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
一夜暴雨過后,空氣中有種濕漉漉的感覺。
早上,我背起書包準備去上學。那一年,我9歲,已經是被散養(yǎng)在街上的孩子。走到縣城主街,才發(fā)現洪水從西向東急流而下,馬路上波濤洶涌,水位幾乎齊成年人腰高。街邊站著幾個像我這樣的小孩子,有扛著自行車的成年人正在蹚水過街。
馬路對面,洪水那邊,就是我的學校。
我站在馬路邊店鋪的臺階上,望著洪水,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一個穿白襯衣的身影在我身后出現,他不發(fā)一語,彎腰將我夾在腋下,蹚過洪水后把我扔在學校門口。前后也就幾十秒鐘的時間,我反應過來再看時,他已再次蹚過洪水,到了對面,接著把其他小孩送過馬路。
望著他高大的身影,我辨認出來,那是我們這片的大哥,小東。
那個年代“文革”剛剛結束,很多年輕人像小東一樣,都是待業(yè)青年。他們有的插隊回來,有的中學畢業(yè),一時找不到工作,就混跡街頭。大哥們都有特長奇才,也都有一顆文藝的心。他們蹲在馬路邊,拿一支口琴,無師自通,很快就會吹《流浪者》《啊,朋友再見》。小東曾經自己做過一臺幻燈機,我參加過他幻燈故事的“首映”。
他們心靈手也狠,靠拳頭解決問題是少不了的。往往沒有什么理由,只是相互間的一個對視,便會產生一場蔓延半個縣城的“戰(zhàn)爭”。戰(zhàn)斗的時候,我們這些小孩子總是在后面運送磚頭和石子,哪怕只有10歲,我們也會有自己的戰(zhàn)隊、自己的大哥。雙方的摩擦并不是因為什么實質性的利害問題,往往只是因為超強的自尊心,飛揚的荷爾蒙就被輕易點燃。
那時候,我母親在長途汽車站對面新開的國營商店工作。一日,商店里突然一陣大亂,小東遭到十幾個人的圍攻。小東揮舞著一條鐵鏈,在商店中間以一當十,竟然不落下風。在呼嘯的鐵鏈聲中,他的面孔讓我難忘,用山西話來說,那是一張“精干”的臉——精力充沛、處事干練。更讓我驚詫的是他的沉著,他沒有一絲慌張,原來鎮(zhèn)定是尊嚴的底線。他不逃遁,也不放下武器告饒,而是沉著地應對。即使?jié)M頭是血,也要保持身姿的體面,直到對手散去,留下他一個人擦拭傷口。
每個男孩都是學著男人的樣子長大的。從此之后,不管遇到什么樣的危機,我都會想起他的樣子。架可以輸,事可以敗,但人不能垮。
后來,小東有了工作,也開始談戀愛。早上上學時,我??吹剿T著自行車,帶著他的女朋友沿街而上。傳說,他跟女朋友同居。在20世紀70年代末,這可是驚世駭俗的事情,我的注意力也從小東轉移到自行車后座上他的女朋友身上。他們穿街而過的時候,她美麗的面龐同樣沒有任何慌張,好像在挑戰(zhàn)所有人懷疑的目光。兩個人的身影合成一個愛的宣言:不顧一切,以身相許。
后來,我也長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兄弟。再后來,漸漸沒有了小東的消息。
20世紀90年代,大學的某個暑假,我回到汾陽,路過一個院子,發(fā)現院門口蹲著一個中年男人。他穿著白色的二股筋背心,低頭呼嚕呼嚕地吃著一碗面條。從他身邊走過時,我突然意識到什么,停下來凝視他,才發(fā)現那人正是小東。他已經從大哥變成大叔,頭發(fā)稀疏、身體發(fā)胖。他那樣專注地吃一碗面條,與世無爭。我無法把他此刻吃面條時的專注和他過去戰(zhàn)斗時的專注聯系起來。
這一幕一直留在我的心里。我總在想,什么時候能拍一部電影,講講我們的江湖。不單寫街頭的熱血,也要寫時間對我們的雕塑。
幾年前,我聽到一個故事:在某座城市,兩個年輕人發(fā)生爭執(zhí),會找當地提供相關服務的公司,一個電話打過去,付了費,公司就會派很多兄弟過來撐場面。往往是爭執(zhí)雙方撥打了同一家公司的電話,倆人叫來助陣的其實是同一家公司的“同事”。這就是一單生意,男人的血性已經轉化成可以出售的服務。
我決定拍《江湖兒女》,從2001年講到2018年元旦,故事的起點還是山西?!敖币馕吨ぐ?、熱烈、講義氣的社會,也意味著復雜的人際關系;“兒女”意味著有情有義的男男女女。
寫下“江湖兒女”四個字時,我好像潛到了自己的情感深處,眼前一直是小東和他女朋友騎著自行車的身影。他們以身相許,在紅塵里如此篤定。
(千百度摘自微信公眾號“導筒directube”,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