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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恨鎖重門

        2019-01-15 04:20:56
        飛魔幻A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延平沈家

        (楔子)

        入夜時(shí)分,院子里的秋蟲百無聊賴地鳴著,朱致恩坐在案前,對(duì)著燭火把玩著新得來的一只白玉扳指。

        “啪!”

        突然一陣陰風(fēng)襲來,吹滅了燭火,燭臺(tái)也掉在了地上。

        “誰!”朱致恩站起身來,四處環(huán)顧,面對(duì)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靜。窗外慘白的月光透過窗子,照得他的臉同樣慘白。

        “哈哈哈——”背后涼風(fēng)颼颼,一陣陰惻惻的笑聲直鉆進(jìn)他耳朵眼里去。朱致恩從腰間掏出手槍對(duì)著虛無的夜空,吼道:“誰!快給老子出來!”

        有個(gè)人影從頭頂上空掠過,他失措地胡亂開了兩槍,而那瘆人的笑聲卻越發(fā)清晰地環(huán)繞著他,他額頭不禁滲出涔涔冷汗。忽然,不知從哪兒伸出一雙冰涼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shì),掐上了他的脖子!

        朱致恩大睜著雙眼,嚇得暈死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從昏迷中醒來,魂猶未定,見到我,猛地抱住了我的腰,邊咳嗽邊說:“竹疏,我又做噩夢(mèng)了?!?/p>

        我道:“夢(mèng)見什么了?”

        “我夢(mèng)見一具滿臉是血的尸體,他飄在半空,猛地上前掐住我的脖子……”

        我微微一笑,慢悠悠道:“聽說冤死的鬼是最容易纏上人的,這年頭兵荒馬亂,南京那邊長毛匪患猖獗,直隸又剛鬧過蝗災(zāi),冤魂到處都是,可千萬小心著些。”我頓了一下,繼續(xù)道:“說不定哪一天……他就又來了?!?/p>

        朱致恩大口大口喘著氣,渾身顫抖著朝我要煙槍,我扶他進(jìn)屋,點(diǎn)了煙槍遞給他。他猛吸幾大口,臉上痛苦的神色有所緩和,最終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我望著天上的月亮,它從烏云中穿出來,又被另一朵烏云所掩蓋。

        掉在地上那把手槍,槍口的火藥味還未完全散去。

        一切都不是噩夢(mèng)。

        他,沈延平,真的來了。

        (一)

        我從鎮(zhèn)子?xùn)|面的河里挑著兩桶水回沈家,心里想著亂七八糟的事情,腳下一個(gè)不留神,被一塊石頭絆倒在地。

        可惜了,滿滿的兩桶水全灑了。

        沈家后院原是有井,少夫人偏說河里的水更合她口味,指名道姓要我去挑,還不得誤了早飯的時(shí)辰。

        此時(shí)朱致恩出現(xiàn),他的大辮子盤在脖子上,穿著一身黑衣,唯有腰間系著的玉蟠螭白得耀目。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他詫異地看著狼狽的我:“是走路不小心跌了跤?……我?guī)湍惆?。”說罷,他拎起兩只木桶:“還愣著干什么,走啊?!?/p>

        他的聲音在我耳中莫名熟悉,我尋思片刻,猜想大概是江浙地方的鄉(xiāng)音。

        在折回河邊的途中,我問:“你是誰,為何幫我?”

        “我叫朱致恩?!?/p>

        此時(shí)東面的天已蒙蒙亮,露水不知不覺中濕透了鞋面。他說道:“你一個(gè)姑娘家,大清早便出來干重活,多多少少令人心疼。”

        我嗤笑一聲,卻不禁臉紅:“滾開去,誰要你心疼!”

        朱致恩放浪地笑了兩聲,一副街邊混混的模樣,唇邊青色的胡茬子跟著肌肉一起動(dòng)。他冷不防抓過我手腕,幾道青紫的鞭痕裸露在他眼底,他愣了愣,嘆道:“沈家那群人也真是可惡,竟如此欺負(fù)你?!?/p>

        我把手縮回來,駭然反詰道:“你如何知道我是沈家的人?”

        “嗬——我和你家大少爺沈延平是哥們兒,前幾年我還去過沈家?guī)状?,看見過你?!彼缡钦f。

        沈延平的朋友很多,有他這個(gè)德行的倒也不奇怪,我也覺得在哪里見過他,卻是想不起來了。

        朱致恩送我直到沈家大門前,院里公雞已開始打鳴,所幸無人發(fā)現(xiàn),他放下竹木扁擔(dān)和水桶,道了聲告辭便離開,黑色的身影轉(zhuǎn)過幾重樹叢便不見了。我呆呆地目送他遠(yuǎn)去,有涼風(fēng)吹動(dòng)鬢邊碎發(fā)。

        我甫一踏過里院的月亮門洞,劉媽尖厲刺耳的嗓音就傳過來:“你還知道回來,也不看看都什么時(shí)辰了!”江秋挺著大肚子倚在門邊,見我回來,她扶著腰走下臺(tái)階,劉媽趕忙上前攙著。江秋走到水桶旁邊看了看,隨即惱怒道:“好你個(gè)沈竹疏,竟然偷懶到這個(gè)地步,真是找打!”

        我近前一望,見水桶中只剩下半桶水,連忙俯身仔細(xì)查看,原來桶身有一處不大不小的裂縫,想是我摔倒時(shí)磕裂的。朱致恩一路幫我挑水,卻漏掉了一半,我當(dāng)時(shí)大概是心里慌張才馬虎到?jīng)]有發(fā)現(xiàn)。

        劉媽道:“少夫人快看,這桶漏了!”

        江秋越發(fā)怒道:“果真是賤蹄子,什么東西到你手里都沒得好?!?/p>

        她叫來一旁的丫鬟掌嘴,看著我跪在地上臉被打得啪啪響,她抬頭望了望天色,往手掌上哈著熱氣冷笑道:“天生賤命,連下人的活都干不好。你別覺得你曾經(jīng)勾搭過延平,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延平他就只是玩一玩你,他如今連看都不會(huì)看你一眼。你記住?!彼龔澫卵N近我,唇色艷紅語氣陰冷:“你要為你過去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jià)?!?/p>

        我低著頭,臉上繼續(xù)挨著火辣辣的巴掌,嘴角滲出血絲。耳畔嗡嗡作響,一片混沌中,我忽然聽到了腳步聲。

        “嗒,嗒?!?/p>

        是沈延平,他每天清晨都會(huì)從書房走到正廳,去給老夫人請(qǐng)安,路上恰好經(jīng)過里院。

        我跪在地上,竭力凝視著他長袍的一角,沈延平卻踏著青石磚地面,從我身邊默不作聲地經(jīng)過。

        果然如江秋所說,他默不作聲地,沒有施舍給我半分目光。

        (二)

        第二日,凌晨天未亮?xí)r,我又在挑水的途中遇到朱致恩。

        朱致恩在長滿野草的荒徑上攔住我,我往左他也往左,我往右他也往右。我惱了,抬起頭來瞪著他:“你想做什么!”

        他讓我放下扁擔(dān),然后往前走了兩步,我倆之間的距離更近了,他審視我一會(huì)兒,道:“喲,多好的小臉蛋就這么……那幫人下手也太狠了?!蔽矣行┚执伲粗_下濕漉漉的野草不說話,朱致恩從懷里掏出一個(gè)小藥瓶:“恰好我這里有上好的消腫止痛藥,拿著?!?/p>

        “我體質(zhì)古怪,對(duì)某些草藥過敏,所以不敢用?!?/p>

        “不礙事,保準(zhǔn)沒問題。”

        我狐疑道:“真的?”

        他點(diǎn)頭:“不騙你。”

        我收了藥瓶,而他再次送我到沈家大門口,然后離開?;匚莺螅覍?duì)著鏡子把藥涂在紅腫的臉頰上,一陣清涼傳來,頓時(shí)好受了許多。爹娘早逝,我從沒遇到像朱致恩這樣毫不掩飾對(duì)我好的人,心頭不禁一熱。

        連續(xù)數(shù)日,我總在那條小徑上遇見朱致恩。一來二去我們已漸漸熟稔了,我不禁問他:“你家住在哪里?看你每次夜半出行,都是去干什么?”他的那身黑色夜行衣,總讓我警覺重重。

        朱致恩擺擺手道:“娘們兒家,別問?!?/p>

        我知趣地不再出聲。

        我回到沈家,獨(dú)自待在狹窄陰暗的廂房里,四處彌漫著深宅大院里木質(zhì)物件陳腐潮濕的氣息。

        聽說今日有貴客到沈家拜訪沈延平,外面嘈雜聲一片,有人招呼我出去拾掇東西。

        我剛邁過門檻,突然聽到有丫鬟高聲尖叫道:“不好了,少爺丟了!”

        我心下大驚,跟著眾家仆一道擠到沈延平的書房門前,雕花木門大大敞開著,里面卻沒有半個(gè)人影。

        江秋懷孕后脾氣不好,沈延平月前和她吵了一架,隨后自己帶著貼身小廝順子搬到書房睡,晚上點(diǎn)燈看書,將門反鎖以免打擾,旁人只能看見他映在窗紙上的剪影。

        今日一早貴客等了許久都不見沈延平從書房出來,如何敲門也沒人應(yīng),情急之下有人踹開了書房的大門,這才發(fā)現(xiàn)沈延平……失蹤了。

        屋內(nèi)值錢的財(cái)物細(xì)軟都不見了,其中還包括沈延平這些年倒賣私鹽的賬簿。

        老夫人膝下就沈延平一個(gè)獨(dú)子,指望著他登科中舉光耀門楣,自幼把他泡在書堆里,他也極是守規(guī)矩,二十幾年來從未對(duì)老夫人放過高聲?,F(xiàn)下老夫人少夫人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沈家大亂,幾乎所有丫鬟和家仆都出去尋找大少爺,自然也包括我。

        自從上次那件事過去,已經(jīng)兩年了,沈延平足足兩年沒和我說過一句話,連見面都極少。每次,都是我仰望著他。我倒希望沈延平不要被找到,這樣我就不會(huì)再看見他,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不會(huì)了。

        (三)

        寒夜寂寂,鎮(zhèn)子里唯一一家賭坊里卻是喧囂盈耳。

        我不知怎么便踅摸到了賭坊門口,記得沈家人一向被禁止進(jìn)賭坊,那里面都是些活得混沌的富家子弟,抱著妝容媚人的歌女吆五喝六,時(shí)不時(shí)拿過一旁鎏金的煙槍吸上一口,臉上是欲仙欲死的醉態(tài)。

        我默默嘆了口氣準(zhǔn)備離開,卻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從賭坊里溜出來,我手里提著燈籠,他一眼便看到我,驚異道:“竹疏?”

        是朱致恩,他手里猶自提著根煙槍,一臉疲態(tài),眼里的光卻灼灼嚇人。我霎時(shí)就明白了,原來他便是那些紈绔中的一個(gè),厭惡之情頓生,轉(zhuǎn)身欲走,卻忽然被他從身后抱住。我大腦里一片空白,掙扎道:“放開!”

        “這下子你終于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了,”朱致恩箍住我亂撲騰的雙手,壓著聲音古怪地笑道,“是不是很討厭我?”

        我無奈,默了許久,道:“大煙這東西……不能沾?!?/p>

        朱致恩苦笑:“乾隆年間就下令禁了,吸它的哪個(gè)不知道這玩意害人?心里苦罷了??傁胫饷摚词故瞧桃埠?。”

        我無言以對(duì),他又續(xù)道:“聽說沈延平失蹤了?”我心間一震,停止掙扎,轉(zhuǎn)過臉去看著他。他“撲哧”一聲輕佻笑道:“丫頭,跟爺走,爺帶你去見你家大少爺?!?/p>

        深山中,我手里的燈籠爍爍地閃著,跟著朱致恩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山間的石路上,四周蟲鳴唧唧,冷氣襲骨,我不禁打了個(gè)哆嗦。朱致恩脫了外衣伸手遞給我,我抬頭望了他一眼,他的笑里滿是邪氣。

        “這是……要去哪里?”

        “想要見沈延平,就跟我走?!?/p>

        我低了頭不再言語,卻聽朱致恩又問道:“你恨沈延平嗎?”

        “可能……”

        我也不清楚,愛與恨到此為止,早已不能分明了。朱致恩回過頭來看著我,青白色的眼白在夜色里散著寒氣。

        “……可能恨吧?!蔽业吐暬卮?,聲音被跫然的腳步聲湮沒。

        我跟隨朱致恩直到一間破廟里,他很熟悉此處,似乎是他常年的住處。里面一片漆黑,他掏出火折子點(diǎn)亮了燈燭,氣氛森然,四顧無人,我感覺到有什么不對(duì),出口的聲音都是顫的:“人……人呢?”

        朱致恩不說話,一步步朝我逼近。我轉(zhuǎn)身就要逃,卻被他一把拽了回來,燭火映照得他眉目猙獰。

        衣服被一件件撕開,我掙扎著絕望地哭喊道:“你騙我!”他冷笑:“誰叫你相信我?!?/p>

        他滿意了,就穿上衣服,將那塊通透的白玉蟠螭系在腰間,俯身掐著我的臉,又露出輕佻的笑容:“沈竹疏,你就跟了爺吧,忘了沈延平,和沈家一刀兩斷,爺也能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我被關(guān)在破廟里,被迫和朱致恩一起生活。

        朱致恩起先天天陪著我,后來有一段時(shí)間連日不歸,或是匆匆忙忙起身便走,眼里的光糾結(jié)悲愴,又時(shí)而陰鷙而瘋狂。我極感不祥,問他去了哪兒,他隨口搪塞而過。

        我在破廟里絕過食,撞過墻,也咬過舌,結(jié)果都一一失敗,閻王爺可能是不愿收我這條賤命,免得臟了地府的奈何橋。朱致恩一次次救下我,絲毫不介意地繼續(xù)從外面帶點(diǎn)心給我吃,永遠(yuǎn)是我最愛吃的那幾樣。

        一個(gè)月后,我終于趁朱致恩外出時(shí)成功逃離。

        蓬頭垢面的我未敢直接回沈家,只在一處街角歇腳,卻從來往行人的對(duì)話中聽聞了沈延平的死訊。

        他的尸體在一處山崖下被找到。

        我眼前發(fā)黑,跌跌撞撞地跑到山崖下。一大堆人圍在不遠(yuǎn)處議論紛紛,我從亂哄哄的人群中擠進(jìn)去,看到了沈延平。

        他穿的是平日里最常穿的一身云錦大褂,而他的臉被人用刀子劃得血淋淋的看不清模樣,再加上死了已有些時(shí)日,早已腐壞。老夫人和江秋在一旁痛哭,我轉(zhuǎn)過身去不想讓眾人發(fā)現(xiàn)我,干澀的眼眶流不出淚,我只想著要為他報(bào)仇。

        “是不是你殺了他?!”

        我明明已有機(jī)會(huì)逃走,卻還是回來問了朱致恩。

        朱致恩閑閑地把玩著手里的一把洋槍,對(duì)我的逼問不屑一顧。末了,他把槍往身邊桌上一撂,冷笑道:“我若是想殺他,能用那么愚劣的手段?況且我不缺錢也不缺女人,我為什么要?dú)⑺??”他走到我面前,掏出手帕擦干我眼角的淚水:“你不是恨他嗎?他死了,你應(yīng)該開心才是。”

        朱致恩把我攬?jiān)趹牙?,我第一次順從地靠過去,沒有反抗,壓制住哭腔低聲問:“你有槍,也有本事,能不能幫我找出兇手?”

        “我試試?!彼卮鹫f,“我?guī)湍氵@次忙,條件就是,你必須愛我?!?/p>

        真是荒唐到頂點(diǎn)的交易。

        (四)

        得知沈家少夫人江秋為沈延平生下遺腹子,我坐在破廟前的大槐樹下,嘆息道:“倒是可憐了這孩子,一生下來就沒了爹。”

        “是呀——”朱致恩同樣嘆了一聲,隨后說,“若想查明究竟是誰殺了沈延平,不如去沈家探看,再問問他身邊的家仆,也許能找到些有用的線索?!?/p>

        當(dāng)天晚上,朱致恩換上夜行衣下山。

        天亮之后他才歸來,我慌忙出去迎他,問道:“怎么樣了?”

        “據(jù)順子說,沈延平失蹤的那天晚上,他和往常一樣退到書房外面守著。沈延平夜晚讀書的時(shí)候,是不讓任何人進(jìn)房間的。過了很久,他感覺昏昏欲睡,這時(shí)忽然聞到一種奇怪的香味,漸漸地便沒了知覺。第二日早上,自己身處墻角,少爺也不見了?!?/p>

        “用了迷香,是誰想暗害他?”

        “他從前倒賣私鹽,可能惹了商埠那邊的幫會(huì)中人,我也未必能惹得起,殺人拋尸,確實(shí)是黑道上做出來的手筆。”

        朱致恩欲言又止,忽然笑起來,握住了我的手,說了句不相干的:“我突然想好好活著……好好和你看一看世上的風(fēng)景,好好陪著你過下半輩子。所以,我想把大煙戒了,需要你幫我?!?/p>

        當(dāng)天晚上他拿來麻繩,讓我把他綁在椅子上,并告訴我,他煙癮發(fā)作的時(shí)候,不要給他一口煙吸,一口都不要。

        我愣了愣,說了一句“好”,把朱致恩五花大綁。

        半夜時(shí)分,我本已睡熟,卻被朱致恩的喊叫驚醒。他渾身抽搐痙攣,虛汗把衣服都濕透,像只即將被屠宰的野獸一樣。他大喊大叫,表情猙獰,喊著我的名字:“竹疏——我要煙槍——把煙槍給我拿來——”

        見我不動(dòng)彈,他極為痛苦地求我道:“就抽一口,我就抽一口——求你了——求你了,竹疏——”

        我站在原地微閉了雙眼,心怦怦地跳個(gè)不停。卻是片刻之后,就去取了煙槍來,在他眼前點(diǎn)著了火,他大口大口喘息著,而我把煙槍遞給了他。

        朱致恩好像溺水者拼命呼吸空氣一樣吸著大煙,胸膛起起伏伏,漸漸安定下來不再掙扎,我站在他面前看著,面無表情。

        一口而已。

        足以毀掉一個(gè)人。

        (五)

        兩年沒說過話,沈延平的面容聲音,我?guī)缀跤洸磺辶??;蛘哒f,我是刻意去忘的。

        他本不該惹我愛上他,我本不該愛上他。

        咸豐五年的時(shí)節(jié)我初次來沈家,彼時(shí)粵匪向北進(jìn)軍,家鄉(xiāng)遭逢戰(zhàn)事,我一路逃亡到這個(gè)小鎮(zhèn),沈延平收留了我,讓我在沈家做個(gè)灑掃丫鬟。

        時(shí)值初春料峭微冷的早晨,偌大院落里的梅花開得正好,沈延平看了看我,道:“來了沈家,過去的事都忘了吧。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竹疏,你以后的名字就叫,沈竹疏?!?/p>

        十五歲的我,望著面前眉目溫和的長衫男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

        從此,他便是照亮我年華的一輪皎皎皓月。

        被調(diào)到沈延平身邊服侍的那日,我頭一次走進(jìn)他書房,低頭看著鞋尖,心跳得怦怦直響。沈延平站起來,伸手為我別了下鬢邊的碎頭發(fā),笑道:“我記得你剛來半年,卻好像長大了不少?!?/p>

        我依舊低著頭,不敢回一句話,他似乎看穿我的心事,輕聲道:“不要怕。”

        當(dāng)天晚上我有生以來頭一次失了眠,一只手繞著鬢邊那綹頭發(fā),心里長草了一樣癢,蜷在榻上,忍不住捂著嘴笑彎了雙眼。

        咸豐七年冬天,沈延平染了時(shí)疫,臥床不起。我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他兩個(gè)月,春暖花開時(shí)他的病情好轉(zhuǎn),悠悠轉(zhuǎn)醒,冷不防抓住我的手腕。

        我臉紅得透透的,小聲道:“少爺……”

        沈延平欲言又止,看著我,笑得竟有些不好意思。

        他平素內(nèi)向,并不善于言辭。我知道他也是喜歡我的,所以當(dāng)他后來把我抱到床榻上的時(shí)候,我的嘴角竟還是含著笑的。

        夜色纏綿,沈延平在我耳畔輕聲道:“竹疏,我喜歡你,我一定要娶你?!?/p>

        大少爺和身邊丫鬟有私情,很快就被老夫人知道了。老夫人把我叫到后院廳堂中,正襟危坐,嚴(yán)肅道:“沈竹疏,你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歸根到底也就是個(gè)下人,你要明白,我們沈家世代書香,延平,他是不可能娶你為妻的?!?/p>

        我垂頭道:“我明白?!?/p>

        春光駘蕩,黃鸝鳥鳴聲悅耳,光線切割出的明亮空氣里,塵埃無聲地絮絮飛著。

        我被調(diào)離沈延平身邊,過了一個(gè)多月,才再見到他。因著我身體不適,動(dòng)輒無端嘔吐,才私自請(qǐng)了郎中來瞧,這才知道我已經(jīng)懷了沈延平的骨肉。我托順子寄了一張字條給他,讓他到偏院來瞧我一眼。

        他跨過門檻進(jìn)屋來,我站起來迎接他,行禮道:“少爺?!?/p>

        我紅著臉說:“郎中已經(jīng)來看過了,已經(jīng)兩個(gè)月了?!鄙蜓悠讲徽f話,空氣凝固,我咬著下唇抬頭望向他,望見他眼中的濃濃無奈和悲涼。

        我心下仿佛懸在鋼索之上,動(dòng)唇喚他:“少爺……”

        沈延平道:“對(duì)不起。”

        語調(diào)雖輕,我卻聽得一清二楚。剎那間驚雷劈下,仿佛將我本就飄蕩著的心擊為齏粉,他揮手令身后小廝端上一碗藥湯,轉(zhuǎn)身欲走,我“撲通”一聲跪下,扯著他的衣袂哭道:“少爺,竹疏我不奢求做您的正室,只求一個(gè)名分,只求能保住我們的孩子……”

        沈延平停住腳步,白色的陽光從他身側(cè)刺穿到黑暗的房間里,他的面容有一半隱沒在陰影中,良久,才道:“母親已經(jīng)讓我和寧波江家二小姐訂婚,江小姐父親掌管商埠船只的進(jìn)出,沈家必須得到他們的幫助。江小姐脾氣差,定然容不下你,嫡子也只能是她的?!弊詈笏麕追瑒?dòng)唇,又補(bǔ)說了一句:“對(duì)不起?!?/p>

        雖然句句事實(shí),我字字聽來,卻比不明說更痛苦。

        我不甘心般道:“你……你愛她嗎?”

        “愛情算不了什么……”他搖著頭,臉色蒼白,只是不斷搖頭,“愛情能算得了什么?”末尾諷刺般上挑的語調(diào),將空氣撕開了一道裂縫,使我?guī)缀踔舷ⅰ?/p>

        我哭喊著,頭一次直呼他名字:“沈延平,我恨你!沈竹疏恨你——”

        晦明交織的房間里,我最后撫了撫小腹,隨后端起那碗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末了,在嘴角邊嘗到一抹淡淡的咸。

        (六)

        夜正深。

        朱致恩再一次從昏迷中醒來,魂猶未定,見到我,猛地抱住了我的腰,邊咳嗽邊說:“竹疏,我又做噩夢(mèng)了?!?/p>

        我道:“夢(mèng)見什么了?”

        “我夢(mèng)見一具滿臉是血的尸體,他飄在半空,猛地上前掐住我的脖子……”

        我輕挑嘴角,笑道:“恐怕,這并不是夢(mèng)。”

        話語剛落,一抹滴著血的衣角從上空掠過。

        朱致恩目眥欲裂,面部表情恐懼得扭曲,連續(xù)半個(gè)月受鬼魂糾纏的他,精神已經(jīng)有些失常了,他想大聲叫喊,舌頭卻好像僵住了一樣,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

        驀地,半空中的那人停在了朱致恩的面前——

        蓬亂披散的頭發(fā)下面,赫然是血淋淋的、被人用刀子割得看不出模樣的一張臉!

        “朱致恩,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什么要害我性命?!”

        “朱致恩——還我命來——”

        朱致恩“撲通”一聲坐在地上,拼命搖晃著腦袋。許久,他終于能哆嗦著嘴唇,出聲道:“你本就該死,我只不過幫你一把罷了……”

        驀地,半空中的鬼魂竟伸出冰涼的雙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shì),掐上了朱致恩的脖子!

        他又一次暈死過去。

        我把朱致恩半拖半拽地扶到屋里椅子上坐下,他緊閉著雙眼,人事不省。

        我從腰間抽出早已藏好的尖刀,雙手握緊舉在半空,輕聲念道:“延平,我要為你報(bào)仇了。”

        說罷,我閉上雙眼,將刀尖對(duì)準(zhǔn)朱致恩的心口,狠狠向下刺去。

        未曾想,我尚未刺下去,刀尖被緊緊握住,我驟然睜大了雙眼——朱致恩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忽然醒來。

        他用手握著我的刀尖,鮮血滴答滴答染在他的衣服上。我用上全部力氣,刀尖在他胸口的布料上打轉(zhuǎn),相持間布料被劃破,我倆的距離近在咫尺,四目相對(duì),我看得清他瞳眸里的不可置信。

        我的眼睛里,卻是浸滿了毒汁。

        朱致恩趁我一個(gè)不注意,反手鉗住我手腕,大力奪過尖刀扔了出去,精鋼的刃碰上地面,鳴聲錚錚。局勢(shì)剎那顛倒,失去武器的我被他反剪了雙手,控制在方寸之間,他把我摁在桌案上。

        硬木桌角硌得我的腰生疼,他貼近我的臉,鼻尖對(duì)鼻尖,咬牙切齒:“沈竹疏,你想殺我?!做夢(mèng)!”他盯著我的眼睛問:“為什么?因?yàn)槲覔屇銇磉@兒?”

        我不說話,他又啞著聲音問了一遍:“為什么?”

        我勉力掏出一塊白玉蟠螭舉在朱致恩的面前:“因?yàn)槟銡⒘宋易類鄣娜??!?/p>

        他瞳孔驟縮,我冷笑道:“這就是物證,你身上一直帶著的玉,卻不小心掉在了那個(gè)山崖下,被我拾得。而后延平的魂魄出現(xiàn),更是逼得你主動(dòng)承認(rèn)了,我聽得一清二楚?!?/p>

        朱致恩眸光變了又變,面無血色。

        “你愛沈延平?”他古怪地笑出聲,“你竟然愛沈延平?——不……你恨他!他負(fù)你,你合該恨他!”我愣住,而他驀地放開對(duì)我的鉗制,直起身來:“沒錯(cuò)——是,是我殺了沈延平。是我殺了他——”搖搖晃晃地,他轉(zhuǎn)身邁步向門外走,我在他身后拾起地上的尖刀追上去,顫抖著手一刀扎在他背上,沒中要害,拔出刀的時(shí)候鮮血濺出來,我哭著搖頭,刀“當(dāng)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神情一滯,痛得眉毛都擰在了一處,卻是隨后便踉蹌著繼續(xù)走了出去,頭也沒有回。我脫了力般坐在地上,用沾著血的雙手捂住了臉。

        天邊濃云翻涌,破舊的木門晃了幾晃,門軸上掛著的蛛網(wǎng)暴露在陽光下,愛與恨的界限,終是隱沒在背面冰冷潮濕的黑暗中。安靜的空氣里,我緊緊握住那塊玉蟠螭。

        (七)

        朱致恩走了,從此再?zèng)]回來。

        我也沒有再回沈家,而是流浪街頭。小鎮(zhèn)里出入的洋商漸漸多起來,洋廠、洋車和歌舞廳也漸漸多起來,我更名改姓進(jìn)了一家新開的歌廳打雜,煮茶倒酒,雖一樣是伺候人的活計(jì),總好過在過去的沈家。

        同時(shí)我也留起了新式卷發(fā),穿起了改良旗袍,儼然一副截然不同的新裝束。我總覺得,這樣便能使我忘掉舊時(shí)生活的殘影。

        有段時(shí)日生活實(shí)在無以為繼,我無奈,將那塊玉蟠螭拿去典當(dāng)。當(dāng)鋪是沈家開的,最近生意已冷清了,掌柜的接過蟠螭,覺得不是凡品,便探頭去里面叫出了一位華衣婦女。我定睛一看,那婦女正是沈家老夫人。

        她眼神昏花已認(rèn)不出我,只是翻來覆去地端詳著玉,驀地老淚縱橫:“這,這是我親手送給我兒延平的玉呀!”

        我呆愣片刻,忽覺腦袋嗡嗡作響,腳下一個(gè)不穩(wěn),險(xiǎn)些跌倒。

        ——這塊玉蟠螭,明明在我初見朱致恩的時(shí)候,就掛在朱致恩的腰間。

        我急忙托人尋來了順子。

        故人相見,我眼淚不禁盈眶:“順子哥,我是沈竹疏。”

        “看來,終是瞞不住了。其實(shí)少爺之死一案本就事有可疑,那具尸體看不出面容,僅憑一身衣服,怎能輕易斷定那便是真正的少爺?”順子定定地看著我,“少爺曾千萬叮囑我,不能將真相告訴任何人。但既然你來找我,就肯定已經(jīng)知道了些什么,我也再不必瞞你。其實(shí)少爺他根本就沒有死,這件事,你大概是能想明白的……”

        順子將沈延平從前的一本手札遞給我。我大腦已幾乎不能思考,渾身顫抖,過往的春夏秋冬匆匆歲月,紛擾掠過我的雙眸。手札上,紙張已泛黃,鐵畫銀鉤自成風(fēng)骨的字跡,一如庭院中那個(gè)清風(fēng)朗月般的男人。

        “他頂著沈家少爺?shù)纳矸?,根本不可能與你長相廝守,無奈只能娶別的女人。他心中郁結(jié),背著家里人偷偷抽起了大煙。晚上煙癮發(fā)作,他索性用易容術(shù)化裝成另外一個(gè)人,趁夜翻墻逃出沈家,跑去煙館或賭坊。每當(dāng)這時(shí),他就反鎖房門,讓我扮成他的樣子坐在書房里,家人看見窗上的剪影,于是不疑有他。

        “一日,他在凌晨回沈家的時(shí)候,遇見了在挑水的你。他隨口編了朱致恩這個(gè)名字,你沒認(rèn)出來……他知道你恨他,所以情愿你不要認(rèn)出來。他每晚都穿上黑衣,變成朱致恩,決絕、放縱、張揚(yáng),可以守在你的身邊,而一到白天,他就又要回到那個(gè)怯懦的人偶般的大少爺沈延平。

        “他當(dāng)朱致恩當(dāng)上了癮,漸漸不滿足于短暫的相守。于是他想,假如讓沈延平在這個(gè)世界上消失,是不是就可以一直做朱致恩了?——于是,他親自編排了一起劫財(cái)殺人案,自己將攢了多年的財(cái)物帶走,溜出沈家,另去找了個(gè)死囚穿上他的衣服,用刀子劃了那人的臉,將尸體丟在山崖下?!?/p>

        可他在以為自己算無遺策的時(shí)候,不提防將母親贈(zèng)他的蟠螭玉佩掉落。

        一霎時(shí),我忍不住抱住了頭。

        造化嘲弄。

        那溜出去作案時(shí)連日不歸的可疑行蹤。

        那故意壓低卻依舊熟悉的聲音。

        那對(duì)我令人生疑的熟悉程度——知道我愛吃什么樣的點(diǎn)心,也知道我對(duì)什么樣的草藥過敏。

        還有當(dāng)聽完江秋為自己生了孩子,馬上便趕去,名為探聽消息,其實(shí)那是一個(gè)父親斬不斷的血脈親情,他想遠(yuǎn)遠(yuǎn)地看自己孩子一眼。

        他竟然……

        我素來清楚沈延平為人,他內(nèi)向寡言卻出奇固執(zhí),他被逼著恪守尊卑禮節(jié),他從來不曾喜歡過這個(gè)腐舊的沈家。我知道他讀書無數(shù)、接觸過西洋留學(xué)回來的朋友,聽聞過江湖上的俠義故事。只是連我也想不到,他其實(shí)竟然如此乖張,那被無形大手?jǐn)D壓扭曲了的靈魂,露出兇惡獠牙來將他原形吞噬。

        ——為什么不說?當(dāng)他終于明白一向順從的我竟要為了他沈延平而手染鮮血,明白我其實(shí)愛著他,他為什么不說出來?是因?yàn)槊髦磺卸纪砹藛幔?/p>

        處心積慮策劃這么一起,可真是個(gè)心神失常的瘋子。

        瘋子——誰又不是呢。

        我捧著他的手札,“與子偕老”的墨跡被滴落的淚珠暈染開。

        原來簡簡單單的相守啊,是最奢侈的一件事。

        (終局)

        我紅著眼睛四處尋找朱致恩的蹤跡,始終無果。

        直到很久以后,某個(gè)天寒地凍的清晨,有人發(fā)現(xiàn)他僵臥在橫溪落雪的長街上。他花光了所有金銀,被人從煙館里趕了出來,瘦骨嶙峋、半死不活,由于深中煙毒,面容都已經(jīng)走形。不像朱致恩,更不像沈延平。

        我找來大夫,大夫搖頭。

        我守在床邊,緊握著他的手,眼淚簌簌落下。

        他睜開眼睛看著我,忽然笑了。

        歌廳里的生活紙醉金迷,我也只有在偶爾夜深人靜,洗干凈臉上的劣質(zhì)脂粉,對(duì)著鏡子照一照時(shí)——才能想起來自己是沈竹疏。

        能想起來,當(dāng)年我拾得玉蟠螭后猜想朱致恩是殺人兇手,于是花錢請(qǐng)人扮成死尸的模樣來裝神弄鬼。朱致恩看到的鬼魂索命,全是我一手編排,來試探他究竟是否殺了人。

        也能想起來,我在決心復(fù)仇的時(shí)候,在他的煙土里配進(jìn)去了大量致幻劑,故意給他吸食以毀掉他,這才導(dǎo)致他后來的精神失常。

        致幻嗎?

        我臥在軟榻上,含笑端著煙槍,慢慢地吸進(jìn)去一口。

        “曾記得當(dāng)年來此郡,浪打鴛鴦兩離分——”街邊老舊的戲臺(tái)子上,那旦角兒仿佛還在咿咿呀呀地唱著,穿云裂石的語調(diào)兒穿過窗戶透進(jìn)來,“——從今后再不照菱花寶鏡,清風(fēng)一掃未亡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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