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燎宇
我很樂意談論德國的文學期刊。這是一個有趣的話題。
歷史不足三百年的德國文學期刊創(chuàng)造了一部輝煌的、精彩紛呈的歷史。德國的文學期刊,不僅常常志向高遠,充滿民族情懷,以民族的興盛為己任,而且常常刀光劍影,硝煙彌漫,因為這里是文學批評的戰(zhàn)場和陣地。如是觀之,一部德國文學期刊的歷史,也是一部德國文化史、德國文學史,更是一部德國文學批評史。
德國文學期刊的話題也令人生畏。德國的文學刊物浩如煙海,不可勝數(shù)。有一位學者的斷代統(tǒng)計也許能夠說明問題:1815年至1850年,德國有2200多種文學刊物;1880年至1945年,有3341種,1945年至1970年間有1331種。如此洋洋大觀,不免使人望洋興嘆。
囿于一孔之見,本文將按編年史的順序,以文學流派為參照,對德國的文學期刊和文學批評進行掛一漏萬的介紹。指導本文的,是一種英雄史觀。筆者相信,德國文學期刊的歷史,就是一部英雄創(chuàng)造的歷史。
我們先對德國的歷史和民族風貌進行一個簡要的描述。
德意志民族的歷史并不悠久,而且一目了然。從古至今,它總共也就經(jīng)歷了六個朝代。這分別是:德意志民族神圣羅馬帝國,亦稱德意志第一帝國(962-1806),德意志邦聯(lián)(1815-1866),德意志第二帝國(1871-1919),魏瑪共和國(1919-1933),德意志第三帝國(1933-1945年),然后是如今的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1949-1989年,為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東德)和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西德)并存期,東德在1990年并入西德,兩德由此實現(xiàn)統(tǒng)一。如是觀之,德國的歷史仿佛是由三個帝國和三個過渡時期構(gòu)成。未來是否還有德意志第四帝國?回眸歷史,人們不免浮想聯(lián)翩。
德意志民族是一個莽撞的、多次給世界帶來震蕩的民族。16世紀初,馬丁·路德發(fā)起宗教改革運動,導致西歐的基督教世界一分為二,形成了新教徒和天主教徒的二元對立。這一對立在17世紀引發(fā)了蔓延整個歐洲的三十年戰(zhàn)爭(1618-1648)。19世紀后半葉,異軍突起的普魯士先后通過戰(zhàn)爭打敗丹麥、奧地利、法國,隨即建立德意志第二帝國。進)k20世紀后,德國兩次發(fā)動世界大戰(zhàn),并由此經(jīng)歷了兩次戰(zhàn)敗和兩次崛起。德國史學界一直有人把三十年戰(zhàn)爭視為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如果采納這一觀點,德國就是三次世界大戰(zhàn)的策源地。
德意志民炭也是一個富有文化創(chuàng)造力的民族。
他們有“詩哲民族”的美稱。從康德到黑格爾、費希特、謝林,從叔本華、馬克思到尼采到海德格爾再到法蘭克福學派,全是一座座令人敬畏的哲學高峰;德語文學的天空,同樣群星璀璨:從萊辛到歌德、席勒再到荷爾德林、克萊斯特以及浪漫派,從海涅、畢希納到馮塔納、豪普特曼再到現(xiàn)代經(jīng)典,如里爾克、斯特凡·格奧爾格、霍夫曼斯塔爾,如德布林、穆齊爾、黑塞、卡夫卡、曼氏兄弟,還有布萊希特,德意志民族貢獻了無數(shù)偉大的文學家。
他們是當之無愧的音樂民族,從巴赫、亨德爾到莫扎特、海頓、貝多芬,從舒曼、舒伯特到瓦格納、勃拉姆斯、布魯克納、馬勒,從理查·施特勞斯到卡爾·奧爾夫,全是一個個響亮的名字。
他們在造型藝術(shù)領(lǐng)域也建樹多多,從北方文藝復興(丟勒和克拉納赫)到表現(xiàn)主義(如奧古斯特·馬克、弗朗茨·馬爾克、康定斯基、科科什卡)再到當代的新表現(xiàn)主義大師(如基弗、伊門多夫、呂佩爾茨、巴塞利茨),德國美術(shù)貢獻了諸多享譽世界的杰作。
最后,德國還是學術(shù)大國、科技大國,在自然科學領(lǐng)域同樣群星閃爍。譬如,在諾貝爾科學獎的一百一十七年歷史中,全球共有三百五十一位自然科學家獲獎,其中七十三位來自德國,占獲獎總?cè)藬?shù)的五分之一。
需要補充的是,這里所說的德意志,是包括奧地利在內(nèi)的大德意志。德意志第一帝國是大德意志,德意志邦聯(lián)里面照樣有奧地利,德意志第二帝國是排除了奧地利的小德意志,一戰(zhàn)期間德、奧并肩作戰(zhàn),德意志第三帝國又是大德意志,第三帝國的元首希特勒就來自奧地利。如果說德、奧在政治上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態(tài)勢,它們在文化上則是始終親如一家。
德意志民族還是一個晚熟的、“遲到的民族”(這一說法源自德國哲學家和人類學家赫爾穆特·普萊斯納的同名著作)。德國人的歷史始于神圣羅馬帝國。這個千秋帝國原本雄心勃勃、氣勢如虹,因為它想繼承古羅馬帝國的遺產(chǎn),統(tǒng)一基督教世界。事實證明,這個神圣羅馬帝國是一個大而無當、甚至徒有其名的帝國。帝國境內(nèi)小邦林立,爾虞我詐,帝國的組織松散,連一個首都也沒有。帝國皇帝既無實權(quán),也無尊嚴,一面受到羅馬教皇的制約和打壓,一面必須時刻應付諸侯及各種地方勢力的陰謀和不從。及至近代,神圣羅馬帝國已是徹底地積貧積弱,被環(huán)伺四周的歐洲列強玩弄于股掌之間。三十年戰(zhàn)爭期間,德意志大地成為列強爭霸的主戰(zhàn)場。這場慘烈的戰(zhàn)爭,使德意志地區(qū)的人口損失三分之一(男性人口損失二分之一)。盡管普魯士和奧地利這兩個德意志邦國在三十年戰(zhàn)爭之后也躋身歐洲列強,神圣羅馬帝國在整體上卻是滿目瘡痍,元氣大傷。對此,哲學家萊布尼茨在1690年總結(jié)說:“德國是列強彼此拋來拋去的皮球……是列強爭奪歐洲霸權(quán)的戰(zhàn)場?!?/p>
當萊布尼茨為德國的命運扼腕嘆息的時候,西面的英國和法國兩國卻在大步走向現(xiàn)代,并建立起各自的民族國家,從而國力大增、空前繁榮。在英國,資產(chǎn)階級完成了光榮革命,確立了議會君主制,以法治取代人治,為社會經(jīng)濟的穩(wěn)步發(fā)展和工業(yè)革命的到來奠定了基礎。與此同時,文化領(lǐng)域也出現(xiàn)欣欣向榮的局面。哲學領(lǐng)域出現(xiàn)了霍布斯、洛克等大家,文學領(lǐng)域先有莎士比亞,后有彌爾頓、德萊頓、班揚等偉大的詩人。在法國,路易十四實現(xiàn)了絕對王權(quán),一面開拓疆土,一面促進科技和文藝,興建凡爾賽官,建立法蘭西學院制度。法國不僅有了“現(xiàn)代哲學之父”笛卡爾,而且涌現(xiàn)出一批大放異彩的天才詩人,如高乃依、拉辛、莫里哀、拉封丹等等。當時的法國,既是西歐的頭號軍事強國,也是最有文化號召力的國家。
反觀神圣羅馬帝國,其文化業(yè)績也乏善可陳,只能效仿西邊的鄰國。星羅棋布的德意志邦國可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每個君主都為自己興建一座王宮。但幾乎所有的王宮都是凡爾賽官的翻版。王公貴族中間還時興說法語。被19世紀的德國人視為國父的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二世一生只說法語,因為他羞于說德語。他在波茨坦的無憂官是用法語Sanssouci命名的,他弟弟修建的美景官(現(xiàn)今為德國聯(lián)邦總統(tǒng)官?。┩瑯佑梅ㄕZBellevue命名;他用法語寫作,還撰寫過一篇關(guān)于讓他嗤之以鼻的德國文學的論文,標題卻是法語:De la litterature allemande;他和伏爾泰等哲學家促膝談心的時候自然使用法語。德語在文化和學術(shù)界同樣沒有地位。歌劇是用意大利語唱的,18世紀后半葉才有了用德文撰寫腳本的歌劇,如維蘭德的《阿爾采斯特》(1773),如莫扎特的《后宮誘逃》(1782);哲學說的不是德語:截至18世紀初,萊布尼茨是一枝獨秀的哲學家,但是萊布尼茨的著作并非用德語,而是用拉丁語撰寫而成。哲學說德語,要歸功于萊布尼茨的學生克里斯蒂安·沃爾夫。1706年,當沃爾夫走上哈勒大學的講壇之后,德國大學才開始用德語教授哲學。與哲學尚屬同門的神學、法學、醫(yī)學也是同樣的情況。在17世紀,面向這四大學科的核心學術(shù)期刊都采用法語或者拉丁語,一個叫Journal des scavans(學人季刊),一個叫ActaEruditorum(學人集刊)。更為糟糕的是,截至18世紀中葉,德語文學叫不出一個響亮的名字,見不著一個眾人仰慕的大師。
在這方面,法國照樣走在了前頭。如果把法國七星社詩人的《宣言》(1549)視為法語在文化領(lǐng)域登堂入室的標志,那么德語成為文化和教育的語言就比法語晚了一百五十年。
然而,德意志民族又是一個后來者居上的民族。18世紀中后期,德意志民族實現(xiàn)了文化崛起,其標志就是康德、歌德等文化巨匠的出現(xiàn)。崛起之后的德國,還顯出超越西部鄰居的勢頭。法國的斯達爾夫人在會見歌德和群星閃爍的德國浪漫派文人之后,毫不猶豫地給了德國人“詩哲民族”的稱號。英國哲學家羅素在回顧這段歷史的時候總結(jié)說:“德國人的智識優(yōu)勢始于康德”。19世紀中后期,德意志民族實現(xiàn)了軍事崛起,其顯要標志就是1871年的普法戰(zhàn)爭和在凡爾賽宮宣告成立的德意志第二帝國。由此,正如—位英國的歷史學家所說,德國人“從國際體系中的客體變?yōu)榱酥黧w,德國成為歐洲一霸、世界一霸?!?/p>
和英、法相比,德國的文化崛起晚了一百年,德國的軍事崛起晚了二百年。
講述德國的大歷史,是為了講述德國文學和德國文學報刊的小歷史。德國的文學報刊的興起與發(fā)展,與德國人的“遲到”背景和“遲到”意識密切相關(guān)。因此,有關(guān)德國的文學報刊的故事,我們就從18世紀初、從德意志民族文化崛起的前夜說起。
文學報刊的興起,以文學閱讀的繁榮為前提;文學閱讀的繁榮,則以圖書市場的存在為前提,而圖書市場的出現(xiàn),則有賴于印刷術(shù)的發(fā)明和閱讀人群的存在。早在15世紀中,德國人古登堡就發(fā)明了活字印刷術(shù),并由此帶來一場媒介革命。他的發(fā)明,不僅用作《圣經(jīng)》的印刷,給世人帶來一百八十本珍貴的《四十二行圣經(jīng)》,而且為日后的宗教改革的成功奠定了基礎。因為,沒有他發(fā)明的印刷術(shù),路德的思想難以得到如此迅速的傳播,并發(fā)揮廣泛的社會影響。然而,古登堡的發(fā)明并未讓神圣羅馬帝國變成閱讀大國。由于三十年戰(zhàn)爭等因素,直到18世紀初,德意志地區(qū)整體上依然是積貧積弱的狀態(tài),居民的識字率不高。1700年前后,德意志地區(qū)的閱讀人口也就是十萬人左右。
德國文學期刊的雛形是18世紀初涌現(xiàn)的各種學術(shù)和道德周刊。這類期刊都以英、法兩國為榜樣。英國的榜樣來自愛迪生和斯蒂爾創(chuàng)辦的《閑談者》《旁觀者》等道德期刊。這些刊物的宗旨多半是勸善戒惡,宣傳理性主義。其內(nèi)容涉獵廣泛,其中也包括文學問題。德國的道德周刊同樣堅持文以載道的原則,大量刊載勸誡文字,致力于消除迷信。迂腐的教師、傲慢的貴族、脫離生活的學者是常見的諷刺和批判對象。與此同時,多數(shù)刊物走親民路線,鼓勵讀者通過來信表達看法(偶爾也虛構(gòu)讀者來信)。由此,這類刊物如雨后春筍,從1700至1800年,德語的道德期刊多達五百多種。在道德期刊的發(fā)源地英國,同時期也只有二百多種。
法國的榜樣主要來自法國作家和啟蒙哲學家皮埃爾·貝爾主編的《學術(shù)共和國消息報》(1684-1687)。該刊內(nèi)容廣泛,涉及哲學、文學及學術(shù)研究。發(fā)行區(qū)域覆蓋整個歐洲,面向會法語的有教養(yǎng)階層,所以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作家、文學理論家、萊比錫大學邏輯和形而上學教授約翰·克里斯托夫·戈特舍德,是18世紀上半葉的德語文壇的核心人物。戈特舍德大力傳播法國啟蒙哲學和法國古典主義戲劇理論,把培養(yǎng)“善心”和“品位”視為己任,也試圖借用古典主義詩學來規(guī)范混亂不堪的德國戲劇舞臺。為此,他一面撰寫理論著作,如《為德國人寫的批判詩學試論》《創(chuàng)立德語的語言藝術(shù)》等,一面創(chuàng)辦雜志。他自己創(chuàng)辦了五本雜志,如《愛說閑話的理性的女人》(1725-1726)和《老實人》(1727-1729)。他還協(xié)助他人創(chuàng)辦多本雜志,如他的學生施瓦伯出版的《理智和機智的娛樂》(1741-1745)。在18世紀上半期,他是無可爭議的文壇權(quán)威和立法者,但也是眾矢之的。他把法國古典主義戲劇奉為圭臬的做法引起諸多的不滿。瑞士知名學者博德默和布萊丁格率先發(fā)難。他們與戈特舍德的激烈論戰(zhàn)成為1730至1745年間德國文壇最為熱鬧的事情。他們在批評戈特舍德忽視本國傳統(tǒng)的同時,指責他對英國文學視而不見。德國新一代文學家的榜樣,不是法國的古典主義戲劇家,而是莎士比亞和彌爾頓??寺宀肥┩锌说摹毒仁乐鳌繁环Q為“德國的第一部純文學作品”,而這部作品的靈感就來自彌爾頓的《失樂園》。與戈特合德針鋒相對的雜志《不來梅新論》(1744-1759)則示威性地發(fā)表了《救世主》的前三章,引起巨大反響。萊辛嘲笑法國作家少有或者缺乏“讓索??死账钩蔀樗鞲?死账?、讓歐里庇德斯成為歐里庇德斯、讓莎士比亞成為莎士比亞的素質(zhì)”,歌德則稱贊莎士比亞是“說不盡的莎士比亞”。
戈特舍德是德國早期啟蒙文學的代表。德國啟蒙文學的盛期,則始于18世紀中葉。其代表人物是萊辛。他致力于宣傳理性、平等、寬容,他的劇本《智者納旦》和貝多芬的《歡樂頌》一樣,成為愛的福音。如今,每逢出現(xiàn)排外事件或者文明沖突,德國的劇院都會上演這部呼吁三大一神教和平相處的戲劇。但是,作為批評家和雜志撰稿人的萊辛,則是不講寬容,不留情面。1759年,恰好三十而立的萊辛成為評論周刊《新文學通訊》(1759-1765)的主筆。這本被稱為“1730-1770年間最重要的評論刊物”,是應萊辛倡議、并由出版商和批評家尼科萊出資創(chuàng)辦的。其核心撰稿人,除了萊辛和尼科萊,還有哲學家摩西·門德爾松。在萊辛的主導下,《新文學通訊》一改傳統(tǒng)雜志溫和穩(wěn)健的學院派風格,變?yōu)殒倚εR的新風,令許多人都難以適應。有人抱怨《新文學通訊》“嘲笑美德、純潔和嚴肅認真”,還有人直接向腓特烈二世告狀,說該刊“以一種在學術(shù)王國聞所未聞的無恥和放肆對德高望重的學者進行攻擊”。另一方面,欣賞者也大有人在。赫爾德把萊辛譽為“德國的第一位藝術(shù)判官”,文學評論家和浪漫派經(jīng)濟學家亞當·米勒則稱他為德國的“批評之父”。
1765年,尼科萊創(chuàng)辦季刊《德意志萬有文庫》(1765-1805),專門評論1864年以來的文學。滿懷啟蒙激情的尼科萊在發(fā)刊詞中寫道:“本刊獻給所有最新的文學的愛好者。他們分散在德國的許多城市,包括那些連一個書店也沒有的小城市。所以,如果獲得有關(guān)新書和新書的價值的可靠信息,他們將受益匪淺?!边@個“最宏大、最雄心勃勃的文學評論項目”,先后聚集了一百五十位作者(其中最有名的是赫爾德),一共評論了八萬本書。由此,該刊基本兌現(xiàn)了普及文化、縮小城鄉(xiāng)差別的承諾。
萊辛和尼科萊是德國最早出現(xiàn)的文壇雙雄。他們不僅給德國文壇帶來活力和新風,而且把德國文學引入“戰(zhàn)國時代”。這與其說是兩位啟蒙思想家的好戰(zhàn)個性所致,不如說時代使然。因為在18世紀后半葉,德國文壇出現(xiàn)幾大文學思潮——啟蒙文學、狂飆突進、魏瑪古典、浪漫主義——交叉乃至并存的奇觀。有人兼容并包,有的則是此一時彼一時。前者如維蘭德,他是屬于啟蒙又屬于古典,后者如歌德、席勒、赫爾德,他們是先狂飆后古典。在此情況下,思想沖突、代際沖突在所難免。高舉啟蒙思想大旗的長老型批評家尼科萊更是四面樹敵。他對狂飆派和浪漫派尤其看不順眼。他寫過戲仿之作《少年維特的快樂》,以抵消《少年維特的煩惱》造成的惡劣社會影響;他對浪漫文學也大加嘲笑,所以他生前死后都受到尖刻的評論。歌德撰寫詩歌《尼科萊在維特墓前》來諷刺他,費希特罵他只會“散發(fā)臭氣,噴灑毒液”,讓·保羅說他沒有藝術(shù)細胞,只會“拿夜鶯做紅燒,讓月桂樹的枝椏塞在壁爐里熊熊燃燒?!焙笫牢娜艘灿袑λа狼旋X的。19世紀著名的文學史家埃利希·施密特對尼科萊的介紹就一句話:“尼科萊生于1733年,死于1811年,活得太久了?!?/p>
維蘭德是德國啟蒙文學的又一代表人物。他創(chuàng)辦的文學雜志《德意志信使》(1773-1789)既刊載作品(他本人的作品幾乎全在這里首發(fā)),也刊載評論。這份影響甚大的刊物是效仿法國的《法蘭西信使》創(chuàng)辦的,但是充滿了本土關(guān)懷。他在發(fā)刊詞中寫道:“我們沒有一個群英薈萃、為審美趣味立法的首都。我們沒有固定的民族劇院;我們最優(yōu)秀的演員和最優(yōu)秀的作家、詩人、藝術(shù)家一樣,分散在帝國的各個角落,大部分人沒有機會與同人進行密切的接觸,并交換觀點、看法和構(gòu)思。這樣的交流本來有助于其作品的完善?!睋Q言之,《德意志信使》將有助于克服沒有國都的國情給德國的文學藝術(shù)的發(fā)展帶來的弊端。有意思的是,《德意志信使》恰好在魏瑪出版,歌德、席勒和赫爾德這三位重量級人物也恰好成為其撰稿人。三十年后,魏瑪果真變成了德意志第一帝國的文化帝都,發(fā)揮起如同巴黎的職能。維蘭德本人也和歌德、席勒、赫爾德一起成為魏瑪古典文學的四大巨星,共同創(chuàng)立了德國文學的第一個巔峰。
狂飆突進是一場反權(quán)威、反規(guī)則、反傳統(tǒng)的文學思潮。其主角是一群充滿叛逆精神的文學青年。1770年秋,歌德與赫爾德在斯特拉斯堡進行歷史性會晤,狂飆運動由此拉開序幕??耧j運動的干將們所舉辦的雜志也帶有幾分“狂飆”特征。博物學家梅爾克主編的《法蘭克福學者報》(1770-1790)的主筆幾乎全是狂飆作家。在第一年發(fā)表的三百九十六篇文章中,歌德一人就寫了六十篇,另外三十篇也有他的功勞。該報常常攻擊萊辛、維蘭德、雅可比、克洛卜施托克等老一代作家,有時也冒犯教會和正統(tǒng)思想。1772年,該報在刊發(fā)一篇宣稱“伏爾泰、休謨、盧梭等著名的懷疑論者對道德和宗教的損害要小于有篤定信仰的帕斯卡爾”的文章之后,遭到當局查封。該報主編梅爾克后來因為抑郁而自殺。不過,梅爾克的歷史功績還是得到后世的肯定。如今的德意志文學和語言科學院就設立了“約翰·海因里希·梅爾克獎”。
舒巴特1774年創(chuàng)辦的《德意志紀事報》是又一份載入史冊的“狂飆”雜志。舒巴特是一個傳奇人物。一方面,他是罕見的全才。他既是作曲家和管風琴家,又是學者、詩人。席勒劇本《強盜》的素材就來自他的論文《人類心靈史》,而舒伯特不朽的《鱒魚》五重奏就是以他的詩歌譜的曲。另一方面,他是無畏的斗士,敢于批判教會和權(quán)貴。他在《德意志紀事報》撰寫了大量抨擊耶穌會的文章。很快遭到奧格斯堡當局的查封,他本人也被驅(qū)逐出境。隨后他移師烏爾姆,繼續(xù)出版《德意志紀事報》。1777年,他因為抨擊符騰堡公爵卡爾·歐根向英國出賣雇傭軍并嘲笑其情婦而被拘押,被公爵關(guān)進要塞監(jiān)獄。在各方的聲援下,他十年后獲釋。出獄后,他把刊名改為《祖國紀事報》。他在1791年去世,死因卻成為懸念。有關(guān)于他被偷偷活埋的傳說。這一傳說不僅給荷爾德林等同時代的作家造成極大的震撼,而且化為后世作家的一則文化記憶。海勒·米勒在1995年的劇本中還寫道:“舒巴特死后,德國作家普遍害怕遭到活埋?!?/p>
狂飆詩人約翰·格奧爾格·雅可比還創(chuàng)辦了一份不同尋常的刊物:婦女文學文化季刊《伊利斯》(1774-1776)。這份得名于希臘神話中的彩虹女神的刊物一開始受到許多作家同行的蔑視和抵制,但后來逐漸得到普遍認可。包括歌德在內(nèi)的許多作家都為其撰稿,女性作家更是當仁不讓,其中包括德國的第一個經(jīng)濟獨立的職業(yè)女詩人索菲·封·拉羅什?!兑晾埂纷罱K成為一份在婦女世界具有很大影響力的雜志。
詩人雅可比也是一個傳奇人物。無論為人為文,他都非常成功。一方面,他雖是出生在杜塞爾多夫的新教徒,卻在篤信天主教的弗萊堡地區(qū)做上了大學教授,并成為弗萊堡大學的第一位新教徒校長。隨后,他還娶了比他小二十五歲的天主教女仆瑪麗亞為妻。有人說,他的成功與他通過刊物贏得的大量貴族女粉絲的支持有關(guān)。另一方面,雅可比的詩歌受到音樂家們的普遍青睞。海頓、莫扎特、舒曼、舒伯特等音樂家都喜歡拿他的詩歌來譜曲。也正因如此,18世紀末的時候他是最最有名的幾個德國詩人之一。
1795年,由席勒主編、出版商科塔出資興辦的月刊《季節(jié)女神》正式出版。這是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事件。這不僅是歌德和席勒十年合作的開端,不僅標志著德國文學的第一個高峰——魏瑪古典文學——的到來。更為重要的是,這份期刊本身就是魏瑪精神的完整體現(xiàn)。
首先,該刊的主筆都是生活在魏瑪?shù)貐^(qū)的文化巨匠。除了歌德、席勒,還有赫爾德、荷爾德林、福斯、大施萊格爾,以及哲學家費希特、教育學改革家洪堡、歷史學家卡爾·封·沃爾特曼,等等。他們既寫評論,又發(fā)表自己的作品?!都竟?jié)女神》刊發(fā)了歌德和席勒的多種重要作品,如歌德的《童話》和《文學上的平民主義》,如席勒的《審美教育書簡》。其次,《季節(jié)女神》的刊名來自希臘神話。這一方面表達了希臘在創(chuàng)刊者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另一方面則顯示出捍衛(wèi)文化的意愿。因為季節(jié)女神是奧林匹斯天庭的門神,她們通過操控云霧履行自己的職責:關(guān)門是烏云壓頂,開門則是云消霧散。魏瑪?shù)募竟?jié)女神守護著一個精神王國。再者,《季節(jié)女神》旗幟鮮明地聚焦藝術(shù)和學術(shù),與社會保持距離,避談政治和宗教話題。其良苦用心,在于避免紛爭、保持和諧。而該刊的宗旨就是要把整個的文化階層團結(jié)在自己的周圍。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席勒創(chuàng)辦《季節(jié)女神》,不無“救國”或從民族英雄到個人英雄·國際期刊論壇者“曲線救國”的意識,因為他懷有文化立國的宏大志愿。他和創(chuàng)辦《德意志信使報》的維蘭德面對一個共同的問題,那就是:法國人有巴黎,英國人有倫敦,其文化發(fā)展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德意志大地卻是四分五裂、群龍無首,怎么辦?很簡單,文化立國。這是席勒、歌德、維蘭德的共同想法。因為:有了達到雅典和伯利恒高度的文化,倫敦和巴黎就不在話下,德意志民族就不需要倫敦,不需要巴黎,甚至不需要國家。而且,這是近在眼前的目標。維蘭德說,魏瑪是伯利恒;歌德也說,魏瑪是伯利恒。歌德還說,小國林立的德國,就像遍布城邦的希臘;德國恰恰因此而偉大。席勒的豪言更是擲地有聲:德意志帝國灰飛煙滅,德意志精神永世長存。我們創(chuàng)辦的《季節(jié)女神》,就是文化民族的棲息地,就是文化民族的活動空間。通俗地講,文化民族的意思就是:有了魏瑪,倫敦、巴黎不在話下;有了文化,我們什么都不怕。毫無疑問,這是一種精神勝利法,而精神勝利法就是理想主義或者唯心主義——德語里這兩種說法是一個詞:Idealismus——的核心。它是魏瑪古典文學為德國文化留下的永久遺產(chǎn)。20世紀七八十年代,當聯(lián)邦德國的知識界圍繞德國應該實現(xiàn)文化統(tǒng)一還是政治統(tǒng)一的問題展開爭論的時候,文化民族論還占據(jù)上風。盡管后來的兩德統(tǒng)一使該論點不攻自破,但魏瑪古典文學對后世知識分子的影響力由此可窺見一斑。
《季節(jié)女神》于1797年??S捎谄錁O大的榜樣力量,后世多次出現(xiàn)同名刊物。現(xiàn)存的《季節(jié)女神》是一份“文學、藝術(shù)和批評季刊”,由德國作家?guī)鞝柼亍つS茨于漢諾威創(chuàng)辦。該刊受到下薩克森州府和漢諾威市府的資助,并多次受到表彰,其中包括阿爾弗雷德·凱爾批評獎。
《神殿前門》(也音譯為:《普羅庇累恩》)是歌德在1798年與畫家、藝術(shù)史家海因里?!み~耶合辦的一份有關(guān)造型藝術(shù)刊物。該刊的宗旨,在于為藝術(shù)家提供理論指導,并提高公眾尤其是藝術(shù)贊助者的藝術(shù)趣味。刊物的主筆是歌德本人和邁耶。歌德借此系統(tǒng)地闡發(fā)了自己的文藝思想。此外,歌德還常常借古喻今,一面褒揚古典主義藝術(shù),一面貶抑正在蓬勃興起的浪漫主義藝術(shù)。但最終成效有限。該刊也因訂戶日益減少而被迫在兩年之后???/p>
德國的浪漫文學思潮幾乎與魏瑪古典文學同時興起,只不過浪漫派都是青年人,古典派都已步入中老年。早期浪漫派還跟魏瑪古典文學大師共處一隅,因為他們常常在席勒的常住地耶拿聚集,而耶拿和魏瑪之間只有二十公里的距離。所以,早期浪漫派也叫耶拿浪漫派。1798年,施萊格爾兄弟創(chuàng)辦《雅典娜神廟》。這是浪漫派興起的標志性事件。這份在柏林印刷和出版的刊物也成為浪漫派的機關(guān)刊物,其撰稿人幾乎全是浪漫派的核心作家,其中包括諾瓦利斯、蒂克、大小施萊格爾夫婦,還有哲學家謝林和神學家施萊爾馬赫?!堆诺淠壬駨R》雖然一共只出了六期,1800年就已???。但是它刊發(fā)了早期浪漫派的一些重要作品,如弗·施萊格爾的《斷片》和諾瓦利斯的《夜頌》。它對早期浪漫派的陣地意義也不容低估。
小施萊格爾是作家、哲學家,同時也是批評家。他不僅寫了多篇堪稱典范的長篇文學評論,而且對文學批評做了諸多元思考,留下許多發(fā)人深省的語錄。他說過,批評家的職責就是“殺死文學中的行尸走肉”;他還說過:“評判詩歌,還有誰比詩人更不合適?”他還有一句名言:“詩只能接受詩的評判。一個藝術(shù)判斷,如果它本身不是一件藝術(shù)品,它在藝術(shù)王國就無法享受公民權(quán)利?!边@條鼓勵批評藝術(shù)化的語錄尤其影響深遠。因為,從批評的藝術(shù)化到批評的自主化,只有一步之遙。批評家一旦跨越這一步,就不再以翻譯和闡釋為己任,不再以伯樂相馬為己任,批評活動隨之變?yōu)殪偶己妥晕冶硌?,最終還能搶奪作家的風頭。這是一個奇跡,德國文學史上后來的確降臨了這樣的奇跡。
1795至1805年,是歌德和席勒在魏瑪攜手打造德意志文化輝煌的十年,也是古典派和浪漫派共同塑造德意志詩哲民族形象的十年。當歐洲大陸因為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戰(zhàn)爭而陷入動蕩和不安的時候,德國的文人卻在若無其事地追求藝術(shù)和浪漫,政治現(xiàn)實仿佛遠在天邊。出現(xiàn)這一奇觀,不是因為他們的心態(tài)超好,而是因為普魯士和法國簽署的《巴塞爾特別和約》換來了風和日麗的十年??墒呛镁安婚L。1806年,法軍長驅(qū)直入德意志地區(qū),普魯士被迫簽署喪權(quán)辱國的《提爾西斯和約》,早已名存實亡的德意志民族神圣羅馬帝國由此正式宣告壽終正寢。相當一批知識精英受到震動,紛紛加入針對法國的筆桿子戰(zhàn)爭。其中,哲學家費希特和戲劇家克萊斯特最為活躍。前者發(fā)表了《告德意志民族書》,后者不僅創(chuàng)作了宣揚古代日耳曼部落抗擊羅馬軍隊的《赫爾曼戰(zhàn)役》(1808),而且計劃出版一份題為《日耳曼尼亞》的政治周刊(該刊得名于塔西佗的同名著作,后者被當代學者稱為“一本最危險的書”)。盡管該計劃因為政治形勢的變化而胎死腹中,但他已經(jīng)為這份尚未誕生的刊物寫了幾篇闡述民族性和德意志傳統(tǒng)的重磅文字,其中包括《德國人的教義問答》(1809)和發(fā)刊詞(1809)。
1815年之后,德國文學出現(xiàn)全新一代作家。他們和不問政治的魏瑪古典文學分道揚鑣,他們不再言必稱希臘,而是專注當下的社會現(xiàn)實。伯爾訥說過:“理論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實踐的時代已經(jīng)到來。我不想再寫作,我想戰(zhàn)斗”,所以他聲稱“把筆桿子削尖,以便可以當利劍使用?!彼彤敃r許許多多的青年作家一樣,對歌德充滿厭惡。他有一句名言:“自從有了感情,我就恨歌德;自從有了理智,我就知道自己為什么恨歌德?!币虼?,這是投身現(xiàn)實、投身革命的一代作家。他們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與政治密切相關(guān),連他們的文學史稱謂——“青年德意志”和“三月前文學”——也來自政治事件。前者來自德意志邦聯(lián)議會的決議,后者來自1848年3月的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青年德意志被視為1848年革命的思想先驅(qū)。
是現(xiàn)實把這些作家逼上了政治道路。1815年的維也納會議使他們看到,解放戰(zhàn)爭的勝利換來的是政治上的復辟和倒退,國家統(tǒng)一并實現(xiàn)民主的美好愿望似乎還遙遙無期;德意志邦聯(lián)1819年頒發(fā)的禁止言論和結(jié)社自由的《卡爾斯巴德決議》,則使他們悲憤滿腔,也激發(fā)了他們的斗志;1830年的巴黎七月革命則使他們看到了希望,也增添了勇氣。于是,他們把自己的筆桿子當匕首、當投槍。其結(jié)果,就是坐牢的坐牢,逃亡的逃亡。古茨科被判一年監(jiān)禁,畢希納逃亡瑞士,伯爾訥和海涅則流亡巴黎,客死他鄉(xiāng)。
作為一個高度政治化的文學流派,青年德意志深知報刊雜志的重要性,所以創(chuàng)辦了多份報刊,如蒙特的《文學上的黃道帶》(1835),如勞伯的《闊人報》(1833),如古茨科的《紀實文學論壇》和《德國電訊報》(1838-1848)。不過,這一時期影響最大的文學刊物,是發(fā)行量為2500冊的《文化人晨報》(1807-1865)。而負責該報文學欄目的,不是別人,是青年德意志的死敵、文學批評家沃爾夫?qū)らT澤爾。
門澤爾在其學生時代也是一個熱血青年。他加入了被梅特涅視為眼中釘?shù)娜麓髮W生協(xié)會,而且跟多數(shù)協(xié)會成員一樣力爭“三好”(這一理想源自希臘人崇尚的Kalos kagathos即美善合一),所以他的體育,特別是體操成績跟他的希臘語和拉丁語成績一樣優(yōu)秀。他跟海涅做過朋友,也跟刺殺劇作家科澤布的激進分子桑德做過朋友。1820年,他還因政治上過于活躍而被迫逃亡瑞士。但他后來轉(zhuǎn)變了立場,趨向民族主義和宗教保守主義。于是,他敵視法國人和猶太人,因為前者侵犯了他的祖國,后者帶來了“紅色幽靈”和物質(zhì)主義。他也敵視歌德,因為歌德是一個冷漠的貴族,沒有愛國情懷,還反道德反宗教。
1825年,門澤爾接手《文化人晨報》文學欄目,1828年,他出版了兩卷本的德國文學史(他屬于最早一批文學史家);1831年,他進入符騰堡議會。由此,他成為一言九鼎的批評權(quán)威,人稱“斯圖加特的文學教皇”。他說過,批評就是“行使羅馬保民官權(quán)力”,就是“有計劃地對文學進行嚴格的宏觀掌控”。1835年,他昔日的學生和助手古茨科發(fā)表長篇小說《多疑女人瓦莉》。他對這部小說充滿厭惡,隨即撰寫了一篇聲色俱厲的批判文章,譴責該書“褻瀆宗教”“有傷風化”,并且聲稱:“只要我活在世上,就不能讓這從民族英雄到個人英雄·國際期刊論壇類無恥之尤玷污德國文學而不受懲罰?!惫黄淙?,當局立刻采取了措施。12月10日,德意志邦聯(lián)議會做出決議,禁止古茨科、溫巴爾格、海涅、勞伯、蒙特的作品出版,并把這五個原本互不相干的作家稱為“青年德意志”——一個文學流派便由此誕生。海涅怒不可遏,立刻撰寫《告密者》一文,門澤爾由此落下“告密者”的千古罵名。自認為道德、正派、愛國的門澤爾,最終卻充當了當局的政治打手。耐人尋味的是,1959年,格拉斯的長篇小說《鐵皮鼓》問世后,同樣遭到“褻瀆宗教”和“有傷風化”的指控。不來梅市政府還毅然決然地撤回了獨立評獎委員會已經(jīng)決定頒發(fā)給格拉斯的不來梅文學獎。
海涅和伯爾訥是青年德意志作家中的佼佼者,堪稱文學雙雄。而且他倆都是才華橫溢、鋒芒畢露的文學批評家,倆人的語言都有一刀致命的效果。海涅自稱是“普通的斷頭臺”,伯爾訥是“蒸汽斷頭臺”。作為批評家的伯爾訥早已名垂青史,今天的聯(lián)邦德國的一個重要的文學獎項就是路德維·希伯爾訥批評獎。但海涅亦非善類。他與詩人普拉滕的論戰(zhàn)就驚呆了世人:普拉滕聲稱,誰也不樂意做海涅的情人,因為誰也不樂意被他親吻,因為他是一個吃生蒜的猶太人(當時的猶太人有吃生蒜的習俗);海涅當即對這個反猶毒舌進行重炮還擊,所以他建議正在對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愤M行改編的普拉滕:把俄狄浦斯“弒父娶母”改為“弒母娶父”,因為你普拉滕是同性戀……對于中文讀者,海涅的名字可謂如雷貫耳。一段時間里,他幾乎是與歌德齊名的德國作家。但鮮為人知的是,他的犀利文筆在他死后也不斷引起爭議。譬如,在他的故鄉(xiāng)杜塞爾多夫,人們?yōu)槭欠駥⒍糯竺麨楹D髮W討論了整整二十年,1988年才塵埃落定。再如,位于雷根斯堡附近的德意志先賢祠即瓦爾哈拉神殿長期沒有海涅的位置,雖然這里祭祀著跨越兩千年的二百多名德意志偉人。直到2010年,巴伐利亞州議會才批準他的半身塑像人內(nèi)。
海涅和伯爾訥都是猶太人,而且是第一批從猶太隔都解放出來的猶太人。因此,作為文學批評家,他們的出現(xiàn)還具有劃時代意義。因為在他們之后,在德語文壇叱咤風云的批評家?guī)缀跞仟q太人,如魏瑪共和國的批評三杰凱爾、克勞斯、圖霍爾斯基,如阿多諾、霍克海姆、馬爾庫塞、本雅明等法蘭克福學派成員,如主宰聯(lián)邦德國文壇達半個世紀的賴希一拉尼茨基,等等。
魏瑪古典文學和浪漫派之后的19世紀德語文學,整體上看處于低谷。從青年德意志到詩意現(xiàn)實主義,德語文學乏善可陳。當西邊的英國和法國、東邊的俄羅斯涌現(xiàn)出一個又一個的文學大師,涌現(xiàn)出一部又一部享譽歐洲的鴻篇巨制時,德語作家似乎只能在德意志大地自娛自樂。因此,學界普遍認為,19世紀德國對歐洲或者世界文化的貢獻,不在于文學,而在于音樂和哲學。19世紀德國哲學的化身是叔本華和尼采,他們的著作風靡歐洲;19世紀德國音樂的化身是瓦格納。因為有瓦格納,法蘭克小鎮(zhèn)拜羅伊特成為享譽世界的藝術(shù)朝圣之地。每當拜羅伊特的節(jié)日劇院上演瓦格納歌?。ㄔ搫≡褐簧涎萃吒窦{的作品)的時候,從英國、法國、俄國趕來朝圣的各類藝術(shù)家絡繹不絕。
如果說德語文學在19世紀經(jīng)歷了幾十年低谷,其標志就是既無文學大師也無文學批評大師的出現(xiàn),那么,從19世紀末開始,情況就逐漸發(fā)生變化。隨著自然主義文學運動和世紀之交的各種現(xiàn)代流派的興起,德國文學迎來第二個發(fā)展高峰,涌現(xiàn)出一批享譽世界的文學大師,文學批評也進入繁榮期。
在形形色色的現(xiàn)代派文學刊物興起之前,有一份雜志特別值得關(guān)注。這就是1874年由作家兼記者羅登貝格創(chuàng)辦、由佩歇爾兄弟出版社發(fā)行的《德意志周報》。這是一份文學和學術(shù)刊物,對當時的文學、文化和政治都產(chǎn)生過較大的影響,被稱為“最成功的雜志之一”。尤其重要的是,它是詩意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發(fā)表陣地,馮塔納、施篤姆、保羅·海澤以及瑞士小說家凱勒和康拉德·斐迪南·邁耶都在這里首發(fā)其作品。中短篇小說家保羅·海澤還是1910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但今天的讀者很難看出他的作品如何體現(xiàn)諾獎水準。《德意志周報》的撰稿人中間也有一些重量級學者,如中世紀和羅曼語文學研究權(quán)威恩斯特·羅伯特·庫爾提烏斯。《德意志周報》的鼎盛期在德意志第二帝國,其生命卻延續(xù)到聯(lián)邦德國。1964年才停刊。
以批判姿態(tài)步入文學舞臺的自然主義作家非常重視其宣傳陣地,創(chuàng)辦了多種文學刊物,其中有三份刊物尤為重要:米夏埃爾·格奧爾格·康拉德在慕尼黑創(chuàng)辦的《社會》(1885-1901)是影響最大的自然主義文學刊物,它尤其對保羅·海澤所代表的詩意現(xiàn)實主義文學提出了尖銳批評,提倡直面社會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批評家哈爾特兄弟創(chuàng)辦的《批評交鋒》(1882-1884)幾乎全部由兄弟倆自行撰稿,他們向昔日的狂飆突進運動看齊,主張自然和真摯地表達情感,反對詩意現(xiàn)實主義的膚淺及其模仿傾向和娛樂傾向。
由批評家奧托·伯拉姆和出版商薩繆爾·費舍爾1890年在柏林創(chuàng)辦的《現(xiàn)代生活的自由舞臺》,是與慕尼黑派相對的柏林派自然主義作家的發(fā)表陣地。該刊1893年改名為《新德意志周報》,1904年更名為《新周報》。這份旨在為自然主義作家提供陣地的周刊,創(chuàng)刊不久便采取了開放的、海納百川的姿態(tài),刊發(fā)各類文學新作和書評,成為威廉帝國和魏瑪共和國最重要的文學論壇,同時也是德國歷史上最為成功的刊物。它不僅發(fā)表過穆齊爾、德布林、托馬斯·曼等現(xiàn)代德語文學大師的作品,不僅擁有一個包括批評霸主凱爾評論團隊,而且是出版界的一棵常青樹:時至今日,《新周報》依然在著名的費舍爾出版社發(fā)行。即便在歐洲范圍內(nèi),它也是最古老的文化雜志之一。
當自然主義文學蓬勃興起的時候,唯美派詩人斯特凡·格奧爾格針鋒相對地創(chuàng)辦了《藝術(shù)之頁》(1892-1919)雜志。被稱為審美原教旨主義創(chuàng)始人的格奧爾格,不僅堅持藝術(shù)至上或者說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而且蔑視大眾和社會,把曲高和寡化為辦刊原則。該刊通過會員制來限制讀者范圍,創(chuàng)刊號就在封面明確聲明:“本刊面向一個封閉的、限于會員邀請范圍的讀者群”。因此,創(chuàng)刊號的印數(shù)僅為二百份,開頭幾期也只能在柏林、維也納、巴黎的三家指定書店發(fā)售。這為數(shù)不多的讀者一一登記注冊,最后還形成了由世界各地的小眾讀者構(gòu)成的“《藝術(shù)之頁》讀者圈”。這個圈子也是“格奧爾格藝術(shù)圈”的搖籃。“格奧爾格藝術(shù)圈”是德國文學史的一個神話。在這個帶有宗教神秘色彩的小團體里,格奧爾格終日被一群絕對仰慕和愛戴他的英俊少年所簇擁,大師和門徒露面的時候也常常是古代桂冠詩人的打扮。
以反民族主義、反資產(chǎn)階級、反資本主義和工業(yè)化的激進姿態(tài)走上歷史舞臺的表現(xiàn)主義者,創(chuàng)辦了不少文若其人、影響甚大的期刊。瓦爾登創(chuàng)辦的《狂飆》(1910-1932)是最有影響的表現(xiàn)主義雜志。該刊群星閃爍,除了德布林、亨利?!ぢ?、馬克斯·布羅德、卡爾·克勞斯、埃爾莎·拉斯克-許勒等德奧知名作家,一些來自歐洲其他國家的重要作家也加入撰稿團隊,如阿納托爾·法朗士、克努特·哈姆森、塞爾瑪·拉格洛夫,等等。其刊名也被頻頻模仿和借用,如“狂飆劇院”(1918)、“狂飆畫廊”(1912)、“狂飆詩歌晚會”。科科什卡和康定斯基等大牌藝術(shù)家還在“狂飆藝術(shù)學?!保?916)授過課。
由普芬費爾特創(chuàng)辦的《行動》(1911-1932)是表現(xiàn)主義的又一重要刊物。該刊致力于傳播左派的理想,包括國際主義理想,并試圖影響有民族主義和機會主義嫌疑的德國社會民主黨。一戰(zhàn)爆發(fā)后,該刊持反戰(zhàn)、反軍國主義立場,有意發(fā)表描寫戰(zhàn)場恐怖的戰(zhàn)地書。
由施瓦巴赫創(chuàng)辦的《白頁》(1913-1920)則鮮明地體現(xiàn)了表現(xiàn)主義的青春特色。其創(chuàng)刊號就明確宣布自己是《新周報》的對立面:“正如《新周報》是老一代的喉舌,《白頁》應該表達年輕一代的心聲?!薄栋醉摗沸叛龊推街髁x,并努力促進民族和解。該刊在一戰(zhàn)期間還刊發(fā)過敵對國作者的文章。
世紀之交的德國,期刊如雨后春筍,報業(yè)更是欣欣向榮。有人對柏林的報業(yè)做過這樣的描述:“1900年,僅在柏林一地就有五十種報紙,總發(fā)行量為五十萬份,而且?guī)缀趺糠N報刊都有文學專欄。1913年,柏林報刊的總發(fā)行量增加到從民族英雄到個人英雄·國際期刊論壇一百萬份,二十年代末增加到二百五十萬份。早上有《福斯報》(發(fā)行量為75,000份)、《柏林晨郵報》(發(fā)行量為660,000份)、《柏林日報》(發(fā)行量為220,000份),中午有《柏林午間報》(發(fā)行量為155,000份);晚上有《8點鐘晚報》(發(fā)行量為91,000份)和《速度報》(發(fā)行量為112,000份)。此外,各類周報業(yè)也擁有眾多的讀者,如發(fā)行量為一百六十萬份的《柏林畫報》?!眻罂姆睒s,帶來了批評的繁榮,批評家的數(shù)量也達到令人咋舌的地步。1929年,當穆齊爾的劇本《空想家》在維也納的一個偏僻的劇場舉行首演的時候,居然有兩百多個批評家到場。這是批評的大眾化時代,也是批評的英雄化時代。從1900年到1933年,德、奧地區(qū)的批評家可謂群雄并起,而最有影響力的是三位猶太裔批評家。他們是:凱爾,克勞斯,圖霍爾斯基。
1867年生于布雷斯勞(今波蘭的弗洛茨瓦夫)的阿爾弗雷德·凱爾,是多種文學報刊的評論主筆,其中包括《潘神》《布雷斯勞報》《德意志周報》和《新周報》,以及1872至1939年間德國的第一大報《柏林日報》的文學欄目。凱爾主要寫戲劇評論,偶爾也評論詩歌和小說。他是一位天才的批評家,二十出頭就在《文學雜志》展露才華。他也是史上最狂妄的批評家。他不僅認為文學批評應該成為第四大文學體裁,不僅認為批評家應該和作家平起平坐,他甚至認為批評家技高一籌才正常,才合乎邏輯?!叭绻覀儾皇歉玫乃囆g(shù)家,藝術(shù)家憑什么尊重我們?”這是他的名言。他還說:“劇作家把一個想法變成一個劇本。作家把它變成一篇文章。我把它變成一句話”。毫無疑問,在凱爾身上,文學批評的藝術(shù)化可謂登峰造極。他對自己的寫作目的也直言不諱:“寫評論是為了什么?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公眾,不是為了評論對象。”他還深信他的評論比他所評論的作品更加不朽。
凱爾的文筆華麗、俏皮而又一針見血。他令作家和戲劇家們感到畏懼,但很受公眾喜歡,是路人皆知的“摩西旗下的文學教皇”。這里說的摩西,是指出版商魯?shù)婪颉つξ?,《柏林日報》的?chuàng)辦人。凱爾的巨大聲望止于1933年。納粹上臺后,他的書被列入納粹公布的第一批焚書書單,他也屬于第一批被褫奪德國國籍的猶太人。隨后他流亡英國。
晚年的凱爾,常常拿自己的高壽來炫耀或者調(diào)侃。他的一句名言就是:“人終將一死,但死法未知,也許我死于中風?!?948年,他在漢堡的一家劇院看演出時果真中風。為了擺脫中風帶來的巨大痛苦,他果斷地服用大劑量的安眠藥,由此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1977年,德國書業(yè)交易協(xié)會設立阿爾弗雷德·凱爾獎。凱爾的名字可謂永垂不朽。但他依然是爭議人物。當代著名劇作家羅爾夫-霍赫胡特就憤然日:“他在活著和死去的作家身上寄生了整整六十年!”
1874年生于奧匈帝國波希米亞地區(qū)的卡爾·克勞斯,其畢生事業(yè)與《火炬》雜志(1899-1936)緊密相連。這是一份堪稱孤本的雜志。該雜志由克勞斯本人創(chuàng)辦,發(fā)行量為三萬冊,一共出了九百二十二期。除了頭兩年,他自己是雜志的唯一撰稿人。他在《火炬》雜志一方面發(fā)表自己的作品,主要是他的五幕悲劇《人類的末日》,這部鴻篇巨制和《火炬》雜志就算他畢生之作。另一方面,《火炬》雜志是他針砭時弊的陣地。他所看見的一大時弊,就是語言的墮落。所以,他反對套話,反對一切的假大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時,當?shù)聡襟w吹噓德軍的行軍囊里可以沒有剃須刀、但不能沒有《圣經(jīng)》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時候,他用一個小小的問題就戳破了這語言的泡沫:《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共才印刷了多少本?納粹上臺后,他在劇本中大談一個“詩哲民族”如何變成了“夭折民族”。茨威格稱他為“毒舌大師”,他也因此樹敵無數(shù),包括弗洛伊德、施尼茨勒,還有他的同行冤家凱爾。凱爾對這位孤膽英雄也有一個絕妙的評論:“卡爾·克勞斯的背后沒有一個宗教或者一個體系或者一個黨派做后盾,卡爾·克勞斯的后盾總是卡爾·克勞斯,也只有卡爾·克勞斯。他是一個封閉的體系,是一個單人教會,他一人身兼上帝、教皇和追隨這一信仰的福音派教士和組織?!瘪R克斯·布羅德則認為,克勞斯的成功秘訣就是“澎湃的激情加無聊的文字游戲”,奧地利小說家安東·庫則罵他是“查拉圖斯特拉的猴子”。
不過,克勞斯也是一個粉絲無數(shù)的語言天才、語言明星。猶太裔英國德語作家、1981年的諾獎得主埃利亞斯·卡內(nèi)蒂在其自傳《耳中火炬》回憶了昔日在維也納聽克勞斯朗讀的場面。他寫道:“聽過他朗讀的,不再想進劇院。和他相比,劇院索然無味。他一個人就是一出完整的戲,但卻更好看。這個世界奇跡,這個怪物,這個天才,他有一個平淡無奇的姓名:卡爾·克勞斯”??▋?nèi)蒂本人也是克勞斯的粉絲。他的自傳取名《耳中火炬》就是為了向克勞斯的不朽雜志致敬。在因斯布魯克出版的表現(xiàn)主義雜志《布倫納》(1910-1954)同樣通過刊名向克勞斯表示敬意。布倫納(Brenner)既指意、奧交界布倫納山口,也有高舉火炬的意思。
克勞斯于1936年死于維也納。
1890年生于柏林的圖霍爾斯基,年紀輕輕就已展露批評才華。十七歲的他,已在諷刺畫報《調(diào)皮鬼》(1872-1932)雜志發(fā)表了諷刺德皇威廉二世的文章。他是公認的二十世紀的海涅,有著海涅式的犀利和俏皮。早年曾給多份報刊撰稿,如《福斯報》和社會民主黨的機關(guān)報《前進報》。他的批評生涯則與《世界舞臺》周刊(原名《戲劇舞臺》)息息相關(guān)。
《世界舞臺》由戲劇評論家齊格弗里德·雅各布松創(chuàng)辦。1926年,雅各布松去世,雜志由圖霍爾斯基接管。由于想專心寫作,他就把主編職位移交給和平主義者、左翼作家卡爾·封·奧西茨基。圖霍爾斯基是一個多產(chǎn)的、精力極其旺盛的批評家。在其批評生涯中,他一共發(fā)表了三千篇文章,其中一千六百篇發(fā)表在《世界舞臺》。既有文論,又有政論。他一共有四個筆名。
作為文學批評家,他一共評論了五百部文學作品。他在《世界舞臺》開辟了一個題為“床頭柜上”的文學欄目,每期都發(fā)表兩到三篇評論文章。對于文學,他充滿激情。他說過:“你要么讀一個女人,要么擁抱一本書”,所以他無意,“充當文學小教皇”。他對兩位現(xiàn)代派文學大師——卡夫卡和喬伊斯——的評論也傳為佳話。他屬于最早發(fā)現(xiàn)卡夫卡的批評家,早在1913年就高調(diào)贊其《觀察》??ǚ蚩ǖ摹秾徟小烦鰜砗螅直凰u為“這些年來最恐怖、也最有沖擊力的書”。他對喬伊斯則很不感冒,直言“《尤利西斯》有長篇累牘的枯燥描寫”,他還把《尤利西斯》比喻為化學家李比希發(fā)明的濃縮肉汁,意思是:“沒法吃,但還是可以拿來做各種肉湯?!?/p>
1936年12月,因服用過量的安眠藥,圖霍爾斯基在瑞典戈德堡去世。他生前為自己想好的墓志銘是:“這里安息著一顆金子一樣的心,還有一副鐵嘴鋼牙?!?h3>5
納粹上臺給德國的文學批評帶來滅頂之災。這里所說的,不是大批知識分子流亡海外給德國文化造成的巨大損失,而是指納粹對批評事業(yè)所持的否定態(tài)度或者說納粹式的批評的批評對批評事業(yè)所造成的嚴重損害。納粹德國提倡正能量,反對負能量。對于納粹德國,藝術(shù)批評就是負能量,就是猶太人的發(fā)明。所以,他們要排除批評,保護藝術(shù)。納粹的一個常見的論調(diào)就是:“過去一百五十年的偉大藝術(shù)成就不是藝術(shù)批評的結(jié)果,而是克服批評的結(jié)果”;1936年5月1日,納粹宣傳部長戈貝爾鄭重承諾,要保證“讓一個天才毀滅以證明批評家有理”的現(xiàn)象不再出現(xiàn)。同年12月27日,他簽發(fā)了《關(guān)于重新塑造德國藝術(shù)生活的公告》,宣告用“藝術(shù)報告”(Kunstbericht)取代“藝術(shù)批評”(Kunstkritik),用“藝術(shù)報告撰寫人”(Kunstschriftleiter)取代“批評家”(Kunstkritiker)。隨后,“藝術(shù)批評家”銷聲匿跡,“藝術(shù)觀賞者”(Kunstbetrachter)或者“藝術(shù)服務生”(Kunstdiener)出現(xiàn)。納粹“純潔”語言和思想的目標得以實現(xiàn)。文學批評更是納粹首先清除的對象。其意識形態(tài)總管阿爾弗雷德·羅森堡早就說過:“新德國在知識界的敵人已撤回其據(jù)點,他們的據(jù)點之一,就是文學批評?!?/p>
納粹在批評問題上的咬文嚼字倒是比較耐人尋味。德文的Kritik,譯成中文,既可以是“分析”和“評論”,也可以是“批評”和“批判”??档碌娜縿潟r代著作——Kritik derreinen Vernunft/Kritik der praktischen Vernunft/Kritik der Urteilskraft——已經(jīng)約定俗成地譯為《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判斷力批判》。值得一提的是,梁志學先生在翻譯費希特的Versuch einer Kritik aller Offenbarung的時候果斷棄用“批判”,選擇了“分析”,所以,費希特這本書沒有譯成《對一切天啟批判的嘗試》,而是《試析一切天啟》。梁老先生做出這一決定,則是因為對“文革”期間的大批判有著痛苦的回憶。由此造成的一個遺憾,就是費希特與康德的思想淵源在中文語境中被屏蔽了。據(jù)梁老講述,這本書其實是青年費希特給他所仰慕的康德老師的見面禮,其良苦用心恰恰體現(xiàn)在書名:老師,您寫了三大《批判》,學生也寫一個《批判》,但只是粗淺的嘗試。
1933年之后,盡管條件十分艱苦,一些流亡海外的德國作家和批評家依然努力創(chuàng)辦自己的報刊。在納粹德國遭禁的《世界舞臺》和《日記》雜志分別在布拉格和巴黎復活,取名《新世界舞臺》和《新日記》。在莫斯科,有兩份重要的流亡文學刊物:一個是文學月刊《發(fā)言》(1936-1939),由布萊希特、福伊希特萬格、布雷德爾主編,一個是《國際文學》(1939-1945),由詩人貝希爾和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盧卡奇負責。貝希爾后來擔任民主德國的首任文化部長和文聯(lián)主席,還撰寫了民主德國的國歌歌詞。在阿姆斯特丹,托馬斯·曼的長子克勞斯·曼創(chuàng)辦了《集合》月刊(1933-1935)。此外,德國流亡者還在巴黎創(chuàng)辦了德文版的《巴黎日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前,這是唯一一份向德國流亡者出版的日報。該報覆蓋面廣,影響力大,撰稿人形形色色。幾年間,該報發(fā)表了六百五十篇書評,涉及七百五十本文學類圖書。
說起聯(lián)邦德國的文學和批評,有兩個關(guān)鍵詞不可或缺。一個是47社,一個是馬塞爾·賴希-拉尼茨基。
47社(1947-1967)是一個文學批評論壇,也是聯(lián)邦德國乃至戰(zhàn)后德語文學的搖籃。聯(lián)邦德國戰(zhàn)后一代重要作家?guī)缀跞荚诖嗣摲f而出,如中國讀者耳熟能詳?shù)暮R蚶锵!げ疇?、君特·格拉斯、西格弗里德·倫茨、馬丁·瓦爾澤。戰(zhàn)后德語文學的幾部傳世之作也在47社初次亮相,如格拉斯的長篇小說《鐵皮鼓》,如保羅·策蘭的詩歌《死亡賦格曲》。
47社的聚會一開始是春秋兩季一次,1956年起變?yōu)槊磕暌淮巍?7社還頒發(fā)由眾人無記名投票產(chǎn)生的47社文學獎。參加47社活動的,都是初出茅廬或者岌岌無名的文學青年。在47社首秀的德語作家,共計二百多人。
47社是一個非常奇葩的文學批評論壇。上場朗誦其新作的作家,都必須在一言九鼎的社長漢斯·維爾納·里希特身旁的一張椅子上就座,這張椅子則被戲稱為實施極刑的“電椅”。朗誦環(huán)節(jié)緊跟著評論環(huán)節(jié)。朗誦者在討論環(huán)節(jié)只能洗耳恭聽,不許發(fā)言,不許為自己辯護,更不能進行反駁,不管他人的批判言論多么荒唐、多么刺耳。這是里希特立下的規(guī)矩,雷打不動。里希特的德文是Richter,意思是“法官”。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里希特。因此,文學新人在47社的亮相,總是始于朗誦會,終于批斗會。唯一的區(qū)別,在于早期的47社是群眾批斗會,后來逐漸變?yōu)橛勺谇芭诺膸孜慌u大腕兒把持。他們是:瓦爾特·赫勒雷爾、瓦爾特·延斯、漢斯·邁耶、約阿希姆·愷撒、賴希一拉尼茨基??梢哉f,47社創(chuàng)造了獨一無二的文學批評形式:口頭集體批評。
神奇如47社,其誕生過程卻和一份文學雜志有著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1946年8月,作家阿爾弗雷德·安德施在尚屬美占區(qū)的慕尼黑創(chuàng)辦了題為《呼聲:年輕一代的獨立刊物》的半月刊,由里希特擔任主編。該刊影響甚大。其創(chuàng)刊號的發(fā)行量為三萬五千冊,發(fā)行不到半年,銷量就飆升至七萬冊。但是,由于該刊政治立場偏左,還對占領(lǐng)當局持批判立場,1947年4月被美軍查封。隨后,安德施專心文學創(chuàng)作,里希特則心有不甘,開始籌辦《天蝎星座》雜志,還出版了試刊號。1947年9月6至7日,里希特邀請17位作家和批評家在慕尼黑附近召開編輯部會議,而這次聚會就成了47社的首場活動。因此,如果說47社是一個奇跡,它也是由美軍的一紙禁令造成的奇跡。
賴希-拉尼茨基,是聯(lián)邦德國知名度最高、影響力最大的文學批評家,人稱文學教皇。有民調(diào)顯示,98%的德國人知道他的名字;他走在漢堡的街上,曾有被出租司機認出來的經(jīng)歷。有一位作家稱,德國的作家,無論男女,全都夢見過他,另一位作家則效仿笛卡兒的句式寫道:他評故我在。就是說,有他的評論,作家才存在。這些說法都不無道理。眾所周知,得到賴希-拉尼茨基贊賞的,圖書銷量自然飆升;被他損毀的,銷量依然可觀,因為人們會感到好奇。最大的不幸,就是遭遇他的漠視和沉默。的確,從1958年移居聯(lián)邦德國到2013年去世,這位猶太裔波蘭人(由于母親是德國猶太人,他從小接受德語教育)在德國文壇風光了五十年,也稱霸了五十年。
賴希-拉尼茨基的威望,一方面源于他為文學的普及和推廣所做的貢獻。作為批評家,他占據(jù)了非常理想的批評陣地。他到德國的第一年就為德國第一大報《法蘭克福匯報》撰寫文學評論。隨后他移師漢堡,做堪稱47社機關(guān)報的《時代周刊》文學部主任。1973年,他返回《法蘭克福匯報》,主持文學部欄目長達十五年。在此期間,《法蘭克福匯報》加大了文學評論的力度,評論的作品從七十年代末的一千五百本書增加到八十年代末的兩千本。與此同時,他啟動了兩個大型的文學評論項目。一個名為“每周一首詩”,一個名為“重讀昔日的長篇”?!懊恐芤皇自姟卑l(fā)動行家撰寫詩歌評論,然后刊登在周六的版面,最后以《法蘭克福文集》為題結(jié)集出版。截至2016年,《法蘭克福文集》已出版三十九卷,所評論的德語詩歌超過一千五百首,歌德詩歌就有一百二十五首?!爸刈x昔日的長篇”請作家和學者圍繞“小說何用?”這一核心話題,對20世紀上半葉的德語長篇進行評論。該項目持續(xù)了十年。
1988年,賴希-拉尼茨基在德國電視二臺開創(chuàng)書評節(jié)目《文學四重奏》,由他和另外三個批評家對新書進行議論和點評。其中,他是紅花,其他人是綠葉?!段膶W四重奏》總是在周日下午播出,收看人數(shù)高達七十到八十萬,最多的時候達到一百五十萬。節(jié)目對圖書市場產(chǎn)生了直接而巨大的影響。有一本印數(shù)為五千冊的新書,因為上了《文學四重奏》,最終賣出了十一萬五千冊。
賴希-拉尼茨基還有兩項業(yè)績可圈可點。一是在奧地利克拉根福舉行的英格博格·巴赫曼文學節(jié),他是文學節(jié)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也是英格博格-巴赫曼獎的評獎核心人物。該獎是當代德語文學中最有分量的獎項之一。他的另一偉業(yè),是在編纂了多卷本的《德語文學杰作選讀》。該讀本分門別類,在2002至2006年間先后出了長篇小說卷、中短篇小說卷、戲劇卷、隨筆卷、詩歌卷。這是讓文學經(jīng)典走向大眾的一次有益的嘗試。
一言蔽之,賴希-拉尼茨基的最大功績,在于——這是美因茨科學和文學院授予他威廉·海因澤獎章時所下的結(jié)論——“把文學變?yōu)榱艘粯豆彩聵I(yè)”。
賴希-拉尼茨基成為文學教皇的又一原因,在于他的語言天賦或者說表演天賦。他不僅擅長修辭和反諷,而且擅長敘事或者說自我導演。他始終高舉啟蒙的大旗,堅持走群眾路線,強調(diào)文學批評首先服務于大眾,服務于普通讀者。他不期望成為作家的朋友,他很喜歡引用歌德的名言:“打死他,這條狗,他是一個評論家!”因此,他順理成章地扮演起古羅馬時代的保民官,在評論中總是巧妙地營造出他率領(lǐng)眾人向作家興師問罪的場景。保民官向作家提的問題可謂萬變不離其宗:你為什么辜負文學對你的期望?辜負眾人對你的期望?跟在修辭性設問之后,往往是一個大快人心的環(huán)節(jié):鞭笞作家。而他的皮鞭,就是他那通俗易懂、生動活潑、同時又犀利兇狠的語言。1976年3月27日,他在《法蘭克福匯報》宣布瓦爾澤剛剛出版的小說《愛的彼岸》在“文學的彼岸”,告訴讀者這本書“不值得讀,哪怕就一章、就一頁……為他好,同時也為了我們自己,希望這本書盡早被人遺忘”。賴希-拉尼茨基不喜歡的作家,幾乎全是這種待遇。作家們灰頭土臉,幾近崩潰,讀者和觀眾卻是非常地開心。由此,賴希一拉尼茨基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他讓文學批評兼具神圣性和娛樂性,讓原本具有從屬性和服務性的文學批評喧賓奪主,實現(xiàn)了獨立。讀者和觀眾的關(guān)注點隨之從批評的客體轉(zhuǎn)向了批評的主體。
有壓迫就有反抗。面對批評霸主,作家們自然要反擊,自然要做批評的批評。瓦爾澤出手后,卻被裁定為防衛(wèi)過當。他不僅在報社采訪時說:“每一個受到這種待遇的作家都可以對他說:賴希-拉尼茨基先生,在你我的關(guān)系中,我是猶太人”,他還寫了影射小說《批評家之死》,對文學教皇進行諷刺和解構(gòu):你以啟蒙的名義討伐荷爾德林,你們啟蒙主義者看得懂荷爾德林嗎?你煞有介事地做起了保民官,你不就為了得到陣陣笑聲、陣陣掌聲嗎?……《批評家之死》尚未發(fā)表就在聯(lián)邦德國引起一場前所未有的輿論風波,讓學界、政界和普通讀者都卷入其中,瓦爾澤本人被推到輿論的風頭浪尖,一度考慮是否需要移民。這場風波的始作俑者,則是本應提前刊載小說節(jié)選的《法蘭克福匯報》,因為其文學部主任發(fā)表了一篇討瓦檄文,聲稱瓦爾澤反猶。
2013年9月18日,賴希一拉尼茨基與世長辭。包括聯(lián)邦總統(tǒng)、黑森州州長、德國猶太協(xié)會副主席在內(nèi)的幾百個社會政要、社會名流出席了在法蘭克福中央公墓為他舉行的遺體告別儀式。聯(lián)邦總理默克爾高調(diào)發(fā)表評論:“我們失去了一位文學之友,但同樣失去一位民主之友,自由之友。我會思念這個激情澎湃而又才華橫溢的人?!边@位非同凡響的批評家,死后享受了最高殊榮。
相映成趣的,是經(jīng)歷了《批評家之死》風波的瓦爾澤,似乎也聲望不減。2007年,德國權(quán)威的政治學雜志《西塞羅》按其社會影響力對500個德國的知識界精英進行大排名,瓦爾澤排列第二,僅次于德裔羅馬教皇本篤十六;2009年,瓦爾澤在魏瑪朗誦新作《戀愛中的男人》的時候,聯(lián)邦總統(tǒng)趕赴現(xiàn)場聆聽朗誦,隨后還設宴款待參加朗誦會的嘉賓。如今,九十一歲的瓦爾澤依然筆耕不輟,一年寫一本書。
如此尊重和厚待文學家和文學批評家,是否只有詩哲民族才能做到?
責任編輯 季亞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