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曉波
從大約十七八歲起,直到現(xiàn)在,我都保持著這樣一個習慣:每當我晚上獨自一人騎自行車趕夜路的時候,嘴里總要哼著一首歌,那就是韋伯的《獵人合唱》,一遍又一遍,顛來倒去,隨著它富有彈性的節(jié)奏,腳下便越發(fā)有力,一路上只有不斷地超過同行者,而沒有被人超過的情形。就這樣,寂寞的夜路對我來說,從來沒有顯得漫長過。
這首歌實際早就被收在初中音樂教科書里,不過老師沒有教,是我自己按照譜子學會的。從教科書上的區(qū)區(qū)幾行注解里,我第一次知道有位名叫卡爾·瑪麗亞·馮·韋伯的德國作曲家,知道這首動聽的男聲合唱曲《獵人合唱》就出自他寫的歌劇《自由射手》。
在大學里,我和我的同學們與這首《獵人合唱》有著一種挺可笑的不解之緣。我考上的是中國科技大學近代物理系,這所學校的男女生人數(shù)比在七比一至八比一左右,其中尤以近代物理系最慘,全系五個年級三百來個學生,女生最多的時候也不曾超過十個。該系坐落在校本部大門對面一個單獨的院子里,被戲稱為“少林寺”。這里留給我印象最深的一道風景是:在那片晾曬衣服的空場上,有好幾年,我連一件色彩鮮艷的衣服都沒見過。就這樣一所學校,多則兩年少則一年,還要舉行一次隆重的歌詠大會,各系均必須派隊參加。別的系雖說困難,但畢竟還能拼湊起一支合唱隊,近代物理系怎么辦?根本無法找到女聲聲部。但是,系團總支負責組織的那位老師(他也是合唱隊的指揮)自有辦法,他總是將老學生之中的骨干分子留下來,再從新學生中挑一些嗓門大、樂感好的,然后訓話:“本系唯一的保留曲目就是《獵人合唱》,因為它是男聲合唱!新生里有不會的嗎?……還不少。你們跟老生學去吧,限一周學會,散會吧!”于是,新生跟著老生學,這歌就“生生不息”地一輩輩傳下去。正式演出前,鋼琴伴奏老師一看是我們近代物理系來了,就說:“怎么樣?今年又是《獵人合唱》?甭合練了……你們放心,我閉著眼都彈不錯!”
就這樣,這首歌伴著我們度過了幾年特別孤獨和寂寞的時光。對現(xiàn)在的大學生來說,那本應是花前月下、浪漫溫馨的幾年,但對我們,除了玄妙的方程定律和枯燥的實驗數(shù)據(jù),就只剩下音樂是浪漫的了。
最早聽到真正高水平的《獵人合唱》,是從一盤國內(nèi)翻錄的磁帶上聽來的。我從說明書上記住了一個名字——卡洛斯·克萊伯,正是他,指揮著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和萊比錫廣播合唱團演唱的這首歌。用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那是一盤質(zhì)量很拙劣的盜版磁帶。直到1993年,我在北京一家唱片店買到克萊伯指揮的《自由射手》全劇的激光唱片,才算終于尋到了《獵人合唱》的“正根兒”,當時的心情,竟有點兒歷經(jīng)八十一難終于到達西天取經(jīng)的感覺。
事后,我總是在想,人在一生當中大概都會有一段孤獨寂寞的日子,靠什么作為精神寄托,平安而且順利地度過這段時光,對于以后的人生旅程來說可能相當重要。凡有過孤獨經(jīng)歷的人,大概都會形成某些嗜好,大多數(shù)終身性的嗜好都是孤獨的產(chǎn)物。有的人,由于孤獨寂寞而陷入了煙酒、麻將或是其他的嗜好,這些東西很容易耗掉人在年輕時所特有的那點兒銳氣或叫作真元之氣,到頭來,仍舊擺脫不了孤獨寂寞。即便是對音樂的嗜好,也有很大差別?,F(xiàn)在,我時常暗自慶幸,在“鄧麗君們”的音樂大行其道的時候,自己喜歡上的恰巧是《獵人合唱》這樣的音樂,它使我保持了一點兒孤軍奮戰(zhàn)的勇氣。每每想到這里,再看看《自由射手》封面上那兩眼黑洞洞的槍口,心里竟是一股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