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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北京,艷陽高照,時而一陣疾風吹過,柳煙河畔陡然呼嘯。夕陽恍惚,瞬間突然下墜,天黑將近。一家臨街快捷酒店里,滿臉惆悵的王小米,背靠著帝都的黑夜癱坐在落地窗前,漫無目的地擺弄著手機。微信、微博、QQ各刷了無數遍,卻一條動態(tài)也不打算更新。這時候,手機忽然在手中大力震顫起來,意識迷離的王小米著實被震驚了一跳,手一哆嗦,手機“啪”的一聲掉在了地板上,又隨著震動聲打個轉。王小米這時候才逐漸回過神來,連忙撿起手機,看了一眼屏幕,不慌不忙地按下了接聽鍵。
打電話來的是她的發(fā)小,魯智?!拔?,你到北京了?”電話那頭說。
“嗯,下午到的!”王小米的頭仰靠著玻璃窗,軟軟地。
“聽聲音怎么有氣無力的?不就做個手術嗎,又不是沒做過,別弄得跟上屠宰場似的,行不行?”
“上手術臺你以為跟上屠宰場有什么區(qū)別?頂多就是麻醉一打,沒有知覺而已!”王小米用一只手捂著頭。
“我說王小米,你行不行啊?這可不像你的風格,去看個病你怕個啥?說不定你這次看完就能站起來了,你能不能有點志氣?你能不能……”電話那頭喋喋不休,惹得本來就郁郁寡歡的王小米更加懊惱。
她對著手機提起嗓子吼:“魯智,你有完沒完了?你打電話是來安慰我,還是來教訓我的?還是朋友嗎你!”
“我錯了,我錯了,大姐,我道歉,錯了!”電話那頭連連賠不是,“我就想寬慰寬慰你,沒大事,別老沒事嚇唬自己,你說你……”
“你還說是不是?我掛電話了?!蓖跣∶自桨l(fā)不耐煩。
“別別……別掛?!濒斨勤s緊叫住她,“喂喂喂,沒掛吧?”
“還有什么話,趕緊說!”
“那個你明天住院,今晚出去逛逛,吃點啥沒?”魯智見王小米急起來,想給她打打岔。
“逛什么逛,吃什么吃,我有心思干這些嗎?你當我來旅游了?”剛說完,王小米一想又說,“晚上在簋街,吃了芥末堆……”
“鬼街是什么街?芥末堆是什么鬼?”
“簋街,鄭簋的簋,芥末堆,里面幾片三文魚,外邊裹一層白菜芥末。”王小米剛被魯智的話提上來一點興趣,這時父親王博文從洗手間里開門出來?!罢l的電話,都幾點了?趕緊睡!”
王小米端正了腦袋看了父親一眼,又對著電話里的魯智說:“我睡了,掛了!”
“好,你早點睡,等你回來,叫上徐蕊,咱約古南都吃自助哈,你手術加油!”
掛了電話,王小米從窗邊用兩只胳膊撐著地板,雙腿向前劃拉,使整個身體向前挪動,這樣連續(xù)兩三次挪動后便靠近了床邊。接著雙手撐住床邊,兩腿在地上一蹬爬上了床??伤趺聪脒€是不對,扭臉對父親說:“爸,這手術還是別做了,我覺得不靠譜!”
“瞎說!”父親耐著性子勸說,“你不要害怕,人家薛醫(yī)生是從醫(yī)幾十年的專家教授,這種手術做了上千例了,你這手術肯定沒問題,我都有信心?!?/p>
“那成功的有幾個呢,您知道嗎,我都三十了,我覺得自己現在活得挺好的,我可不信他這一刀下去我就能跑起來?!?/p>
“你不試怎么知道嘛?我反復咨詢了,也求證了很多人,這手術做了只有好處,不可能有壞處。”
“那試壞了怎么辦,他能負責?回頭開完刀我連爬都不會了,徹底癱了,您真要養(yǎng)我一輩子了!還有……”王小米連珠炮般地質疑著,“您就真的相信有免費開刀治療的好事?我就納了悶了,我不就上電視做了一檔節(jié)目嗎,怎么就有人主動找上門給我看病了,還是免費?這是餡餅啊還是陷阱啊?您還非上趕著拖我來,您是真不怕出事。”
“好了,人家是好心好意幫你治病,不能害你,你怎么就這么不信任人家呢?”
“行,退一步說,我不管他是什么目的,我知道您想讓我能站起來,這是您的心病。北京既然來了,我現在也答應您去看。不過既然真想看病,那咱們干脆去找找林大夫看,行不行?”小米打算用迂回的方法勸說父親。
“林大夫,哪個林大夫?”
“就二十幾年前,幫我做spr脊椎神經手術的林木??!”
王博文想了想,又覺得是天方夜譚的事,果斷打斷說:“別扯淡,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我總共就見過人家一兩面,現在上哪兒找去?”王博文知道小米是在跟他故意周旋。
“不是,您看,我在網上都搜到了……”王小米剛要把手機拿給父親看,又被父親打斷了。
王博文索性不再理她,蓋上被子翻身睡去:“別鬧了,趕緊睡,明天一早住院去!”王小米無奈,她無法把握這次手術將會給自己帶來如何巨大的轉變,更不可能期待從此以后自己就會變?yōu)檫\動健將的身體。此刻,除了內心對手術充滿恐懼卻無法逃避的心態(tài),她只求能夠平安地出手術室。
三月北京的早晨,氣溫一天天攀升,出了酒店大門便是藍天白云、陽光四射,這天氣好到有點彌漫著初夏的氣息。醫(yī)院離酒店有幾百米的距離,這是王博文計劃好的,為的就是方便往返酒店和醫(yī)院之間。像過去30年一樣,王博文雙手推著輪椅上無法行走的王小米,胳膊上掛著幾袋為住院準備的日用品,身后還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父女倆慢慢地走在這并不熟悉的街上。在王小米的眼里,如此大好的太陽光竟是這樣的刺眼,她依舊裹著來時的羽絨服,戴著帽子,有意識地將頭低下,并且恨不得把帽子捂住整個臉。
“今天又不冷,這么好的天氣,你捂著個帽子干嗎?拿下來,曬曬太陽?!蓖醪┪倪呑哌呎f。
“不拿,這一路上全是壽衣店,晦氣!”此刻的王小米是如此敏感,任何一個稍微負面的事物,到她這里都會無限放大其負面的暗示效應。
“迷信!”王博文笑了笑說,“我知道你有抵觸情緒,都到這一步了就別胡思亂想了,沒事!實在不行,等今天做完術前檢查,我再跟醫(yī)生商量商量晚上還是讓你回酒店住,睡個踏實覺,明天好做手術?!?/p>
到了醫(yī)院,護士帶著父女倆進到病房,指著中間的病床說:“就這兒啊,92床,讓病人先上床,平躺,一會先抽個血?!闭f完她就準備扭頭出去。
“護士,”王博文叫住她,“請問薛醫(yī)生在哪兒?是他聯系我們來的,我想見見他,跟他打個招呼?!?/p>
“哦,薛醫(yī)生今天在手術,可能今天要很晚才出來,他應該知道你們來……”護士說著就走了。
王博文把小米扶上床,正準備把帶來的東西收進床邊的柜子里,旁邊91床的病人不樂意了,連喊帶叫:“嗨嗨,這我的,您的是那邊的柜子?!?/p>
“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弄錯了!”說著,王博文趕緊把塞進柜子里的東西又拿了出來,堆在了王小米的床上。另一邊負責93床的護工趁病人去洗手間的工夫,主動幫著王博文收拾東西,王博文連聲感謝。這位護工借著這個空隙,壓低了聲音問:“你們需要護工嗎,我現在伺候的病人下午就出院了,要不然我就接你們的吧?”
王博文本就有意要找個護工幫著照顧小米,見有護工主動自薦,一心以為是薛醫(yī)生提前做了安排,他連連答應:“那好啊,等那位病人出院了,您就來照顧我女兒吧,我們明天做手術?!?/p>
護工一聽王博文這么殷切的盼望,趁熱打鐵地說:“沒問題,沒問題,我今天就能接您這床。要不咱們一會兒就簽合同,您再提前把今天的定金給我付了?!?/p>
“好的,一會兒我就給你付定金……”
王小米在一旁聽了半天,見父親和護工談得這么熱火朝天,有意打斷他們,插話說:“阿姨,您是哪兒人呀?”
“我是河南駐馬店的?!弊o工殷勤地推薦自己,“我在這兒干了好幾年了,24小時不離病房,病人對我評價都很好的。你放心,我一定能把你照顧好的?!庇謱ν醪┪恼f了一遍,“您先交定金,一會兒我讓我們領導來跟您簽合同?!?/p>
可這護工還沒說完,旁邊93床的病人就回來了,她坐在床邊把鞋一蹬,瞥了一眼護工和王小米父女,一臉不悅地對護工說:“喲喂,我這還沒走呢,您就找好下家了?”
護工頓時變得躡手躡腳,她小聲嘟囔:“您這不下午就出院了嗎,我也要給自己接活啊?”
“92床王小米,家屬來拿單子去做檢查了?!蓖醪┪穆犚娡饷孀o士叫,邊答應著邊推來了輪椅,準備給王小米穿上鞋,把她抱上輪椅。一旁的護工也來積極幫忙:“我來,我來?!闭f著她就利索地幫王小米穿好了鞋,并且一把將她抱上了輪椅,卻沒想到她這一抱沒掌握好力度,差點把自己的腰扭了。但她卻沒作聲,等王博文推著王小米出去之后,護工扶著腰坐了下來。床上的病人笑話她:“這活你還接嗎?”
護工疼得齜牙咧嘴,搖著手又摸摸腰說:“這活我還真不能接,這小丫頭太沉了,別回頭把我自個腰弄壞了,不劃算?!?/p>
“呵呵……得了,我今兒不出院,你呀,接著跟我。”
“那好,幸虧還沒跟他簽合同!”
2
王博文推著小米樓上樓下地做著各項術前檢查,父女倆拿著各種化驗單跑遍了半個醫(yī)院。在王博文取ct片的時候,小米坐在輪椅上四處觀望,恍惚從不遠處的診室門縫里看到一個身穿白大褂,打著領帶,戴著眼鏡的大高個側影。她盯著門縫看了很久,直到從外邊走進去一個大夫順手把那一絲門縫徹底關上了??尚∶自趺聪朐趺从X得剛剛看到的人有點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墒沁@是在北京,在陌生的醫(yī)院她哪來的熟人呢?她還沒想明白,父親就跑過來推著車說:“走吧,都一點多了,先出去吃飯,下午還有一個胸片就檢查結束了?!?/p>
“你想吃點什么?爸帶你去吃!”
“都這個點了,飯店肯定早歇業(yè)了,隨便吃點吧,我沒胃口?!?/p>
“沒胃口也得吃啊,明早手術,今晚就不能吃東西了,趁現在抓緊時間吃點?!备赣H一路上哼哧哼哧地推著女兒,大約走了有一公里的樣子,找到一家顧客稀少的火鍋店,他把小米放在門口說:“你等會兒,我進去看一眼有沒有飯吃了?!?/p>
在等父親的片刻,小米的微信視頻電話響了。
“hello,你現在在哪兒呢?”是好友海珍。
“剛從醫(yī)院檢查完,出來吃飯了。”
“那明天手術?”
“對,明天!”正聊著,小米看到街對角有一個街頭藝人正抱著吉他彈唱,音響聲音充斥著長街。
“不緊張吧?”
對角的歌詞里唱著“我在這里歡笑,我在這里哭泣,我在這里尋找,也在這里失去。北京,北京……”
“不緊張!”小米倒吸了一口氣,然后又說,“如果手術是一次重生,但愿可以忘掉至死不渝的人!”
下午2點鐘左右,父女倆又回到醫(yī)院的病房里,其他兩床的病人都午休了,早上積極活躍的護工坐在93床的床尾把玩著手機,見小米父女倆來也沒了上午的熱情,過了好半天才表情淡漠地說了一句:“我這床的病人這兩天不走了,你們重新找人吧?!?/p>
王博文感到納悶,怎么早上說得好好的事扭臉就變卦了,難道是因為沒給錢?
一旁的護工好像聽懂了什么,不屑地瞥了一眼又繼續(xù)擺弄手機。王博文對小米“嘖”了一下,放低話音:“別胡說!再重找一個就是了?!比缓螅秩缰耙粯?,推著女兒出門去做檢查。
“小丫頭片子,腳不會走路,嘴真厲害,看有誰敢接你這活!”護工很不爽地在他們身后詛咒著。
下午做完胸片最后一項檢查,已經是傍晚五點半了,王博文推著小米來到了護士站,護士站里幾個護士正圍在一起嘰嘰喳喳,表情怪異地說著什么。背靠著服務臺的兩個護士似乎是害怕被人聽見,半捂住嘴說:“怎么會手術做成這樣?”“就是啊,他怎么會犯這么低級的錯誤?”
王博文看到早上帶他們進病房的護士,就禮貌地對她說:“你好護士,孩子明天就手術了,我想今晚帶她回酒店洗個澡休息一下,請問,我們今天晚上能不能不住這兒,明早再來?”
這個護士見有病人來,有意咳嗽了一聲,眼珠往四周轉了轉,提醒周邊本來嘰嘰喳喳的護士們閉嘴。然后,她才正了正語氣回答:“那你寫個請假條,明早一早就得到病房做準備,8點半就有醫(yī)生、護士來接了。”
王博文拿著護士給的筆和紙,一邊寫一邊答應著護士的話,然后又多問了一句:“薛醫(yī)生呢,到現在還沒下手術???”
結果,這護士很不耐煩地收走了筆和紙,斬釘截鐵地回了一句:“沒呢!”
坐在輪椅上的小米,總感覺那群護士相互之間說話的神情和狀態(tài)有些奇怪,可又說不準是哪兒不對勁。
晚上,王博文再一次推著輪椅走在醫(yī)院回酒店的路上。8點以后的北京,街上燈火通明,枝葉在路燈下搖曳。帝都再窄的街道看上去也覺得寬闊,車來車往,人潮涌動。如果不是看病,這一切看在小米的眼里應該能化為好多理想的詩句吧。夜晚逐漸深沉,氣溫也不像白天那么暖了,才走一段路就感覺有絲絲涼意鉆進羽絨服里。王小米仰頭目視著前方的紅綠燈,問父親:“爸,當年您和我媽也是這樣帶著我在北京這么看病的?”
王博文一路吭哧地推著,剛走完接近一半的路程,他能感覺到全身熱騰騰的,風迎面吹來,只覺得分外涼爽?!爱斈昴南瘳F在這么方便啊,一步就到位。那時候你小,我和你媽都還年輕,精力足,經常是幾天幾夜不睡覺,白天照樣扛著你在北京找醫(yī)院?!蓖醪┪耐浦喴斡行獯跤醯卣f,“你記得家里有一張你盤腿坐在天安門前面的照片吧?拍照片的時候你還不會坐,我和你媽好不容易才把你扶穩(wěn)坐好,剛松手拍了一張你就倒了。不過,幸虧那次的手術挺成功,回去沒多久你就真能坐了。所以啊,這次肯定也沒問題,等做完手術你能站起來了,我們再去天安門拍一張站起來的照片。”
“您想得也太好了吧,哪能這么神奇??!”說著小米低了低頭,突然覺得鼻頭有些酸澀,眼里溫熱,吸了一口氣說,“您放心吧,不管如何,明天手術我肯定配合?!碧煸絹碓胶?,幸好有霓虹燈引路,伴著“嗖嗖”的疾風,王博文放慢了腳步,父女倆一路搖晃著到達了酒店。
3
第二天一早六點多,落地窗外的天蒙蒙亮了起來。小米和父親在酒店餐廳簡單吃了早飯后,再一次走在返回醫(yī)院的路上。昨晚的疾風早已銷聲匿跡,初春的太陽和昨天一樣溫暖。今天手術,小米換上了輕便的衣服。
一大早,醫(yī)院里的電梯如早高峰的地鐵一樣人頭攢動,王博文推著王小米一邊等電梯,一邊看時間,生怕趕不上8點半醫(yī)生來病房接小米去手術室。等了兩三趟之后終于擠到電梯門口,一開電梯門,王博文反應迅速地將輪椅推到了最里面,隨之又是一群醫(yī)生和病人一擁而上,原本相對寬敞的電梯瞬間被擠得滿滿當當。小米的輪椅被擠到最里面靠邊的角落,仿佛有點要窒息的感覺。小米扭頭看向斜對角,她在前面兩個人之間的縫隙中似乎又看到了昨天在診室門縫里看到的那個人。高高大大的個子,戴著眼鏡,穿著白大褂系著領帶,她越看越覺得熟悉。突然靈光一閃,小米終于想起來這個人不就是自己要找的林木醫(yī)生嗎?她正要抬起頭告訴父親:“爸,那個人是……”
“到了到了,先出去再說,要來不及了?!蓖醪┪募奔泵γ荛_人群把小米推出了電梯。再一轉頭,小米發(fā)現剛才看見的人已經不見了。
她有些激動,又氣急敗壞地說:“我剛剛好像看到林木了,他在這家醫(yī)院,怎么眨眼工夫不見了?”
“哪來的林木,你又瞎說什么呢?”王博文急呼呼地推著她直往病房沖。
“絕對就是他,我肯定沒看錯,他在這兒,我要去找他!”小米說著就拍打著輪椅。
“哎呀,你這孩子,現在都什么時候了,一會兒就手術了,你鬧什么鬧啊。”
剛走到病房長廊中間,就讓人覺得整條長廊氣氛怪怪的。醫(yī)生護士,還有周邊的病人都擁到最頂頭的病房,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不一會兒就聽到那間病房里傳出了女人號啕大哭的聲音,還有幾個男人打罵、摔東西的雜音?!澳闶鞘裁瘁t(yī)生教授?怎么給病人開的刀?你拿的是手術刀,還是宰人刀?你賠我爸的腿,拿你的好腿來賠……”
王博文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今天的手術上,雖然對這次手術充滿著信心,但是作為父親還是有點憂心忡忡。等他們一進自己的病房,卻發(fā)現昨天住在93床的病人和護工都不見了,只剩下91床的老太太躺在床上不作聲。然而王博文顧不上這些,他讓小米趕緊爬上病床,換好病號服,做好一切準備,就等醫(yī)生來接她去手術室了。而小米坐上了床還在繼續(xù)念叨著:“我看到的是他,一定就是林木,肯定沒錯?!蓖醪┪牟挥枥頃?,一心想著薛醫(yī)生怎么還沒來。
這時候,兩個量體溫的年輕小護士拿著鐵盒走進病房,邊走邊說著外面發(fā)生的事:“薛醫(yī)生這次可算完蛋了,他怎么這么糊涂啊?”其中一個小護士將盒子里的體溫表遞給王小米,職業(yè)化地說:“量個體溫!”
另一邊護士也跟著應和:“就是啊,他怎么能在手術前一晚喝酒呢?第二天就手術了,就因為酒沒全醒把人家腿開錯了吧?”
在一邊的王博文聽著不對勁,連忙問了一句:“護士,你們說的薛醫(yī)生,是哪個薛醫(yī)生?”
兩個護士說完才想起來,這床的病人今天也是要薛醫(yī)生做手術的,兩人瞬間失色,互相看了一眼,站在王小米這邊的護士慌張地取下了體溫計,快速回答:“就是本來給你們做手術的薛醫(yī)生,他臨時出了點狀況,醫(yī)院會有安排的?!眱蓚€護士知道自己說漏了嘴,如同逃竄般快步離開了病房。
王博文聽了面紅耳赤,二話不說氣憤地打開病床旁的床頭柜,從里面“丁零哐啷”地往外翻東西,邊翻邊對小米說:“換衣服,換衣服,走走走……”
正在這時一群身著潔白大褂的醫(yī)生走了進來,一位三十多歲的男醫(yī)生走上前略帶歉意地說:“你好,王小米,我們是骨四科的醫(yī)生。因為薛醫(yī)生今天臨時有事,所以,您的腳部矯形手術,還有術后的治療都交由我們的團隊負責。”
“不做了,不做了,這都什么醫(yī)院、什么醫(yī)生?姓薛的,找到我們的時候,自稱是國內治療腦癱的專家、教授,還說自己是國務院的保健醫(yī)生,這下好了,還沒做呢,他自己先露水平了。”王博文連看都沒看那群醫(yī)生,只顧著拿著背包、收拾行李,又沒好氣地說,“主動找上門的都是騙子,醫(yī)生是,護工也是!”
那位年輕醫(yī)生又解釋道:“是,您的心情我們都能理解。薛醫(yī)生的事是個意外,跟我們醫(yī)院無關。”青年醫(yī)生接著說,“給您介紹一下,這是我們醫(yī)院最具有權威,做腦癱手術零失誤的……”
“不做,不做,零失誤也不做,都打著權威的幌子糊弄人,做醫(yī)生的能有點良知嗎?我謝謝您,我們孩子這么活著挺好的!”王博文眼都不抬一下。
“你好。我是……”從人群里有一位較為年長、高個子、白大褂里面穿藍格子襯衫、系著領帶的醫(yī)生向前一步走了過來。
“林教授?”一直默不作聲的王小米突然覺得眼前一亮,又將信將疑地確認了一遍,“您是林木?”
“你怎么認識我?”那位年長的醫(yī)生也覺得奇怪,旁邊的醫(yī)生都感到詫異。
王小米一下子笑了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林木,又拽了拽一旁快要發(fā)火的父親,又驚又喜地說,“是林木教授,您看呀,就是25年前給我做過spr的林木教授,我就說我剛剛在電梯里看到的一定是他!”
“林教授……”王博文猛地一抬頭,一眼就認出了是當年給女兒做過手術的林木教授。
林教授雖然并不記得眼前的父女是誰,更不記得25年前的事,但面對認出自己的病人,也出于禮貌地笑了笑,然后回歸正題說:“我覺得她這個手術還是要做的,雖然只有50%的成功率,但做了至少不會有壞處。”
王小米欣喜地問:“這是您做嗎?”
“當然還是我來主刀,如果你們信任我的話!”
于是,25年后,王小米又一次在北京躺在了手術臺上,主刀的依然還是25年前給她做脊椎手術的醫(yī)生。25年前,她只有5歲。林教授也才三四十歲,剛從美國帶著研究成果歸來,是spr手術的創(chuàng)始人,那一年,王小米也成了他研究成果的受益者。這次的腿部矯形手術,也只用了一個多小時,王博文也像二十多年前一樣,守在手術門口看著手術燈亮起,又等到手術燈熄滅。只是相比上一次,如今他心里少了很多的忐忑,因為主刀的是林醫(yī)生,25年前成功給小米做過手術的林醫(yī)生。
手術后的王小米,全身癱軟地躺在床上,身上布滿各種監(jiān)視儀器,鼻孔里插著氧氣管。幾個小時后漸漸蘇醒,她依然對剛開完刀的兩條腿沒有知覺。她感覺頭腦非常迷糊,眼睛想睜卻睜不開,有種半夜還沒睡醒的濃濃困意。只聽到床兩邊都有人在不斷叫她的名字,她卻沒有力氣去回應。這中間,她還做了個夢,夢到自己又回到了家里,媽媽拿著新衣服在叫她起床,說再不起來就趕不上自己的新書發(fā)布會了。
“你們趕緊再叫叫她,麻醉快過了,先別讓她睡過去。”把王小米從手術室送回來的醫(yī)生又來叮囑著。
“小米,醒醒,別睡了,小米,眼睛睜開!”
“醒醒,孩子,別睡了!”這個聲音是個女的,中年人的聲音,但王小米并不認識她。小米在兩個聲音不間斷地呼喊下逐漸睜開了眼睛。她看到一邊是父親,一邊是個身穿鮮綠衣裳的阿姨,迷離中她看到這個阿姨面相還算和善。
“醒啦!”王博文說,又告訴她,“這是我們找到的護工阿姨,這幾天請她幫忙照顧你。”
第二天中午王小米總算是清醒了,她能感覺出打了石膏的雙腿開始疼痛,然而她動不了,只能平躺在床上。她發(fā)現自己現在躺的床位不是一開始的92床,而是靠窗戶的93床,她有些納悶:“爸,我不是在那床的嗎,怎么換到這兒來了?”
“哦,這床靠窗戶,空氣好,陽光足,是林教授的助手趙大夫幫你安排過來的?!蓖醪┪恼f。
“小米,中午想吃點什么,我去給你買。剛做完手術吃點清淡的好,喝點小米粥行嗎?”護工幫著理理被子笑著問。
“行吧,您看著買吧!”小米有氣無力地說。
“林教授、趙醫(yī)生他們在你睡著的時候來看過你了,他們跟我說手術做得很成功,讓你放心?!蓖醪┪淖诖策呎f。
“我到現在還有點迷糊,我就記得在手術臺上是那個年輕醫(yī)生一直陪著我,還讓我別害怕,后來掛著水我就睡著了?!?/p>
“那就是趙醫(yī)生,最近總來問你情況的就是他?!?/p>
“那林教授呢?我就說一定是他吧,我就知道他肯定在這里?!?/p>
“是他,沒想到還真歪打正著讓你給碰上了。他上午來看你的時候還說了,說你是他的小病人、老病號,讓大家多關照你?!蓖醪┪臉泛呛堑卣f。
“他想起25年前給我開刀了?”小米突然感覺右腿疼得厲害,“哎喲喂”喊了一聲。
王博文也跟著緊張地站了起來:“怎么了,哪兒疼啊?我去叫大夫!”
“等一下……”過了一會疼痛感又好像緩和了一些,小米嘆了口氣,“沒事了,緩過來了?!?/p>
手術后的幾天,幾乎每天早上都能看到林教授帶著他的助手趙醫(yī)生和穆主任來查房。他們每次都會在小米的病床旁多停留一會兒,向王博文和護工詢問小米每天的狀況,檢查她的傷口。很多時候都是趙醫(yī)生和穆主任在問,林教授自己很少開口。王博文說,林教授似乎年輕時候就是這樣話不多。他隱約想起,當年小米做完spr手術,他也只來查過一次病房,也沒說太多話。
后來聽其他病人說了才知道,其實平常都是穆主任和趙醫(yī)生來查房,像林教授這么德高望重的教授,很少會親自參與查房。有人還納悶,怎么最近總能見到林教授?
4
傍晚時分,一抹斜陽透過窗簾隱約照進病房。王小米睡著了打著吊瓶,然后聽見護工阿姨在她床頭上按了呼叫鈴說:“沒液了,來換液了。 ”王小米還是覺得沒有太多力氣,不想睜開眼睛。不一會兒,她閉著眼在迷迷糊糊中好像聽到旁邊兩個病床的病人在談論她。
“聽她爸爸說這姑娘是個作家,出了好幾本書了?!编彺驳呐∪苏f。
“別介,我告訴您,我可不信這個。有的人吶,說是自個寫書,其實是別人幫著代筆寫的。我估計她也是,最后署個名嘛。”91床的家屬說。
眼睛本來閉著的王小米明明白白地聽著,忽然間不咸不淡地冒了一句:“大爺,您是看見有人替我寫了,還是看見我就署名了?”說完這話王小米就睜開眼朝左邊看了一眼。
護工阿姨看小米醒了,趕緊上來貼著她的耳朵說:“別聽他胡說,他懂個啥!”
小米也懶得理會這些閑言碎語,問護工:“阿姨,我爸呢?”
“你爸去給你買罐頭了,你早上不是說想吃橘子罐頭的嗎?他去買了?!?/p>
病房里的黑夜總比白天還要漫長,一間三人的病房里,晚上連同病人和家屬,還有護工能住上四五個人。一到半夜十一二點,各種呼嚕聲,上廁所的開門聲,以及隔壁病房孩子的哭鬧聲此起彼伏。王博文弄了張行軍床擱在小米病床旁邊,在不到一米的空間里蜷曲著。今晚他是真的累了,似乎睡得很沉,平時很少打呼嚕的他,今晚的聲響格外響亮。這聲響叫另一旁92床昨天剛住進來的病人睡不著了,那阿姨最開始有意無意地拍拍床沿,以為這樣會驚動他,可是并沒有。最后實在沒招了,那阿姨側著身爬起來叫道:“您閨女叫您呢!”
這句話一出,王博文嚇得一個猛子爬了起來,睜大眼睛摸著小米問:“小米怎么了,哪兒難受???”
此時的小米也沒睡著,她睜著眼望著天花板,很淡定地說:“我沒事,您呼嚕聲太大,吵到人家睡覺了?!?/p>
“哦……”王博文松了一口氣,側了個身躺下來說,“你怎么醒了?”
“我睡了一覺了,醒了,現在幾點了?”
王博文點開手機看了一眼:“半夜十二點多了。”
“我睡了那么久才十二點多?”王小米覺得訝異,“放在家里這會兒我正忙著呢!”
王博文覺得側著身有些難受,又把身體躺平著打了個哈欠,“睡吧,這不住院嗎,跟你作息時間不一樣的?!?/p>
“爸,您明天晚上還是回酒店住吧,這床睡得不舒服。”
“沒事,這比過去好多了。過去在醫(yī)院也舍不得花錢租個床,實在沒辦法了,就找個廢紙盒放在地上,在上面鋪一層床單也就睡了。唉,那時候啊……不說了,睡吧!”聽著王博文說著話,王小米嘆了口氣閉起眼睛,卻過了很久才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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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醒啦?”護工阿姨一大早已經買好早飯回到病房了?!拔医o你買了豆?jié){和花卷,豆?jié){里還放了糖,咱們今天換換口味?!弊o工阿姨一臉笑意,“一會我給你擦擦臉就吃。”
“嗯,好!”王小米今天看起來氣色好了很多。誰知道這豆?jié){和花卷剛吃了幾口,她就感覺不對,胃里很不舒服,她連忙攔住護工阿姨喂她吃東西的手說:“要吐!”臉色突然也不好看了。
護工阿姨嚇得措手不及,立刻抽了幾張紙巾想替她接住,可隨著王小米“哇”地一下,吐得被子上全是肚子里吃下不多的東西。等吐完了,才覺得好受一些。正在這時,趙醫(yī)生帶著幾個醫(yī)生進來查房,看到小米這情況便問:“怎么了?”
“吐了,剛吃了幾口就吐了!”護工阿姨解釋說。
“還有哪兒不舒服?”趙醫(yī)生走到王小米身邊問。
“有點惡心,吐過好一點了,還有頭暈?!蓖跣∶滋稍诖采夏樕行┫烖S。
趙醫(yī)生又仔細看了看她說:“沒事,頭暈惡心是因為給你打安定棒的原因。你這是驅動型腦癱,怕你控制不住亂動再弄壞傷口,所以就先打了安定穩(wěn)定一下,別擔心?!壁w醫(yī)生又轉過身交代護工,“最近還是給她吃清淡一點比較好?!?/p>
“好了,沒事,好好休息,一會我來給你換換藥?!壁w醫(yī)生又安慰了一下王小米。
“嗯,謝謝趙醫(yī)生?!蓖跣∶滓娊裉炝纸淌跊]有來查房,想了一下便問,“林大夫呢?”
“林大夫今天一天的手術?!?/p>
“哦!”嘔吐后的王小米覺得輕松了一些。
這天晚上,王博文在小米的勸說下回酒店住了,走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交代護工,不管多晚,一旦有事趕緊打電話給他。護工阿姨理解做父親的心,一再保證說,她半步都不離開小米,讓他放心回去休息。
晚上八九點鐘,熙攘一天的醫(yī)院總算安靜了,病房里其他兩床的病人和家屬都熄燈睡去。王小米等護工阿姨也睡熟了,才偷偷打開床頭燈,摸索出手機來想寫點什么。從手術到現在,她已經好幾天不更新朋友圈了,除了最好的兩個朋友知道她在北京做手術,其他人還一概不知。微信對話框里也只有海珍幾天前發(fā)來的信息,問她手術做得怎么樣了?她回復:手術順利!正在小米過手機癮的時候,病房的門被輕手輕腳地推開了。
“林教授!”王小米扭頭一看。
林教授輕輕地走到小米的床邊,說:“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啊?”
“睡不著啊,您怎么還沒下班?”
“今天的手術剛結束,一會兒就走,這兩天感覺怎么樣了?”林教授看似有些疲憊,順手拉了床邊的椅子坐了下來。
“比前兩天好點了,就是精力還不是很足?!?/p>
“剛做完手術都這樣,還有個恢復過程,你早點睡。”林教授準備起身離開。
“林教授,”王小米叫住了他,試探地問,“您還記得25年前給我做手術的事嗎?”
林教授抬手扶了扶眼鏡,笑了笑沒說話。
王小米當然知道他是記不得的:“您肯定記不得了,畢竟這么多年過去了,您看過的病人那么多,記不住這也正常?!?/p>
“我看過你腰椎上的刀口,的確是我做過的,看樣子恢復得不錯。”林教授又坐下來說,“其實你這樣的狀況,如果再早一些來看,說不定還能有很好的改善??上菚r候沒有留下聯系方式,也不像現在通訊這么便捷。”
“是啊,25年前到北京看病可難了,我出生8個月的時候被查出來是腦癱,緊接著就天南地北地看。1994年的時候,我姑父的一個戰(zhàn)友在北京聾耳康復中心工作,經他介紹認識了當時康復中心的湯主任,后來湯主任就把您介紹給了我爸媽,說您是剛從美國回來的,是最年輕的治療腦癱的專家、教授。據說當年掛您的號可難了,要不是湯主任幫忙加塞,我哪能被您看到呀!”王小米回憶著說,兩人都笑著。王小米接著說,“于是我爸媽抱著我,拿著好不容易加塞的門診號找到了您,后來您給我看了就把我收住院了。再后來手術做完28天以后,回到家我就能爬能坐了。”
“你那時候還那么小,怎么能記住這么多?”
“也不全是我記住的,”小米搖了搖頭,“有的是后來我爸媽講給我聽的。但是對您過去的印象,其實只有一個大概的輪廓,有些模糊又神秘?!?/p>
“那你那天是怎么認出我的?”
“我說是直覺,您信嗎?”林教授聽了又笑了笑。小米又說:“我知道您不信,您信的是科學。我之前確實在網上百度過您的相關信息,所以您現在長什么樣,我能記住個大概??蛇@么多年來有一點是真的,就是我一直記得林木這個名字啊,這是真實的。如果當年不是林木教授做的手術,可能也就沒有我現在的樣子?!?/p>
“那你怎么到現在才找到我,還是陰錯陽差?”
“這話說起來就有點長了,那年手術后的好多年里,我家里發(fā)生了很多變化,又經歷過多次搬家,所以也就沒顧上我看病這回事。我小時候不愿意上特殊學校,直到9歲才上了普校,一直上到初中畢業(yè),然后,又自學了文史哲的課程,接著,就開始獨立創(chuàng)作。直到近幾年以作家的身份出書,再到后來上了電視做了幾檔節(jié)目,最后,就有人莫名其妙地找到我家說要幫我治病,歪打正著就找到您了?!?/p>
王小米在只有幾瓦亮的床頭日光燈下對林教授講述著這一切,她見林教授點點頭,又笑著說:“雖然我一直覺得您在我小時候記憶中的形象很神秘,但是我聽我爸媽說,您年輕的時候是一個特別儒雅的人,很紳士,做事很嚴謹,話也不多。而且那時候好像還挺帥,要讓我用現在的話來概括,這不就是標準的男神嘛!”
“男神,都這把年紀了?”林教授“嘿嘿”笑了一聲,直起身子站起來說,“我走了,趕緊睡吧!”
道別時,小米俏皮地問了一句:“不管是不是陰錯陽差,我這次又落您手里了,這回您應該記住我了吧?”
林教授沒有回答,只是邊往外走,邊向她揮揮手。
6
手術后的第六天,王小米已經可以稍微坐起來一些了,精神也好多了。沒一會兒手機視頻響了,是媽媽打來的。王小米按下接聽鍵,舉著手機看著屏幕半天沒說話。
“總算肯接我電話了,好一點沒?”媽媽問。
“好點了?!蓖跣∶酌鏌o表情地回。
“還生氣吶,那天我不是故意兇你,你看你嚇得,你這根本不是大問題,現在手術做得挺好的嘛?!?/p>
“我做手術不是大問題,別人的問題全是大問題,您就舍小家保大家吧。我就想讓您安慰安慰我,您看您那天對我吼的,真行!”王小米帶著委屈說。
“好好好……是媽不好,等你回來媽好好照顧你。還有,你看這是媽昨天給你買的新衣服,給你這個月底新書發(fā)布會穿,這顏色、款式喜歡嗎?”媽媽在視頻那頭舉著一件紫紅色西裝外套問。
王小米心里的怨氣消了大半,看了看衣服說:“行吧,我后天就能出院了,等我回去再說?!?/p>
跟媽媽打完視頻電話,微信里又收到一條消息,小米一看竟然是林教授發(fā)來的,內容是一首古詩詞,有兩句是這么寫的:“春風習習清池岸,新柳絲絲碧水湫?!?/p>
王小米看了樂不可支,雖然古體詩不是她的特長,但是憑借她寫了這么多的現代詩,詩詞的韻律怎么著也懂得一些。于是,她思考了一陣回復:“微風徐徐拂京城,林木茵茵又逢春。”發(fā)出這條微信后,小米又另外加了一句,“寫不好古體詩,幾句拙作,請見諒。”
這時,護工阿姨正和隔壁病房串門過來的家屬聊著,這是一位跟隨兒子帶著孫女來看病的老奶奶。
老奶奶滿臉愁容地訴說著自己家的傷心事:“我們家這個孫女才6歲,他爸爸啊,背著她跑了好多地方給她治病,可這腦癱真是太難看好了!”
“那她現在自己能站起來嗎?我看怎么就您和孩子爸爸在這兒啊,她媽媽呢?”護工阿姨問。
“哪能站?。窟B坐都不行,全靠她爸和我背著抱著,說話也不利索。這么大了,只會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說起她那個媽,更別提了。唉,她其實是雙胞胎,上面還有個姐姐。后來倆孩子長到一歲多的時候,發(fā)現這小的得了腦癱。她媽就悄不留聲地把好的那一個帶走了,把這個有病的留給我們了。我啊,就擔心這孩子以后可怎么是好哦?”老奶奶說起孫女就抹抹掉下的眼淚。
“才6歲,還小啊,趕緊找林教授做手術?。 痹谝贿吢犞耐跣∶淄蝗徊辶嗽?,并勸慰老奶奶,“我跟您說啊,我小時候也不會坐,我干什么都要人抱著我。后來還就是林教授給我做了脊椎手術,沒多久我就能自己爬起來坐了。當然孩子越大,家里就越要逼著她自己去做能做到的事,一定要放手讓孩子自己去做?!?/p>
“對,我聽她爸爸說了,我們小米在家都是自己照顧自己,好多事就是她媽媽以前逼出來的?!弊o工阿姨也勸告那位抹著淚的老奶奶。
“總之,腦癱是很難治愈的,但是找對醫(yī)生還是會有很大改善的,找林教授看就對了!”
“喲,幫林教授打廣告呢?”趙醫(yī)生說著話走進來。
“沒有,林教授的醫(yī)術哪還需要我打廣告??!”王小米看老奶奶走了回去,想起她剛才說的話,有點替那孩子辛酸地念叨著,“這么小的孩子就被親媽丟了,真是可憐。腦癱的孩子心智明明可以很健全的,但是如果生長的環(huán)境是破碎的,那未來就很難說了?!?/p>
“嗯,是這樣!”趙醫(yī)生說,“其實,還是會有很多人把腦癱的概念理解錯了,聽這名字都認為是大腦出了問題,事實上并不是?!?/p>
“所以很多誤會就是這么來的,腦癱?腦殘?明明就是兩個概念,他們怎么就弄不懂呢?”王小米鼓了鼓嘴有些無奈。
7
王小米手術后的第八天,窗外又是一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小米也等到了拆石膏的日子。
早上還在吊水的小米,精神狀態(tài)越來越好,她依舊躺在床上,眼睛盯著頭頂的吊瓶,心里竊喜著:“吊完這瓶就不用每天被扎了!”正想著,她無意間扭臉往門外一看,有個穿白色外套、背黃色背包的女孩推門就進來了?!斑?,你怎么來了?”王小米驚喜地笑起來。
“我昨天剛好來北京出差,聽你爸說,你在這兒做手術,正好過來看看?!?/p>
“阿姨,這是出版社我的責編,麻煩您去洗點水果來?!毙∶紫蜃o工阿姨說。
護工聽了小米的話說:“好嘞,你們先聊!”隨即從柜子里找出新鮮的水果,拿著盆去盥洗室洗了。
責編朝護工禮貌地笑著,然后關心地問小米:“你怎么樣啊,什么時候出院?”
“你來得真是時候,今天我就要拆石膏了!”小米嘻笑著說。
盥洗室里,護工阿姨洗著水果,一會兒另一個護工也端著盆走到她旁邊。王小米的護工阿姨并不認識她,她卻有意上去搭話:“你照顧的那女的,還沒走呢?”
王小米的護工阿姨不在意地應著:“今天下午應該就能出院了。”
“那丫頭不好伺候吧?一開始讓我接,我沒敢接。她又重,還控制不住地動,上廁所什么的,可累人了吧?”
“不會啊,這么多天也沒讓我抱她,我覺得照顧她沒多累?。 弊o工阿姨又一想對她說著,“這孩子就怕上廁所麻煩人,自己忍著痛堅持插了兩回尿管。”
“是……這樣啊。”那個之前不敢照顧小米的護工一下子沒了言語。
這一刻的病房很安靜,盥洗室的門沒關,兩位護工說話的音量不小,一字不漏地都傳到王小米和責編的耳朵里。責編看著王小米,表情里漸漸替小米不忿,王小米笑笑說:“我跟你說一件特有意思的事啊,前段時間我在南京的路邊碰到一算命的,不是瞎子的那種,你知道他是怎么算的嗎?”
“怎么算,看手相?”
“人家現在可不是那么老套的算法了,”小米興致勃勃地講著,“那老先生問了我的生辰八字,一會翻翻八卦書,一會又查查手機算命APP,然后跟列公式似的給算出來了?!?/p>
“哈,現在算命的都用這么高端的方式做生意了,他都給你算出什么來了?”
“他說,我的這個屬相蛇,其實不是地上的蛇,而是天上的龍,因為觸犯了天規(guī)被懲罰到人間受難了,你聽像不像講白蛇傳?”
“哈哈,還真有點像吶,還有呢?”
“他還說我今年運氣不佳,易破財。又說我以后的事業(yè)運不錯,日后的事業(yè)大有可為。后來,我回到家照鏡子一看,終于知道他為什么會說我事業(yè)大有可為了!”
“為什么?”
“因為那天我是才開完作品研討會出來的,穿的是正裝,他能看不出來嗎?我又問他,健康運如何?你猜他怎么說?”
“怎么說?”
“他讓我相信科學,有意思不?”小米撲哧一笑。
“這可太有意思了,別說,人家算命的都知道翻書、查手機了,人家也是講科學的!”
“是啊,我后來一琢磨,他說的有的還是像的。我今年運氣的確真有那么點背,你看啊,我今年本來是可以高校進修的,結果,一切都準備好了,臨了讓人給頂替了。還有,今年從開頭我就向各種報刊社投稿,每回看著都差點中了,可到了最后關頭卻就給斃了!這些附帶的東西,我也就不說了??删瓦@次破財看病來說,一來就遇到騙子醫(yī)生和護工,要不是遇到林教授,我這手術還不指定給什么人瞎做呢!我有時候還真害怕,萬一哪天一覺醒來,發(fā)現我這手術不是林教授做的,就太可怕了!”小米說著搖搖頭,好像多少能搖掉一些恐慌似的。
“別說得這么衰了,現在這不挺好的嘛。而且人家算命的都說了讓你相信科學,這句話還是比較靠譜的,”責編轉念一想,“我覺得算命這故事挺有意思的,這素材別浪費了,你回頭弄一篇小說得了。”
“我覺得可以!”王小米又樂起來,做了一個ok的手勢。
“哦,我來半天差點把正事給忘了!”責編忽然想起了什么,翻翻手里的包拿出兩本書來,“吶,這是你新書的樣書,你看看?!?/p>
小米拿在手里翻了翻,看了看封面:“嗯,做得挺好,感覺很有質感?!?/p>
“你看這次的封面設計是燙印的,黑底上面有一棵銀色的樹,這樹是倒著生長的,跟你定的書名《在靜寂里逆生長》恰好吻合?!?/p>
“是挺不錯的,這風格也體現了這本書冷靜淡定的主題……”小米和責編討論著。小米又反復看了看封面上的書名,突發(fā)奇想,眉頭皺了皺說,“你說,我今年運氣這么背是不是跟我叫這書名有關???逆生長,又活回去了?”
“這你也迷信?”責編笑她,接著說,“要照你這么說,你下一本新書定的是《輪椅上的奔跑》,看樣子你這運氣又要‘跑起來,扭轉乾坤啦?”
“呵呵……你這邏輯不錯,可以期待一下?!闭f著兩人被對方逗得開心地笑了。
8
“你真煩人,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有完沒完,明天我不在這兒了,叫你倆兒子來伺候你!”91床的家屬大爺又發(fā)起脾氣摔門而出。
“不用,我誰都不用你們伺候,你走吧你!”病床上的老太太氣得提高聲音吼著。
在小米看來,這老倆口這么吵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眼睛朝隔著中間一張床的大娘望去,勸說道:“大娘,別生氣,這大爺肯定一會兒就回來了。”
“這老頭子,天天的,非要跟我吵吵!”大娘踢了踢被子說。
“沒事,我都看出來了,大爺脾氣是不好,但是這么多天嘴上一直喊走,這不還是他日夜在這兒陪著您、照顧您嘛,別氣了!”
大娘被小米的勸說有些消了氣,她側過身對小米似乎有那么一些歉意地說:“姑娘,那天我老頭子說你不像作家,只署名的話,你可甭跟他計較,他不懂這些的?!?/p>
小米早就釋然了,這會兒一笑說:“這事都過去了,我沒放心上,您別客氣!”
“小米,林教授和趙醫(yī)生、穆主任來了!”王博文和林教授他們走了進來。
小米開始介紹:“這是我的責編,這位是……”
“我知道,醫(yī)學界的白居易嘛,都聽小米說了。”責編搶先說。
大伙兒都笑著,然后林教授拿出一本書和一支鋼筆遞到小米面前說:“今天拆了石膏就能出院了。送你個小禮物,打開看看。”
小米打開一看,是一本小說《生生不息》,封面上有一枝鮮紅的玫瑰。第一頁里面有林教授寫的寄語和簽名,寄語寫著:“永遠的生命之樹。”
小米也拿出手邊的新書送給林教授,說:“我這也是一棵樹,逆生長的樹?!?/p>
林教授接過書,對趙醫(yī)生和穆主任說:“開始拆石膏吧?!彪S后幾個醫(yī)生一起幫忙拆。王博文站在床尾目不轉睛地看著從女兒腿上拆下來的石膏,坐在床上的小米閉起了眼睛不敢看。石膏被順利拆了,王小米瞬間覺得雙腿得到了釋放。趙醫(yī)生拿來了一個拐杖,對眼睛慢慢睜開的小米說:“想不想試試下地走走?”
“走走,能走嗎?”她仍然很懷疑,卻又很想試試。
周圍的人也都在用肯定的眼神鼓勵著她:“走走,試試。”
小米用得力的右手握住拐杖的扶手,左手被趙醫(yī)生扶著。她使足了全身的力氣站了起來,身體開始有些搖晃不定,等她穩(wěn)定了一會,她感到原本彎曲的腿可以站直了。王博文在一旁殷切地盼望著,小心地說:“能走嗎,試試?”在父親和所有人期待的眼神與話語中,小米小心翼翼地邁出了第一步,接著是第二、第三步……她漸漸松開了趙醫(yī)生的手,自己用手拄著拐杖一直往前走,而且越走越穩(wěn)當,每一步都邁得如此自如。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她轉身回頭看著大家都在對她笑著,一束明亮而通透的光照耀在她身上。她看到父親眼含熱淚抓住林教授的手一再感謝,她看到責編欣喜萬分地對她說:“太好了,小米,你能站起來走路了,這次新書發(fā)布會你能自己站上舞臺了!”她還看到趙醫(yī)生、穆主任和所有醫(yī)生都為她高興地豎起大拇指。王小米笑著、哭著,嘴里止不住地說著:“我會走了,我會走了,會走了……”她幸福地又笑又哭,淚水模糊了視線……
9
“我會走了,呵呵,會走了!”淚水順著眼角流向枕頭。
“醒醒,醒醒小米,快醒醒……”小米一睜開眼睛看到了媽媽。“你這是怎么了?睡個覺又笑又哭的。起來了,已經8點了,你不是今天早上10點的發(fā)布會嗎?趕緊的!”
小米瞬間從床上坐起來,表情木訥,她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自己是在家里。一抬頭猛地看到房間門口還放著輪椅,她指著輪椅,急得都結巴了:“那……那玩意怎么在這兒?我不是在……在北京把它扔了嗎?我拐杖呢?”
“什么拐杖?你什么時候去過北京?”媽媽以為她不是睡覺睡懵了,就是昨晚寫作又寫晚了,就問她:“你昨晚又寫到幾點???是不是寫得太入戲了?趕緊換衣服,時間來不及了!”
王小米還是沒想明白,剛剛她明明就是在醫(yī)院啊,怎么會在家呢?她再看看床頭的衣服,心里嘀咕著:“是這件紫紅色西裝外套,沒錯??!”她還看到床頭柜上放著一本封面是玫瑰花的《生生不息》,翻開第一頁依然有著“永遠的生命之樹”的寄語。但是,落款簽名怎么好像被人涂改過,看不清了。
一個周末的中午。
王小米和魯智、徐蕊約在古南都吃自助餐。三人圍坐著,王小米專心致志地看著手機,面對一桌的食物心不在焉。
“你吃啊,別老看手機,這自助餐不是你張羅要來吃的嗎!”魯智叉著一塊牛排對王小米說。
“我下個月去北京看??!”王小米用另一只手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眼睛繼續(xù)盯著手機。
“看病,你哪兒不舒服?”魯智嚇了一跳。
“沒有,看看老毛病,不死心!”
“怎么突然想起來去北京看病了?”坐在對面的徐蕊問。
魯智想了一下,覺得奇怪:“是啊,怎么突然想起來這事了?我記得你跟我說過,是去年吧?去年有一幫人,也是從北京跑來南京要幫你看病的,結果你死活沒讓人家看?!?/p>
王小米繼續(xù)劃動著手機屏幕,冷笑一聲:“呵,那幫人,個個都七老八十了,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我看那樣子手術刀都拿不穩(wěn),我怎么給他們看啊?”
“那你這次打算找誰看?”徐蕊問。
王小米把手機舉起來給他們看:“找這個人看。”
“林木?”魯智和徐蕊異口同聲地說。
“是他,25年前就給我做過spr手術的?!?/p>
“25年前,那么遙遠?”魯智和徐蕊都很驚訝。
“我發(fā)現你真行,吃飯只吃一家餐廳,看書只看一家書店,連看病現在也只盯著一個醫(yī)生看,太執(zhí)著了吧?!濒斨沁吅戎嬃线呅υ捤?。
“我這叫專一,好吧?”
“行,你專一,那這人現在在哪兒呢?”
“在北京東直門醫(yī)院,附近有條簋街,街上有家做芥末堆的店?!?/p>
“嗯,簋街是什么街?芥末堆又是什么鬼?”
作者簡介:
王憶,南京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江蘇文學院首屆高研班學員。自出生就身患小腦偏癱,無法行走。出版作品有:散文集《輪椅上的青春》《在輪椅上奔跑》,詩集《愛,不能等》《等待春天》《愛,無止息》《在靜寂里逆生長》。2016年獲光明網高校三行情詩銀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