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被自己手底下的小太監(jiān)綁了。
他叫長安,挺吉利的名字,方滿十六歲,長得白白凈凈像個小書生。此刻正跪坐在廟中央的火爐旁搖一把漏風(fēng)的蒲扇,爐子上支了口煮滿滾水的鐵鍋,里面翻著一條小得可憐的草魚。
我見他扇得費(fèi)力,于是自顧自摸了摸袖子,果然碰到一個冰涼物什,掂量兩番,拿出來擲過去,恰好砸在他肩上,“啪”的一聲順著脊背摔到腳下。
他吃痛地回頭,皺起眉頭看我,眸子里露出兩分怒意。我沖他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笑著說:“用這個,省力些?!?/p>
他有些狐疑地?fù)炱鹞胰舆^去的東西打開,象牙十六骨,素白絹面潑了半捧桃花,那是我年少時吃了酒閑時所涂,竟也用了這么多年。他摸了摸扇面角的一點(diǎn)緋紅,“啪”的一聲將骨扇合上,收進(jìn)懷里,又拿起那把破蒲扇來。
“讓你生火用,你揣起來做什么?”
他偏過頭去不再理我,專心致志瞧那鍋魚去了。
我討了個沒趣,撇撇嘴撥弄兩下腳踝上精巧堅(jiān)固的鎖鏈,也將胳膊枕在腦后躺下來。長安將我拐到了城郊的小破廟,不得不說我從未睡過這樣破的床榻,也許多年未睡過這樣香甜安穩(wěn)的覺。
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還是個剛換牙的小姑娘。
我從太學(xué)下學(xué)回來,急急忙忙跑進(jìn)阿娘的寢殿,她剛給我添了個弟弟,小家伙長得皺皺巴巴像個沒睜眼的鼠崽子。我把奶娃娃抱進(jìn)懷里,笨手笨腳地哄他叫阿姐,笑倒了寢殿一眾奴仆侍從。阿爹也攬著阿娘笑,胡子都翹起來。
其間還有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太監(jiān),安安靜靜跟在我身后。我一回頭見到他,便曉得這只是個夢了。
可我不愿意醒,直到一股鮮味直往鼻子里鉆,長安端著魚湯來推我,才哼唧兩聲裝作睡眼惺忪的模樣把眼皮睜開。
我瞧了一眼白湯上頭浮著的一層蔥花,伸了個懶腰挑著眉毛道:“我手上沒力氣。”
他面無表情地將碗又向前遞了遞,我依舊未抬手,低頭湊近了就著他手里的碗喝了一口。味道不怎么樣,比宮里做的更是差遠(yuǎn)了,但我看見他耳尖泛起的一層薄紅,便不由得多喝了幾口。
“你把我綁來也有一日半了,再不殺我,我阿弟的人就要尋過來了?!蔽矣眯渥硬亮瞬磷?,歪著頭同他道。
他把碗拿開,面上沒什么波動,轉(zhuǎn)身去給自己舀湯。我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忽地試探著問:“你該不會是喜歡上我了吧?”
即便他背對著我,我也見到他動作僵住,而后被嗆得咳嗽起來,雙肩一聳一聳,匆忙放下碗一句話都沒留下便落荒而逃。
忘了說,長安是個小啞巴。
二
在我阿弟來尋我前,先趕到的是小七。
這是我被長安抓走的第三日,夜深,寒風(fēng)在廟外打著旋兒呼嘯,老舊破爛的木門被吹得開開合合,冰涼的月光透過門縫照進(jìn)來,映到正中央立著的連漆都剝落的神像臉上,陰瑟可怖。
我并不怎么怕,鬼神有什么可懼,人心才是最該小心的呢。
更何況長安就睡在不遠(yuǎn)處的草席上,將自己蜷成個團(tuán),青澀稚嫩的側(cè)臉掩在烏黑的長發(fā)下,可愛得厲害。
“你知道嗎,從前我也被人立成神像擺在廟里過,日夜供奉。”我嗤笑道。
“謝玉,都過去了?!毙∑咻p聲說。
這是她頭一回叫我的名字,連自己都察覺出幾分別扭,仿佛犯了什么大忌。我最恨她這副無辜良善的模樣,從沒受過什么苦難似的。
憑什么呢?我在心中冷笑。
“你來做什么?來替我不成?”我不屑道。
她不說話,只是望向睡著的長安,目光繾綣愛憐。我瞧出一身雞皮疙瘩,心底忽然生出一個惡意的念頭,于是勾起唇悠悠問道:“要試試嗎?看他是喜歡你多一些,還是更愛我多一些?”
我藏了起來。
“長安,長安……”小七小聲喚他的名字。
少年蝶翼似的眼睫忽閃兩下打開,他見到小七后,先是愣怔著,待看到她嘴角一成不變的溫柔笑意,兩個眼圈兒立時跟兔子似的紅起來。
真沒出息,我在心里罵道。
“你過來些,”小七有些無奈地笑,“讓我好好瞧瞧你?!?/p>
他便像只小獸一樣乖巧地蹭到她身邊,仰著臉想要拿手碰碰她,又不敢。小七摸了摸他的頭,有些心疼地查看他手上的傷口,一面問:“疼不疼啊小長安?”
他手上盡是細(xì)小的傷口,想是捉魚劈柴時不小心劃到,并不打緊。長安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抽出手來急切地要給她打手勢。
“我們一起走好不好,我?guī)阕摺!彼@樣問她。
小七嘆了口氣,憐惜地摩挲著他的眼角:“能去哪里呢?你做的已經(jīng)夠多了?!?/p>
哪里也不能去,我腹誹。
前面是謝歡的人馬,后面是他師兄弟的追殺,躲在偏僻的破廟是如今最妥當(dāng)安全的法子。可我們都清楚,這只是權(quán)宜之計(jì),拖不了多久了。
“長安真是個好孩子啊?!彼龑⑹终谠谘劬ι?,淚水順著指縫蜿蜒爬下。
他伸出手替她去擦,卻怎么也擦不干凈,于是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手忙腳亂地將她攬?jiān)趹牙镙p輕拍著。
他們的感情竟這樣要好了嗎?我心中生出酸澀異樣的滋味。
從前在宮里,他們背著我偷偷做了許多事。比方說,小七曾給因伺候出了差錯被罰跪一夜的長安送去藥油;曾悄悄送他好吃精致的點(diǎn)心甜食;曾耐心細(xì)致地教他作畫,還允許他給自己畫一幅小像……
無知無覺中,原來已經(jīng)一起做了那么多的事啊。
“扇子呢?”她悄悄問我。
我看向摟著她的少年,待她仿佛如世上最稀奇難得的珍寶。
“給長安了啊,”我收回目光,惡劣地笑起來,“你不是最喜歡他了嗎?”
三
長安在天亮?xí)r方醒,盯了我很久,便默默去外面尋找吃食了。
今日他打了只兔子回來,小小一只,耳朵怯怯耷拉下來,眼睛烏溜溜睜著,還沒從被抓的恐懼中緩過神。
他蹲在地上同兔子大眼瞪小眼了很久,一副躊躇糾結(jié)的模樣。我在心里笑他,連只兔子都不敢殺,面上卻做出一副好奇的神態(tài):“是只小兔子呢,我能瞧瞧嗎?”
他猶豫了一下,走過來把手里的兔子遞給我。我抱起這只白白軟軟的小東西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咔”的一聲掐斷了它的脖子,順手丟給旁邊目瞪口呆的少年道:“烤得嫩一點(diǎn)兒,不然忒塞牙?!?/p>
長安不可置信地拎起那只可憐的兔子,憤憤地瞪了我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待到他將兔子烤得外酥里嫩我們兩個一人一只腿大快朵頤時,他那雙仿佛瞪著十惡不赦壞人的目光都沒從我臉上移開。
我被盯得受不了,只能先放下兔腿同他講道理:“兔子是你抓來的,你不殺它難道還想將它養(yǎng)著玩嗎?難不成你現(xiàn)在嘴里吃的不是兔子肉?”
他依舊瞪著我,要將我瞪出個洞來,我嘆了口氣,道:“她走了,不會回來了?!?/p>
這下他終于低下頭去,不一會兒有水珠子滴滴答答砸在沒吃完的兔子腿上。我竟把他惹哭了嗎?
白瞎了那么好的肉,我心疼地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兔子腿。
一直到晚上,長安都沒有搭理我。
已經(jīng)第四日了,我掰著手指頭想。我的暗衛(wèi)有三千人,宮變時折進(jìn)去兩千三百人,剩下的七百人竟沒有在四日內(nèi)找到我,想必也已經(jīng)……我閉上眼睛,心沉下去。
“長安,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蔽液龅氐馈?/p>
自然沒有人應(yīng)答我,卻不打擾我突如其來的傾訴意趣,我閉著眼睛饒有興致地開口:“很久很久以前啊,有個小公主,哎,我曉得這個開頭有些俗套,你且聽下去。”
我拍掉他砸過來的小石子,繼續(xù)講道:“她父皇母后都很寵愛她,她六歲那年……許是六七歲,我也記不大清了,太久了。那年她母后給她添了個弟弟, 她很喜歡這個弟弟,天天都將他帶在身邊,哄他吃飯給他講故事教他描丹青。那時候,小公主真的很快樂。
“日子一天天過去,弟弟長大了,唔,大概也就是你這個年紀(jì),不過他比你聰明多了。好了好了,不要再砸我,我要繼續(xù)講下去了。有一日,弟弟忽然對她說:‘阿姐,他們說你當(dāng)了皇帝便不會對我好了。是了,那時候陛下有意冊立公主為儲君,本朝先前是有過女君的。雖然公主再三保證不會,可弟弟還是沒有開心起來。
“于是公主便去求父皇另立太子,父皇說她胡鬧,又說弟弟太過狠心,倘若做了皇上,待自己與她母后百年后,便無人再能護(hù)著她了。然而公主想,比起弟弟來,皇位又算得了什么呢?難道權(quán)力比親情和快樂更加重要嗎?
“長安啊,你知道皇帝為什么能做皇帝嗎?因?yàn)樗麄兌几哒斑h(yuǎn)矚、深謀遠(yuǎn)慮。父皇說得沒有錯,阿弟果然是個狠心的皇帝。他即位的第二年,父皇與母后先后辭世。第三年,鄰國來犯,有人諫言讓公主去和親。其實(shí)這場仗怎么都要打起來,可公主曾險些被冊立為儲君啊,時至今日朝中仍有她的擁護(hù)者。新皇帝左思右想,最終還是將同胞姐姐送到了鄰國。
“初始,鄰國的皇帝待公主還算溫柔,后來在她宮中搜出與弟弟的往來書信后,便開始對她百般折磨。公主對這一切毫不知情,直到病中奄奄一息,才曉得原來是弟弟賜給她的婢女假借她的名義在與自己國家通信,信中盡是機(jī)密得不能再機(jī)密的軍事政治。我就說新皇帝比你聰明得多,這樣一來,不僅得到鄰國機(jī)密,還離間了姐姐與夫君的關(guān)系。
“直到再次開戰(zhàn),鄰國被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不得已將病重的公主綁在城墻上當(dāng)作人質(zhì),威脅弟弟的大軍,若再不退兵,就要將公主推下去。
“長安,你猜,公主有沒有被推下城墻?”
我沒有再說下去,因?yàn)榇查竭叞察o的少年忽然緊緊握住我冰冷的手。他的手上有一層薄繭,干燥溫暖,我很多年都沒有握住過這樣溫暖的手了。
他輕輕攬著我,就像攬著小七一樣,溫柔地拍著我的后背。他在讓我不要害怕,仿佛在哄被噩夢驚醒的小孩子。
我的傻長安啊。
這么容易心軟,怎么當(dāng)好一個殺手呢?
四
長安入宮沒有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假身份。
那是半年前,我無意間得知病死的小太監(jiān)八歲凈身入宮,而頂替他身份來到安陽宮的長安卻有喉結(jié)。想必這是他的第一個任務(wù),所以做得漏洞百出、盡是破綻。
可他多可愛啊,不聲不響像只小兔子,眼底總是清澈柔軟、干凈無瑕,明明是來殺我的,猶猶豫豫竟耽擱去了半年。
直至十日前的宮變,他終于趁亂把我綁出了宮。
我曾問過小七,要?dú)⒘诉@個冒名的小太監(jiān)嗎?她說,留著吧,總會有用的。
想必那時她就料到了我的失敗,所以勸我給自己鋪條后路。她太高估長安了,這樣一個小啞巴,能救得了我嗎?
我怕我反將他拉進(jìn)這無盡地獄,永不超生。
這是第五日,我依稀聞到了風(fēng)雨欲來的不祥與血腥,長安替我解下腳腕上的鎖鏈。
“去哪里呢,長安?”我問他。
他比畫給我:“后山,有密道?!?/p>
原來他這些天每日出去那么久,是去找傳言中七明山的密道了。我只在幼時聽過這里有一條幾百年前修筑的地道,沒有人知道它通向哪里,也沒有人找到過它的入口。
然而情勢危急,死馬也要當(dāng)作活馬醫(yī)不是嗎?
我的腿在宮變那日受了傷,路還是走不得,長安只能背著我。我那么大年紀(jì),伏在他背上有些扭捏,在磨蹭到他脖子令他渾身一抖險些將我摔下去后,我終于安安靜靜老老實(shí)實(shí)趴著不再動彈。
可我還是想把結(jié)局講給他聽,于是將頭埋在他脖頸間,仿佛自語道:“長安,你知道嗎?公主被推下城墻了?!?/p>
她重重地摔在地上,鮮血從腦后蔓延開來,開出大朵艷麗荼靡,一層一層向外暈染,四肢百骸的劇痛令她乍然失聲,而后城門后的千軍萬馬飛踏而來,無數(shù)馬蹄重重踐踏過她還未死透的尸身,荼靡與泥水摻雜在一起,她模糊的血肉破碎成千萬塊陷在泥濘當(dāng)中,撿也撿不起來。
后世傳頌,長公主堅(jiān)韌不拔為國捐軀,萬民為她建起數(shù)百座廟宇,日夜供奉,香火不斷。
沒有人明白,她其實(shí)并不想做這無謂的死無全尸的傀儡英雄,她這一生最后的愿望,只是想回家,做那個宮里下學(xué)回來笑著跑進(jìn)母親寢殿的小公主。
密道太長了,永遠(yuǎn)也走不盡似的,我知道我們活不下去了。
“殺了我吧長安,回去做個好殺手。”
他脊背一僵,繼續(xù)悶頭向前,并不停頓。我嘆了口氣,說:“我騙了你,長安,我早明白你被派來殺我,所以是我一步步騙你把我抓出來,我以為會有我的人來救我,但是他們都死了,不會有人來了長安。”
“這一切都是我計(jì)劃好的,藥酒、糕點(diǎn)、小像……我利用你做最后一步的綢繆,可惜我賭輸了,天底下想殺我的人那么多,我躲不過去。”
長公主謝玉結(jié)黨營私惑亂朝綱,為天下人而誅之,不僅皇帝謝歡想要除我,雇殺手組織想要除我的朝臣更是比比皆是。
只有我記得,先前并非是這樣。
五
宮變前,謝歡想要約我做最后的談判,我再三思慮,終于推給小七。
“皇位就這么重要嗎?”謝歡問小七。
她立在階上,眉間愁緒濃得化不開,譏諷之色藏在其間如一根銀針,戳破謝歡可笑的偽裝。她沉默半晌,搖了搖頭:“不重要,從來都不重要?!?/p>
“重要的是我想要好好活著?!?/p>
謝歡怪異地望著她:“阿姐,你在說什么?”
我還未回答,有利箭“嗤”的一聲破空而來,穿透了我的膝蓋,那年摔下城樓的痛便如潮水般沖破記憶洶涌而來。
我叫謝玉,是當(dāng)朝長公主,先帝在時,常有人稱呼我為七公主,父皇叫我小七。
謝歡即位后,我交出父皇留給我的最后的兵權(quán)與暗衛(wèi),答應(yīng)新皇帝的請求去鄰國和親,被當(dāng)作人質(zhì)從城墻推下。
荒謬的是,生前對我百般猜疑、心生顧忌的謝歡,卻在一步一步逼死我后,發(fā)了瘋似的在戰(zhàn)場上翻找我的尸骨。他找了七天七夜,終于將零落在馬蹄下泥土里的我的血肉統(tǒng)統(tǒng)收回去。
此后幾年,他費(fèi)盡心力請得天下最厲害的秘術(shù)師,以我生前常用的骨扇做引,在灑滿長公主的血的城墻下施術(shù),收集我游蕩在這世間殘存的魂靈。
秘術(shù)師說,長公主執(zhí)念太深恐生變數(shù),謝歡卻只求我能重生平安喜樂。于是我再醒來,是謝歡初初即位,我執(zhí)著桃花骨扇醉倒在湖上畫舫。
許多事都不同了。
譬如曾險些被立為儲君的謝玉,自始至終只是閑散尊貴的七公主;還有一年才駕崩薨逝的父皇母后,早在不久前就已下葬;也漸漸生出兩個我,一個是謝玉,一個是小七。
謝玉心存怨恨、乖戾多疑,小七淡然溫柔、寬厚良善,她們所做的一切努力,皆是為了能夠不再讓自己重蹈覆轍。
兵權(quán)在,暗衛(wèi)也在,我學(xué)著拉攏朝臣,小心翼翼地策劃著最后一擊。倘若其中還有什么變故,也只能是長安,這個分明是來殺我卻又躊躇不決、下不了手的小啞巴。
逗弄長安看他臉紅成為我閑時最快樂的事情,我曉得他在殺不殺我這事上十分矛盾,可見到他為此眉頭糾結(jié)暗自苦笑,我竟于心中生出幾分隱秘的歡喜。
十月初五,我發(fā)動宮變,兵敗,被困安陽宮。
初十,長安偷換迷藥,將昏倒的我抓出宮,此時我的暗衛(wèi)們正于宮外做最后的抵抗。
“明白了嗎長安,都是騙你的?!蔽覈@道。
六
刀劍劃過石壁,發(fā)出尖厲的聲音,在寂靜的密道中逐漸逼近,格外刺耳。長安終于將我放下。
刺耳的聲響與石壁上迸發(fā)的火花已經(jīng)逼至眼前。四五個黑衣人,皆戴著面具,冷肅漠然,領(lǐng)頭的掃了我一眼說:“長安,殺了她,和我們走?!?/p>
世上要我命的人那樣多,我分不清他們是被朝堂上哪一個恨不得將我吞吃入腹的對手派來的。
我想要長安跟他們走,從來沒有這樣迫切地希望過。然而他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便轉(zhuǎn)身如一頭小獸一般擋在我前面,將我死死護(hù)住。這場殊死纏斗當(dāng)中,長安每一招都是不要命的打法,我臉色煞白,終于明白了他放我下來的原因。
在此之前,我從未后悔過我所做的一切,即使荒誕無稽、以命相博,卻總想著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失去了。直到長安滿身鮮血半跪在我面前。
那五個人都死了,代價是長安躺在地上的一條左臂,和僅剩的一動就鮮血淋漓的胳膊。
一剎那,夢境與現(xiàn)實(shí)相互糾纏,我再沒有其他奢求,只希望眼前的少年活著。不是說長安的意思,就是長長久久平平安安嗎?都是唬人的謊話。
石壁開始晃動起來,也許是方才劇烈的打斗所致,總之我很清楚,這里馬上就要塌了。
我這一輩子,連同那些仿如大夢一場的糟心日子,于數(shù)不清的黑暗無望中掙扎輾轉(zhuǎn),即使魂飛魄散尸骨無存亦不曾低下頭求饒。所以我從未想過,我會這樣求一個人,卑微且真誠。
“長安,走吧……”
他已經(jīng)遍體鱗傷,用抖得厲害的手臂將我攬?jiān)谏硐?,鮮血滑過他的額頭滴在我臉上。他的眸子卻清澈堅(jiān)定,里面映出我恍然無措的神色。
“我都是騙你的啊長安,”我想要推他,卻被他胸前被血浸染的衣衫生生遏止,“給你送藥不過是初始就要拉攏你?!?/p>
他眸子一顫,緊緊咬住牙,攬著我的臂膀更加用力。
我掐住手心,繼續(xù)道:“糕點(diǎn)也是讓你替我試毒,并無真心。”
少年雙目赤紅,眼底生出大片迷霧,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像一頭倔強(qiáng)的小獸,狠狠瞪著我。
“轟隆”一聲,無數(shù)塊碎石噼里啪啦地重重砸下,我閉上眼睛,終于還是狠心道:“連小像,也是將你當(dāng)成謝歡,你知道的,我從前總教謝歡描丹青,我……唔……”
憤怒的少年低頭一口咬上我的肩膀,用力得像在發(fā)泄他所有說不出的痛苦與委屈。 他這十幾年,雖長于污泥,卻干凈澄澈,生于磨難,卻天真善良,他從來是個好孩子,最大的不幸不過是在這短暫而寂寞的一生中遇到了謝玉。
我們的結(jié)局,自相遇之始就已經(jīng)注定,而我被改寫的命運(yùn),也因?yàn)殚L安有了不一樣的結(jié)局。
最大的石塊終于轟然砸下,長安用最后的力氣把我緊緊護(hù)在懷里,緊接著是長久得嚇人的寂靜。
他虛弱得連喘息都艱難,即便是才被我用最惡毒傷人的言語扎在心臟,仍不忘用手指顫顫巍巍在我手里寫下“別怕”。
我怕什么呢?
我的傻長安啊,死過一回的人,有什么好怕的。我兀地察覺出什么,淚水濺下,可我不能再自私地要求他為我痛苦下去,于是我沒有說話,只是費(fèi)力抬頭輕輕吻上了他的下巴,饜足地聽著他微弱而緩慢的心跳聲。
我不曉得到底過了多久,大抵是很久很久,抱著我的少年的身軀才從溫暖柔軟變得冰冷僵硬。
綿密的痛楚自心口蔓延至手指,我微微動了動指尖,松松握住我的冰涼手掌無聲無息摔下,悶雷乍然爆響在腦海中,我只覺得連呼吸都十分費(fèi)力。
我曾千萬次想過,這樣倔強(qiáng)而溫柔的少年長大后會是什么樣子呢?也會因?yàn)楸晃业淖齑脚龅绞种付樇t嗎?或是仍然會委屈而柔軟地拽住我的衣角,把眼睛哭成可愛的兔子。而如今,我永遠(yuǎn)也找不到這些答案了。
“其實(shí)長安啊,”良久,我閉上眼睛,聲音嘶啞卻輕柔,“是謝玉的心上人,一直都是?!?/p>
從那日午后在躺椅醒來,第一眼見到笨拙地替她遮擋正午毒辣的日頭的小太監(jiān),面龐天真稚嫩,他長長的眼睫乖巧耷下,嘴角是溫柔而無奈的笑意,狠心的公主就再也沒有辦法能夠把他從心里趕走,情之所起,至此不絕,深入骨血。
長安啊,一直都是謝玉的心上人。
可惜他直到最終,也沒能聽到。
七
我叫謝玉,是當(dāng)朝長公主,皇帝的姐姐,先帝在時,眾人都要尊稱我一聲“七公主”。
這些是服侍我的小宮女告訴我的。
我誰也記不得,他們都說我傻了,被出游時砸下的山石所傷,摔壞了腦子。我的弟弟日日下朝都要來瞧我,細(xì)心地詢問宮人們我的飲食起居,待聽到一切安好后,才如釋重負(fù)地吐出一口氣。他總是撥開我的頭發(fā),用近乎偏執(zhí)而癡狂的眼神望著我,不發(fā)一言,最后奇怪地笑著,叫我一聲“阿姐”。
我覺得他才是個傻子。
他將一把扇子供起來鎖在宮殿中,找人日夜看守,連一只蒼蠅都飛不進(jìn)去。
當(dāng)然,我曾仗著自己十分拉風(fēng)的身份打開殿門。那是一把看起來有些瘆人的折扇,大約有十六骨,只是折了兩骨,原先的扇面顏色被污得看不大出來,破破爛爛,上面盡是干涸暗紅的血跡。
我只瞧了一眼,心口就窒痛得想讓人把它剜出來踩爛扔掉,以致生生嚇暈過去。
再醒來,甫一睜眼是床榻邊謝歡焦急緊張的臉,我日日要對著這張臉,看得委實(shí)煩,翻了個白眼又睡過去。
“阿姐,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你不要不理我?!彼@樣對我說。
待往復(fù)兩遍后,我嫌他聒噪,只得揮了揮手煩悶道:“你讓長安來,我要見他?!?/p>
良久,沒有聲響,我不耐地掀開眼皮,卻被他面上的驚愕與震驚駭住。他呆了呆,勉力扯出一抹苦笑道:“好?!?/p>
他給我找來一個白白凈凈的小太監(jiān),十五六歲,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在地上打哆嗦。我被氣笑,指著他問一旁黑著臉仿佛能吃人的謝歡道:“我讓你把長安找過來,你找他來做什么?”
跪著的小太監(jiān)怯生生地抬頭飛速看了一眼謝歡,結(jié)結(jié)巴巴道:“回……回殿下,奴才就……就叫長安?!?/p>
我氣得將茶盞砸到地上,轉(zhuǎn)身回寢殿不再說話。
他們都騙我,長安才不會自稱“奴才”,他是個溫柔沉默的小啞巴。
宮人們說長公主傻得越發(fā)厲害,我聽見以后,并不作辯駁。因?yàn)橹挥形乙娺^長安,他自夢里走來,穿一襲干凈的白衣裳,面龐清秀,眼神澄澈堅(jiān)定。他的手掌溫暖干燥,摸著我的面頰對我說不要怕,即便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伤臍庀姙⒃谖夷樕?,還溫?zé)嶂r活而有力度。
后來,謝歡替我找來一個木匠,功夫極好,替我雕出許多栩栩如生的木像,個個依照我的描述,我給他們都取名叫長安。
長長久久,平平安安。
我每日抱著木雕吃飯睡覺,形容瘋癲,連伺候我的宮女們看向我的眼神都帶了惋惜可憐。究竟怎樣才能同長安說一句話呢,就一句,我仍然不知道。
只是我明白,安陽宮里一十八個長安,形形色色,神態(tài)各異,卻沒有一個是我的長安。
八
我成為秘術(shù)師前是個木匠,專替達(dá)官顯貴雕出他們想要的物件,他們付給我天價報酬,因我雕出的物件能成為活物,只要心誠。
七公主找到我時,我正在雕一個小娃娃。我得到的太多了,早已無須為生計(jì)操心擔(dān)憂,人閑下來,便總要往旁人想不到的稀奇古怪的歪路上鉆。
“您能替我雕出一個男孩子嗎?要長得像我些。”她請求。
她的弟弟剛生下來就死了,皇后沒有告訴任何人,暗地里托剛從太學(xué)回來的女兒出宮請我。
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況且有悖天理,但我畢竟年輕氣盛,不曾把天道放在眼里過,沒有任何猶豫就點(diǎn)頭應(yīng)下。
我要了有一座城那樣多的金銀財寶,將公主的血滴在木偶上,遞給她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娃娃。
木偶是不能有心的,我鑄下大錯。
“倘若陛下執(zhí)意如此,一切都會從頭來過,你將丟掉你最重要的東西,即使你拼命守護(hù)也無法扭轉(zhuǎn)?!被氖彽某菈ο?,我盯著長大的木頭娃娃認(rèn)真道。
他有了七情六欲,通曉嗔癡愛恨,可他沒有學(xué)會辨別真情與權(quán)勢之間哪個更重要,直到真正失去。
“我只愿她能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無論付出任何代價。”他滿眼眷戀地摸著骨扇說。
我悲憫地看著他緩慢開口:“如果是皇位呢?這天底下最大的權(quán)勢,與謝玉,你又想要哪一個?”
沉靜無聲。
過了許久,年輕的皇帝驀地抬頭,神色瘋狂,十分堅(jiān)定道:“我都要?!?/p>
癡兒,我搖了搖頭。
“我要你分出自己的一縷精魂護(hù)她周全,以防萬一。這是你欠她的,也是我要償還的債,天經(jīng)地義,”我畫下符咒最后一筆,飛快貼在他額上,“你無須猶豫,若精魂失去了肉身,自然會再回到你體內(nèi)。”
長安生來便是為了謝玉,蘭因苦果,早已注定。
錦衣華服的女人呆呆地坐在窗邊,手里握著一個小木雕,一副癡癡傻傻的模樣。
“如今你什么都得到了,”我慨嘆道,“你可滿意?”
謝歡立在我身旁,神色晦暗不明。他終于在長安死后,記起所有的事情,他無能為力,即使如今他已是整個天下的主人,擁有錦繡山河萬里江山。
“把他剝離出來,”喑啞隱忍的聲音兀地響起,他說,“我后悔了,我要你把長安剝離出來。”
殿外大雪洋洋灑灑,天地茫茫一片,我平靜地看著面前悔恨痛苦的男人,笑起來,一字一句道:“來不及了,陛下。”
這就是他要付出的代價。
我離去前,雪還在下,混濁的日光透過薄薄云層傾瀉而下,空氣中盡是涼薄死寂的味道,我聽到身后愴然悲苦的笑聲,回蕩在空曠寂靜的大殿中。
我想腳程要快一些,也許才能趕得回七明山,穿過那條長長的密道,來到小謝玉來找我的那日,告訴她,不要再為死去的阿弟強(qiáng)求,回去繼續(xù)做個天真快樂的小公主吧,平平安安度過一生,找到她一個人的長安。
她會遇見長大后的長安,陪他從青澀少年走到耄耋老人。而她將永遠(yuǎn)赤誠爛漫,即使面龐爬上皺紋,依舊能在午后飲一杯清釀,潑灑半幅桃花,瀟灑恣意,自由自在。
“長安啊,一直都是謝玉的心上人?!?/p>
我聽見她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