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是先有老井,后有葡萄樹的。
老井是哪一年挖的?不知道,母親說她當(dāng)年嫁到這里時就有這口井了。葡萄樹哪年栽的?雖然是她自己栽的,但她也忘記了,只記得那年從街上撿了一棵被扔棄的葡萄苗,回來就栽在老井旁了。反正是在生我之前,等到我兩三歲時,夏日里,葡萄就已經(jīng)一串一串,墜得很低,我搖搖晃晃在葡萄樹下走,有的地方揚(yáng)起頭,不用踮腳就能把一顆葡萄吃進(jìn)嘴去。
老井幽深,冬暖夏涼,那時家里沒冰箱,母親買了肉,就放進(jìn)小筐,用繩子墜在井筒半空里,想吃時就提上來,從不變質(zhì)。買了西瓜,抱進(jìn)水桶,放下井去,浸在水里,等一會兒拿出來切了,涼涼的,很甜。
葡萄樹得到了井水的滋潤,一年年開枝散葉。為了不讓它長得委屈,母親立起木樁,搭起棚子,讓葡萄藤攀爬上去,蔓延開來,遮蔽了半個院子,形成了一個綠色的走廊。
井水也得到了葡萄的饋贈,特別甜。左鄰右舍的嬸子大娘們總是來我家挑水喝,雖然她們自家也有井。每次來,先放下扁擔(dān),在葡萄架下坐一會兒,同母親說一會兒話。如果正是夏天,母親就摘了葡萄讓她們吃。村里的那些孩子們,在夏天最喜歡找我來玩,其實我知道,他們是來吃葡萄的。一進(jìn)院子,目光就被葡萄黏住了,再也拔不出來,母親當(dāng)然不會讓他們的嘴巴失望。
喜歡吃葡萄的,還有鳥。特別是那種叫“白頭翁”的,冷不丁飛下來,啄上一口就飛走。別看它頭頂一撮白毛,像個小老頭,敏捷著呢;還有黃鸝,先在院外的白楊樹上盡興地唱上一會兒,才飛下來吃口葡萄,仿佛只是為了潤嗓子而已。我對鳥來偷吃很不滿,便用彈弓打。母親阻止我,說:“讓它們吃吧,就算是咱們養(yǎng)的鳥?!?/p>
很多時候,我在葡萄架下,蜷在躺椅上看小人書。不用搖蒲扇,老井在身旁,涼氣溢出,氤氳開來,驅(qū)趕了熱氣。葡萄葉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不讓丁點兒陽光漏下。偶爾有蟬落在葡萄藤上,仿佛對我看的書的內(nèi)容全部知曉,一個勁兒喊:“知了,知了。”母親坐在我身旁,縫縫補(bǔ)補(bǔ),偶爾抬頭看我一眼。
一晃經(jīng)年。
就在前天,我回到鄉(xiāng)下,午后,坐在葡萄架下的老井旁看書。母親依然坐在我身旁,掐著麥秸辮——賣給下鄉(xiāng)來收的販子?!鞍最^翁”飛來啄食,母親的白發(fā)居然比“白頭翁”的還要白,知了在不遠(yuǎn)處聒噪。當(dāng)困意襲來時,我猛然間恍惚,仿佛閃回到了從前,葡萄架下的我,還只會看小人書,而母親的頭發(fā),還烏黑發(fā)亮。
那一刻,時光未老,歲月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