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潔失蹤了，這是孫浩始料未及的。他翻遍了家里所有的衣物，翻閱了筆記本電腦，沒有一點蛛絲馬跡。他還找遍了張潔的朋友，沒有看到呀，面對茫然的眼神，孫浩依然沒有線索。

一個大活人怎么會憑空消失呢，難不成她會隱身，抑或像蜘蛛俠一樣飛檐走壁，沒了？他想到過很多種可能：她想換個城市待著，不想再看到他？下班回家，被人劫了？被人拐賣，到山溝里去了？最壞的是，死了？

每天他站在陽臺上，希望能有個熟悉的身影。有時聽到敲門聲，欣喜地不得了，顧不上穿鞋就去開門。結(jié)果卻是查煤氣的。這么一套租來的房子里，一個星期前還裝滿著煙火氣和她的歡笑聲，現(xiàn)在卻像刮了一陣風(fēng)，把什么都帶走了。

一個人不能胡思亂想，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各種詭譎的想法纏繞著他，讓他在漆黑的夜里，感受著分裂的人格、破碎的心臟，以及無處安放的心思。每個早晨他都在滿懷歉疚和失落中醒來，除了一天三頓飯潦草地對付一下，一般他不會離開房間半步，他怕張潔回來找不到他，又走了。

每天，他像個強迫癥患者一樣，開門關(guān)門，開門關(guān)門，來來回回幾十趟。醫(yī)生說，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樣，抑郁癥會加重的。沒辦法，找不到張潔，他不甘心，他不能原諒自己把張潔弄丟了。

就那樣，在一個秋日的周末，他來到張潔工作的那座樓頂，決定從這里跳下去。在跳下去之前，他給張潔發(fā)了條短信，約定下午3點，在這里和她見面。如果不來，他就從這里跳下去。

當(dāng)然，在這段話的后面，又附了一條：如果你不來，我不恨你，這是我應(yīng)得的。

二

這個小島四面環(huán)山，只有一家小賓館，解先生把小島包了下來，現(xiàn)在島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小島四面環(huán)海，交通也不發(fā)達，來往船只只有在有風(fēng)的時候才能靠岸，無風(fēng)的日子里，船只容易擱淺。小島寂靜、隱秘，要不是解先生在一卷案宗里，還發(fā)現(xiàn)不了這么好的地方呢。

賓館基本設(shè)施齊全、生活方便，唯一的缺點是沒有信號。晚上看不了電視，白天玩不了手機，一個星期以來，他們基本是在溫暖的床上度過的。

一早起床，張潔看了看天空，云涌，風(fēng)起，正是回去的好天氣。聽到腳步聲，回身望去，解先生穿著挺括的西裝、白色的襯衫，西服褲子中間的縫永遠那么明顯，棱角分明的臉龐始終給人一種正派的感覺。

符合他的身份，他是一名法官，負(fù)責(zé)民事案件小有名氣的法官。

他也抬了抬頭，看著灰藍的天空，半晌，對著張潔的后背說，我們也該回去了。說著，手就湊了上來。

張潔嫌惡地抖落掉他的手，把外套的前襟往胸前攏了攏，你答應(yīng)過我的事一定要做到。

此時的張潔，正陷在潔白的羽絨床上，她輕輕翻了個身，掀開被子，抓起自己的衣服，奔向衛(wèi)生間。

她開始清洗自己，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她想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都洗濯干凈。那個床上的人說她的頭發(fā)有干杏仁味，她抓著自己的頭發(fā)像洗抹布一樣搓來搓去，頭皮也被她撓得滲出血來才罷休。洗了三遍之后，她確信自己已經(jīng)沒有那種所謂的杏仁味了，才放下心來。臉蛋、脖頸，這些通通用一次性肥皂旋著圈打著泡沫，來回搓洗。自己的胸、敏感的部位，也是洗得異常仔細(xì)。密匝匝的水從蓮蓬上砸下來，她看著腳下浮起的泡沫，擠擠挨挨往下水口流去，她希望自己身上帶著的別人的味道也一起沖走。

站在鏡子前，她看到一張自己也不認(rèn)識的臉。以前她為這張臉感到自得，特別是白皙的皮膚，在燈光的映照下都能看見毛細(xì)血管底下的藍色脈搏。現(xiàn)在她很厭惡這張臉，她的發(fā)小曾跟她說，她的眼睛帶鉤子，水汪汪的，男人一旦踏足，就會掉進這沼澤，越陷越深。她回想起小時候，涂著媽媽的口紅，偷穿高跟鞋，被發(fā)現(xiàn)以后，媽指著鼻子罵道，你這小狐貍，可出大事了，以后還不知成什么樣？

她捂著臉，眼淚從指縫中流出來，越想越傷心，她的眼睛紅腫了。她想起，那天，這個男人也是看著這雙紅腫的眼睛，跟她說，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伤龥]有一絲猶豫，說，我愿意。

她不知道跟孫浩還能不能回得去，她問自己，如果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她會怎樣？可答案依然是這樣，她愛自己，可她更愛孫浩。為了他，她賣了自己一回，這樣，她就可以把孫浩欠下的債還了，她不想讓他去坐牢。

看著床上這個皮膚松弛、皺紋橫生，又有些微禿的男人，她突然又覺得可憐起來。為了找回失去的青春，不惜找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來證明自己還沒有老去。想要抓住時光的人，違背了自然規(guī)律，只為了證明那可笑的一點，其實，他的優(yōu)勢不必用床上那點事來證明。她想告訴他真相，可覺得也沒那個必要。他又是自己的誰呢？自己還深陷泥沼，還想著為別人拔鞋，真可笑。

男人伸了個懶腰，醒了。他伸出手，想像慣常一樣捏她的下巴，這一次，她彈開了。他一時驚愕，尷尬的笑容掛在臉上，一時沒收回去。隨即他摸出手機，打了個電話，讓他的會計朝他指定的賬戶上匯款20萬。聰明的男人就是這樣，一個眼神就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為了核實一下，張潔終于打開了她的手機。與銀行信息一起來的就是孫浩的那致命一擊。她來不及收拾東西就奪門而出，以她對孫浩的了解，這事是真的！

離下午3點還有3個小時，奪命3小時，她是否能奪回孫浩的命呢？

三

在那個樓頂上，孫浩想起多年前與張潔相遇的過程。與自己相處了4年的女朋友，為了能夠順利留校，在一個夜晚，拉著拉桿箱，頭也不回地走向了校主任的房間。他沒想到，之前，他們還在為那個傳說談?wù)撨^。

對于一個大齡未婚的校主任，對每一屆即將畢業(yè)的女學(xué)生極盡誘惑，誰能和他結(jié)婚，誰就能留校。孫浩認(rèn)為這只是個笑話而已，沒想到他的女朋友當(dāng)了真。也許，她是對的，先要活著，才能生活。

他不怪她，誰都有自己的想法，誰也不能強迫誰。

對，誰也不能強迫他不把那狗屁詩發(fā)表到校刊上，誰也不能阻止他到處買醉。那是個瘋狂的畢業(yè)季，就在一個同學(xué)聯(lián)誼會上，他們倆相識了。

那個罪惡的夜晚，他們在一起什么都沒做，聊了一夜的詩歌。多年后，張潔仍記得孫浩說的一句話，有些事，沒有必要在一晚上全做完。正是這句話，張潔覺得躺在自己身邊的男人，雖然其貌不揚，卻是個可以托付的人，

他覺得張潔也懂他，要不然，一個女孩違背父親的要求，與他一起留在這個城市里打拼，圖什么？不就是他這個人嘛，要不，他有什么，什么都沒有，除了一顆干巴巴的心。

在出租小屋里，他們過起了平凡而普通的家庭生活。每天早上，他們坐地鐵，轉(zhuǎn)3個中轉(zhuǎn)站，14個站點，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達工作的地方。晚上8點之前必須要回去，再倒一個多小時的車。每次，他倆不管誰先到家，就把家里所有的燈都打開。他們說，這樣，在漆黑的夜里，另一只螢火蟲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大多數(shù)在這個城市打拼的年輕人都會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兩個人賺的錢，用一個人的，省下另一個人的。

他在單位的人緣很好，作為技術(shù)最好的設(shè)計師，單位的私人聚會，他卻從不參加。主要是怕自己回請過后的尷尬，那樣就需要動結(jié)余下來錢的心思了。每次只要多拿一點，張潔的臉色就不好看了，人人都知道他怕女朋友，怕得心甘情愿。

也難怪，自從跟孫浩在一起，她從來沒有買超過400元的化妝品。幸虧她天生麗質(zhì)，底子好。

四

時間很緊迫，張潔打了輛出租車，200多公里的距離，3個小時不知道能不能及時趕到。她的手機已經(jīng)沒有電了。

她不停地催促司機快一點、快一點。司機被她催得沒辦法，只能說，已經(jīng)是最快的了，在高速上，你這樣催會出事的。她再催的時候，司機沒辦法，要不讓她換輛車。

這可怎么辦，得罪了司機，別說兩小時了，就是3個小時，也不一定能趕到。

她坐在后座上，默不作聲，眼睛發(fā)紅，鼻子抽泣。她知道，如果沒有在規(guī)定的時間趕到，他會跳下去的，他是個說一不二的人！

曾經(jīng)，他對著她說，以后一定會讓她過上好日子的。他真的做到了，他是一個會跟自己較勁的人。

她借司機的電話，撥了那幾個熟悉的數(shù)字。張潔有些緊張，她該怎么解釋自己失蹤的事呢？什么樣的借口可以容納自己失蹤一個星期，一點音信也沒有，還要合情合理？電話響了很長時間，一遍、兩遍，對方突然掛了，再打就是關(guān)機。

張潔心里一沉，更加慌張了，怎么辦呢？

司機一路上放著歌，那歌詞是根據(jù)葉芝的詩歌改編的：多少人愛你年輕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她哪里還有心思聽歌呢？額頭上滲出細(xì)密的汗，焦灼的情緒一下子爆發(fā)了。她讓司機把音樂關(guān)了，讓司機把窗戶打開。

司機偏不，他覺得這個乘客真的是個神經(jīng)病，太挑剔了。如果再這么胡攪蠻纏，他就請她下車。

張潔要加價，多給他1000元，讓他加快速度。多年后，張潔還記得司機對她說的話，姑娘，很多事情不是錢能解決的。

司機指著前面說，諾，你看，出現(xiàn)交通事故，堵車了。

五

秋后的風(fēng)中依然藏著一只老虎，炙烤著他。孫浩站在樓頂，望著熙攘的人群。他們好似在一條長形圓桶上，慢慢移動的黑點。這些黑點似的工蟻，從A點到B 點，又從B點到C、D、E、F點，自己曾是那其中的一個點。而如今，他作為一個失敗的點，站在如此高的點，竟有些羨慕他們。

電話響了很久，是個陌生號碼?，F(xiàn)在的陌生號碼，不是賣保險的就是借貸的，要不就是商鋪出租的。不接也罷，現(xiàn)在他只要張潔出現(xiàn)，其他的一概不管。他想都沒想就掛斷了電話，關(guān)機吧。如果3點還沒來，就和這個世界說再見。這樣，他就可以去見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了，他多想摸摸他，親親他。

他記得自己是如此懇切地哀求張潔，把孩子留下來。那么肉嘟嘟的小生命，怎么舍得不要他呢？即使看著那張B超單，他也能聽到他的呼喊聲。

他就是那樣求著她，他理解一個棄嬰的所有想法。從小他在養(yǎng)父母家就是看著他們的眼神長大的，他太了解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了。

小時候，他最喜歡偷糖罐里的糖吃了。黑色陶罐閃耀著有質(zhì)地的光芒，在他心目中就是一個寶貝。下午一要餓得發(fā)慌，在兩腿發(fā)顫之前，他就去摳糖罐里白色顆粒狀粉末吃。有時候，蹲在一個地方時間久了，他的眼睛也會發(fā)黑，出現(xiàn)亮色的點。只要吃兩口糖，他就會自愈了。有一次，他的弟弟（養(yǎng)父母親生的）沖上來一把打碎陶罐，指著偷吃的他說，你就是我們家的賊。

聞聲而來的養(yǎng)父母沒有說一句安慰他的話，但他永遠記得那眼神。

可張潔就是不同意，甚至以分手相要挾，孩子和她之間只能選一個。這怎么選？孩子在人家的肚子里。

張潔自己偷偷去手術(shù)了，看著虛弱的她，他真的是又氣又疼。

一個月里，他沒有和她說一句話，只是盡力去照顧她，照顧得無話可說，真的無話可說，讓他說什么。

一天臨睡前，張潔翻了個身，抱著他。他身體一抖，把她的手掰開。她加個腿把他纏住，他又把她掀開，如此反復(fù)幾次。無聲的戰(zhàn)斗，弄得孫浩心煩意躁，他抱個枕頭直接想到沙發(fā)上睡去。

張潔從身后抱住他，你以為我想嗎，還不是因為沒有房子，孩子生下來沒有戶口，怎么上學(xué)？難道這不是我的孩子嗎，你以為我舍得？

孫浩一夜無話。

六

幾天后，孫浩的心情終于好轉(zhuǎn)，回家的時候，主動買了牛排、大蝦等，還在廚房哼起了歌。

放心吧，我會讓咱家的孩子上市里最好的學(xué)校。吃飯的時候，他對著張潔冒出了這句話。說完眼神一閃而過，隨即恢復(fù)了平靜。張潔看出了孫浩的討好，這就是兩個人的默契。

他倆相視一笑，終于和好了。對于第一次這么嚴(yán)重的吵架過后，兩個人更加珍視對方。張潔更加勤快了，都像個家庭婦女了。而孫浩就搶著洗碗、拖地，夫唱婦隨，一幅其樂融融的畫面。吵架是生活的調(diào)味劑，滋潤著平凡而枯燥流水般的日子。

臨睡前，兩個人照例聊了會兒天。不過他們也機敏地避開了敏感話題。末了，孫浩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存折，10萬元。

哪里來的這么多錢，發(fā)財啦？張潔興奮之余還有些疑惑。

有錢不好嗎？你老公我有本事。

怎么來的？張潔這時才明白他今天高興的源頭。

甭管那么多了，反正這個錢慢慢攢著，留著買房子。

還賣關(guān)子，快點說吧，都急死我了，你不說這錢你拿走吧，還不知道怎么來的？

算了，告訴你吧。他壓低了嗓子，靠在她的耳邊說，這個是我賣圖紙的錢。

什么？張潔感到極大的震驚。

孫浩趕緊捂住她的嘴巴，喊那么大聲干嗎？放心吧，不會有事的，我做事有分寸的。

張潔的心里總是不踏實，那段時間總感覺有人在跟蹤她。但過了一段時間，看沒有什么動靜，也就罷了。

兩個人開始籌劃買房子的事情，他們看中的是市中心的一套二室一廳。雖說房子小了點，但作為學(xué)區(qū)房，這是剛性需求，孩子上學(xué)的問題解決了。至于他們倆工作的地方遠就遠一些，沒什么大不了。

還差20萬元，想來想去，孫浩回了趟老家。看見久未歸來的兒子，父母竟有些陌生感的激動。在家住了兩天，孫浩又光著膀子和父親去趕海了。湛藍的天空和波光粼粼的海，給他一種世外桃源的恍惚感，他坐在船頭抽煙，幻想著張潔把打來的魚，整齊地排列在竹竿上，在夕陽的金色光芒中，對著他笑。

看著一網(wǎng)魚被拉上來，父親很是興奮，喊著孫浩，這次收獲不小哇。

父子倆拉著網(wǎng)，兩條干練有力的臂膀交織在一起，小小的漁船載著濕淋淋的希望回家了。

趁著吃飯高興勁，孫浩提出了回來的目的。父親一愣，嘆了口氣，不停地吸煙。父親就是這樣，一有心思就不停地抽煙。

孫浩的心里一涼，沒事，沒關(guān)系的。

回城之前，母親裝了好多魚干、蝦干等，一層一層包裝好。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叮囑他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他一直點頭不語。

父親送他到車站，臨上車的時候，把他拉到一邊，從里面的口袋，掏出一個皺皺巴巴的存折，本來是準(zhǔn)備給你們兄弟倆結(jié)婚用的，現(xiàn)在你遇到困難了，先拿去吧。沒事，任何坎都會過去的，啊，孩子，有我和你媽呢?？粗负裣涛兜拇嬲?，孫浩的喉嚨口堵住了一塊大石頭。

七

車子終于松動了，慢慢過了最擁堵的一段。張潔看到地上一大攤的血在陽光中冒著泡，手開始發(fā)抖。如果她趕到的時候，看到的也是這么一攤血，可怎么辦？

她全身發(fā)癱，手腳發(fā)麻，呼吸都不順暢了。上幼兒園時，看見別的小朋友流鼻血了，用手把血擦得滿臉都是，好像一個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傷員一樣，她直接倒下了。兩個老師呼天搶地，把她送到醫(yī)院，原來她有暈血癥。

她看了下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就到3點了。大哥，求你了，能不能再開快點，我有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求求你救救我！

你怎么不早說？聽說有人要跳樓，等著車上的乘客去救命，司機起了惻隱之心，趕緊關(guān)掉音樂，加大馬力。

一輛一輛的車被甩在身后，看到導(dǎo)航上還有100公里的數(shù)字，她祈禱不要再發(fā)生什么意外了。

窗外的樹木不停地向后延伸，這時是陽光最強烈的時候，可她卻在冒冷汗。

她靠在汽車后座上，眼淚簌簌地掉下來，砸在自己的手上、腿上。沒有人能理解她，為了他她做了那么多事，他還要用跳樓來威脅她。當(dāng)初讓他不要干那事，他非打包票說沒事沒事，怎么會沒事呢？

調(diào)查的人說，孫浩偷開了人家的電腦，破譯了密碼，一分鐘盜取了建筑設(shè)計圖。自以為聰明，可是有監(jiān)控啊，再黑的天，身材、衣服、相貌，都把他照得無處遁形，對方的轉(zhuǎn)賬記錄也都在。公司看在他這么多年效力的份上，讓他賠50萬，這樣就撤銷訴訟。

孫浩對她說，沒關(guān)系，我進去了以后，你不要等我了，找個其他的人嫁了吧。跟著我看不到希望了，房子留給你，你要好好過！

張潔怎么可能讓他就這么進去呢？出來以后，怎么辦，一個人就毀了，他還能有健全的人格嗎？他還能有那么強大的內(nèi)心，接受別人的指指點點嗎？

孫浩易沖動，覺得5年出來以后又是條好漢，他想不到的事情，張潔都替他考慮過。走投無路下張潔下了決心，敲開老總的門。那個成熟穩(wěn)重、老成多金的男人一直對她有想法。

可現(xiàn)在誰替她想想呢？房子是賣了，20萬的債務(wù)也能還上了，孫浩可以脫身了?？勺约涸撛趺唇忉屇兀@一個星期的失蹤？

她怨恨起來，恨孫浩，更恨自己。是什么讓自己心甘情愿走到這步呢？是愛，是責(zé)任，還是憐憫？可自己的道德呢？建立在善的基礎(chǔ)上的不道德是否就道德了呢？她不知道，也說不出口，像是在為她自己找借口。

八

終于到了公司大廈，可問題是，這座大廈分A座和B座，這兩座新舊樓之間互不相通。張潔因著急臉漲得通紅，滿身的汗干了又濕。太陽照著她的腦袋泥淤樣黏稠發(fā)燙，她喊了一聲，孫浩。干啞的嗓音立即被來往的車輛淹沒在熙攘吵雜中，她的手腳發(fā)麻、發(fā)酸、發(fā)脹，她感覺到自己處于崩潰的邊緣。仿佛去赴死的是她，上電梯的時候，按按鈕的手是顫抖的，看著與她同乘的人，她巴不得這些人不要停下來?？粗婚_一合的電梯門，她急得跳起腳來，心臟要崩裂出來了，血管要破裂了。她看著手表，2點45分，還有15分鐘，希望她沒有猜錯，她辦公的地點是A座。

她沖出電梯，到達樓頂，環(huán)顧四周，腦袋“嗡”的一聲炸了，樓頂上哪有一個人？除了幾只停歇的鳥，單跳著腳，看到她，撲棱著翅膀，都飛了。

她想起來，他們以前在B座樓下的咖啡館里見過面。她驚呼一聲，轉(zhuǎn)身，立馬再沖向電梯，電梯的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粗蛳碌逆I，拍打著電梯的門，“停下啊，快停下?！睕]人聽得見她的呼叫，趕緊走樓梯，往下追。

三步并做兩步往下跳，從小就敢從墻頭上跳下的人，現(xiàn)在發(fā)揮用場了?？墒亲约旱耐饶_不聽使喚，總是發(fā)抖，膝蓋老是想往下跪。就在自己跳的時候，腳下滑了一下，臉直挺挺地朝下摔去。她翻坐在地上，看著冒血的地方，突然“啪啪”扇了自己兩個響亮的耳光，不爭氣的東西，別緊張，要鎮(zhèn)定，一定會沒事的。

她爬起來，繼續(xù)跑，終于到了樓下，還有5分鐘。這次她直接沖向B樓，就在開門的瞬間，她沖了進去，并攔住入口。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坐下一班吧，我要去救人。大家看著這個膝蓋流血、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滿臉都是灰塵和眼淚，一道道黑印流淌下來，他們都自覺地閃到一邊?！爸x謝，謝謝！”

這漫長的5分鐘，時間像置于真空中，不動了。她與孫浩的過往，一幀幀一幕幕都在她的腦海中閃現(xiàn)。那個年輕的開朗的少年，那個活潑動人的少女，在鄉(xiāng)間開滿鮮花的小路上，多好的一幅油畫啊！可這油畫的染料被生活的雨水浸透，順著裂紋往下淌著黃色的、藍色的、紫色的、紅色的混雜在一起的黑水，她努力想恢復(fù)原狀，可卻無能為力。

看到一個雕像一樣的男人坐在樓頂?shù)倪呇?，張潔一下癱坐在地。她輕輕地喊了一聲，親愛的。

這個男人轉(zhuǎn)過來的眼神中，透露著驚喜、慌張、不安與惆悵。他看著張潔，像對著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人。記得她的名字，卻覺得模樣不對。怎么是這樣的女人，怎么這副模樣？漸漸地，他才恢復(fù)神智。他的眼圈紅了，你回來啦，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怎么會呢，我不是已經(jīng)回來了嘛？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明天，是最后一天了。我在坐牢之前就想看你一眼，讓我在里面也有個念想?？晌以趺匆舱也坏侥悖也恢滥隳睦锶チ?，我把你弄丟了，都怪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你不該回來的，我這樣跳下去也挺好的，再也沒有什么痛苦了。

不，你別這樣說，我不會讓你坐牢的，你會沒事的，跟我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去？哪里還有我的容身之所？

不，我們回去吧，我找來還債的錢了。

你，哪里來的？這么些天你去哪里了？

……

你說啊，去哪里了？

……

你知道嗎？你再遲來一秒，就一秒，我就跳下去了。這個世界我只剩下你了，你知道嗎？我找不到你，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這一個星期以來，我每天想著以后沒有你的日子怎么過。

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出門，滿大街、滿大街地去找你。有一次，我找到海邊去了。我想你會不會掉海里去了，我就慢慢往海里找，海水漫過我的脖子，漫過我的耳朵，漫過我的頭，我以為我看見你了，我很高興。我真的很高興，就在我想去拉你的手的時候，我竟然漂起來了。誰讓我他媽會游泳啊……說著孫浩哭了起來。

我們回家吧。

孫浩看著欲言又止的張潔，他很氣憤。怎么能一聲不吭就走了，到底是去哪里的，哪里來的20萬？孫浩氣急敗壞，當(dāng)時，他們把可能借到錢的法子都想遍了，也沒搞到錢。

我……張潔說不出話來。

張潔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膝蓋，潮濕的頭發(fā)披散下來，雜亂中帶著一絲剛毅。她委屈極了，她就像一條瀕死的魚，被生活的水浪撩撥到浪尖，又沖翻在地，淚腺打開了閘門，泄洪了。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要是不回答，我現(xiàn)在就跳下去！

張潔一下子站起來，眼神凌厲起來。你跳，你跳，你現(xiàn)在就跳，我一秒鐘都不想看見你。你知道，我都是為了你呀，我都是為了你！

為了我？為了我什么？

我為了你賣了自己！我賣了我自己！嗚嗚……

孫浩腦袋空了，怒氣沖天，我寧愿去坐牢……

孫浩的頭埋在兩膝之間，沉默了好久好久。張潔反倒松了一口氣，那塊大石頭扔了出去，不管結(jié)果怎樣。

我們回去吧，孫浩說。

張潔動手去拉孫浩，孫浩的腿都麻了，不能動彈。由于一直保持著一個動作姿勢，他的血管神經(jīng)已經(jīng)被壓得不暢通了，整個腿處于僵直狀態(tài)。他用手捶了捶腿，麻木和疼痛緩和了。他立刻站了起來，他看見張潔的手向他伸過來。這只美麗的善良的手，像一只蝴蝶一樣繞在他的面前。他想抓住它，握在手心里。他的眼睛里出現(xiàn)了黑點，前庭系統(tǒng)神經(jīng)被壓迫，導(dǎo)致眼腦一系列回路循環(huán)系統(tǒng)紊亂，腳下不平衡，跌落到邊角上的凸起處，本可以抓住旁邊的欄桿的，手一滑，沒抓住。

一層層窗口，溫馨而明亮，像列車明亮的車窗一直向上，往天空疾馳而去，天空飄下來的雨水，明亮而飄逸，就像風(fēng)吹過燕麥穗的芒刺和麥稈，又像是草船借箭，讓他船的一側(cè)集滿箭矢，慢慢側(cè)翻入幽暗的深水。

一個女人的聲音，金屬纖維一樣脆斷，兩截斷了的纖維同頻振動著，就像秋蟲顫巍巍的觸須……

作者簡介：

李巖，作家、詩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連云港市詩歌學(xué)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