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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月折梨花

        2019-01-15 04:20:56奉雅
        飛魔幻A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梨花

        奉雅

        記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姜碧手中的花蕊吐出露水時,穆承郤終于找上門來。

        她不慌不忙地將煮好的露水斟進(jìn)瓷杯,美目輕揚:“既然如此,就讓他進(jìn)來吧。”

        于是那個人闖進(jìn)來,挾著一股冷香,目光凌厲地怒視著她:“好一個惡毒的女人?!?/p>

        姜碧含水的眸子柔柔地看著他,輕輕一笑,并不生氣:“我自然惡毒,可你終其一生也擺脫不了我了,受著吧,承郤。”

        最后兩個字溫柔婉轉(zhuǎn),如珠玉泠泠,輕語呢喃。

        似多年之前他在她耳邊不厭其煩的誓言。

        姜碧找一個人,找了許多年。

        她走走停停,早起的第一縷陽光將她喚醒,每夜枕著月色入眠,就這樣走過山山水水,走到長安的時候,她終于找到了那個人。

        像他對她立誓時說過的那樣,穿著大紅的長袍,束著金冠,白色駿馬踏遍皇城,十里紅妝鋪滿長街,那樣的盛景贏來滿城皆慶。他娶著心愛的姑娘走過,目光停在她身上時,平淡如最尋常不過的一個陌生人。姜碧看他的背影,有人問她:“姑娘,你怎么哭了?”

        才恍然,她已滿臉淚水。

        原來她找的那個人已經(jīng)忘了她啊。

        他們告訴她,信王和沈小姐青梅竹馬,有情人終成眷屬。那她呢,她不過是他們愛情的點綴,連名字都不曾擁有的路人嗎?姜碧想得頭都痛了,同她分別時,他告訴她會回來娶她,可她等了好久,久到那夜的雨傾盆而下,梨花落進(jìn)塵土,也沒有等來那個少年。

        姜碧收拾行囊,與晨曦相伴一路北上,終于親眼看到她的少年娶了別人。

        后來啊,他對她避如蛇蝎,用利刃將她的一顆真心剜得粉碎,她捧在手心里,他卻毫不猶豫地棄之敝履。她這一生耗盡所有愛一個人,未料最后他卻恨她至此,這場愛恨耗盡她所有心力,支撐她走到最后的,不過是一點執(zhí)念。

        他永遠(yuǎn)不會知道,自己忘記了什么。

        姜碧迎著穆承郤厭惡的目光,突然想起了那一年她送他離開,他提著劍說要走,然后再沒回頭,陽光灑在他身上,卻刺痛了她的眼。

        誰也不知道姜碧從何而來,等她名揚長安時,她已是最有名氣的花魁了。

        她日日坐在茶館三樓,手里把玩著一個看似尋常的花絡(luò),有人搭訕也不見應(yīng),直到信王從那里經(jīng)過,她站直身子,將花絡(luò)朝他丟去。

        姜碧見那個人敏捷地接住了她的花絡(luò),心中欣喜,他抬頭看來時便嫣然一笑,他果然面上浮出驚艷之色。

        “是妾的花絡(luò),信王能上樓送來嗎?”

        “接著——”他卻搖頭,隨手將東西拋還給她,踏馬走了。

        姜碧看著他的背影,原來他連她的花絡(luò)也忘了,果然無情。

        服侍的丫鬟見她神色失落,勸她不要將主意打到信王身上,說信王和王妃感情極好,連妾室都不曾有過。

        “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旁人哪里比得過?!彼詈筮@么說。

        姜碧勾唇冷笑,哪來的青梅搶了她的少年郎,她倒要看一看這人長成什么個天仙樣,叫他竟忘了自己。

        十五的時候,青草綠芽一夜長滿,碧色涂繪了整個廣濟寺,連石板都鉆出了擠成一堆的青苔,坐落在青山上的寺院迎來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婦人姑娘們趁著春意出門,攜伴出游,祈福踏青,空氣中都彌漫著淡淡的喜意。

        姜碧沒有帶著丫鬟,獨自一人跑了出來,她聽說新王妃今日會來寺廟祈福,實在忍不住想來見見這個人。

        姜碧假裝香客跪在角落,偷偷打量她。王妃面容討喜,清秀可人,便是面色些許蒼白透著病氣亦惹人心憐。姜碧慢慢看著,將她與記憶中的少女對上了號,是那年跟在他身后的小丫頭,只是模樣孱弱了許多,舉止已不復(fù)曾經(jīng)活潑,而是沉靜嫻雅,舉手投足像極了曾經(jīng)的自己。

        那邊信王妃正好看過來,一見到她也是一驚:“是你——”

        這樣子瞪眼倒活潑了許多,她想,有點當(dāng)年的樣子了。

        姜碧朝她笑笑,放下心來,這個信王妃絕對比不過她,當(dāng)年是個小丫頭,現(xiàn)在也不過是趁他忘了她占了位置的鳩。那廂信王妃驚疑不定,姜碧卻端端正正地插上一炷香,那煙裊裊升起,她皺著鼻子避了過去。

        她轉(zhuǎn)身離去,對身后信王妃一迭聲的呼喚充耳不聞,她走得太快,寺廟的和尚紛紛避讓,皆低頭對著她的方向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姜碧走到山下,回頭看著高高的寺院,半掩在綠色之下,隱隱可現(xiàn)其肅穆沉靜的佛息,數(shù)不清的車馬停在當(dāng)中,她似也被春日的喜意感染,勾唇粲然一笑,目光牢牢定在最前頭信王府的車馬上。

        她想,那當(dāng)中,是不是坐著她的少年郎呢?

        風(fēng)吹起車窗一角,露出穆承郤的側(cè)臉來,他正凝神看書,倚著后壁,若有所覺地看了過去。

        卻是山谷空空,石階之上只余山風(fēng)留轉(zhuǎn),再無一人。

        穆承郤做了一個夢。

        夢里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和沈佩被綁到匪窩,他們被那些人戲弄欺辱,每日做著奴仆的活計。有一日,墻那邊梨樹開了花,它朝月光舒展著枝丫,他不由得往那邊走去,仿佛有什么吸引著他,然后,他看到了梨樹下的少女。

        她穿著素白的裙子,腰上系了個繁復(fù)的花絡(luò),規(guī)順地垂著。少女背對著他低頭去聞那含苞待放的花朵,不知何故,這場景竟叫他心神一震。他正要細(xì)看,湖面水色微動,搖碎了漫天月色,那夢便隨之醒了。

        穆承郤睜開眼時,長風(fēng)寂寂,吹動帳幕,沈佩毫無知覺地熟睡。他借著月色看她,神色安詳,睡姿規(guī)整,是一直以來熟悉的模樣。

        并不是那個少女。

        他莫名悵然若失。

        他并不記得有過這樣一個人,將那段記憶翻來覆去也找不到蛛絲馬跡,大約是魔怔了吧?他重新閉上眼,卻下意識希望能再見一次她。

        卻是一夜再無夢。

        第二日,臨出門前沈佩看著他欲言又止,面容憂慮,待他詢問時又搖頭,重新對他揚起笑來。這笑輕輕的一閃而逝,是她常有的溫婉模樣。說來奇怪,她曾經(jīng)并不是性子沉靜的人,活潑愛鬧,是長安出了名的熱鬧人兒,只是有一次生了場大病臥床不起,再見就變成了如今的性子。

        穆承郤下朝的時候,江魏靠了過來。他有些意外,江魏靠著父祖的庇蔭承了爵,卻終日浪蕩度日,每日在朝堂混日子,下了朝便去宿柳眠花,與穆承郤涇渭分明,歷來是井水不犯河水,不知今日竟叫住他,還小意討好。

        但伸手不打笑臉人,穆承郤也停住腳步靜靜聽他說完,在聽江魏說想帶他去花樓時,狠狠皺起眉,轉(zhuǎn)身欲走。

        大概又是一個無聊人。

        自他與沈佩成婚以來,這類邀約只多不少,大抵那些人皆以為他如他們一般被家室束住手腳,奉承或討好時都帶著自以為是的了然,想來江魏亦是如此。

        江魏見他不為所動,悻悻打住,口中嘟囔:“這下答應(yīng)姜碧姑娘的事不成了。”

        哪知穆承郤突然回頭,道:“你說什么?”江魏嚇了一跳,他見穆承郤神情可怕,只得再度重復(fù)一遍:“我說,我答應(yīng)姜碧姑娘請你去花樓的事不成了!”

        結(jié)果穆承郤應(yīng)約了。

        江魏驚得連連偷偷瞄他,不只是江魏,穆承郤自己也不清楚當(dāng)時是怎么了,聽到那個名字便魔怔一般跟著去了花樓,結(jié)果就看到了那個站在高臺之上的女子。

        她綰著烏發(fā),額間貼著朱鈿,一身大紅的間色大袖裙,從容地起了一個手勢。

        姜碧的舞姿是極美的,天下間難有女子如她一般輕而易舉將身子折成不可思議的角度。她的臉藏在長長的水袖之后,偶爾回身,清凌凌的眼也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似乎沒看任何人,可穆承郤就是覺得,她一直在看自己。

        江魏在旁邊拍手叫好,擲下的花一朵接一朵,落在姜碧的腳邊,她也不理。江魏討好地將一枝梨花送到穆承郤手中,他怔怔地看了會兒,然后漫不經(jīng)心地丟了下去。

        姜碧卻伸手接住了。

        她站在筑水的高臺之上,太陽正烈,臺上卻沒放簾子,湖水的波光映著她,襯得姜碧的臉仿若瑩潤白玉一般。她眼眸閃著波光,如迥然的黑寶石,一手執(zhí)花,熠熠生輝地看著穆承郤,似在期待著什么。

        穆承郤被那目光一刺,狼狽地移開了眼。

        姜碧卻毫不在乎,靜靜地凝視著穆承郤,仿佛天底下不過他一人。她清朗的聲音在空曠的高臺回旋,撞進(jìn)了他的耳里:“久聞信王殿下文韜武略,英姿過人,妾身仰慕已久,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穆承郤心中一震,突然想起夢里的少女,一時閃過多種情緒,面上卻豁然變了臉色:“不知所謂!”

        說完,拂袖而去。

        姜碧看著他,面上浮出深重的落寞來。

        花樓姜碧與穆承郤的桃色傳聞傳遍了長安。

        自那一天姜碧大膽向穆承郤示愛后,無論走到哪兒,滿含曖昧與艷羨的目光就跟到哪兒,連到了朝堂,素日正經(jīng)嚴(yán)肅的同僚都與他玩笑。穆承郤不勝其煩,卻忍不住去了一次又一次,姜碧像牽引住了他的心神,他看她跳舞,腦海里全是午夜夢回的那個少女。

        漸漸地,他夢里的人變成了姜碧的臉。

        他并不明白為何會這樣。

        沈佩也知道了這個消息。

        那年那個梳著垂髻,躲在樹后默默注視著姜碧與穆承郤的女孩已經(jīng)換了副模樣,她穿著華服,坐在涼亭品茶,白瓷青紋的茶盞浮著裊裊清香。沈佩低頭看那碧螺在滾燙的水中沉浮翻轉(zhuǎn),姿態(tài)優(yōu)美地執(zhí)起茶杯,然后狠狠朝姜碧的方向擲去。

        她看著瓷杯落在地上,濺起的水灑了姜碧一身,滿意地笑了:“不過是一風(fēng)塵女子,竟也妄想攀龍附鳳?!蹦鞘撬谀鲁朽S面前永遠(yuǎn)無法展露的惡毒面容。她細(xì)細(xì)打量著姜碧的眉眼,看得越仔細(xì)越覺痛恨。太像了,她實在太像那個人了。那是沈佩少女時日夜詛咒痛恨的女子,沈佩以為永遠(yuǎn)擺脫了她,然而姜碧又出現(xiàn)了。

        她們太像了,沈佩不知道,穆承郤會不會又愛上她,然后將自己丟在一邊。

        一個替身罷了,沈佩咬著牙恨恨地想,她能打敗一個,自然也不會在這里倒下。

        “你以為,不知從那個旮沓角落里知曉王爺?shù)倪^去,瞞天過海,就以為能一步登天了嗎?”沈佩叫人按住姜碧,冷冷地看著她說。

        姜碧也不掙扎,聽了她的話只是抬起頭,露出被燙紅的皮膚,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王爺不會喜歡我呢?”

        這模樣,像極了沈佩記憶里的那個人,她不由得倒退一步。

        “你說,我們兩個誰是小偷呢?”最后姜碧對她說。

        沈佩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府的,她渾渾噩噩,好似又看見那兩人相處時的場景。

        春意甚濃,那個少女俏生生地立在那兒,滿眼含著笑意。沈佩絕望地發(fā)現(xiàn)穆承郤與少女目光相觸時眼里亮起的光芒,他為她舞劍,為她摘花,發(fā)誓會娶她……

        她不敢露面,像個局外人一樣躲在一角,指甲卻掐進(jìn)血肉。

        沈佩坐在那里,下人告訴她她最喜歡的梨花開了,要不要叫上穆承郤去觀賞。

        于是沈佩的心安定了下來,她想,你也不過如此了,你喜歡梨花,我就讓他為我種滿梨花,你想和他成親,可是,現(xiàn)在他的妻子,是我。

        我贏了。

        姜碧,你早就一敗涂地了,便是我偷來的又如何,你再也拿不走了。

        沈佩獨自笑得開懷。

        信王妃懷孕了。

        姜碧聽到這消息出了一會兒神,又好像被外頭的景色勾住心神,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沒人知道姜碧在想什么。

        穆承郤不再過來。

        他刻意避著姜碧,連第一次見面的長街也不曾走過。姜碧日日坐在那兒,夕陽的余暉落進(jìn)她的眼里,不過是古井無波,再無當(dāng)初的光亮。她神色茫然,帶著沉沉的倦意,似要與殘霞一道散去。

        有一天,沈佩來找姜碧。

        她大概是來炫耀的,輕撫著尚未顯懷的肚子,親熱地與姜碧說話。還未講上幾句,就聽見姜碧淡淡道:“你沒有懷孕?!?/p>

        她動作一僵:“你在胡說什么?”

        姜碧卻緩緩靠近了她。沈佩的眼中映出姜碧的冷笑,她一字一句似審判:“假的吧,你的肚子,我看出來了?!?/p>

        沈佩僵硬著身體,似是想到什么,又咬著唇笑了。

        暮色完全籠罩了整座皇城,穆承郤回家聽到沈佩過來茶館,趕過來時卻正好聽到沈佩提高的聲音:“姜碧,你做什么?”

        當(dāng)穆承郤趕到時,沈佩倒在地上,面色慘白,下身卻浸在血中。姜碧立在一旁,看著人事不省的沈佩,冷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派無動于衷。

        姜碧就那么看著穆承郤急急趕來,她沒有說話,那樣冷漠的眼神,他已然給她判下了罪行。

        那天晚上,星辰簇?fù)眇ㄔ拢鲁朽S抱著沈佩踏著夜色一步步離開了姜碧的視線,他頭也不回,一如那年他走下山。

        走之前,穆承郤紅著眼睛對姜碧說:“你最好祈求沈佩沒事,若不然,我信王府上天入地、黃泉碧落也不會放過你。”

        “哦,”姜碧在昏暗的房里辨不清神色,“妾身何德何能能有此殊榮與王爺赴黃泉?!彼徊揭徊阶叩侥鲁朽S面前,眉眼彎彎,竟是笑了,有細(xì)碎的光芒落在她眼中,穆承郤不知道,那是隱隱的水光。

        姜碧倚著門框,她的右手有些不自然地下垂,紅袖漸漸濕潤,然后有鮮紅的血慢慢滲出,一滴、兩滴……最后匯成了一股,染紅了她的鞋。姜碧低頭看一眼,他不知道,在他進(jìn)來之前她也受傷了,沈佩刺中了她,于是姜碧推開了她。他徑直抱起沈佩,唯恐她害了他的妻子,全然看不見她的痛。姜碧想,他什么都不問就認(rèn)定事實,是不是在穆承郤心里,她只是個會傷害別人的惡毒女人呢?

        這個人好像永遠(yuǎn)只能給她帶來傷害,姜碧甚至有些記不清,當(dāng)初她為何會愛上他。

        她凝神想了一會兒,大概是那場梨花亂雨,迷住了自己的眼。

        姜碧扶著手臂,任由鮮血從手中漫出,這場愛恨,自始至終是她一個人的戲罷了,他中途退場,她仍然還要笑著演下去才好。

        穆承郤日夜守著沈佩,聽她不時呼痛,抱著肚子哀哀啜泣沒了的孩子,內(nèi)心亦是絞痛愧疚。沈佩好了之后,穆承郤終于想起姜碧。

        他讓手下的人將姜碧投進(jìn)大獄,為他并不存在的孩子和滿口謊言的妻子。姜碧并不意外,那個叫畢冀的官員卻在看到姜碧時皺起了眉,他似乎在哪里見過她,這感覺一閃而過,他只能暫且放過。

        姜碧卻在被人壓著走過他時,對畢冀揚起一抹奇特的笑來:“八年不見,畢大人模樣還是沒變?!?/p>

        畢冀沉思起來,他必定見過這個奇怪的女人。

        可是,在哪里呢?

        穆承郤來見姜碧時,她正環(huán)膝坐在墻角望著某處發(fā)呆,

        “承郤,你不記得我了?”姜碧問他。

        穆承郤說:“你這樣的女人,就算恢復(fù)了記憶,我也不會愛上你?!?/p>

        于是姜碧笑笑,在他走后突然掉下淚來。

        “承郤,最后一次,這一次我要和你說再見了?!?/p>

        過了一陣子,姜碧回到花樓,信王與王妃夫妻恩愛、鶼鰈情深的話不時傳入耳中,那些人試探著看姜碧的臉色,她含笑自若。

        夜間時,沈佩揮退下人,從箱籠中取出一個小人模樣的木偶。

        大概是封塵多年,木偶上積了厚厚的灰塵,甫一拿出,那浮塵便四處逸散。些許落在她鼻尖時喉嚨一癢,她慌忙捂住口鼻,不敢發(fā)出聲音引來他人。

        這個陳舊普通的小人,誰也不知道,是她掩藏多年的秘密。

        那是她特意求了異域的奇人,讓穆承郤忘記心愛的人,然后喜歡上她的秘密。沈佩盯著這個小人,它并沒有一絲破損,于是她放下心來,咒語不會被打破。

        不知什么時候,窗外的風(fēng)停了,樹葉不再擺動,沈佩甚至聽不見下人走動的動靜,仿佛一切都安靜下來。她不自覺握緊手中的人偶,惶惶然看向不知何時大開的房門。

        萬籟俱寂之時,她好像聽到有人在對她說話:“這樣啊,原來你是這樣做的……”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像回蕩在空落的房間,又像在她耳邊低聲細(xì)語。她瞪大眼,恐懼讓她全身僵硬,只能任由那個木偶從她的手中掙脫,它慢慢地,慢慢地,仿若一個活人般晃悠悠離開了她的視線。

        是誰?

        誰拿走了它?

        借著廊外高懸的夜燈,她看到了那個令她熟悉又痛恨的身影——姜碧。

        姜碧伸手拿到木偶,燈火下,它的模樣再無所遁形,長眉鳳目,栩栩如生,分明是穆承郤的模樣!于是沈佩看見姜碧面上浮出古怪的笑意,她一驚,幾乎以為她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

        “原來是這樣啊,你用了巫蠱,所以他才會忘了我?!?/p>

        果然被發(fā)現(xiàn)了。

        沈佩閉上眼,面如死灰。

        沈佩在那晚之后一病不起,穆承郤守在床前瞧著她日夜困于床榻,眉宇間死氣沉沉,醒來時聲聲呼痛,卻找不出任何緣由,即使閉眼沉睡亦難以安穩(wěn),每一次都在驚懼中醒來。

        “承郤哥哥,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好痛啊!”沈佩抱著穆承郤痛哭,滾燙的淚水沾濕他的長袖,他卻只能束手無策地看她在痛苦中掙扎,內(nèi)心同樣煎熬。

        “到底是怎么了?”他問她。

        沈佩起初搖頭,咬著唇不肯說話,直到后來,她漸漸受不住這莫名的疼痛,精神恍惚時才說出口:“是姜碧,她恨我,不,她恨我們,她要我死。你看,承郤哥哥,這就是她害的,她不是好人,她說要我還債,說讓我受盡這世上最大的痛苦。我好痛啊,承郤哥哥,我后悔了,我把你還給她好不好……不,你不能走,她也恨你啊,她也會報復(fù)你的……”

        穆承郤抱緊她,目光全是憐惜:“你放心,我會安排好的?!彼皖^親她被冷汗沾濕的額頭,隨即冷下臉,“不會讓她再來打擾我們了?!?/p>

        那個黃昏,穆承郤終于找上門來。

        “沈佩要死了嗎?”姜碧笑著問他。

        穆承郤按著額角:“姜碧,你這樣做沒有意義,我不會和你在一起。”

        姜碧不聽他的,她走過去想抱住他:“承郤,你知道,我只是想讓你記起我?!彼H親他皺著的眉,用手溫柔地?fù)崞剑澳忝髅鲃有牧?,承郤,你聽我的,我必會放過她。”

        這一次他沒有推開,而是抬頭看著她:“你說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的小梨花永遠(yuǎn)不騙你。”姜碧滿懷愛意地對他說,將頭枕在他的肩上,冷冷看著窗外被風(fēng)吹動的枝葉,眼底一片詭譎。

        “沈佩用巫蠱妖術(shù)讓你遺忘我,現(xiàn)在,我不過讓一切回到最初罷了?!彼贿呡p聲喃喃,溫言解釋,一邊從袖中拿出什么。

        可突然小腹一痛,姜碧坐起身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做了什么?”

        “你對沈佩做的,我不過是還回來罷了。”穆承郤看著姜碧的嘴角溢出血絲,心里莫名一痛,可面上依然不動聲色,“我不知道你給她下了什么藥,可是,我讓你聞的香如果一炷香時間內(nèi)沒有解藥,你也會死,放過沈佩吧?!?/p>

        姜碧一怔,復(fù)而笑得凄楚:“你這么不信我,一定要我用命來抵?你不知道萬一你的解藥在一炷香時間內(nèi)沒來,我也會死嗎?”

        那樣哀傷的笑讓他不知為何心有不忍,他移開視線,方硬起心腸:“你做這樣的事讓我怎么信你?!?/p>

        “你就不問問我這么做的原因?”

        穆承郤沉默:“我信她?!?/p>

        良久,她擦掉眼中盤旋的淚,低下頭說話,帶著無盡的疲倦:“算了,承郤,你回去吧,我不會放過她的。”

        “你……”

        他不懂為何到了這個地步,她還是不肯放過沈佩,剛欲再說,可姜碧已經(jīng)起身進(jìn)入內(nèi)室,最后她回過頭對他說:“祝你做個好夢,承郤?!?/p>

        她臉上淚痕已干,仿佛方才一切都是幻覺,對穆承郤說話時,卻無從前的笑意。

        穆承郤握緊袖中的解藥,猶豫幾番,終究沒有拿出來。

        就這樣吧,他想,既然她冥頑不靈,他也不應(yīng)當(dāng)再給她機會。

        姜碧聽見門開合的聲音,穆承郤已經(jīng)走了,她從袖中取出那個木偶,細(xì)細(xì)撫摸它的眉眼,然后用力,任由它化作粉末。室內(nèi)無端起了一陣風(fēng),很快,一切毫無痕跡。

        檐上的風(fēng)鈴由風(fēng)吹過溫柔地碰撞,傳來丁零輕靈的聲音,一如漠北的馬鈴綴在馬尾上走過大漠。黃沙漫天,日影西沉,旅人循著鈴聲能毫不猶豫地找到回家的路,那是指引他們歸途的纖繩,如今它響了,又在牽引誰回家呢?

        姜碧摸著小腹推開窗,望向西北的方向。那里是望不盡的樓臺,有紅瓦青墻,高樓閣宇,是與大漠的滾滾風(fēng)沙完全不一樣的景致。這里是離著大漠?dāng)?shù)千里的皇城,她吞下喉間翻涌而來的血意想著,反正不是她,父親,她再也回不了家了啊。

        她好想回家啊。

        姜碧初遇穆承郤的時候,并非是少男少女詩意的相逢。

        他被人束著手腳,身后跟著哭泣的沈佩,在山匪的催促中跌跌撞撞,而姜碧站在路邊,漠然地看著這一切。在這一刻,姜碧并不知道,她一生都將因這個人而改變,跌入深淵,直至萬劫不復(fù)。

        漠北民風(fēng)彪悍,連土匪也不例外,他們盤踞在關(guān)口整日拿著大砍刀,逢人就一股腦地沖上去。仗著地勢險峻,官兵輕易捕殺不了,他們多年來竟結(jié)成了一股不小的勢力,誰也不怕,最后,連偶然路過的信王世子也被搶走,悍得不得了。

        姜碧便出生在這里。

        他們都叫她“小梨花”,姜碧的生母早早沒了,一直被這些土匪帶著,這里還有許多如她這樣的孩子,都是被這群外人眼中兇神惡煞的匪徒收養(yǎng)的。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他們是什么樣的人——被官府逼得走不下去的人,不會濫殺無辜的好人,也是她最信賴的親人。

        他們興高采烈地走過她,笑著同姜碧招呼,說有一只肥羊。那個玉冠華服的少年的目光也久久停在她身上,眼中閃爍著她并不熟悉的光。

        穆承郤隨軍經(jīng)過此地,聽說此地匪寇猖獗,還不以為然。

        然而第一次出門游歷,就成了金閃閃的肉票,那一伙五大三粗的漢子圍著被五花大綁的他,笑聲震天響,沈佩細(xì)弱的哭聲混在其中,叫人頭痛。

        穆承郤出門前,沈佩鬧著要一起。她從小黏他,還是孩童的時候,就天天跟在他身后問長問短,這次他遠(yuǎn)行,自然不肯放過。她趁他不留神,躲在放雜物的馬車?yán)铮R車行到半路才被人發(fā)覺,侍從將人帶到穆承郤面前時,她對著他發(fā)怒的臉卻得意揚揚,

        “這下你不能丟下我啦。”她鄭重宣布。

        穆承郤只得帶她上路。

        馬車行到關(guān)口的時候,從山上沖下來一伙山匪,不由分說將兩人搶上了山,大約想去換贖金。穆承郤欲講明自己的身份,聲音卻被那些大嗓門蓋住,直到一伙人進(jìn)入山里,他只能沉默了,這時擺明身份,必定會引來這些人滅口。

        不如叫他們?nèi)ニ托?,好引人搭救?/p>

        他已胸有成竹,并不害怕,可沈佩怕得不行,她緊緊倚著穆承郤,驚懼如驚弓之鳥??刹恢螘r,穆承郤眼里只剩下姜碧了。她烏發(fā)未綰,斜斜插了一枝沾露的如雪梨花,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這一伙人,微風(fēng)吹過她的衣袂飄飄若舉,仿若一團(tuán)抓不住的云。

        她的梨花攪碎了穆承郤心里的漫天星河,他日日跟著姜碧,在知道那些匪寇并無殺人之意后毫無顧忌地親近著她。初時,姜碧冷眼相對,并不心動??珊髞砟币粓鲇?,片片梨花亂落如新雨,是一個很好的月夜,有人在樹下為她吹了一夜小哨,初時磕磕絆絆,到了后來亦不過尋常。姜碧凝神聽著,透過窗扉看見穆承郤靠在樹下,專注一曲小調(diào),連梨花落滿肩頭也不曾察覺,心驀然一動……

        之后,姜碧不再對穆承郤冷淡。那一陣子,山上的很多人都見過他們走在一起,穆承郤口中說著什么,姜碧掛著笑,無限歡喜的模樣,然后湊過去親了親穆承郤,于是他的臉紅了大半,全無世家出身的優(yōu)雅自矜……他們的感情在荒涼的漠北就像戈壁的花朵,珍貴,美好,卻脆弱。

        被姜碧叫作父親的匪首偷偷找過她,語重心長地和她說穆承郤身份貴重,要娶的也不會是他們這種人,姜碧萬萬不可陷了進(jìn)去。

        姜碧并不放在心中。

        后來穆承郤告訴姜碧,他想娶她。

        姜碧有些驚喜,他和她說,想要下山告知父母,妥善安排一切事務(wù),然后將她迎回長安。

        于是她信了。

        穆承郤走的時候是一個下午,他穿著來時的華服,枕著山風(fēng)大步向前。陽光刺痛了姜碧的眼,她突然流淚,不知緣由。

        后來,姜碧果然沒有等到她的少年,父親他們都說穆承郤騙了她,他只是因為想逃走而利用了她,她不相信,可突然有一天,山上有人來了……

        他騙了你,他不過是想借你逃走……

        姜碧最后想,父親是對的。

        穆承郤自夢中驚醒,在夢里他終于看見了那些被他遺忘的,被替換的記憶,他顧不得穿好鞋,快步推開房門——

        那人坐在長廊上,白衣素簪,烏黑的發(fā)映著皎皎月光暈出一圈光影。她抬頭看著遠(yuǎn)方,彼時檐下疏影橫斜,月色沉入一波碧水,有夜風(fēng)吹過,送來一樹梨香,真是極美不過的一幅畫了。

        穆承郤看著姜碧,多年來總是覺得空了一塊的地方終于被填滿,他記起來了,他的小梨花。他與她于少年時相識,于情誼最深時結(jié)下誓言,他曾對著她起誓,日后必會帶她回長安,以白馬紅袍滿城相慶來迎她過門……他并沒有做到,讓她空等了八年。穆承郤不知為何心慌得厲害,他對著姜碧說:“我記起來了,小梨花。”

        姜碧卻沒回頭。

        “是我不好,對不起,原諒我好不好?這次我不會再撇下你一人離開,是沈佩,她帶我去見了一個術(shù)士……”不知為何,穆承郤心慌得厲害,他急于向姜碧道歉,力圖抹去過去的遺忘與傷害,然而姜碧依然看著天空,并不看他。

        姜碧低了低頭,聲音并沒有等了許久終于得到結(jié)果的喜悅,她只是輕輕地,聽不清情緒地對他說:“承郤,我送你一個禮物吧?!?/p>

        “小梨花……”穆承郤有些驚慌,這一刻,他從沒有覺得姜碧離他如此遠(yuǎn),看似在眼前,卻遠(yuǎn)在天邊,他哀哀地喚她,希望能有一個補過的機會。

        然而穆承郤終究要失望了。

        姜碧回過頭,現(xiàn)在他終于能看清她的樣子了。眼前的姜碧已經(jīng)沒了人的樣子,臉上的血肉腐爛了大半,只剩下一雙含水的眼眸空空地望著穆承郤,脖頸上的腐肉好像隨時要掉下來一樣,露出森森的白骨來。

        空氣中的梨香不知何時全然散去,只余讓人難以忍受的惡臭。穆承郤看著眼前的這一幕,目眥欲裂,他抖著嘴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一時竟是說不出任何話來。

        姜碧摸著自己的臉,眨著眼睛問穆承郤:“你喜歡嗎?承郤?!?/p>

        穆承郤呆呆地看著姜碧,他并不覺得眼前人惡心或者可怕,他只是意識到這個人或許要離開他了,如他曾經(jīng)頭也不回地離開一般,而他,留不住她。

        他這半生何曾像現(xiàn)在這樣難過,他紅著眼睛想伸手碰一碰姜碧,卻在觸碰到姜碧眼神的一剎那失去了勇氣。

        他心愛的小梨花啊,究竟為什么要對他這么狠心呢?

        沒有聽見穆承郤的回答,姜碧并不失望,她了然地笑笑:“應(yīng)該不會喜歡吧?有時候我照著鏡子,自己看著也覺得惡心?!?/p>

        穆承郤搖著頭,他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一幕會是真實的,他的手終于覆上了姜碧的手背,冷意一下子竄入了他的骨頭,他不斷地向姜碧詢問著:“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是因為那個香嗎……”

        姜碧聞言輕輕笑了一聲,回答他說:“承郤,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哦?!?/p>

        院中有冷風(fēng)不知從什么地方灌了進(jìn)來,原本平靜的小院在一瞬間陷入寒冬,狂風(fēng)夾雜著細(xì)雪將他們兩人包裹在里面,姜碧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縹緲:“我已經(jīng)死去很久了?!?/p>

        聽說信王妃喜歡梨花,于是信王為她種下十里梨花,一場雨下過,梨花紛紛揚揚,好看極了,姜碧去看過一次,她也是很喜歡的。

        漠北也有一棵梨樹。

        它種在姜碧的院子里,是父親為她移來的。那個粗嗓門的人小心翼翼地將它種下,日日精心照料,剪枝除蟲,在漠北荒蕪的土地里漸漸長成。它完全成活的那一天,父親欣喜得紅了眼睛,他像個小孩子一樣,將她拉到梨樹前,得意地講給她聽。

        這樣的精細(xì),終于等來它開花的那天。

        姜碧嘴上不說,心里也喜歡極了它。她看著它長大成一棵繁茂的大樹,在這里遇到了一生最喜歡的人,他喚她“小梨花”,一聲聲,那是她短暫一生里最美好的日子。

        穆承郤說要回去和家里說好,她雖然心中不舍,但以為離別是為了更好的重逢。那時她目送他離去的身影,并不知道他會給自己帶來什么,她日日翹首以盼,等來的不是他的高頭大馬,而是一場殘酷的屠殺。

        那些官兵說奉命清剿山匪,大概是全部出動了,漫山遍野的慘叫,父親睜著眼倒在她面前,死不瞑目,血腥味覆蓋了一院梨香。

        姜碧也死在了梨樹下。

        你見過那樣的場景嗎?月色下的梨花在微風(fēng)吹拂中左右搖擺,露水綴在花骨朵上要落不落,風(fēng)吹著遠(yuǎn)處的樹葉簌簌作響,空氣中盈滿了雨后的味道,而你的身體從內(nèi)里開始腐爛,生出惡心的蛆蟲,在腐肉中蠕動,汩汩的流水聲,像是血管在流動穿過你早已冰冷的身體,帶走你身體最后的一點溫度……

        星星慢慢沉下,月影浮動,雨絲又落下。

        落在你烏黑的發(fā)上,落在你永遠(yuǎn)無法掀開的眼瞼上,落在你曾經(jīng)柔軟的唇上。

        這里的夜靜謐,沉默,突然夜空劃過銀色的閃電,轟然的雷鳴在你的耳膜邊炸開,像是在叫你的名字,又像是拿著匕首刺入你的心臟。

        我不能嫁給承郤了……姜碧想。

        而穆承郤……

        也不會回來了。

        她想去問個究竟,可是她看見了什么,她看見畢冀向穆承郤匯報山匪全部屠盡,他笑著回過頭問沈佩是否滿意……

        穆承郤、穆承郤、穆承郤……

        她站在高臺上,晚風(fēng)吹得她搖搖欲墜,可是魂魄是摔不死的。恨意折磨著姜碧,讓她想做些什么,于是她來到長安,找到了她最愛的少年郎。

        終年不腐的尸身以血澆灌,以肉為泥,終于開出一朵惡之花。

        穆承郤預(yù)感到了這場即將到來的別離,他想要抱著姜碧大哭一場,眼角卻干澀得可怕,他握住姜碧的手,不住地問她:“為什么……為什么啊……”

        “為什么???”姜碧的視線從穆承郤的身上離開,轉(zhuǎn)頭望向了小院,那里梨樹輕揚,再美不過了。她張了張唇,好不容易才說了幾個字出來,“大概是因為,我放不下你。”

        先是愛,后是恨,是穆承郤的遺忘讓她復(fù)生。

        但現(xiàn)在,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

        “我要走了,承郤?!苯淌栈匾暰€,再次看向穆承郤,他正低頭看著她,眼睛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絕望。有那么一瞬間,姜碧忽然想告訴他,她其實可以活下來,如果他沒有再一次殺了她的話??伤K究心軟了,只是對他說:“我不會再回來了,請你不要……忘了我。”

        她將“不要”兩個字放得很輕很輕。穆承郤問她:“怎么忘記你啊……你告訴我要怎么忘記……”

        “就像你曾經(jīng)做的那樣?!?/p>

        她望著天,那里一輪明月皎潔澄凈,仿佛故鄉(xiāng)。她眼中滑下淚來:“好想……好想回到大漠,可我回不去了……”

        姜碧身體上的腐肉開始融化,成了一攤深紅的液體,將水波染成一片鮮紅。

        而不過轉(zhuǎn)眼間,便化作了一副白骨。

        她走了。

        “啊——”穆承郤痛苦地哀號著,像是一只絕望的野獸,只能緊緊抱住懷里的這副白骨。

        就在今天晚上,他以為得到了畢生所愛,現(xiàn)在……他弄丟了她。

        他抱著懷中白骨,嘴唇擦過白骨冰冷的頭顱,可是他連這副白骨也留不下。

        他眼睜睜地看著懷里的白骨化作了齏粉。

        他什么也沒有了。

        穆承郤站在那兒,瞪著眼睛怔怔地望著空空的長廊。

        他閉上眼,好像死去一般。

        第二天,沈佩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她似乎隨著姜碧的離去恢復(fù)了生機,對穆承郤又哭又笑:“承郤哥哥,姜碧,姜碧真的回來了。”

        她帶來了畢冀。

        畢冀說:“王爺當(dāng)初令臣清剿山匪,臣記得,姜碧姑娘當(dāng)初也在山上,那時……臣看著也是沒了的……或許,是有人救了她。”

        穆承郤的眼里沒有半分光彩,就如同一個垂垂老矣的將死之人,陽光照到他身上,冷得刺骨。沈佩的聲音重新喚醒了他,他捂著眼,積攢了許久的眼淚簌簌落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原來是他害死了她。

        原來……他們早已經(jīng)沒了以后。

        畢冀說錯了,沒有人來救姜碧,她早就已經(jīng)死了。

        早已經(jīng)死了啊。

        或許她又重新活了過來,可是,他再一次殺死了她,她那么想回家,最后卻死在了異鄉(xiāng),她死的時候大概很恨他吧。

        “怎么就忘了你呢?”并沒有人來回答他。

        你是不是……再也不會原諒我了?

        溫暖和煦的陽光落在穆承郤的身上,他在等一個人回答。

        無人回答。

        姜碧走后,穆承郤找遍天下奇人術(shù)士,想要讓她回生。他帶著沈佩,想著或許姜碧可以借著沈佩的肉體轉(zhuǎn)生。可是所有人都對他說,沒用了,她與他的重逢不過是一場執(zhí)念,姜碧死去多年,執(zhí)念一消便歸散于天地。

        他再也見不到她了。

        原來,上天入地,黃泉碧落,我也是見不到你啊。

        這就是你的報復(fù)嗎?

        穆承郤哭哭笑笑,在旁人驚詫憐憫的目光中終于明白,他與姜碧,早在那一年他走下山崖時,就已經(jīng)走到絕路。

        他親手殺了沈佩,既然沒有了用處,她也不應(yīng)當(dāng)再活下去。他的刀未落下來之前,沈佩哭著求他,可他再無往日對她的憐惜。

        “我本來不想殺你的,你我這樣的人不配和她一起死?!?/p>

        他笑,目光漸冷:“后來我又想,想來你我死后都會下十八層地獄,絕不會擾了她的安寧?!?/p>

        后來,穆承郤又去了一次漠北,那座山寨如今只余山風(fēng)空留,枯葉滿地,這里埋著無數(shù)尸骨,無人立冢。他從上面走過數(shù)次,卻不知道何處葬的是他心愛的小梨花。

        遙遙記得那人沐在素白月色中,執(zhí)一枝如雪的梨花回首微笑,撥動他心弦,難料最后卻是,亂葬野墳而終。

        他的小梨花,終究在狂風(fēng)驟雨中,早早離開了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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