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家裕
1
“嘣、嘣嘣……”稀稀疏疏的鞭炮聲在山間響起。
狂風飛舞,黃紙四處飄落。
“莫回頭啊莫回頭……”高爺爺嘶啞滄桑的聲音在響起。
稀疏的鞭炮聲,嘶啞滄桑的聲音,綁在棺木上紅公雞凄厲的鳴叫聲,北風的呼嘯聲中,“奶奶、奶奶”的呼喚聲,還有一兩聲狗的哀嚎聲,相互夾雜著久久地回蕩在山坳里。
光禿禿的山上,有二十多個人。他們背石灰的背石灰,抬花圈的抬花圈,抬棺木的抬棺木,稀稀疏疏在向前蠕動。
棺木的后面,有幾個人。其中兩個頭頂白布,高的那個是女孩。她一只手端著一碗飯,一只手握著一個木牌。緊挨著女孩左邊的是男孩,他拿著三柱點燃的香。緊挨著女孩右邊的是旺旺。
女孩叫高姍,今年十二歲。
男孩叫水兒,今年六歲。
旺旺是只黑狗,今年三歲。
這二十多個人中,最年輕的是李爺爺,五十九歲,兩個月前在廣州工地上傷了腳骨折了,醫(yī)生說至少要休息半年。李爺爺說大醫(yī)院天天打針吃藥,錢耐不住,不如回來用草藥包敷好得快。這不,包了幾天,就可以拐著走路了。
李爺爺看到大家很吃力,看到一空闊的地方,招呼大伙兒歇息一下。
抬著兩條長凳的兩個爺爺聽見招呼聲,就挪動腳步,抖抖索索地將兩條長凳擺在空地上,隨著鋼索沉悶的響聲,棺木擺在了長凳上。
“哎,真的是老了。”高爺爺上氣不接下氣,他時不時捶捶腰。
癱坐在地上的其他幾個爺爺都在喘著粗氣,大家都不說話。
“來,吃煙,吃煙?!鄙砀咭幻孜逍敝碜幼呗返哪凶右还找还盏刈呱锨?,給大伙兒發(fā)香煙。
大家稀稀拉拉地坐的坐,站的站。
“呱、呱?!眱芍粸貘f在半空中盤旋。
烏云越來越低,越來越低,似乎要壓到頭頂上。一股冷風吹來,大家忍不住一陣哆嗦。
遠處,雷聲劃破天際,滾滾而來。
“不歇了,不歇了!”高爺爺望著黑漆漆的天空,招呼著大家。
“一二三,起!”在咯吱咯吱聲中,大家又上路了。
“呱?!币恢粸貘f叫了一聲。
“呱呱?!绷硪恢粸貘f回應一聲。
“呱、呱呱?!眱芍粸貘f在你呼我應,空氣似乎凝滯了。
“汪,汪?!蓖?,對著烏鴉狂吠。
“姐姐,我怕。”水兒拉了拉高姍的衣角,遲疑著不再往前走。
“別怕,有姐姐呢。”高姍嗚咽著,時不時用手肘攏攏水兒,用握木牌的手擦擦鼻涕和眼淚。
終于,在大雨來臨前安葬了奶奶,大家都回去了。
望著空蕩蕩的家,高珊一臉茫然。
2
前天,快要下課時,高姍聽見旺旺在教室外面叫。
“汪、汪汪、汪汪汪?!甭犞宦暠纫宦暭贝俚慕袉荆邐櫺睦镆魂嚱辜?。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高姍正想同老師請假出去看看,校長推開了教室門,朝高姍招招手。
校長說她家出事了,讓高姍回家,有什么事,就打電話給老師。
旺旺看見高珊,跑過來,嘴里嗚嗚不語,用頭不斷地蹭高姍的腿。
高姍蹲下身,將旺旺的頭摟在懷里,看見旺旺的眼里滿是淚水。
高姍摸著旺旺的頭,問旺旺怎么了?
旺旺咬著高姍的衣角,往前拉。
高姍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是不是水兒出事了?
兩年前的一天,高姍正在教室里上課,忽然教室門開了,旺旺沖到高姍的座位前。
“汪,汪汪?!蓖睕_高姍叫喚。
講著課的老師停止了講課,教室里炸開了鍋。
“高姍,狗狗也是你弟弟吧?!?/p>
“高姍,是不是狗狗想你了?!?/p>
“來,狗狗,抱抱,給你骨頭。”同學朝旺旺伸開手要抱旺旺。
“汪、汪。”旺旺對著要抱它的的同學露出了尖尖的牙齒。
老師讓高姍將旺旺帶出去。
“汪,汪汪?!蓖е邐櫟难澖牵疵饫?。
“你去吧,高姍?!崩蠋熣f,高姍和旺旺出了校門。
“到底什么事啊,旺旺?”高姍拍拍旺旺的頭。
旺旺抬起頭望著高姍,眼里寫滿了悲傷。
旺旺朝家的方向叫了兩聲,在前往家的方向跑。
高姍在疑惑中,隨著旺旺跑向了離學校三公里之外的家。
一進家門,看見高爺爺在摸著水兒的鼻子說,還有氣的,還是去找牛吧。
水兒躺在地上,全身濕漉漉的,鼻子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嘴唇青灰青灰的。
奶奶在旁邊喃喃自語:“怎么才一會兒功夫,水兒就被淹了呢?我真該死,真該死?!?/p>
“找牛,找牛,上下五村,哪兒可以找到牛啊?!蹦棠踢€在自語。
想破了頭,都想不到哪兒能找不到一頭牛。
牛,在高姍的記憶里,已經(jīng)很久遠了。
家里的三塊麥子黃了,媽媽請人割麥子,爸爸就挑回家,堆放在屋檐下,然后請有牛的人家吆喝著牛,牛拉著犁耙,從田的這端犁到田的那端,隨后放上水,牛在水里聽著“嘙嘙”、“咓呫”的指令,身后駕著的耙就將土破碎了融化在水里。媽媽和一些阿姨就卷起褲腳、挽起袖子栽秧,前后一個月,高姍家的秧苗就全部栽完了,然后才有時間用棍子敲麥子。
那時,村里有幾個村民在外打工。
幾年過去了,麥子黃了,村里就來了幾個開著收割機的伙子。他們用收割機將各家的麥子收完,隨后將田犁了,放上水,又開著拖拉機樣的車子到水里來回碾壓,不長的時辰,田里的泥就變得松軟,媽媽和一些阿姨將臉捂得嚴嚴的,只露著眼睛,穿著連體的防水衣服栽秧,秧栽完了,媽媽她們手腳不會沾一點水,兩天的功夫,高姍家的三塊田秧栽完了,麥子收完了。
此時,村里大部分村民外出打工。
幾年又過去了,從省城來的高速公路要過高姍她們村,而且要在村里建收費站,村民們大部分的田都被占用了,高姍家的兩塊田也在征收范圍。接著村里來了幾個種西瓜的老板,田統(tǒng)一承包給他們種西瓜,承包金可劃算了,比得上種兩年的谷子麥子。
高姍家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從此就成了沒有田地的農(nóng)民。
此時,村里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
爸爸媽媽也和他們一樣外出打工了。
找牛?找牛?哪兒有??梢哉野??
“找不到牛,咋辦呢?”高爺爺望著水兒越來越青紫的臉?!坝欣?。”高爺爺一拍腦袋,抱起了水兒。
高爺爺攤開雙手,一只高,一只低,高的這只手托著水兒的肚子,低的這只托著水兒的胸口,在院子里轉(zhuǎn)圈。
在轉(zhuǎn)圈中,奶奶告訴高姍,高爺爺去城里賣垃圾回來,給高姍買了本新華字典,還給水兒買了電動小鴨。小鴨子一按按鈕,放在水里,就會“嘎嘎嘎”地游。
村民都干旱怕了,家家戶戶買了塑料水缸放在院子里,洗臉水、洗菜水就倒在缸里,積攢起來用來澆花澆菜。水兒將小鴨子放在塑料缸里,望著“嘎嘎嘎”游動的小鴨,在“嗚啊嗚啊”地歡叫。
一旁的旺旺也興奮得跑進跑出。
看著水兒和旺旺在院子里玩得歡,奶奶和高爺爺進到屋里。過了不久,聽見旺旺在“唰唰、唰唰唰”地抓門,以為是旺旺高興,沒有開門,隨后又聽見旺旺大聲地叫喚,還在用力撞門,奶奶急急打開門,看見水兒頭沖在水缸里,腳在外面,高爺爺一把拉起水兒,水兒就這樣了。
一圈,兩圈,三圈,高姍在數(shù)著高爺爺轉(zhuǎn)的圈。
突然,“哇”的一聲,嘴巴往下的水兒吐出了水,慢慢地臉色由青變紅。
“媽?!北犻_眼睛的水兒一把抱住高姍。
緊緊摟住水兒的高姍怎么也不敢相信,一直以為水兒是啞巴,現(xiàn)在會叫她媽了。
“叫姐姐。”在給水兒換衣服時,高姍糾正水兒。
“姐,姐姐?!彼畠簡局邐?。
“汪,汪汪。”旺旺一邊搖尾巴,一邊叫喚。
3
水兒是高姍撿回家的棄兒。
高姍讀二年級的時候,一個冬天的早晨,奶奶說她胸口悶得慌,喝了一瓶藿香正氣水,似乎緩解了一些,奶奶讓高姍去叫村頭的高爺爺,高爺爺來到家陪著奶奶說著話,高姍才跑著向?qū)W校去。
天還沒大亮。到了學校門口,學校大門緊閉,校門口的大槐樹下有輛嬰兒車,車里躺著一個熟睡的孩子,身上裹著小毛毯。孩子小臉冰涼冰涼的,嘴也有些烏青。高姍毫不猶豫抱起孩子,將孩子抱在懷里,一邊大聲地疾呼:誰家的孩子?誰家的孩子?聞訊而來的師生看著高姍懷里的孩子,嚷開了。
此時,停在遠處的一輛轎車,悄聲無息地離開了。
大家嚷歸嚷,但是對孩子的處理,沒有一個意見。校長將情況報告了中心校區(qū),不久中心校區(qū)的老師和兩個警察來了。
警察問明情況,讓高姍將孩子帶回家暫時養(yǎng)著。
高姍將孩子抱回去給奶奶,奶奶打開了毛毯,里面有個字條:2012.10.10。
“還是個男孩,造孽啊。”奶奶喃喃自語。
高姍撿到男孩的事在當?shù)貍鏖_了。每天,家里都絡繹不絕,不斷有人上門來看孩子。
這天,村里在外打工的一對夫妻來了,同奶奶提出希望收養(yǎng)男孩。
他們結(jié)婚多年,開了幾個廠,但是一直懷不上孩子,上海、北京,看了很多的醫(yī)生都不見效,正準備到國外看,聽說高姍撿到孩子,就回來看看。
看到他們結(jié)婚多年沒有孩子,奶奶就答應了。
但是,當他們看了孩子后,不再提收養(yǎng)的事。
男孩約一歲,白白胖胖的,很安靜,不哭不鬧,大大的眼睛盯著一處就不會轉(zhuǎn)。
那阿姨用糖逗他,用玩具哄他,男孩都很冷漠,沒有表情,只是呆呆地望著阿姨。
阿姨用力掐他,男孩只是嘴角一咧,沒有一滴眼淚。
“哎,這孩子是個啞巴,并且還是憨包,怪不得他父母將他丟了?!卑⒁陶f。
來的人看到孩子這樣,紛紛勸奶奶將孩子送去福利院,或者直接送到人多的地方讓別人撿回去。
一旁的男孩似乎能聽懂大家的話,“嗚嗚”叫著,扭動著身子。
高姍望著男孩清澈的大眼睛,男孩也盯著高姍,久久沒有聲響。
“你愿意在我家嗎?”高姍問男孩。
男孩嘴巴動動,但是沒有聲音,又扭扭身體,笑了。
高姍看到男孩笑了,對奶奶說,他愿意,他笑了。
奶奶看著盯著她看的孩子,“哎,留下吧?!?/p>
4
就在高姍撿回男孩的這年,高姍的家鄉(xiāng)正遭遇著百年不遇的干旱。
連續(xù)五年的干旱,山上的樹木大部分枯死了,田里干裂的縫隙可以放進去手掌,腳放在水田里不會沾一點兒泥巴,一把火,就可以將秧苗點燃。
村委會組織了兩輛車,每天從很遠的地方拉水來,按照在家里的人頭供應,一人一天一桶;畜禽的飲水就到村里多年廢棄的一個井里取。
說來也奇怪,廢棄多年的井一直是枯的,在干旱開始時,竟然每天咕咕咕往上冒出水。只是水里有一股說不出的味,就是這股怪味,人們不敢飲用。將水挑回家,擺放兩天,在怪味逐漸消除后,給畜禽飲用。
天空湛藍湛藍的,沒有一絲烏云,也沒有一絲涼風,火辣辣的太陽照著大地。大家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動,一動就是一身汗。
奶奶和高姍坐在院子里,看著一邊呆呆地望著她們的男孩,商量著給孩子取個名字,只知道孩子出生的日期,其它一無所知,取個什么名字呢?
“要不就叫他水兒吧?”望著孩子純藍干凈的眼睛,高姍說。
“不錯,有了水就不再干了。”奶奶說。
從此,水兒就成了孩子的名字。
水兒漸漸大了,每天揮舞著小手,扶著花臺邊,已經(jīng)開始走路,一兩個月過去了,水兒已經(jīng)會跑了。
每天下午,高姍做作業(yè)時,水兒就安靜地坐在小凳子上,望著高姍做作業(yè),作業(yè)做完,高姍帶著水兒,從村頭走到村尾,看見什么,就告訴水兒什么。
“小狗,小雞,小草,花,瓜……”水兒總是睜大眼睛,驚奇地看著,嘴巴在一張一合,就是發(fā)不出聲。
端午都過完了,整個村莊還是干枯枯的,沒有一點生機。
這天下午,高姍和往常一樣,帶著水兒在村里溜達,來到井旁邊,高姍習慣地指著井告訴水兒“井”,水兒含混不清“雨”,高姍莫名其妙看著燒得紅彤彤的云彩,哪兒來的雨。
“小憨包,你說要下雨了?”明明問水兒。
水兒聽到明明喊他小憨包,不高興地瞪著明明,只是頭不自覺地點了兩下。
村里的小伙伴看著水兒,都大笑不已。
哪兒有雨啊,高姍牽著水兒回家。
水兒掙脫高姍的手,用手指著天邊的紅云,啊啊叫著。
早燒陰,晚燒晴,連續(xù)的火燒天,不知道還要干多少年。村里的老人說,地上黃,天上紅,那說明天也在干,這是天地合一。
當夜不到十二點,一陣冷風刮來,飄起了雨絲。人們敞露著上身,涌到高姍家門口大槐樹下。
“西瓜苗活過來了。”西瓜老板感嘆。
“喜雨啊,我兒子下雨就可以回來了?!崩顮敔斚沧套痰卣f。李爺爺?shù)膬鹤訛榱苏疹櫮赀~的父母,沒有外出打工,而是在西瓜地里干活,天不下雨,李爺爺?shù)膬鹤泳涂购担刻烊∩罹疂参鞴厦?,已?jīng)有多天沒有回家了。
“涼快、涼快!”張奶奶抹著臉上的雨水說。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在小雨里談笑著,有調(diào)皮的孩子仰起臉,伸出舌頭接雨。
“好甜啊!”孩子閉上眼睛,一片陶醉之情。
水兒也學那孩字的樣子,伸出小小的舌頭撩雨。
雨越下越大,大家一掃往日的酷熱,歡笑著,紛紛跑回家。
雨一直下到第三天才停。大家走出家門,仿佛走進了春天。
小河小溝水滿了,樹綠了,小草也冒出頭來,田野里熱鬧起來,不長的時間,絕跡的青蛙也回來了。
人們商量著,剩余的田地里可以種什么莊稼。
5
一陣太陽一陣雨,雨后,天更熱了。
一天凌晨,高姍起來,感覺空氣異常清新。
想到在這清新的空氣里,背背書,復習復習昨天老師講過的課,再預習一下。
“奶奶,我讀書去了?!备邐櫷晳T早起的奶奶告別,說完就沖向了清新中。
看著高姍出了大門,在清新的空氣中,奶奶吸吸鼻子皺皺眉頭,返身給水兒穿好衣服,牽著水兒拿著傘去追高姍。
剛出村子,一陣地動山搖。
大樹倒了,橫在路上,山上不斷落下來石頭。
高姍看到倒了的大樹,想到家里的奶奶和水兒,就急急往家里跑。
“姍姍,姍姍……”。遠遠地就聽見奶奶在呼喚聲,高姍狂奔過去,緊緊抱住了奶奶和水兒。
三人躲避著還在倒的樹木和往下掉的落石,回到村里。
村里雞鳴狗叫,人們裹著被子,抱著孩子出來到大路上。
高姍和奶奶、水兒到家門口,驚呆了。
出去時還好好的房屋,大門扭在一邊,大門頂上的瓦片落下來了很多,院墻倒了,三間正房只剩下墻,木頭瓦礫堆在一起。
“大家不要進去,可能會有余震?!贝彘L來了,一邊清點人數(shù),一邊交代大家。
人們集中在老年活動中心的院子里,你望我,我望你,都不出聲。
十二點,鎮(zhèn)上來了幾個人,他們背的背,抬的抬,村民們擁做一團,圍著鎮(zhèn)上來的那幾個人。
“大家排好隊,不要搶,每個人都有份?!眮砣藢⒚姘偷V泉水發(fā)給大家。
十四時,一隊武警叔叔,背著帳篷來到村里,在村長的帶領下,在一凹地,為一家一戶搭上了帳篷。
村民回家,挖出還可以使用的生活用具,領來村里送來的大米,在地震棚里做飯。
大家在交談著,大李的母親被打死了,老高的父親被倒塌的房屋壓在里面還沒有出來,李哥的腰被打傷了,村長的母親還沒有下落……
學校的教學樓塌了,學校宣布暫時放假。
高姍在幫著奶奶做飯,水兒呆呆地坐在帳篷門口。
地震的第三天,爸爸媽媽從廣州回到家。
高姍和爸媽抱在一起,水兒在一邊拉高姍的衣角。
“來,水兒,叫爸爸媽媽?!备邐櫊恐畠赫f。
水兒的嘴大大張開,就是發(fā)不出聲。
爸爸媽媽摸了摸水兒的頭,忙去了。
第二年秋天,高姍家建起了一樓一底的小洋樓。一道鐵大門,進去是個院子,中間是客廳,一邊是奶奶和水兒的臥室,一邊是高姍的臥室,二樓是爸媽的臥室還有客房,院子的一頭是廚房,衛(wèi)生間,淺紅的外墻在藍天白云下甚是壯觀。
奶奶望著小洋樓,不時同高姍感嘆,要是你爺爺活著多好啊。
聽爸爸說,爺爺在爸爸未成年就去世了,奶奶獨自撫養(yǎng)大了爸爸和姑姑。姑姑長大后遠嫁,多年前姑姑全家外出后就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
爸爸因家境貧寒,找人介紹了數(shù)個對象,但是一到高姍家,看到家里一窮二白,就沒有了下落。后來認識了媽媽,媽媽被爸爸的勤勞所打動,終于,三十四歲的爸爸娶了二十四歲的媽媽。
在高姍的記憶里,六歲以前是她最幸福的時光,平時奶奶帶她,做一日三餐。爸爸媽媽除了農(nóng)活,到縣城批發(fā)一些鞋子衣服針頭線腦的到鎮(zhèn)上擺攤賣,每次收攤回家,爸爸都會遞給奶奶一盒桂花糕,遞給高姍一串個糖葫蘆,隨后端上熱氣騰騰的飯菜。
那時全家就住在晴天可以數(shù)星星,下雨就用鍋碗瓢盆接雨的兩間小屋子里,但是屋里歡聲笑語不斷。
這樣的幸福到高姍六歲上學的時候,戛然而止。
記得那天爸爸說,種田種地只能解決溫飽,鎮(zhèn)里的人越來越少,再加上大家都習慣淘寶購物,每次擺攤賺的錢還不夠來回車費,這樣要什么時候才可以蓋房子,如何供高姍讀大學???
就這樣,爸爸媽媽和村里的人一樣,到廣州打工,只有過春節(jié)的時候才回來。
送爸爸媽媽走的那天,高姍拉著爸爸的手,“爸爸,我寧愿不住新房,不讀大學,也不要見不到你們?!?/p>
“傻孩子,不蓋房子不讀大學哪行呢。”爸爸摸著高姍的頭說。“你好好照顧奶奶,照顧好水兒,我們過年就回來?!?/p>
爸爸媽媽離開村子的那天,媽媽抱住高姍,久久不愿松手,在爸爸的催促中,媽媽才放手。
在一旁的水兒看到媽媽抱住高姍,茫然地望著,一行眼淚流了下來。
水兒拉住媽媽,嘴里含混不清喊著“媽、媽?!眿寢岅_水兒的手,淡然地看了水兒一眼,提著行李沒有再回頭。
6
爸爸媽媽離開后,生活又回到了以前的狀態(tài)。
早上,高姍去讀書。下午,奶奶帶著水兒守候在大門口,等著高姍回家。
一天,高姍回到家門口,看見門前的大槐樹下停著一輛車,喇叭不斷播出:收豬,收大豬。
車上有一頭大豬,車的一端還有一個鐵籠,里面有三只狗。鐵籠的角落里,有一只黑毛的狗蜷縮著,它的的鼻子干得就要裂開了,身子在不停地發(fā)抖。高姍過去,看到發(fā)抖的黑狗身上的毛東一塊,西一塊的,很多地方露出了肉,還有兩處深深的傷口在流血,蒼蠅在傷口周圍飛舞。另外一只白狗、一只花狗在鐵籠的一邊不時朝黑狗狂吠。
“今晚得把這只黑狗解決掉,它怕等不到拉到市里了?!避嚺砸慌忠皇輧蓚€人在說著話。
“哎,茍老板答應了只要狗好,最少給一萬元的,真是可惜,茍老板要求全身黑毛,黃眼睛,不超過半歲,公狗,這個找了一個多月,花了高價才買來的?!迸肿油锵У卣f。
“沒法了,你去村里找一人家,紅燒吧。”瘦子咂咂嘴說。
高姍聽著這話,走到了車前。
車里的黑狗看到高姍過去,掙扎著想站起身,但是站不起來,只是搖了搖尾巴,眼睛里流出了晶瑩的眼淚,眼巴巴地望著高姍。
高姍伸出手想去摸摸它,黑狗舔了舔高姍的手,無力地耷拉著腦袋。
奶奶催著高姍回家,高姍剛想轉(zhuǎn)身,黑狗抬起頭,雙眼蓄滿淚水望著高姍。
“叔叔,這黑狗賣嗎?”高姍問那兩個人。
“小姑娘,你要買嗎?它名貴著吶,你要就五百塊錢賣給你吧?!逼渲幸粋€說。
“養(yǎng)不活了,你看它有傷口還在發(fā)抖,肯定是重病呢?!蹦棠套柚垢邐欃I黑狗。
“叔叔,可以少些嗎?我沒有這么多錢?!?/p>
“少了我們不賣,它最通人性,再長大些說不定可以賣兩三萬呢?!蹦莻€人說。
“那你們等著?!备邐欙w奔回去,拿起了攢錢罐。那是高姍從上學開始爸爸媽媽給的零花錢。
攢錢罐是只小瓷豬,高姍拿出攢錢罐,在胖子和瘦子驚愕中和奶奶的阻攔下,高姍砸開了小豬。
砸開的是五角、一塊、五塊的零錢。
“叔叔,我只有這么多了,你們把它賣給我吧。”
胖子蹲下來,蘸著口水數(shù)完了高姍攢錢罐里錢。
“小姑娘,才三百二十五塊五角,太少了,你還是再加點吧?!迸肿诱f。
“叔叔,我真的沒有了,這些錢是我從讀書時就開始攢下來的零用錢,打算在我讀完六年級買火車票去看爸爸媽媽的。求求你,賣給我吧。”
“好吧,小姑娘,你牽去吧?!迸肿訉⒑诠窂能嚿暇鞠聛斫唤o高姍。
高姍撫摸著黑狗的頭,示意黑狗跟她回家。
黑狗攤在地上,站不起來。
高姍伸開雙手,抱著黑狗回家。
奶奶也牽著水兒到了院子里。
黑狗看見奶奶,努力搖了兩下尾巴。
看見黑狗搖尾巴,奶奶樂了?;匚菽昧嗽颇习姿幏蹫⒃诤诠酚袀诘牡胤?,掰開嘴,給黑狗吃了半片克感敏。做完這些,奶奶找來一個紙箱,裝了一件舊衣服,把黑狗放進去,又在紙箱外放了一碗水。
“就看它的造化了。”奶奶說著。
“你要好起來啊,好起來?!备邐櫯呐暮诠返念^,又摸摸它的的脖子說。
黑狗感激地搖了搖尾巴,趴在地上大口喘氣。
當天晚上,高姍在夢中聽見狗叫,驚醒了。
起床來到黑狗的地方,看見黑暗中的黑狗睜著亮亮的眼睛,看見高姍來,搖了搖尾巴。
“來,喝水?!备邐櫾诤诠访媲暗耐肜锛恿艘恍┧?。
“吧嗒吧嗒”,黑狗伸出舌頭舔水。
第二天早晨,高姍讀書的時候,看到黑狗不抖了,它走出箱子,用頭蹭高姍的腿。
黑狗一天天好起來了。
它一身漆黑的毛,兩只黃黃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兩只尖尖的耳朵豎在頭上,四只腿粗壯有力,踏在地板上噠噠噠作響。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黑狗漆黑的毛發(fā)猶如緞子一般,閃閃發(fā)光。一有響動就飛奔而去,“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有時憤怒,有時高興,每一聲“汪汪”仿佛都有一股磁性。
聽著它充滿磁性的叫聲,高姍問奶奶:“給黑狗取個名字吧,就叫旺旺,你看如何?”
奶奶摸著黑狗柔順發(fā)亮的毛:“旺旺,好名字,就叫旺旺吧?!?/p>
一旁的水兒摸著旺旺的嘴,也張大嘴巴,一開一合,就是發(fā)不出聲
而黑狗仿佛對這個名字很滿意,圍著高姍歡快地轉(zhuǎn)圈,輕輕地“汪、汪汪”。
7
算下來,水兒到家里三個年頭了,還是不會講話。
每天放學后,高姍端個小凳子,教水兒說話。
“媽”,高姍指著字念一聲,水兒跟著“哇”一聲,而旺旺在旁邊“汪”。
一遍,兩遍,三遍,高姍每天不厭其煩地教水兒說話,水兒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話。
水兒發(fā)出的話不清楚,但是水兒變了。水兒不再獨自玩耍,有人叫他一聲“水兒”,他會抬起頭,看著叫他的人,然后甜甜一笑。
有一天,高姍放學回來,在門口等高姍的水兒拉住高姍,“麻,麻麻”叫個不停,高姍驚奇地說“姐,姐姐”,水兒還是“麻、麻麻”,高姍抱起水兒,親了親水兒,旁邊的旺旺也“汪、汪汪”。
寒假來臨,村里的小伙伴有的有爸爸媽媽來接,有的爸爸媽媽打來電話,過幾天他們就回來了。
強強的爸爸打電話來給強強,過三天就來接強強、明明,他們兩家的父母都在一處打工。
看著一邊接電話,一邊吃糖葫蘆的強強,高姍羨慕地望著,多希望也能接到爸爸媽媽的電話啊。
但是,沒有。
在一旁的水兒望著強強手里的糖葫蘆,拉著高姍:“麻,要,要。”
強強望著水兒,不住地砸吧著嘴巴:“真好吃,真好吃。”
水兒抬起小手,要去抓強強手里的糖葫蘆,強強說:“水兒,你爹媽都不要你了,你還想吃糖葫蘆啊?!闭f著舉高了糖葫蘆。
水兒“哇”的一聲,放聲大哭。
“強強,你……”高姍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我怎么啦,還有你,你爹哪兒去了都不知道,你媽不要臉,要給你生個野弟弟?!?/p>
“不準你罵我媽?!备邐櫵鹤×藦姀?。
“你媽就是壞女人,她都不要你了,還不準罵她。”在一旁的明明也說。
“你媽才是壞女人?!备邐櫡砰_了強強,轉(zhuǎn)手撕住了明明。
撕住了明明的高姍被明明揪住了小辮子,強強乘勢打了高姍,將高姍的鼻子打出血了。
三個孩子扭打在地上,水兒在旁邊哇哇大哭。
忽然聽見一聲驚叫“媽?。 睆姀娨涣餆熍芰?。
原來是旺旺,它大聲吼強強,強強被嚇跑了。又撕住明明的褲腳,明明才將揪住高姍小辮子的手松開。
而此時,奶奶正在村里的老年活動中心,和一群爺爺奶奶一起聊天。
“老李頭家兒子昨天回來將孩子老人接到大城市過年去了,拿了鑰匙給我,讓我?guī)退椅构肺闺u。”張爺爺說。
“老李頭好福氣啊,兒子、兒子媳婦多孝順啊?!?/p>
“是啊,老李頭沒有白領孫兒。”爺爺奶奶們羨慕不已。
“張老頭,你家兒子閨女回來么?”
“上星期兒子寄回來三千塊錢,閨女寄回來兩千塊,說廠里趕產(chǎn)品,不回來了,三月清明回來給他媽上墳?!睆垹敔斦f。
“孩子們在外也不容易啊。”高爺爺說。
高爺爺叫高天,住在村頭,與高姍的爺爺是同族兄弟。十多年前,高爺爺?shù)膬鹤痈哔F和兒子媳婦外出打工,將三歲的金豆,一歲的銀豆留給了高爺爺和老伴。金豆上小學的時候,高貴回來將兩個孫子帶走了,留下了高爺爺和老伴。后來老伴去地里摘豆角,路滑跌了一跤就再也站不起來,高爺爺請人將老伴拉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住了兩個多月,老伴會講話了,但還是不會走路,且時而糊涂,時而清醒,老伴一天到晚小貴、小貴地喊著。高爺爺打電話給高貴,想讓高貴回來看看老伴,但兒子的電話撥出去卻是空號,兒子媳婦的電話響三聲就斷了。高爺爺通過不同的途徑捎信給高貴,高貴一直沒有回來,信寫好了,但是寄往何處,高爺爺不知道。老伴看不到高貴,嚷嚷著要回家,高爺爺用架子車將老伴拉回家,老伴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天天念叨高貴、金豆銀豆,但一直到咽氣,高貴、金豆和銀豆都沒有回來。
老伴走了,為給老伴治病家里沒有一分錢。高爺爺白天背一個大編織袋,東村進,西村出,飲料瓶、紙板,啤酒瓶……凡是能賣錢的,高爺爺就撿到編織袋里,拿回來倒在院子里,晚上分揀出來一周去城里賣一次。三村五寨,人是越來越少了,高爺爺撿到的垃圾也越來越少,垃圾少了還經(jīng)常遇到幾個都是撿垃圾的老人,為爭撿垃圾吵鬧不休,前幾天在金山村,為掙幾塊紙板大打出手,一個還被打傷了住院。
垃圾難撿了,而高爺爺?shù)纳眢w一天不如一天,天氣一變化,全身關節(jié)就疼痛不已,有時連飯都做不了。高爺爺看到村里成立了養(yǎng)老院想到至少有個吃飯的地方,就報了名,但是一審核,發(fā)現(xiàn)高爺爺還有兒子,不屬于孤寡老人,不符合。交錢到養(yǎng)老院,又沒有錢,高爺爺只好作罷。
“你怎么知道孩子們在外不容易???”金家奶奶說。“我記得你兒子前年回來還開著轎車呢,聽說你兒子在外當老板了,金豆和銀豆在上貴族學校?!?/p>
“我也聽說了,聽說你兒子不再是原來那個只會砌磚挑沙漿的小貴了,他在大城市蓋了好多的大樓?!?/p>
“他蓋那些大樓跟我有什么關系???”高爺爺老淚縱橫地說。
前年高爺爺?shù)膬鹤痈哔F開著一輛黑色的轎車回來了,因修高速公路要從村里過,還要在高爺爺家田的位置建收費站,他家的田地全部被征收了,高爺爺、高貴夫妻、兩個孩子,五個人一人兩萬元,高貴到村里領取了十萬的補償款。
高爺爺聽說高貴回來了,高高興興地回家去做飯,飯做好左等兒子不回來,右等兒子不回來,看著飯菜都涼了,高爺爺正準備去村委會找高貴,聽見有人敲門,門打開,進來的是鄰居。他說高貴要他轉(zhuǎn)告高爺爺他有事提前走了,轉(zhuǎn)交給高爺爺三百元錢。
高爺爺聽說兒子走了,喃喃自語:“小貴,我三年多沒有見你了,你就忙到?jīng)]有時間進一下家門,忙到?jīng)]有時間陪你爹吃一頓飯嗎?”
“哎,不說他們了,我們回去吧。”爺爺奶奶們說著回了各自的家。
8
年味越來越濃了,村里多了很多黃頭發(fā)的小哥哥小姐姐,他們有的兩只耳朵都打滿了耳釘,有個還在鼻子上鑲了一塊亮晶晶的石頭,有的零下溫度還露著大腿。
他們隨時隨地,耳朵上都掛著線,沒有人對著手機也哈哈大笑;他們手機不離手,對著手機喋喋不休;有的一路走,手指一直在屏幕上移動,時時傳來“嘣嘣嘣、啪啪啪”的槍聲,爆炸聲。
村里老高家五張麻將桌,晝夜不停地嘩啦啦響。
“啊,漫邊了!”周圍圍觀的人一陣驚呼。
看著大亮將五千四百元丟到旁邊的紙箱里,大家羨慕不已。
“俺就不信手氣真這么背。”大亮對面的小朗說。
“啪”,小朗又拍出一萬來,這是第三個一萬了。1、2、3帶00 的麻將,來也快,去也快。
“老高,把poss機拿過來唰。”另外一個伙子說。
“好、好、好?!崩细咴谖鍙堊雷又g來回穿梭。
春節(ji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老高收取的桌費加煙、酒、水果,有時再加上打麻將的人一人一頓一百元的飯錢,老高的收入超過三萬。
“小朗,你媽叫你回去。”一黃發(fā)小伙叫小朗。
“你媽才叫你呢。”小朗看著越摸越差的麻將,又看看越來越少的錢,氣急敗壞地說。
“我說的是真的,你看誰來了?”黃頭發(fā)說。
小朗抬起頭,看到母親走進來。
小朗剛上小學,一場大病將父親帶走了,娘倆相依為命,村里很多的孩子都考上了大學,母親發(fā)誓也一定要將小朗供到大學。但是小朗高中畢業(yè),連個??贫紱]有考上,小朗的母親聽到這消息,跑到小朗父親的墳前大哭一場,隨后將家里的牛、豬、雞全部賣了,還不夠,又到信用社貸了款,供小朗讀了自費大學。
小朗也算爭氣,大學畢業(yè)到上海一公司做銷售,三年就還清了家里的欠債,還將家里的土房拆了蓋上了磚房。
五年前的春節(jié),小朗帶回來一山東女孩,女孩一進門,就大娘長,大娘短地拉著母親的手,母親終日笑瞇瞇的。
大年初一,兒時的伙伴來叫小朗,說是老同學聚會。來到老高家,小朗看到伙伴贏得歡,如果贏一些,兩個月后就能在村里辦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婚后的創(chuàng)業(yè)資金也會充裕得多,小朗想到此,就坐上桌,三天三夜,小朗把準備結(jié)婚的錢以及婚后創(chuàng)業(yè)的資金輸?shù)靡桓啥?,山東女孩看到這樣,和母親打了個招呼,就提前走了。
以后每年春節(jié)回來,小朗就下定決心,哪兒跌倒哪兒爬起來,一定要將輸?shù)舻内A回來,而每年不但贏不回,還將一年打工的錢都輸?shù)镁狻?/p>
三十五歲了,伙伴們的孩子有的都讀小學了,只有小朗還孑然一身。
“兒啊,我們回去準備一下,明天大平壩的梅梅回來,你們見見。”母親低聲懇求小朗。
“要見你去見,我不去。”望著一萬元又不見了,小朗搶白母親。
母親踉踉蹌蹌捂著嘴,離開老高家。
“啊,3A!”另外一間屋子里傳來喝彩聲,那是在叼三公。
喝彩、嘆氣不絕于耳。
“你帶帶我嘛,我都打到尊貴白金了就再也過不去,我倆還是老同學呢?!贝髮W寒假戴眼鏡的姑娘懇求也是寒假長相清瘦的小伙說。
“我打到最強王者了,明天就能到榮耀王者,我兩天沒吃飯了,飯后我?guī)е愦虬??!毖坨R伙子說。
“好,說好的,不見不散?!毖坨R姑娘說。
“噠噠噠”,“哦,我到永恒鉆石了,嗯,我喜歡你?!惫媚飳χ謾C一陣狂吻。
村里的熱鬧一直繼續(xù)著。
大槐樹旁的高姍家,從臘月二十三小年開始,高姍每天帶著水兒、旺旺到村口,望著大路上急匆匆回家的人,無論怎么望,都沒有爸爸媽媽的身影。
每天太陽落下一點,高姍的心就往下掉一截。
“爸爸媽媽不要我們了吧?”水兒望著大路說。
“胡說,我爸爸媽媽怎么不要我呢?!备邐櫼魂嚉饨^。
“姐姐?!彼畠和鄣囊宦暱蘖恕?/p>
“水兒乖,爸爸媽媽怎么會不要我們呢,明天他們就回來了?!?/p>
“汪,汪汪”,旺旺贊同。
“我們明天還來等爸爸媽媽?!?/p>
“好?!彼畠喉懥恋鼗卮?。
到大年三十的早晨,高姍正要帶著水兒和旺旺出門等爸爸媽媽,奶奶說不要去了,爸爸昨晚打電話來說今年加班,不回來了。
“哎,爸爸媽媽有三年沒回來過年了,真的是不要我們了?!备邐櫄膺葸莸卣f。
奶奶背過身,悄悄地擦去眼淚。
“姐姐,不會的,過幾天爸媽就會回來了?!彼畠豪邐櫿f。
旺旺趴在地上,在傾聽遠方的腳步聲。
來來往往的腳步由遠而近,但是都沒有腳步聲走進院子。
“來,我們貼春聯(lián)?!蹦棠虇局邐櫤退畠骸?/p>
“貼春聯(lián)嘍,貼春聯(lián)嘍!”水兒跑進跑出,旺旺受到水兒的感染,也興奮得對著四面八方“汪、汪汪、汪汪汪”。
“奶奶,高爺爺家金豆他們也沒有回來,我們?nèi)フ埜郀敔斶^來和我們一起過年吧?”高姍對奶奶說。
“好,你和旺旺去吧,路上注意鞭炮?!?/p>
“好嘞。”高姍答應著,就要帶旺旺出門。
剛走到門邊,奶奶叫住高姍說還是算了,免得有人說閑話,高姍聽著奶奶的話,和旺旺悶悶不樂地返回來。
年夜飯,高姍感到說不出的沉重,水兒也不像往常奶奶長、姐姐短叫個不停,就連旺旺也也趴在沙發(fā)邊一動不動。
在《難忘今宵》中,高姍將沙發(fā)上已熟睡的水兒抱到床上。
“姍姍,這是你和水兒明早穿的新衣服。”奶奶拿出來衣服。
大年初一,高姍、水兒煥然一新,奶奶看著她們,含笑說去給你高爺爺拜年吧。
“奶奶,我們一起去吧。”水兒說。
奶奶望著高姍,遲疑不決。
“我們一起去,奶奶。”高姍看著奶奶說。
“那我去換換衣服?!蹦棠谈吲d地說。
“高爺爺,我們來給您拜年嘍!”才進門,高姍對高爺爺大聲說。
“好、好,過年了,還有人記得我?!备郀敔斚矘O而泣。
高爺爺返身到臥室,拿出了紅包。
高姍五百元,水兒五百元。
“高爺爺,太多了,我們不能要?!备邐櫩戳艘谎鬯畠海瑢㈠X塞給高爺爺,水兒也將錢塞給高爺爺。
“不多不多,這錢原本是給金豆銀豆的,到現(xiàn)在他們連個電話都不打給我,不打給我,這壓歲錢就給你們吧?!备郀敔斁従徴f道。
村里的年,和往年一樣,在期盼中,也在麻將三公王者榮耀中悄然結(jié)束了。
大家該外出打工的繼續(xù)外出打工,該上學的繼續(xù)上學。
村里又恢復了和以往一樣的寂靜。
9
課間休息的時候,傳來了“汪、汪汪、汪汪”的呼叫聲,叫聲中有說不出的急促和興奮。
在叫聲中,旺旺跑過來,咬著高姍的衣服往外拉。
高姍著急找老師,同桌說:你去吧,我?guī)湍阏埣佟?/p>
高姍和旺旺跑著回家,走到門口,看到奶奶拉著一卷發(fā)說高姍快放學了,你等等她吧,一邊,水兒也在拉著卷發(fā)喊“媽,媽媽,等姐姐?!?/p>
高姍只覺得背影很熟,在背影轉(zhuǎn)身時,高姍呆住了。
快四年不見的媽媽白了,瘦了一點,紅紅的嘴唇、畫得大大的眼睛,脖子上、手腕上是金燦燦的項鏈手鐲。
高姍頓了一下,歡快地撲向了媽媽。
擁抱中,媽媽說“姍姍,媽媽對不起你?!彪S后推開高姍。
“媽媽,媽媽……”高姍、水兒和旺旺在后面追。
媽媽沒有回頭,追到村頭,媽媽上了一輛黑色的轎車。
望著絕塵而去的車子,高姍、水兒和旺旺停止了追趕。
“媽媽真的不要我們了?!彼畠赫f。
高姍沉默不語。
“汪、汪、汪”旺旺對著遠去的車大聲疾呼。
“走吧,我們回去吧。”高姍帶著水兒、旺旺回家。
大門敞開,家里靜悄悄的。
推開臥室,奶奶合衣躺在床上。
“奶奶,你怎么了?”高姍說著摸摸奶奶的額頭,額頭冰涼涼的,拉起奶奶的手,手也冰涼涼的。
“奶奶頭暈,姍姍,你去找你高爺爺過來?!蹦棠虤馊粲谓z。
“汪汪”,旺旺沖出了門。
過了不久,高爺爺來了。
看見高爺爺來,奶奶掙扎著要爬起身。
“你躺著。”高爺爺握住了奶奶的手。
“高爺爺,在我家吃飯?!备邐櫿f。
“好,姍姍?!备郀敔斔斓卮饝恕?/p>
水兒撿菜、洗菜,高姍淘米、切菜、炒菜,很快,青椒炒火腿、番茄炒雞蛋、紅燒茄子、酸辣土豆絲、絲瓜湯就熟了。
“水兒,去叫奶奶和高爺爺吃飯?!备邐檶λ畠赫f。
“汪汪”,在一旁臥著的旺旺起身。
“孩子的事,隨他們?nèi)グ桑P鍵是你要保重好身體。”高爺爺攙扶著奶奶從臥室出來。
奶奶的病慢慢地好了起來,又能每天帶著水兒、旺旺在大門口,等著高姍放學回家。
一天剛放學,突遇大雨,同學們被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接走了,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高姍。
望著大雨,似乎小了一些,高姍用塑料袋包住書包,沖進了雨中,快到村子時,大雨變成了冰雹,打在頭上、臉上。
高姍跑到一家屋檐下,抹了抹臉上的水。
“來,小妹妹,到哥哥這兒來。”高姍才發(fā)現(xiàn),屋檐下,還站著一男的,他的臉上疙疙瘩瘩,有幾個疙瘩欲冒出臉皮,一輛摩托車停在一邊。
“過來嘛?!备泶衲樛锱擦伺?。
“小妹妹,你在哪兒讀書,下雨了父母怎么不來接你?!备泶衲槅柛邐?。
聽到“下雨了父母怎么不來接你”,高姍抽抽噎噎哭了起來,“我有三年多沒見到爸爸了,媽媽不要我們了,前段時間回來將戶口都轉(zhuǎn)走了?!?/p>
“哎,可憐的孩子?!备泶衲樌鸶邐櫟氖郑﹃?,手慢慢往高姍的身上移動。
“不,不要。”高姍掙扎著。
“媽媽不要你,哥哥要你?!备泶衲樢χ?,手伸向了高姍的胸口。
“救命啊,救命??!”暴風雨中,高姍的呼喊被暴風雨聲蓋住了,高姍多希望屋檐下出來一個人救她,但是沒有一個人影,房屋的主人全家外出打工多年了。
疙瘩臉一只手抓住高姍的兩只手,一只手去脫高姍的褲子。
“不,不要啊!”高姍用腳踢疙瘩臉。
突然一道閃電中,一只黑影撲向了疙瘩臉。
“啊!”疙瘩臉痛苦地嚎叫著,摸著腿肚子,才發(fā)現(xiàn)一塊肉不見了,一只黑狗嘴里叼著血淋淋的肉。
黑狗吐掉肉,欲再次撲向他。
“叫你壞老子的好事!”疙瘩臉撿了一個石頭,狠狠地砸在黑狗身上。
“汪、汪汪汪”,黑狗痛苦地直叫喚。
“旺旺?!备邐櫛ё×送?。
旺旺的腰上,血咕咕地往外冒。
旺旺全身抖個不停。
高姍脫了上衣,用衣服緊緊地裹住旺旺。
“旺旺,我們回家吧?!备邐櫻劾餄M是淚水。
暴風雨,停了。
從此,每天早晨,旺旺都會將高姍送到校門口;每天放學時,旺旺準時在教室外面等候高姍。風雨無阻,從沒有遲到過。
10
一個星期六,高姍做好飯,擺在桌子上,遲遲不見奶奶回來。
高姍帶著水兒、旺旺去找奶奶。
在老年活動中心,奶奶在和幾個奶奶爺爺說著什么。
“高姍媽媽嫌高姍爸爸窮跟一個有錢人走了,同爸爸離了婚,爸爸為了改變窮的狀況,拼命掙錢,挑最苦最累的活干,過年為了平時三倍的工資,也不回家,終于攢了點錢,準備拼他人合伙做生意,誰知一個中獎電話,騙走了爸爸所有的錢,工友幫爸爸報了警,而爸爸到了派出所只會說我中獎了,中獎了,警察將爸爸送到了醫(yī)院?!睆垹敔斦f著,“哎,孩子可憐啊?!?/p>
“都是父母造成的,上梁不正下梁歪,老的不正經(jīng),才有小的不正經(jīng)?!崩钅棠掏棠梯p蔑地說著。
“你說什么啊?”奶奶顫抖著問李奶奶。
“說的就是你啊,這么大年紀了,傷風敗俗啊?!?/p>
“你、你、你……”奶奶指著李奶奶,“啪”的一聲,昏倒在地上。
眾人手慌腳亂準備將奶奶送衛(wèi)生院,李奶奶見此準備溜走了。
“汪”,旺旺撕住了李奶奶的褲腳。
“高姍,高姍!”李奶奶氣急敗壞地呼喊。
“旺旺,放開她。”高姍對旺旺說。
旺旺松開嘴,不甘心地對李奶奶“汪、汪汪汪、汪汪”。
奶奶醒來后,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只是流淚,不說話。
“奶奶,你醒了?!彼畠豪棠痰氖?。
“奶奶,別想了,不是還有我和水兒嘛?!备邐櫜寥チ四棠痰难蹨I。
聽著高姍的話,奶奶伸出手,理了理高姍的頭發(fā),點點頭,說我們回家,回家。
回家后 ,奶奶隨時躺在床上,再也沒有力氣做飯。
學校老師了解到這個情況后,每天早上,將學生們吃剩下的雞蛋、牛奶、饅頭用一個塑料袋裝起來,7:30分,旺旺準時到學校廚房門口,老師將塑料袋交給旺旺,旺旺拔腿往家跑。12:10,學生們吃過中餐后,老師又將學生吃剩下的飯菜交給旺旺,18:00,高姍在學校里吃了晚餐,接過老師的飯菜,帶著旺旺,將晚餐給奶奶、水兒和旺旺。
九月,高姍升入六年級,為了減輕奶奶照管水兒的負擔,高姍和老師申請,水兒提前進了學前班。
每天上學時分,旺旺送高姍和水兒到學校,待學生們早餐后取奶奶的早餐,中午放學取中餐,下午放學接高姍和水兒放學時取回晚餐。
一天早晨,奶奶叫住了要上學的高姍和水兒。
“姍姍,去叫你高爺爺過來吧?!?/p>
“汪、汪、汪”,旺旺聽著奶奶的話,在原地轉(zhuǎn)圈。
“奶奶,高爺爺?shù)娇h城撿垃圾好幾個月了,說縣城里垃圾多好撿,可以多掙錢?!备邐檶δ棠陶f。
“哦”,奶奶才想起來,從昏倒在老年活動中心后,高爺爺看到奶奶好起來了,最后一次來看奶奶時,告訴奶奶為避免不必要的閑話,加之縣城里垃圾多,他要到縣城里撿。
看著奶奶失望的眼神,高姍想著通過什么辦法聯(lián)系高爺爺,請高爺爺回來看看奶奶。
“姍姍,你要相信奶奶,奶奶是清白的,奶奶沒有做對不起你爺爺?shù)氖?,你要好好讀書,高家,就指望你了?!蹦棠虜鄶嗬m(xù)續(xù)地說。
“奶奶,我相信你。”高姍拉住了奶奶的手。
“你和水兒讀書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高姍轉(zhuǎn)身時仿佛看到奶奶的臉變得粉紅,臉上的病容一掃而光。
奶奶神采奕奕地和高姍、水兒揮了揮手,高姍、水兒和旺旺出了門。
坐在教室里,高姍的心在突突跳動,幾次深呼吸,心還是靜不下來。
“汪、汪汪”,聽著旺旺一聲比一聲急促的叫喚,高姍站起了身。
高姍和水兒回到家,看到家里進進出出的都是人。
村長告訴高姍,下午四點,他去地里回來,剛到家門口,看到旺旺在對他叫,他用石頭嚇旺旺,旺旺還是對他叫。并且咬著他的衣服往高姍家方向拽,他很奇怪,跟著旺旺到高姍家,旺旺推開奶奶的臥室門,看見奶奶床前的桌子上,擺著兩個雞蛋,一個面包,一袋牛奶。在下端,塑料飯盒里,盛著飯菜,床上的奶奶已經(jīng)沒氣了,臉上很安詳。
村長在指揮著大家做著做那。
現(xiàn)在村里的人真的是太少了,能到場的,就二十來個人。
送走了奶奶,高姍望著空蕩蕩的家出神。
“高姍,晚上到我家吧?!贝彘L望著失神的高姍和水兒說。
“不,村長,我們不能去,我們走了,家就沒了?!备邐櫝槌榇畲畹卣f。
“那你有什么困難就來找我,村里會幫你解決的?!?/p>
“好的,村長,謝謝您了?!备邐檶Υ彘L深深鞠了三個躬,水兒也學高姍的樣子對村長鞠躬。
“汪、汪、汪”旺旺對著村長輕呼。
村長摸摸高姍、水兒、旺旺的頭,走出了高姍家。
每天早晨,高姍、水兒、旺旺到學校里吃了早餐,看著高姍和水兒進了教室,旺旺回家,坐在大門口守候;中午,旺旺到學校吃飯后回家,坐在大門口守候;下午,旺旺到學校里,和高姍、水兒在學校里吃飯,飯后高姍帶著水兒、旺旺回家。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一年一度的暑假來臨,高姍帶著水兒、旺旺走在經(jīng)過村里的火車鐵軌上,一直往前,一直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