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平

沈德潛是清中葉享有盛譽的詩人、詩選家和詩論家，他的詩歌作品數(shù)量可觀，也頗見藝術(shù)功力。尤其在絕句一體上，他不僅提出了獨具只眼的論見，在創(chuàng)作上也付諸了相應(yīng)的努力，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堪稱清中葉的一位絕句大家。在絕句一體中，沈德潛有奉和應(yīng)制絕句26首，均為七絕，集中收錄在清乾隆三年（1738）序刊本《沈歸愚詩文全集》之《歸愚詩鈔》卷八和《恭頌?zāi)涎苍姟肪硎酥?。?）

對于奉和應(yīng)制詩歷來都有批評之聲，如清代詩論家吳喬曾對奉和應(yīng)制詩千人一面的惡俗現(xiàn)象提出尖銳批評：

況景龍應(yīng)制之詩雖多，而命意、布局、使事無不相同，則多人只一人，多篇只一篇，安可以一人一篇而立一體？詩既雷同，則與今世應(yīng)酬俗學(xué)無異，何足貴哉?。?）

此言極是。沈德潛的奉和應(yīng)制詩亦有吳喬所言的應(yīng)酬習(xí)氣等弊病，內(nèi)容也不出頌圣感恩的范圍，其間或有反映世情民瘼的成分，但主要思想內(nèi)容終究歸結(jié)于或贊揚皇帝關(guān)懷蒼生，或希冀君主施恩于民。這些都是研究沈德潛詩歌無法回避的部分，更是研究沈德潛奉和應(yīng)制絕句尤其需要關(guān)注的部分。

如在沈德潛《初寒夜園居詠懷》二首中，有“圣主恩深憐老病，度支祿減棄迂疏”、“頻添身世無窮思，已聽村雞報五更”之語，都是表達對“圣主恩深”的感懷，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個人身世之感。即便在其對友人滿含真情的挽詩中，頌帝之語也層見疊出。如：“折中準圣心，雜說掃糠粃”、“感恩欲瞻天，寒月來京邸”、“予時侍君側(cè)，代陳忠愛指”、“帝鑒其孝思，遇之以恩禮”，等等。

沈德潛甚至還有以“含蓄蘊藉”方式寫成的試探性地表達其忠心的奉和應(yīng)制絕句，如《新嫁娘》：

未熟姑心性，但聞姑最賢。愛姑如愛母，妾自得姑憐。

此當從唐人王建詩“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3）化用而來。沈德潛此詩表面說的是媳婦與姑婆的關(guān)系，實則言臣工與君主的利害。當然，沈氏此詩有意與王建立異，欲以比興手法表白自己對清廷的一片忠心。與此同時，沈氏此詩亦以淺顯的語言生動揭示了在大清朝廷中，漢族臣子處處被懷疑、時時須防范的艱難、被動處境。

沈德潛應(yīng)制頌圣絕句中的典型之作是其七絕組詩《紀恩詩八章》。詩作于乾隆七年（1742）六月十日。九日上午，沈德潛受命“和《消夏詩》十詠五律”，和詩十章得到乾隆賞識和賞賜，獎品是布匹，其余人都是一匹兩匹，沈德潛獨得四匹。在系念君恩之余，沈德潛感激涕零地寫下這組頌圣絕句。這組詩拉開了沈德潛感恩生涯和頌圣詩創(chuàng)作的序幕，其奉和應(yīng)制詩中“小臣親沐官家問，知是江南老腐儒”，是沈德潛與乾隆初次見面的真實記錄。之后，乾隆恩遇有加，甚至將“上方珍果給詞臣”，年近古稀的沈德潛感激涕零之下，“拜罷君恩覓句新”、“西抹東涂憶往年”。恭和感恩詩之時，數(shù)年困頓于科考的崎嶇往昔涌上心頭，讓他不敢相信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偶然羸馬亦騰騫”的事實;“十章和就君王詠，細聽南風(fēng)奏舜絃”，因和詩受到乾隆賞識的老詩人，舉著皇上賞賜的“越葛龍紗”，“擎歸兒女爭傳看，被服能教暑氣清”，甚至覺得用皇上賞賜的布匹做成的被服都有消暑的奇妙功效。于是，感恩戴德的詩人在“荷花香里謝恩來”。其中，第三章和第八章更是詩人發(fā)自肺腑的感恩之詞，詩云：

捧出天章煥彩毫，驪珠光遠燭神皋。金和玉節(jié)超古今，山到嵩高并未高。（《紀恩詩八章》其三）

誰道鲇魚上竹竿？老年恩遇海天寬。藝林此日傳佳話，便作卷阿歌詠看。（《紀恩詩八章》其八）

在前一首奉和應(yīng)制絕句中，沈德潛贊嘆乾隆的《消夏詩》堪比“天章煥彩”、龍珠放光，是超越古今的大手筆，詩歌中的頂峰。這顯然是沈德潛的奉承、溢美之詞！在后一首奉和應(yīng)制絕句中，沈德潛感念自己受恩之深，感恩之切。“鲇魚上竹竿”這一成語出自北宋歐陽修《歸田錄》卷二：“梅圣俞以詩知名，三十年終不得一館職。晚年奉詔修《唐書》，書成未奏而卒，士大夫莫不嘆惜。其初受敕修《唐書》，語其妻刁氏曰：‘吾之修書，可謂猢猻入布袋矣。刁氏對曰：‘君于仕宦，亦何異鲇魚上竹竿耶！聞?wù)呓砸詾樯茖??！彼渍Z云鲇魚能爬上竹竿，但因鲇魚黏滑無鱗，爬竿畢竟困難。后因以“鲇魚上竹竿”來比喻仕進崎嶇艱難。沈德潛在此以“誰道鲇魚上竹竿？”表達對于年近古稀的自己仕途急轉(zhuǎn)之上之順暢通達難以言表的感恩之情。《卷阿》為《詩經(jīng)·大雅》中的篇名，此篇有“用賢求吉士”之意。沈德潛在此用來間接歌頌乾隆的皇恩浩蕩。

自此，沈德潛的奉和應(yīng)制詩數(shù)量與日俱增。高宗每有吟詠，必要沈德潛唱和。其《喜雨》、《紙鳶》、《恭和御制落花詩即用落葉元韻》及前文提到的《恭和御制柳絮詩元韻》五首和《恭和御制落葉詩元韻》六首等詩，均屬此類。沈德潛的這類和詩，均為古體或律體，雖然亦步亦趨，在思想內(nèi)容上平庸無奇，但格調(diào)和暢，筆法純熟，在藝術(shù)技巧上達到了較高的水平。與前文所論及的《落葉》、《柳絮》等詩一樣，均屬技法不凡之作，值得關(guān)注。

此外，沈德潛特殊的地位身份還使他得以觀覽一些極其珍貴的名家法帖、畫卷，他也因此作有諸多奉敕之作，也多為古體和律體。如：《奉敕題韓幹照夜白圖》、《奉敕題龔開駿骨圖恭和御制元韻開字圣與，號翠巖，宋末淮安人，隱于畫者》、《奉敕題徐?文眠云圖用高青業(yè)題畫元韻》、《奉敕題文代詔獨樂園圖用蘓長公元韻》、《奉敕恭賦三希堂歌》等題畫論書之作;沈氏甚至作有多首題御筆圖的詩作，如：《恭題御畫擘藍即次御制元韻》、《恭題御筆畫梅幀首有題御七言近體》、《恭題御筆畫梅后御制即用臣德潛韻仍題畫上重命庚和》等。這些詩不僅表現(xiàn)出沈德潛題畫論藝詩在藝術(shù)技巧上的功力，而且見證了政治地位對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題材、體裁等方面的諸多影響。對于我們了解和理解這些藝術(shù)作品也有認識意義和文獻史料價值。

此外，沈德潛還有詩作頌揚皇帝，勸言款款，無非告誡百姓要多忍耐，把希望寄托于皇帝的善心和朝廷的良心發(fā)現(xiàn)，然后由他們施以恩惠政策，來求得百姓從痛苦中解脫出來。其中，有幼稚的一面，也有中庸的成分。這一點在其《南巡詩》中時有表現(xiàn)，如“君恩稠疊到山林，天樣高高海樣深。身似露葵慙小草，只存一點向陽心”等句，盡顯其謙恭卑微之態(tài)，甚至讓人不由自主地懷疑：這還是那個寫作《制府來》和《曉經(jīng)平江路》的關(guān)心民瘼的沈歸愚嗎？

當然，沈德潛奉和應(yīng)制詩中也不乏藝術(shù)精品，如其《恭和御制柳絮詩元韻》五首、《恭和御制落花詩即用落葉元韻》及《恭和御制落葉詩元韻》六首等，均為技法高超之作?？上虻聺撨@類藝術(shù)佳品中沒有其最為擅長的絕句一體。

注釋：

文中所引沈德潛奉和應(yīng)制絕句，均見清乾隆三年（1738）序刊本《沈歸愚詩文全集》（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圖書館藏），文中不再一一注出。

（清）吳喬：《圍爐詩話》，載郭紹虞輯：《清詩話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52頁。

（清）彭定求等：《全唐詩》（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7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