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造物主在賦予這個世界多彩生命的同時,還給了他們豐富的情感。人是這樣,動物亦是如此,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比人類更高尚、更偉大、更剛烈、更無私……
老獵人亢浪隆在山林里闖蕩了幾十年,和飛禽走獸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經(jīng)驗豐富,槍法又準,再加上他養(yǎng)的那條大黑狗機靈兇猛,所以只要進得山去,極少有空手回來的時候。
亢浪隆長著一張國字型的臉,濃眉大眼,微微上翹的下巴襯托著一只挺拔的鼻子,顯得剛毅剽悍,氣宇軒昂。但人不可貌相,這家伙雖然長得威武,心眼和他高大的身體卻形成強烈反差,氣量小得讓人無法忍受,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除了寨子里組織的集體狩獵外,他從不肯帶人一起進山打獵,因為按照當?shù)氐牧曀祝灰且黄鸪鋈ゴ颢C的,無論是誰發(fā)現(xiàn)和打死了獵物,見者有份,他生怕別人占了他的便宜。
可這天黃昏,亢浪隆卻肩背著五彩繽紛怪鳥似的火藥槍,手牽著他的大黑狗,帶著我這個獵場上的新兵,涉過湍急的流沙河,走進了密不透風的原始森林。
嘿嘿,他是被我逼得沒辦法才帶我一起去打獵的。
一個小時前,我和亢浪隆泡在流沙河的淺水灣里洗澡。當?shù)氐娘L俗,男的在上游洗,女的在下游洗,相隔約二十多米。恰好有幾個姑娘也在河里洗澡,皮膚白得耀眼,嘻嘻哈哈的笑聲直往我耳朵里灌。我的眼睛無法老實,但害怕亢浪隆笑話我,只好把目光躲開,跳到對岸的香蕉林,裝著在觀賞風景的樣子。
突然,我看見青翠的香蕉樹叢里鉆出一個黑乎乎的大家伙來,粗壯的身體,直立的姿勢。我趕緊用手背抹去掛在眼睫毛上的水珠,這回看仔細了,圓得像大南瓜似的腦袋,尖尖的嘴吻,一雙小眼珠子,哦,真真切切的一頭狗熊!
這時,從大狗熊的背后又哧溜溜鉆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熊來,只有半米來高,蹣跚著朝河邊走去,大概是口渴了,想喝水呢!大母熊急忙伸出右爪,做了個類似招手的姿勢,小熊崽馬上回到母熊身邊。母熊立刻將幾片寬大的香蕉葉拉扯下來,遮住它和小熊的身體,我便什么也看不見了。
顯然,母熊發(fā)現(xiàn)有人在對岸洗澡,退回到密林里去了??晌乙呀?jīng)看見它了,更重要的是,我看見母熊伸出來的那只右爪和身上其他地方的毛色截然不同,是白色的,十分醒目。
熊掌本來就是名貴的山珍,在熊的四只爪掌里,又是右掌最值錢;熊習慣用右掌掏蜂蜜,采蘑菇,掘竹筍,還習慣用黏糊糊的唾液舔右掌,右掌等于長期浸泡在營養(yǎng)液里,肉墊厚實,肥嘟嘟的。在所有的熊掌里,又數(shù)白掌最為珍奇,被視為稀世珍寶。
這么說吧,一百只狗熊里,也找不出一只白右掌來,物以稀為貴,所以顯得特別金貴。
我非常興奮,心里想,和我一起洗澡的亢浪隆也一定看見母熊大白掌了,他是個老獵人,比我更懂得白右掌的價值,肯定像看見路上有只大錢包似的滿臉喜色??晌移^臉一看,出乎我的意料,亢浪隆臉平靜得沒有任何波瀾,他微閉著眼,哼哼唧唧,好像洗澡洗得挺忘情的。我不是傻瓜,立刻明白這個老家伙肚子里在打小九九,以為我沒發(fā)現(xiàn)母熊大白掌,不動聲色,瞞天過海,想甩開我獨吞那只大白掌。果然,他連肥皂也忘了擦,泡了幾分鐘后,就上岸了。
我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微笑著來了一句:“我也看見白的東西了,別忘了見者有份哦!”
“啥白的黑的?還見者有份……”他揶揄道,“你是說姑娘的大白腿嗎?我也不要見者有份,你獨享吧!”
“那好,我告訴村長去,讓他快派人到對岸去搜索。”
亢浪隆用狐疑的眼光在我臉上審視了半晌,見我不像說謊的樣子,只好無奈地嘆了口氣說:“算你運氣,跟我回家拿槍去吧。記住,白右掌歸我,黑左掌歸你,其余的平分。你連槍都不會打,已經(jīng)夠便宜你了?!?/p>
雖說是個不平等條約,但總比一點好處也撈不到要強;我是個剛從上海到云南來插隊落戶的知青,一個最蹩腳的獵人,既沒有獵狗,也沒有獵槍,只有一把長刀,若讓我單獨進山,別說獵熊,恐怕連只麻雀都打不到。沒辦法,我只好屈服于亢浪隆的強權(quán)霸道。
我們一到對岸的香蕉林,就看見濕軟的泥地里嵌著兩行大腳印,有腳趾也有腳掌,極像人的腳印,當然要比人的腳印大得多,如果穿上鞋的話,大概要穿六十碼的特大號鞋。有腳印指引,又有大黑狗帶路,我們很快在山腳下追到了母熊大白掌和那只小熊崽。
大黑狗吠叫著,閃電般追了上去。大白掌沿著一條被泥石流沖出來的山溝向山丫逃去,很明顯,是想翻過山丫逃進密不透風的大黑山熱帶雨林里去。大白掌和人差不多高,胖得像只柏油桶,怕有一噸重,但爬起山來卻異常靈巧;小熊崽年幼力弱,稍陡一點的地段,就爬不上去,呼叫著,大白掌只得回轉(zhuǎn)身來,站在上面叼住小熊崽的后脖頸,像起重機一樣把小熊崽提上去。這當然嚴重影響了它們的奔逃速度,幾分鐘后,大黑狗就叼住了小熊崽的一條后腿,小熊崽喊爹哭娘地叫起來。大白掌吼叫著,轉(zhuǎn)身來救小熊崽,撩起那只大白掌,就朝大黑狗摑去。別說獵狗了,就是孟加拉虎,被狗熊用力摑一掌,摑在嘴上,就會變成歪嘴虎,摑在脖子上,就會變成歪脖子虎;假如大黑狗被大白掌摑著,亢浪隆就準備吃清燉狗肉吧。
亢浪隆不愧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獵人,立刻端起槍來,朝大白掌開了一槍。他是在奔跑途中突然停下來開槍的,氣喘心跳,很難打準;再說這種老式火藥槍灌的是鐵砂,學名叫霰彈,也就是說從槍管里射出去的不是一顆子彈,而是一群子彈呈錐形朝獵物罩過去的;大白掌和大黑狗一上一下離得很近,他也怕誤傷了自己的大黑狗,所以槍口抬高了幾寸。只聽轟的一聲巨響,一團灼熱的火焰飛出去。我看見,大白掌頭頂豎直的毛一下就沒有了,仿佛理了個奇形怪狀的光頭,露出燒焦的毛茬和發(fā)青的頭皮,可能還有一兩粒小鐵砂鉆進了耳朵,這時,從它的耳朵里流出兩條紅絲線般的血。
母熊大白掌被巨大響聲震住了,愣了愣,那只極厲害的大白掌停在半空,沒能按原計劃摑下去。大黑狗趁機用力一扯,把小熊崽從山坡上拉下十幾米來。
大白掌低沉地吼叫著,望望坡下被大黑狗纏住的小熊崽,又望望還差幾米就可到達的山丫,猶豫著。看得出來它心里矛盾極了,想從坡上沖下來救熊崽,又怕閃電噴火的獵槍再次朝它射擊,這樣非但救不出熊崽,還會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
其實,這時候大白掌要是不顧一切地沖下坡來,不但能救出小熊崽,還能把亢浪隆和我嚇得屁滾尿流。亢浪隆用的是每次只能打一槍的單筒獵槍,且不是使用那種現(xiàn)存的子彈,而是往槍管里裝填火藥,還必須填一層火藥蓋一層鐵砂,要重疊好幾層,才有威力;火藥裝在葫蘆里,掛在后腰帶上,鐵砂放在麂皮小口袋里,掛在前腰帶上,裝填一次火藥工序繁雜,最快也要三五分鐘。這點時間,足夠大白掌摑斷大黑狗的脊梁,救出小熊崽,然后領著小熊崽翻過山丫揚長而去。
亢浪隆一面手忙腳亂地往槍管里塞火藥鉛巴,一面啊嗬啊嗬伸直脖子叫嚷。他叫得很用力,脖子上青筋爆脹,像爬著好幾條大蚯蚓。
我第一次經(jīng)歷如此怪異的狩獵場面,看得目瞪口呆??豪寺〕榱宋乙粋€脖兒拐,罵道:“你是根木頭呀!別傻站著,快,用力跳,用力叫!”
我驚醒過來,也顧不得姿勢是丑是美,拔出明晃晃的獵刀,高舉雙手,像蛤蟆似的一個勁地蹦跶,啊啊啊地叫起來??豪寺∮衷谖移ü缮腺p了一腳:“發(fā)情的螞蚱都比你跳得高,叫春的貓都比你叫得響,你是三天沒吃飯了還是怎么著?”我只好由蛤蟆變成袋鼠,張牙舞爪,鬼哭狼嚎起來。這有點像動物與動物在對決前向?qū)Ψ届乓约旱耐?,一種純粹的恐嚇戰(zhàn)術。別說,還真靈呢,母熊大白掌膽怯地望望我,一轉(zhuǎn)身往坡上竄去,很快就翻過山丫,消失在一片蔥綠的樹林里。
我們生擒了小熊崽,用一根細鐵鏈拴住脖子,牽著走。小家伙出生才兩三個月,還沒斷奶,小鼻子小眼睛小耳朵,像只玩具熊,蠻可愛的。它一條后腿被狗牙咬破了,但傷得并不厲害。它很害怕,人一走近,便渾身顫抖。我掘了一支竹筍喂它,它也不吃,一個勁地呦呦嗚咽。
“可惜,讓大白掌跑掉了?!蔽艺f,“今天怕是逮不著它了?!?/p>
“你懂個屁,小熊崽在我們手里,就等于捏住了大白掌的半條性命。唔,我教你怎么才能獵到大白掌吧?!?/p>
亢浪隆帶著我來到一座陡峭的小山前,圍著小山踏勘了一圈,很滿意地咂咂嘴說:“這地方不錯,嘿,母熊大白掌逃不脫嘍?!?/p>
這是一座高約一百多米的孤零零的小石山,四面都是半風化的花崗巖,山上沒有樹,石縫間偶爾長著一兩叢荊棘。與四周郁郁蔥蔥連綿起伏的大山相比,這座小石山就像一個被遺棄的孤兒。山勢極陡,有一面是垂直的絕壁,其余三面也都是七十五度以上的陡坡,別說人了,就是善于在懸崖峭壁上攀緣的巖羊,也休想爬得上去。小石山四周約一百米范圍里,幾乎沒有樹,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和荒草。
亢浪隆走到絕壁下,站定了,吩咐我把前面的幾叢灌木和荒草都砍倒,這樣,從絕壁到樹林間便形成了百米長的開闊地。然后,亢浪隆砍了一棵碗口粗的小樹,削去枝椏,在絕壁前栽了一棵結(jié)實的木樁,把小熊崽用鐵鏈子拴牢在木樁上。
這時,太陽落下了山峰,暮靄沉沉,歸鳥在林中聒噪,天快黑下來了??豪寺≡诮^壁下找了個石窩,在石窩里墊了一層樹葉,讓我和他一起躺在石窩里,把灌滿火藥和鐵砂的獵槍擱在石頭上。
我不得不佩服亢浪隆善于利用地形,這是狙擊獵物最理想的位置,居高臨下,視界開闊,無論大白掌從左中右哪一側(cè)出現(xiàn),都逃不脫黑森森的槍口。更重要的是,我們背靠著陡峭的小石山,不用擔心大白掌會繞到背后來襲擊我們,而前面那片百米長的開闊地,也保證我們能及時發(fā)現(xiàn)任何動靜,再說,還有大黑狗在開闊地里會隨時為我們報警呢。
天還沒有黑透,銀盤似的月亮就掛上了樹梢,能見度很高,別說一頭大狗熊了,即使一只松鼠跳到開闊地來,我們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想,這片開闊地就是大白掌的葬身之地,當然,首先得有個前提,就是大白掌要進入這片開闊地。它真會來嗎?我忍不住說了一句:“大白掌說不定早就逃得遠遠的了呢!”
“不會的。”亢浪隆說得十分肯定,“吃奶的幼崽,好比一根剪不斷的繩索,拴著母獸的心,你把幼崽帶到天涯海角,母獸都會跟到天涯海角。”
“這里有獵狗看守,還有人和獵槍,它敢靠近嗎?”
“刀山火海,龍?zhí)痘⒀ǎ紩黻J一闖的。”
果然被亢浪隆言中了,當月亮升到半空時,開闊地外的樹林里傳來了大白掌的吼叫聲,大黑狗在開闊地和樹林的邊緣狂吠不已,小熊崽呦呦呼應著,想回到媽媽身邊去,把鐵鏈子拉得嘩嘩響。
“小熊崽餓了,在向母熊討奶吃,大白掌很快就會出現(xiàn)的?!笨豪寺《似饦寔?,壓低聲音對我說。
樹林里閃過一個黑影,一晃,又不見了。大黑狗一會兒從開闊地的東端跑到西端,一會兒又從西端跑到東端,兇猛地叫著,很明顯,大白掌焦急地在樹林里徘徊,尋找可以安全接近小熊崽的路線。
如此這般,機敏的大黑狗等于把大白掌的行蹤和企圖及時通報給我們了。
大黑狗在開闊地和樹林的交接地帶跑了幾個來回后,突然停在西端的兩棵合歡樹前,吠叫聲向縱深延伸,躍躍欲撲,似乎想沖進樹林去。亢浪隆顧不得會暴露狙擊位置,從石窩里站起來,高聲叫道:“大黑,回來!大黑,快回來!”
平時,只要亢浪隆一叫,大黑狗會立刻搖著尾巴跑到亢浪隆身邊來,但這一次,不知怎么搞的,它聽到叫聲后,只是回頭朝我們望了一眼,汪汪汪,送來一串圓潤的吠叫聲,似乎在對我們說:“主人,等我把這頭愚蠢的狗熊收拾掉,再回到你身邊來領賞!”大黑狗倏地躥進了樹叢。
“糟糕,大黑狗完了!”亢浪隆跺著腳說。
他的話音剛落,樹林里狗的吠叫聲戛然而止,隨即響起玻璃劃黑板似的非常難聽的尖嚎聲,我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尖嚎聲由遠而近,突然,樹叢里鉆出個高高大大的黑影,直立著向絕壁下的小熊崽走去。毫無疑問,是大白掌。亢浪隆舉起了槍,還沒瞄準,就又把槍放下了。
我們聽見,狗的尖嚎聲似乎跟著大白掌在移動;再仔細一看,大白掌兩只前爪合攏,懷里有一條東西在掙扎;等大白掌再走近幾步,我們終于看清楚,被大白掌抱在懷里的就是亢浪隆的寶貝大黑狗,熊爪大概掐住了它的脖子,使它的吠叫聲變得尖細凄厲。
我沒看到大白掌是怎么捉住大黑狗的,一般來說,狗比熊靈巧得多,是不大可能會被熊捉住的。也許,大白掌用裝死的辦法引誘大黑狗來到身邊,出其不意地一掌把大黑狗打翻在地。也許……
大白掌把大黑狗摟在懷里,就像是押了個“人質(zhì)”,不,準確地說應該是“狗質(zhì)”,迫使亢浪隆不敢開槍。一條好獵狗價錢昂貴,再說,從小養(yǎng)大的獵狗和主人之間還有很難割舍的感情。
在我的印象里,熊是一種很笨的動物,我們平常罵人,你怎么笨得像狗熊,事實上,熊的智商不比其他哺乳類動物低。這頭母熊知道把小熊崽拴在木樁上是個引誘它上鉤的圈套,也知道狗是站在人一邊的,是它的敵人,如果它會運用成語的話,肯定會說狗和人是一丘之貉。它還知道它一旦走進沒有樹叢可以隱藏的開闊地,可怕的獵槍就會朝它射擊,可出于一種母愛本能,它又必須穿過開闊地給小熊崽喂奶,如果可能的話,還要把小熊崽救出囹圄。它是被逼急了,靈機一動,想出個抱著大黑狗走進開闊地的絕招。
大白掌很快走到木樁跟前,小熊崽嗚嚕嗚嚕發(fā)出親昵的叫聲,朝母熊的懷里鉆來。木樁四周無遮無攔,月光如晝,離我們埋伏的石窩僅有二十來米遠,一舉一動都躲不過我們的眼睛。大黑狗還在掙扎,用爪子在母熊身上拼命撕扯,但犬科動物的爪子比起貓科動物來,要遜色得多,既不夠長,也不夠鋒利,熊皮厚韌,熊平時又喜歡在樹干上蹭癢,遍體涂著一層樹脂,狗爪抓上去,等于一把“老頭樂”在搔癢。大白掌大概急著要喂奶,把大黑狗塞到自己的屁股底下,像坐板凳似的坐著;然后,它把小熊崽摟進懷里,小熊崽咂巴著母熊的奶頭,吃得又香又甜;大黑狗在母熊的屁股底下哀哀叫著。
狗熊遇敵有三招:一是用熊掌摑,二是用大嘴咬,三是用屁股碾。三招中,數(shù)屁股碾最厲害,熊身體重如磐石,熊屁股大如磨盤。獸類一旦不幸被熊坐到屁股底下,就像一把不結(jié)實的板凳,嘩啦就會散了骨架,再被熊屁股像石磨似的一碾,便會碾成塊薄薄的肉餅。大黑狗雖然被悶在大白掌的屁股底下,卻還在叫喚,顯然,母熊還舍不得它死,沒用力往下坐。
大黑狗的叫聲,攪得亢浪隆心煩意亂,幾次舉槍欲射,都害怕誤傷自己寵愛的獵狗,嘆一口氣又把槍放下了。
過了一會兒,大白掌喂完了奶,重新像抱嬰兒似的把大黑狗抱進懷里,騰出那只白色的右掌,去扯小熊崽脖子上的細鐵鏈,嘩啦嘩啦,鐵鏈抖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響亮。熊雖然力大無窮,但要拉斷鐵鏈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扯了幾下,沒能扯斷,又改用牙咬,鐵鏈可不像松脆的炒豆那么容易嚼爛,咯嘣咯嘣,聽得出來,它咬得很起勁,說不定牙齒也崩碎幾顆了,還是沒能把鐵鏈咬斷。倒是小熊崽脖子被細鐵鏈勒疼了,呵吭呵吭咳嗽起來。
大白掌在木樁前呆呆地坐了幾分鐘,突然抱著大黑狗走過去,先用那只大白掌推了推木樁,然后用身體猛烈沖撞樹樁。木樁雖然埋得很深,但小石山下的土質(zhì)有點松軟,木樁畢竟不是樹樁,沒有根扎在土里,被大白掌龐大的身體連撞了幾下就開始松動;它又用那只大白掌摟著碗口粗的木樁,像拔蘿卜似的,想把木樁從土里拔出來。
如再不制止的話,大白掌很快就會如愿以償把木樁推倒拔起,然后把木樁連同小熊崽和大黑狗一起帶進樹林。
亢浪隆忍無可忍,舉起槍來扣動了扳機。一團橘紅色的火焰劃破夜空,躥向木樁。正在拔木樁的大白掌像當胸被一只巨手推了一把,摟在懷里的大黑狗掉落下來。大白掌踉踉蹌蹌后退了好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艱難地翻轉(zhuǎn)身來,發(fā)出可怕的怒吼聲,朝樹林退去。
亢浪隆急急忙忙裝好火藥鐵砂,想再次朝大白掌射擊,但來不及了,大白掌已隱沒在黑黢黢的樹林里。
我和亢浪隆躍出石窩,奔到木樁下一看,大黑狗身體被鐵砂馬蜂窩似的鉆了十幾個洞,倒在血泊里,已經(jīng)咽氣了。小熊崽離得遠,沒受什么傷。再看地上,有一塊塊顏色很深的斑點,一直向樹林延伸,用手一摸,濕漉漉黏糊糊的,湊到鼻子前一看,顏色很紅,哦,是熊血??磥泶蟀渍剖艿膫膊惠p,亢浪隆的那支獵槍雖然老式,殺傷力卻很大,要不是大黑狗替它擋住了大部分鐵砂,它此刻一定是躺在木樁前動彈不了了。
亢浪隆小心翼翼地從地上抱起大黑狗,輕輕地捋平它背上凌亂的狗毛,用顫抖的聲音說:“今天不把那只大白掌砍下來,我就不是人!”我看見他在說這句話時,眼睛里泛著一層晶瑩的淚花。一個獵人,失去了一條好獵狗,當然是很傷心的,再說又是被挾制著用自己的獵槍誤殺了自己的獵狗,除了傷心之外,更添了一層憤慨。
“等到天亮,我們可以順著血跡去找大白掌。”我說。
“林子這么密,沒有狗帶路,你怎么找呀?它要是過一條河,你就是渾身長滿眼睛也看不到血跡了!”亢浪隆斷然否決了我的提議,“我要把它再叫回來。”
“它受了傷,吃了虧,怕不會再來了。”
“我亢浪隆打了那么多年的獵,我會有辦法叫它回來的。”說著,他取出我們隨身帶著的一只小塑料桶,到旁邊小溪里接了半盆水,又取出我們準備野炊用的一坨鹽巴,用石頭搗碎了,撒進盆里,用一根小樹枝不停地攪拌。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像被裝進了悶葫蘆,站著發(fā)呆。
“你是來跟我一起打獵的,不是來看熱鬧的?!?/p>
“我……我不知道該干啥?!?/p>
“來,拿著?!笨豪寺〗庀卵系钠谖沂掷?,“給我往小熊崽身上抽!”
“這……你這是要干嗎呀?”
“讓它哭,讓它叫,讓它嚎,把母熊引出來?!?/p>
我機械地舉起皮帶,往小熊崽身上抽去。小熊崽哇哇亂叫,繞著木樁躲避,但鐵鏈子的長度有限,繞了兩三圈,便被固定在木樁上不能動彈了。我一皮帶抽過去,它竟用兩條前肢抱著頭,靠在木樁上,咿咿嗚嗚發(fā)抖,那副模樣,極像一個被冤枉的孩子在遭受后娘的毒打。我實在不忍心再打下去,可又不敢違背亢浪隆的意志,便將皮帶慢舉輕抽,并盡量往小熊崽的屁股上打,用這樣的方式來敷衍亢浪隆。
“你是在給它搔癢?”亢浪隆將調(diào)好的鹽水擱在一旁,一把奪過皮帶,劈頭蓋臉朝小熊崽抽過去,如狂風暴雨,如霹靂閃電,直抽得小熊崽喊爹哭娘,發(fā)出陣陣尖厲的嚎叫。
不一會兒,小熊崽身上便遍體鱗傷,鮮血淋漓。
亢浪隆收起皮帶,扎在腰上,端起那盆鹽水,像過潑水節(jié)似的,一抖手腕,嘩的一聲,一股腦兒潑到小熊崽身上。就像冷水滴進沸騰的油鍋,小熊崽立刻爆響起撕心裂肺的長嚎。
我上下牙齒咯咯咯開始打仗,渾身打哆嗦。不難想象,還在滴血的傷口被鹽水一澆是什么滋味,我覺得用萬箭鉆心火燒火燎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這種殘忍的刑罰比起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和釘竹簽子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小熊崽凄厲的長嚎劃破夜空,在寂靜的山野傳得很遠很遠。那恐怖的哀嚎聲把附近一棵古榕上一樹的烏鴉都驚醒了,在夜空里亂飛亂撞,有好幾只在摸黑飛行中被樹枝割斷了翅膀,垂直跌落了下來。
“快,我們回石窩去,大白掌很快就會出現(xiàn)的?!笨豪寺∫皇痔針屢皇掷遗芑厥C。
我臥在冰涼的石窩里,顫抖得更厲害。
“又不是打你的娃兒,你心疼個屁!”亢浪隆顯然是發(fā)現(xiàn)我身體在抖,就用譏誚的口吻說。
“我……我覺得它那么小,這……這實在有點太過分了。”
“你是說我很殘酷,對嗎?大白掌把我的大黑狗弄死了,就不殘酷了嗎?”
是你先放狗咬傷并抓了小熊崽,是你把小熊崽拴在木樁上,是你朝大白掌開槍誤殺了阿黑,是你挑起了事端,是你制造了血案,你還好意思說大白掌殘酷!
當然,這番話我只是在心里說說而已,我是人,我不能站在動物的立場上說話,好像也不應該用對待人的態(tài)度來對待動物??豪寺〉脑掚m然違背事物的發(fā)展邏輯,但大家都習慣了這樣的事實:人有權(quán)隨心所欲地獵殺動物,而動物是不能用同樣的手段來報復人的,不然的話,動物就是殘酷,就犯了死罪。
“打獵嘛,本來就是你死我活的?!笨豪寺∫娢冶3殖聊?,便用委婉的口氣說,“你拿著刀拿著槍,不就是要殺戮要見血嗎?我看你長著一副婆娘心腸,不該來打獵。”
“我……我覺得小熊崽還太小,再說……再說大白掌未必會上當?!?/p>
“它會來的。”亢浪隆說得異??隙ǎ昂帽扔袀€娃兒快死了,拍加急電報給阿媽,你說阿媽會不來嗎?”
小熊崽一聲比一聲嚎得兇,嚎得急,嚎得凄慘,那叫聲鉆進母熊大白掌的耳朵,確實就像收到了愛子垂危的加急電報。它只要還有一口氣,就一定會來的,我想,亢浪隆不愧是名狩獵的高手,而且還熟識母性的弱點。
我睜大眼睛,注意觀察著開闊地外樹林里的動靜。
左等右等,月亮沉下了山峰,啟明星都升起來了,可母熊大白掌還沒出現(xiàn)。
小熊崽的嗓子叫啞了,但哀嚎聲仍綿綿不絕。
天邊出現(xiàn)了一抹玫瑰色的朝霞,金色的陽光從樹冠漏下來,驅(qū)散了殘夜。
“大白掌肯定死了,害我們白等了一夜?!笨豪寺“脨赖卣f。
我想也是,不然的話,這里不可能那么太平。
我在小小的石窩待了大半夜,四肢發(fā)麻,脖頸酸疼,眼睛發(fā)澀,難受極了,便翻爬起來,跳出石窩,到開闊地欲活動活動身體。
亢浪隆長時間躺臥著也不舒服了,把獵槍擱在石窩里,跑向小溪,想掬把清涼的山泉水洗個臉。
晨鳥啁啾,霧嵐縹緲,景色怡人。小熊崽仍然用嘶啞的嗓子高一聲低一聲叫喚著。
我們剛剛離開石窩,突然,山谷爆響起一聲低沉的熊吼。這叫聲一聽就知道不是平面擴散開來的,而是自上而下傳播開來的,也就是說是從天空罩落下來的。我和亢浪隆趕緊抬頭去看,只見一個黑色的物體已從小石山頂上墜落下來,像只巨大的黑色怪鳥,在向大地俯沖。一眨眼的工夫,黑色的物體就準準地落在我們躺臥了整整一夜的石窩里,轟的一聲巨響,我感覺到大地都微微顫抖了。
躺在我們石窩里的是母熊大白掌!
它的下半截身體已被砸得稀爛,血肉橫飛,巖壁和四周的地上,都濺滿了碎肉和污血。它砸落在石窩的一瞬間就氣絕身亡了,但那只圓圓的腦袋和那張尖尖的嘴還完好無損,兩只褐黃色的眼珠還瞪得賊圓,凝望著石窩下綁在木樁上的小熊崽,一副死不瞑目的神態(tài)。它的那只粗壯的右前肢,大約是肱骨折斷了,從背后往上翹起,那只十分罕見的白爪子,掌面向上攤開,像是在向蒼天乞討著什么;有正常人兩倍大的那只白熊掌中間,凸隆起一只紫色的肉墊,像握著一只用血蒸出來的饅頭。
它生了一只奇異的白熊掌,那只白熊掌卻要了它的命。
亢浪隆臉上像刷了一層石灰似的,頭上滲出一層豆大的冷汗,呆呆地望著大白掌,嘴唇翕動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也背脊冷颼颼的,頭皮發(fā)麻,手心冒汗。
我擱在石窩里的長刀,亢浪隆的獵槍,還有我們的背囊,全被大白掌砸得粉碎。好險哪,只要再遲幾秒離開石窩,亢浪隆和我就被從天而降的大白掌壓成肉餅了。
“它……它怎么可能爬到山頂上去?”亢浪隆搔著后腦勺,困惑地說。
我抬頭望望一百多米高的小石山頂,也有同感。小石山孤零零地聳立在平地上,不可能繞道上去;狗熊不長翅膀,也不可能飛上去;狗熊雖說是爬樹的高手,但小石山山勢如此陡峭,連巖羊都望而生畏,它又負著傷,怎么可能上得去呢?
我和亢浪隆繞到小石山背后,青灰色的巖壁上,從山腳到山頂,涂著一條血痕,寬約兩尺,在陽光的照耀下,就像一條紅綢帶,披掛在巖壁上。特別陡峭的地方,血跡也特別濃,特別大,仿佛是長長的紅綢帶中間打了幾個漂亮的花結(jié)。
恍然間,我仿佛看到了這樣一組鏡頭:
——小熊崽遭到鞭笞的聲音,小熊崽身上的傷口被鹽水潑濕后發(fā)出的凄厲的哀嚎聲,傳到了母熊大白掌的耳朵里,好似一把尖刀在剜它的心;
——它知道,它若從樹林跑進無遮無攔的開闊地,立刻就會成為獵槍的活靶子,不但救不了小熊崽,自己也會白白送掉性命;
——它是母親,它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被囚禁遭毒打受殘害而無動于衷,它急得在樹林里團團轉(zhuǎn),尋找可以解救自己寶貝的途徑;
——它繞到小石山的背后,那兒的山坡雖然也十分險峻,但不是筆直的懸崖,要是在平時,它想都不敢想要從這么陡的山坡爬上去,但現(xiàn)在,除了這條險象環(huán)生的路,它找不到第二條可以向萬惡的獵人報仇并救出小熊崽的路來;
——只要有一線希望能救出小熊崽,哪怕是刀山火海,它也要闖一闖;
——它用尖利的熊爪摳住粗糙的巖石,一點一點往上爬,胸部和腹部的傷口本來已凝結(jié)了,這樣一運動,血痂重新被撕開,滲出殷殷血水,染紅了它爬過的石頭和野草;
——爬到半山腰,一段兩丈高的山坡突然找不到斜面了,陡得連山鷹都無法在上面棲息,是名副其實的絕壁,它連爬幾次,都無可奈何地滑落到原來位置;它已精疲力竭,差不多要絕望了;
——它一停下來,小熊崽撕心裂肺的嚎叫聲就像針一樣扎進它的心,像火一樣炙烤著它的靈魂,它的心坎里又蓬蓬勃勃燃起復仇的火焰,身上平添了一股力量;
——它的血流得太多,它爬得比蝸牛還慢,它咬緊牙關,一寸一寸地向山頂攀登;
——母熊大白掌的血快流盡了,力氣也快耗盡了,終于,它創(chuàng)造了奇跡,登上了山頂;
——它站在山頂上,望見懸崖下自己的小寶貝渾身是血,流血的傷口上又結(jié)了一層白白的鹽霜,哀嚎聲時斷時續(xù),已奄奄一息了;它還看見有兩個野蠻的獵人正臥在懸崖底下的石窩里,那支會噴火閃電的獵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開闊地外的樹林;
——它像包括人類在內(nèi)的所有動物一樣,留戀自己的生命,它多么想能繼續(xù)活下去,把可愛的小熊崽撫養(yǎng)長大;
——就在這時,懸崖下的兩個獵人從石窩里站了起來;
——它照準底下的石窩,跳了下去,在身體騰空的一瞬間,它爆發(fā)出一聲悲憤的吼叫……
我久久凝望著掛在巖壁上猶如紅綢帶似的長長的血痕,思緒萬端,感情十分復雜,既欽佩母性的堅毅勇敢,又慶幸自己能死里逃生。
打獵,真是一項用生命做賭注充滿血腥味的游戲,也是世界上最殘忍的游戲。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上山打過獵。
筆尖流水
親,看完這個故事,身心是否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原來動物也會有這種與人類完全一樣的母子人倫之情。在這紛繁蕪雜的世界上,又有哪種感情,比得上這種為了孩子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而不要求回報的母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