激進。而內(nèi)閣強調(diào)循序漸進。陸軍的主張基于戰(zhàn)略,而內(nèi)閣則出于政略。陸軍強調(diào)要搶占先機,展開爭奪。而內(nèi)閣主張協(xié)調(diào)外交。軍部內(nèi)也矛盾重重:陸軍省與參謀本部在對清軍和革命軍的政策上態(tài)度迥異。參謀本部持有向革命軍提供武器的意向,并已提供了少量的雷管和甘油炸藥。陸軍省則反對這種做法。首相、外相和陸相都傾向于向清政府提供武器,并企圖牽制參謀本部[2,p12]。海軍對武昌起義的判斷與陸軍不同,僅將其看成是一次局部動亂,因而,反對積極干涉,這與內(nèi)閣大體相同。
在明治維新后的日本政壇,元老政治是一個獨特的現(xiàn)象。元老派超越于內(nèi)閣之上,其發(fā)言最有力。內(nèi)閣會議的決定,必須經(jīng)元老派的復議和批準。元老們(如山縣有朋、桂太郎、山本權兵衛(wèi)、大隈重信等,其中山縣影響最大)在重大政治事務中都要干預,尤其是像辛亥革命中的對華政策。外相內(nèi)田也是因與山縣有密切關系而得到任命。此時正值日本大正民主前夜,元老派的專橫跋扈必然與擁護憲政的政黨派產(chǎn)生矛盾。這一時期政黨派領袖是國民黨、政友會及憲政會的犬養(yǎng)毅、吉野作造、尾崎行雄等。
在對待中國革命中的南北議和之政體問題,元老派和政黨派的分歧明顯。1911年12月,在急劇變化的官革關系以及列強之間激烈斗爭的形勢下,外相內(nèi)田在無法維持中國君主制的窘境中不得已將問題提交內(nèi)閣會議。內(nèi)閣做出了不再堅持以君主立憲制收拾中國時局的方針,達到與英國步調(diào)一致[2,p57-58]。然而,兩天后的元老會議否決了內(nèi)閣會議的決定,仍然堅持君主立憲。內(nèi)田立即電令伊集院堅持以往態(tài)度[8,p317]。于是,這個與內(nèi)閣會議決定相左的訓令引發(fā)了內(nèi)閣成員對元老們專橫干涉的強烈不滿。元老派不僅沒有收斂,而且變本加厲,很快又做出了與前個決議截然相反的決定:堅持與英國協(xié)同行動,英國既已對清國改制共和國不加干涉,故亦應表示同意[2,p61-62]。這種出爾反爾的態(tài)度反映了元老派對待官革雙方的矛盾心情,這影響了日本外交政策的有效性,更加激怒了政黨派人士。1912年1月,犬養(yǎng)毅在國民黨大會上激烈批判日本政府的對華政策,表達了對革命黨的同情。后又在眾議院預算委員會上,對山縣要求增建兩個師團并“相機增兵或出兵南滿一事”的企圖進行了牽制,使其悲嘆:“致失千載難逢之機會,實為國家不勝悲痛?!盵5,p372-373]竹內(nèi)正志和石田孝吉等議員在眾議院也對元老派指示內(nèi)閣干涉中國政體提出質疑,認為是一種拙劣的外交手段[2,p80-81]。以致山縣感慨外交政策“外依列強之風向,內(nèi)視議院(黨派)之情況,動輒搖擺不定,方向變化無?!盵5,p373]。軍務局長田中義一認為政黨派“勾結政府黨羽,……。凡事皆牽制政府之行動,欲使其終于無所作為”[5,p376]。這樣,元老派與政黨派外交政策上的矛盾也必然在對待中國革命的態(tài)度上表現(xiàn)出來,影響到對官革雙方的軍事援助的行動。
明治維新給日本帶來了富國強兵,但沒有帶來國家體制的根本變化。因此,政治閉塞的狀況自然產(chǎn)生了要求改革政治體制的情緒。“明治再有五年就是五十年,時機漸已成熟。第二次維新,將為人所好。”[11]這樣的主張自然而然就被人所接受。此時,中國革命的爆發(fā)對日本期望改變政治體制的運動是一種有力的促進,日本進入了第一次“大正民主”時期。
日本民權派人士對中國革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頭上滿一開始就認為此次革命的目的是堅決廢除皇帝,建共和,絕非輕舉妄動。內(nèi)田良平甚至將辛亥革命帶來的世界局勢的變化等同于法國大革命引起的歐洲大陸的變化,主張日本政府指導各國協(xié)助中國建立聯(lián)邦共和國,勸告清政府,同意實行聯(lián)邦共和政治。學者向軍治指出,中國革命是大勢所趨,成立共和政府也是大勢所趨。日本切不可逆時勢而動[2,p73]。這類民權人士大多認為中國的共和革命不會影響日本國體,或者日本可以將其影響往有利于自己的方面引導。其代表人物還有島村抱月、金丸子筑水、高田早苗、中野正剛等。中野正剛在《對岸的火災》中論述了辛亥革命與日本的問題,認為“僅限于打破藩閥,改造腐敗之政黨”,并“起而歡迎之”[5,p375]。力圖將中國辛亥革命的成果引導到對日本藩閥制的聲討和廢除中來。這是在維護天皇制政治結構下的改良主義主張,對后來打倒藩閥,擁護憲政的大正政變有巨大的影響,因而引起了日本藩閥勢力的極度恐慌和仇視。寺內(nèi)正毅指出“清國共和論對我國人心影響甚大,實為可懼……”[5,p376]。陸軍的一個文件強調(diào):“日本帝國將為民主國?抑為君主國?此所謂天下成敗之秋也。”并計劃推寺內(nèi)正毅為首相,組成以陸軍主導的內(nèi)閣[5,p376-377]。德富豬一郎堅決反對中國實行共和政體,將辛亥革命視為“對岸之火”,強調(diào)在中國確立共和政體之前,撲滅中國革命,積極主張干涉[2,p73]。
武昌起義后,列強對中國革命的態(tài)度非常復雜。美、法兩國是民主國家,并且與中國貿(mào)易不多,因此對中國革命表示同情,尤其美國希望中國建成聯(lián)邦民主國。俄日都是與中國有特殊利益的帝制國家,極力主張干涉,解決滿洲及外蒙問題。德國則由于卷入中國較晚,因而想借此機會增強影響,采取保清反革命的政策。英國在華權益最大,因此最關心的是中國的和平,而不在意是否采取民主共和抑或君主專制[1,p206]。
起義發(fā)生翌日,列強舉行了領事團會議,做出了不進行軍事干涉、保持中立的決議[2,p5]。這個決議對積極主張干涉的日本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日本為了實現(xiàn)自己干涉的主張,擴大在華權益,進行了大量的外交活動,其中心內(nèi)容是干涉南北議和與建立君主立憲制度,具體措施就是“使革命軍之抵抗長期化,于我國之對清政策極為必要”[5,p369]。但是,日本的打算與歐美其他列強產(chǎn)生了極大的利益沖突,尤其是英國。同時,日本為了實現(xiàn)在中國建立君主立憲制度,竟然企圖將英國公使別有用心提出的擁立孔子末代后裔為皇帝的主張作為解決中國君主立憲制的方案[8,p282-283],當然遭到了失敗。這種使中國革命狀況長期存在的企圖與謀求在中國建立君主立憲制本身就是一組致命的矛盾。日本從這樣矛盾的外交基點出發(fā)執(zhí)行外交政策自然面臨其他列強的反對。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是基于日本外務省及其駐外機構的觀點,即清政府有能力鎮(zhèn)壓革命并維持其統(tǒng)治,因而應加以積極支持。同時,他們也衷心希望中國能夠維持君主政體,因為有唇亡齒寒之虞。而歐美列強(除德國外)的態(tài)度與日本相反。他們認為,經(jīng)此動亂,清朝有可能滅亡,所以并不支持清政府。同時,由于列強在中國的地緣利益不同,所以對官革雙方的態(tài)度也不同。英國在華權益四分之三在南方,因而英國政府在經(jīng)濟界和宗教團體的壓力下,更重視南方革命黨的主張。而俄國的重要權益主要在北方,因而對清政府更顯親近。日本原本在華權益主要在北方,但卻提出可以趁機擴大日本權益至華中和華南。這種自不量力的設想對日本的外交政策的制定和執(zhí)行影響巨大,造成其與其他列強之間產(chǎn)生利益紛爭,甚至是盟國英國。與各列強的矛盾使日本更加采取對官革雙方“通吃”的態(tài)度,對華軍事援助的重心不斷游移,曲折反復,呈現(xiàn)相當?shù)拿苄?,導致日本外交政策最終的敗局。
由此可知,辛亥革命引起了日本政府和民間社會的不同反應,進而影響到對華政策的執(zhí)行和制定。內(nèi)閣各部、外務省及其對外機構、陸軍(參謀本部與陸軍?。?、海軍省、元老派、與政府和軍部有關聯(lián)的浪人及民間人士等機構、團體和個人都對外交政策施加影響,或者獨立地施行自己的對外活動,這必然產(chǎn)生相互掣肘、“戰(zhàn)政兩略”相異的結果。但是,因為他們都是出于維護或擴大日本在華權益的目的,因而給人一種日本在外交上玩弄“紅臉、白臉的雙簧”,看似矛盾的政策和行為有根本的一致性。然而,如果從日本軍事援助的后果看則不然。日本的軍事援助最終沒有取得官革雙方的信任,也沒有能夠維護或擴大在華權益。相反,日本在與其他列強的爭斗中落敗,導致跟隨英國外交政策,亦步亦趨,拾人牙慧的地步。事實上,帝國時期的日本一直都沒有解決外交政策的制定和執(zhí)行中的矛盾性,最終也反映在之后的“九·一八”事變、“七·七”事變以及太平洋戰(zhàn)爭中。
注釋
①10月13日,革命軍政府很快以鄂軍都督黎元洪的名義,向漢口各國領事送交了備忘錄,表達了軍政府的對外政策:尊重革命前清政府與各外國締結的條約,所借外債、外國既得權利均繼續(xù)有效;若援助清政府應視為革命的敵人。
②10月13日,清政府陸軍大臣蔭昌通過日本駐華公使館武官青木,要求提供討伐革命軍的武器。
③10月13日,各國領事團舉行會議,做出了不進行干涉、保持中立的決定。
④1908年,漢陽鐵廠、大冶鐵礦和萍鄉(xiāng)煤礦合并為漢冶萍公司,1910年,公司改為日華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