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雪萱

01

“你的左側乳房，發(fā)現(xiàn)有個腫塊?！丙溼t(yī)生用沙啞的嗓音說道。

麥醫(yī)生是個四十出頭的男人，瘦小精悍，下巴很尖。左邊嘴角到鼻子下方有一道很深的紋，說起話來的時候，這道紋就會延長，表情說不上是微笑還是嚴肅，總之給人的印象是很權威。

他坐在桌前，左手拿著一支圓珠筆，下意識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讓我有些心煩意亂。他說“建議你去做活體組織檢查，這樣我們就能比較保險了”的時候，我沒有任何感覺，就像這話是對別人說的，和我無關。

“什么意思？”我問。

“嗯，這個還很難說，但是你要有心理準備。”他繼續(xù)轉(zhuǎn)動著圓珠筆，臉轉(zhuǎn)向窗外。我看著他臉上和手上細小的汗毛，在陽光下都被照得透明了，毛茸茸的像草叢一樣擺動。

“準備什么？”我有些討厭他的官腔。我討厭他說“我們”──這明明是我自己的事，和他有什么相干？什么叫“我們”？

麥醫(yī)生把臉扭回來，看著桌子上的照片，那是他的妻子和兒子，他們在沖他笑著?？墒躯溼t(yī)生此時卻沒有笑臉，“意思就是，如果是良性的，一切都好說；但如果有病變，我們就要早點準備?！?/p>

“準備什么？”我突然笑起來，笑聲很尷尬地在診所上空盤旋了一會兒，沒有人相應。一只飛蛾撞過來，又飛到墻角去。我覺得很沒趣，狠狠地瞪了飛蛾一眼，也順便瞪了麥醫(yī)生一下，覺得他說的話好像都是受了格格巫（格格巫是法國動畫片《藍精靈》里的魔法師）的詛咒。

一個星期前被召回做B超，我就知道可能有些不妙。我已經(jīng)兩年沒來做乳房X光造影了，那玩意兒對我來說像是受刑──把你固定在那臺偌大的機器上不說，還要把一側乳房壓扁，屏住呼吸。拍一張之后，又要換個角度──這不是受刑是什么呢？所以我能找個借口逃脫就逃脫。

直到最近胳膊痛，順便才讓醫(yī)生給開了個檢查的單子，想著好歹去對付一下。沒想到，去了一照就“中獎”了。

這份檢查報告上寫的是：“左胸乳腺組織密度過大，發(fā)現(xiàn)異樣陰影，建議重做X光造影，并B超輔助?！焙竺孢€有一行小字寫著：“乳腺組織密度過大并不表示不正常。”

到底正常還是不正常？話都讓他們說了。我并沒有仔細去研究！好吧，去做一個B超，就跟以前生孩子一樣罷了。

所以今天當我又被折騰了一番，終于躺在床上做B超的時候，倒是覺得還是這個舒服啊──只不過往乳房上抹了層涼絲絲的油，然后一個小探頭在上面蹭來蹭去，癢癢的……如果每次年檢乳房能夠這么舒服，誰還會故意逃??？

現(xiàn)在聽了醫(yī)生這句診斷，我倒是沒有怎么驚訝，第一反應居然是：哦，也許終于可以休息了！

“你還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我不假思索，對麥醫(yī)生笑了一下，“謝謝你！”

“那么祝你好運！”

麥醫(yī)生出去了，腳步很重。我坐起來，看著護士，昏暗的光線讓我覺得她有些朦朧：“麥醫(yī)生剛才到底是什么意思？”

02

“癌”這個漢字，我很不喜歡，長得那么齷齪，不該是倉頡造出來的吧！發(fā)音我也不喜歡，聽上去很慘烈無助?？傊@個字給我的圖像就是一個鬼張著嘴巴，做出驚訝的狀態(tài)。

步入中年以后，時不時聽到或真切地看到了親人、朋友，都為它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一開始我是心里堵得慌，然后是唏噓，最后開始氣不打一處來——一個人不管他是富有還是貧窮，一路走得都不容易?？墒悄憔褪窃儆绣X，比如喬布斯，不還是敗在了胰腺癌上？人逃不過疾病，逃不過那個叫“命運”的東西。

而如今是不是輪到我了？

想到這兒，我卻坦然了──如果真是這樣，我認了。只是我一定不會去做什么化療之類的，要赴黃泉也要漂漂亮亮的，到了那邊也要迷倒一群鬼！化療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才可怕！我開始跟自己較勁。

“我今天又去檢查了，醫(yī)生說有腫塊，要求去做活檢?！背赃^晚飯，女兒去自己的房間學習之后，我向丈夫楊察宣布。

楊察正在手機上看連續(xù)劇《午夜追兇》，聽了我的話，愣了一下，過了一分鐘，說：“那你還是盡快去做?！?/p>

“哦，反正有沒有的，都已經(jīng)在那里了。盡快不盡快都那么回事?！蔽乙贿叢磷雷?，一邊懶散地說。

楊察沒話了，我也沒話了。過了一分鐘，他咳嗽了一聲，我開始洗碗，水聲填補了尷尬。他繼續(xù)半躺在沙發(fā)上看連續(xù)劇。

“當我聽某個人說話聽煩了，想要擺脫他時，就裝出欣然同意的樣子。”法國作家卡繆說過這么一句話。

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之間的談話這么惜字如金了？我想不起來。

我和楊察是大學同學，他那時候沒少幫我在食堂排隊搶飯——現(xiàn)在“九零后”的小孩子們都無法想象：那時候的大學生——芳華在他們剛出生的年代，吃飯是需要在食堂里搶的。否則的話，等你排隊排到窗口下，可能就剩下點兒湯湯水水。

楊察身高一米八，是校籃球隊隊長，誰要想在他前面加塞兒，門都沒有。

我們是大二開始好上的，從此我吃了兩年多“御膳”──真跟皇后差不多待遇。我只要占個地，就等著現(xiàn)成的魚香肉絲、土豆茄子端上桌。那時候引得多少人的羨慕嫉妒恨呢！當然，這是所有男朋友們都做的事情，不只是我一個人有這種待遇。只要是大學生之間談戀愛的，都是這個路數(shù)。

自然啦，楊察的好處不只如此：他會彈吉他給我唱歌；會在晚自習后，提著灌滿的暖水瓶，送我到宿舍樓下；還會在我生日的時候，帶我去看場電影……而我呢，則會在他比賽的時候，成為場上最耀眼的啦啦隊員。還會替他抄寫因為比賽落下的筆記，甚至替他寫了很多他交不上的作業(yè)……

那個時候似乎特別容易滿足，只要他比賽回來，到我宿舍底下叫一嗓子“小楓”；只要我們搶到第一盤魚香肉絲；只要考試都能過……就十分滿足。而且也不會覺得誰比誰多做了或少做了什么，而是覺得半斤八兩得相得益彰。

就這樣稀里糊涂地畢了業(yè)，稀里糊涂地就工作了、就結婚了。然后是他稀里糊涂地出國，我就稀里糊涂地跟過來陪讀、生孩子，在美國造窩，而一晃已經(jīng)過去二十年。

不知道哪天開始，彼此能一起干的事情少了，能一起說的話題也少了，最后就只剩下孩子的活動和“今天吃什么”這兩件事能談到十句，其他的，似乎一個微信，或者一個“哦”或“嗯”，就都解決了。

我看著半躺在沙發(fā)上的楊察，昔日的肱二、肱三頭肌早就不見，成天坐辦公室，讓他的肚子倒是很茁壯地往外挺立著，頭發(fā)也稀疏了很多，哪里還有運動員的模樣。

“我看肯定是良性的。那個醫(yī)生，聽說他自己得了淋巴癌?！睏畈焖坪蹩吹轿业难凵瘢械轿蚁麡O的態(tài)度，開始討論我的問題。

“你怎么知道？”

“我上周去做體檢，他的護士議論，我聽到的?！?/p>

我想起麥醫(yī)生憂郁的樣子和注視妻兒照片的表情，想起他說“我們”時的語氣，突然開始同情他。

“哦，好吧！那他可是比我倒霉?！?/p>

我想起美國女作家麥卡勒斯的小說《沒有指針的時鐘》，那里面藥劑師馬龍被診斷為白血病，但是他一直認為是醫(yī)生誤診。而且他開始懼怕妻子的同情式關懷。因為他已經(jīng)不再愛她，而她還在盡妻子的責任。這讓馬龍感到緊張，他想逃避。

我現(xiàn)在是不是也有這種情結癥狀？

慢著，好像不是。

煙草是我國重要的經(jīng)濟作物，病蟲草害是影響煙草產(chǎn)量和品質(zhì)的重要因素，也直接影響到煙農(nóng)的經(jīng)濟收入。調(diào)查結果表明，貴州省煙區(qū)發(fā)生的常見病害有35種，其中病毒病害10種、真菌病害19種、細菌病害5種、根結線蟲1種[1]。煙田害蟲有226種[2]，田間雜草有203種[3]。在煙葉生產(chǎn)過程中，為了保障經(jīng)濟效益，對病蟲草害的化學防治必不可少。農(nóng)藥可以有效防止病蟲害對煙草的危害，是當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必備物質(zhì)，對提高煙葉產(chǎn)量有積極作用。然而，化學農(nóng)藥的大量使用帶來的農(nóng)藥殘留和煙葉安全性問題受到了廣泛關注[4]。煙草及煙草制品的農(nóng)藥殘留量是各國在煙草制品貿(mào)易中的關注指標，也是國際市場煙葉評價和選購的重要因素[5]。

03

“祝你好運！”

這是我最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了。美國人就喜歡大驚小怪地關心。

乳房專家是個印度女人，頭發(fā)有些花白凌亂，比照片上顯得老十歲。臉龐不大，有些黑，顯得疲憊。一雙大眼睛還是很美麗，散發(fā)著昔日美人的光彩。她說的每句話、每個詢問，都透著一種關心病人的態(tài)度，解釋得非常詳細。

“我告訴你，為什么我不能給你做針頭穿刺活檢。”她把B超儀器的連線掛在脖子后面，指著屏幕，樣子有些滑稽，但是很親切。我愿意相信她說的話。

“你看，你的腫塊長在靠近心臟的部分。我這個針刺的辦法是上面有一個按鈕，我一按，就會打出去一個探頭。只是，我無法控制探頭到底去了哪里。如果像西方人大胸的也無妨，會有很多脂肪擋著。但你胸不大，有可能打穿你的胸墻，碰到心臟……所以，我建議你去做粗針切片core biopsy?！?/p>

哦，好吧！我笑了。從青春期開始，我就盼望著自己能長出傲人的胸來，可是一直進展緩慢。大學的時候，看到廣告有什么豐胸膏，我還偷偷去郵購了一瓶。記得那個小盒子寄到宿舍的時候，其他幾個女孩子都好奇到底是啥，我沒好意思說。

有次系里組織時裝表演，我在穿上那件漂亮的香港做的裙子前，偷偷往兩邊文胸里塞進一塊手帕，結果讓小歐看見了。小歐個頭不高，不到一米五，可是卻有著高聳的胸脯，而且非常前衛(wèi)——已經(jīng)和男朋友住在一起了。

她正在穿一件露胸、露背的小巧洋裝，一眼瞥見我的小動作，說：“這么慘？”

我臉“唰”地紅到脖子，她卻安慰我說：“沒事！你男朋友不介意的話，有什么關系？反正也不影響生孩子?！?/p>

她這話也對，楊察倒是從來沒說過什么。只是每次兩個人站在一起接吻的時候，我總是使勁挺胸，怕他那只淘氣的手摸過來，花費時間太長尋找目標……

看著小歐自信的樣子，我又羨又妒，酸溜溜地說：“你站著說話不嫌胸疼。”

小歐咧咧嘴，很得意地照照鏡子里的自己，仍然在安慰我這個困難戶：“胸大也麻煩，聽說以后生了孩子，容易得乳腺癌呢！你就沒事，你瞧你??！這么點兒地方，癌細胞都沒地方鉆……”

“砰——”我把手里一只高跟鞋扔過去，小歐抱著腦袋跑了。一邊跑，還一邊笑著說：“真的！不信咱就打個賭，二十年后看……”

“你去死——”我朝著她的背影大叫。

現(xiàn)在看來，得不得乳腺癌，和胸大、胸小沒什么關系。二十年了，突然間我特別想小歐，這家伙現(xiàn)在國內(nèi)干甚呢？她那么小個子，不知道生孩子會不會很費勁？

從印度醫(yī)生那里出來，我去銀行取錢。柜臺后的一個黑人服務員臉盤子好大，脖子上的金項鏈子明晃晃的，手指甲夸張地涂抹著各種顏料組成的圖案。最夸張的是她的胸，跟桌子似的在那里晃，晃得我頭暈。

我看著她想：她平時走路累不累？胸前揣兩大桌子？

我下意識地把胸靠近柜臺蹭蹭，這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咋就這么大呢？我也沒長得波濤洶涌的，凈長這些沒用的玩意兒！我覺得對不起自己。

04

“放射大學”不是大學，只是冠以“大學”的名字。里面的工作是給病人照各種片子，X光啦、CT啦、核磁共振MRI啦、超音波啦等等。當然，其中就包括給被懷疑有癌癥的婦女做細胞組織切片檢查。

八點進了門，已經(jīng)有二十幾個人在等候了。前臺不小，后面坐著四、五個工作人員，全是女性。其實無論去哪兒，前臺的工作人員似乎都是女性，難道這個工作有性別歧視嗎？

我忽然想到這個問題，但是也從來沒聽說有男人為此上街游行或者鳴冤的。也許男人不屑這個工作，女人水做的一面在這里也許更適合，病人看到她們，或許可以得到些安慰。哼，水做的？也許以前我是水做的，現(xiàn)在生活已經(jīng)把我毫不留情地煉成了冰塊，不，冰碴子。我連自己都不同情。

候診室里男女老少都有，很多人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有的在看電視，有的在看報紙、雜志。排隊的時候我想，這些人中，有幾個是真的已經(jīng)知道自己是癌癥患者了？

登記手續(xù)很快，就像辦理旅館入住。這之前她們已經(jīng)給我打了幾個電話，告訴我應該注意的事項。所以看了我的證件、簽了字，工作人員說了一句：“請您稍等幾分鐘，祝你好運！”

呵呵，又是這句，我就那么需要祝福嗎？人家說，本命年是會有些坎兒的，春節(jié)的時候楊察回國，婆婆還特意給我?guī)Щ貋韮蓷l紅內(nèi)褲。我沒穿，太緊——婆婆還照著我新婚的體型買的號，如今我生了娃兒之后，已經(jīng)進入油膩的中年行列。

別說，雖然沒有少女的體型了，但似乎還留著一絲少女的情懷——時不時地看看韓劇，和女兒一起哭得稀里嘩啦的。現(xiàn)在有點兒后悔沒穿了，你看，這不就出妖蛾子了嘛！

“楓女士？”沒過幾分鐘，一位護士就站在門口叫我。她中等個兒，有些發(fā)福，護士服裹在身上有點兒緊，前挺后撅的很性感，臉上帶著微笑。我也微笑著迎過去。

“您好，楓女士。您把這個給我。”她接過我手里簽字的表格。

“您以前做過這個嗎？”

“沒這幸運呢！”我說。

“呵呵，您真逗。那我告訴您，這個手術很簡單，二十分鐘就好！今天給您做的大夫是位很好的女醫(yī)生，技術很棒。您不用擔心。化驗結果兩天就出來，我們會通知您的醫(yī)生。她會跟您解釋?！?/p>

“我不擔心，我在網(wǎng)絡上搜索過視頻了。”

“哦！”護士的眉毛揚了一下，“那您不會害怕了？”

“怕啥呢？中國有句老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以缇徒唤o老天爺了?！?/p>

我被帶進一間換衣間。

護士指著房角整齊疊放的一件前面系帶子的布褂子：“你把上半身脫光，換上它就好了。我在外面等你。”

我對著鏡子脫衣服的時候，仔細端詳著自己的乳房。不由得用手撫摸了一下左邊，心里有些過意不去地對它說：不好意思，委屈你啦！

等我走進手術室，三名護士已經(jīng)在忙碌。除了剛才帶我來的，還有一名站在超音波機器旁邊，還有一個在準備器械。我被讓到臺子上躺好。

一會兒醫(yī)生進來了，三十多歲的白人女子，蓬松鬈曲的褐色頭發(fā)，很干練，也挺面善。

“聽說你都看了視頻?！贬t(yī)生問我，“其實很簡單，我給你先打個麻藥，你啥感覺都不會有的?！?/p>

“中！”我說（當然說的是英語俚語）。

一針還是兩針麻藥，我已經(jīng)很舒服了。等到醫(yī)生拿著比我胳膊細不到哪去的針管和比針管小半尺長的針頭往里扎的時候，我完全無所畏懼，甚至有些好奇：乖乖！這老大家伙呢！

醫(yī)生插得小心翼翼，一面看著超聲波的屏幕。針頭在里面停頓了一會兒，她緩緩向外抽動，針管里就收拾起一些東西。

最后我就聽見“砰”的一聲，我納悶：難道還發(fā)射什么啦？但我沒有問。反正是人家該做的工作，不便妨礙。想起印度醫(yī)生的解釋，我也就似懂非懂了。

醫(yī)生把針管抽出來，在剛才扎針眼的乳房上貼塊膠布。護士拿塊紗布和冰塊給我敷上。

“好了。”她扶我起來。

醫(yī)生笑著說：“好了，你的結果出來，我們就通知你的主治大夫。你可以洗澡，讓膠布待幾天再摘下。如果疼，可以吃點兒阿司匹林，但第一天不要吃Motrin。你還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我回答得很干脆。

奇怪，我怎么有一種期待？

05

走出“放射大學”，我沒有立即去坐地鐵。此時我突然非常想和一個人談談，但又不想和楊察說。鬼使神差，我就給尹厝發(fā)了微信。

“干甚呢？”

“姐啊，我還在床上呢！剛醒?！?/p>

“今天有什么活動嗎？”

“嗯，沒什么，下午去MoMa，下周有畫展。”

“哦，你要不要出來一趟，一起吃午飯？我現(xiàn)在就在離你不遠的地方?！?/p>

“嗯，”我聽到尹厝打了個呵欠，“算了吧，姐，昨晚喝了點酒，睡晚了，現(xiàn)在還沒起來。嘻嘻，想再睡會兒。”

我停止了摁鍵。

“我們很少信任比我們好的人……相反，我們常對與我們相似、和我們有著共同弱點的人吐露心跡。我們并不希望改掉弱點，只希望得到憐憫與鼓勵。”這也是卡繆說的。

尹厝是個畫家，住在曼哈頓五十街的一個公寓里，房子還是我給他找的。我認識他純屬偶然，那天我去時代廣場拍一個廣告，那地方一天到晚總是聚集著一些穿著卡通人物形象的人。他們會拉住行人照相，說不要錢，免費。而當你真的和他們照了，他們就會拽住你說：您可以給我點兒小費。問題是他們是三、四個人，這小費一給，二十多美元可能都打不住。很多外地游客都這樣被蒙了。

做為紐約客，我從來都是很自豪的，特別是每年新年前夜，在這里聚集的來自世界各地幾百萬人等待大蘋果，那場面多讓人自豪??！可是，平時的時代廣場，我總有些無地自容的感覺，就是因為這些免費照相！

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見到尹厝。他獨自坐在一個角落里給人畫像。旁邊擺著一摞素描人物，有很多還是公眾人物和好萊塢明星。

他不說話，嘴角叼著半截兒香煙，臉上一副專注的表情。一縷頭發(fā)從他左邊額頭耷拉下來，罩住半只眼睛。上午的陽光正從他臉頰流過去，半陰半明，很有肖像感，我不禁摁了個快門。

“請你不要給我照相。”他說，因為叼著煙，說得有些含糊，但我還是聽明白了。

我心就“怦”地跳了一下，我以為他不會在意。

“對不起??！那我把照片給你?！?/p>

“尹厝，我的微信號：Yincuo80。”

沒想到他這么痛快，就告訴一個陌生人微信號。我詫異地愣了一下，趕緊加上他?？吹剿念^像是一張英俊的面龐，好像胡歌。

“發(fā)過去了。你看看?！蔽艺f。

他果然停下手中的畫筆，掏出手機看了一眼，然后吐了口煙圈，眼睛瞇起來說：“角度不錯！你是專業(yè)的吧？”

那是，我干了十幾年，也不是吃素的。我有些得意地想。

于是我們聊起來，也許是藝術的話題，讓我們從一開始就掉在了同一頻道上，也許是他的活力又激起了我久違的一種情緒。反正后來，他就開始喊我“姐”。雖然以前也有人喊我“姐”，但我卻從來沒有什么感覺，而尹厝的一聲“姐”，讓我?guī)缀跞诨?/p>

但是，尹厝是個聰明的孩子。他早看出來我的癡，卻總裝傻，從來沒有越雷池一步。我有時候胡話說得太過，他就不接我的話茬兒。等我冷靜了，過幾天他還會嬉皮笑臉地叫我“姐”，似乎有短暫的失憶，對前幾天的話題一句不提。

經(jīng)過這么幾次，我也就不忍心了，不是有那么句話么：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好吧！我收起那顆蠢蠢欲動的心，認認真真地給他當好姐姐。

尹厝不想出來和我說話，我不能死皮賴臉，于是就自己去了中央公園。

這座所謂的公園，于曼哈頓鬧市街頭硬給拓出一片安閑，也真夠難為的?，F(xiàn)在正是初春，公園里草綠花艷，遛狗的、滑滑板的、帶孩子出來曬太陽的不少。

我坐在一把靠樹的椅子上，一邊抽煙一邊想著人生。

這里的人我都不認識，但每天也許都會擦肩而過。他們不知道有個人可能得了癌癥，過不了幾天，也許就會永遠從地球上消失?？墒沁@跟他們有什么關系呢？誰會在乎這里少了一個人呢？

就連我現(xiàn)在坐的地方，也會在下一分鐘被另外一個人占領。他或她怎么知道，他們的屁股會和一個要死的人接觸了一下？

我不禁想到靈魂的問題了。如果真的有這東西，我是不是可以回頭看看自己這四十幾年渾渾噩噩的一生，有多少時間是浪費的？哦不，其實人這一輩子，都是在浪費時間：浪費在學校里，浪費在和他人爭斗中，浪費在所謂愛情中，浪費在睡眠里……

這樣看來，也許只有一件事不是浪費，那就是吃。因為這直接影響著生態(tài)平衡，大自然的生命節(jié)奏。

想到吃，我才聽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我狠狠抽掉最后一口煙，站起來拍拍屁股，向前面一個意大利飯館走去。走了幾步還回了下頭，看看剛才自己坐的地方。

我把右手抬起來，用兩只手指瀟灑地從前額劃過，敬了個禮，祝福下一個坐在這椅子上的人，祝你好運！

06

不長不短，就是兩天后，印度醫(yī)生給我打了電話來。

“結果出來了，你準備好了嗎？”

我舒了口氣：“準備好了。”

“首先恭喜你，是良性的。是‘怕怕喇嘛’，這是一種乳頭狀瘤。”

“啥？哦！”奇怪，我聽到她說是良性的，第一反應是──搞錯了嗎？我有些失望。

醫(yī)生接著說：“雖然是良性的，但我還是建議你切除。因為第一有可能繼續(xù)長大，第二還有10%的癌變可能……”

“好的，沒問題，切了干脆。哦，你能不能把那個什么‘怕怕喇嘛’再給我拼一遍？”

“當然，P、A、P……”

我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寫在紙片上。放下電話，我就上網(wǎng)去搜“古狗”。

07

“是良性的?！蓖盹埖臅r候，我告訴楊察。

“哦，好?。∥艺f嘛，麥大夫小題大做?！睏畈焖坪鹾苡惺潞笾T葛亮的感覺。

“但是醫(yī)生建議我去做手術切除?！蔽医又f。

“可是你不是馬上要回國？”

“她說不會影響，兩個星期之后就啥事沒有了?！?/p>

“哦，好。 ”

我已經(jīng)厭倦了談話，于是閉了口。繼續(xù)翻看著《沒有指針的時鐘》，看著馬龍神經(jīng)兮兮地瞞著老婆，偷偷摸摸自己買了高級臥鋪，坐火車去了約翰?霍普金斯醫(yī)院，想證實那些鄉(xiāng)下醫(yī)生對他誤診，結果卻是得到確診無疑的白血病報告。他又氣又惱，灰溜溜地坐普通車廂回到家。

看到這兒，我禁不住冷笑：自找！

08

“你有寫過遺囑嗎？”

“沒有，現(xiàn)在寫個行嗎？”

我坐在門診手術外間接待室的小格子窗外，里面的工作人員——一位上了年紀的胖女人一本正經(jīng)地跟我說，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說一句話，嘴角的肉就哆嗦一下，我都替她累。

我一手扶著左邊胸口，剛才那一幕“手術前準備步驟”，還如噩夢一樣在腦子里盤旋……

09

“婦女乳腺癌治療中心”并不大，就是一層平房，里面安靜得出奇。我坐在一間小房間等醫(yī)生，面前有一張床和一臺計算機顯示器、一張桌子、一只有轱轆的高腳凳，還有一架機器——和做造影的儀器差不多。

我想著這又是哪一出！做個門診手術，不到手術區(qū)，先來到這里做甚？

不一會兒，進來三個女人，其中兩名護士、一名醫(yī)師，都是三十幾歲的漂亮女人。醫(yī)生最年輕，金發(fā)碧眼，笑起來很迷人。她微笑地跟我打招呼，安慰我一切沒問題，這是為了定位，也就是先給要做手術的部位做個記號。這樣主治醫(yī)生做的時候，傷口不會切得太大，也容易找到病灶并切除。

我裝作很懂的樣子，一個勁兒點頭，表示自己一點沒有害怕的意思。還在替這個姑娘著想：這么漂亮，怎么沒去做演員呢？可惜了。

我一邊看著兩名護士麻利地準備器具，一邊胡思亂想。她們給我要做手術的乳房上，用筆畫上一個圈。讓我坐到有轱轆的椅子上，推著我到那個類似造影的儀器前調(diào)整位置——難道又要被夾一次受罪？

然而沒有，只是輕輕夾住。一切似乎都很順利進行……

直到其中一名護士握住我的手時，我知道要壞菜。

果然，醫(yī)生先看著屏幕，然后接過另一名護士遞給她的一根鐵絲──我只能叫它鐵絲，不知道學名，的確是一根金屬細絲。

她蹲在我腳前，斜對著我的一側乳房，居然就那么一點、一點地向肉里捅進去。那根鐵絲不短，足足有二十公分長，難道她都要插進去嗎？我看見血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

“啊——”我不由得捏緊護士的手，她也捏住我的。

醫(yī)生很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就一會兒，馬上好了。”

她停了下來，三分之一的鐵絲已經(jīng)穿在肉里。她站起身看看屏幕，一名護士和她一起看，指指點點地說著：

好像有點兒歪。

怎么回事？是對著那個點扎下去的?。?/p>

嗯，可能需要重新插一次。

看來是這樣。

醫(yī)生沒工夫看我，重新又蹲下去：“對不起，我們需要再來一次。實在抱歉啦！”

我說不出話來，感受著鐵絲被抽出來，又緩緩往里扎的過程，眼淚已經(jīng)冒出來了。奶奶的，為什么不打點兒麻藥？我想問，可是沒說話，只齜牙咧嘴地哼哼。想起時下流行的一句話：扎心了老鐵。我這可是活生生地扎??！

不過想想，美國人多少鐵人?。喊俜种耸那嗌倌晟砩隙加写糖啵谴糖嗖欢ㄔ谏恫课唬恫课坏亩加校憾悄毶?、屁股上，甚至舌頭上。還有那些耳朵上、鼻子上，甚至嘴巴上穿著七、八個環(huán)的——所以人家可能根本不把插根鐵絲當回事吧！

我使勁回憶著自己當初打耳朵眼時候的感受。那天異想天開，拽著楊察在中關村壓馬路的時候，到了一家商店門口，楊察說那個綠的耳環(huán)不錯。我說我又沒耳朵眼。

他說：你打一個嘛！很簡單。

店員小姐也走過來說：是啊，很簡單，就用這把槍，啪！一下，就把耳釘釘上了。一周以后拿下來，就可以愛戴什么戴什么啦！

于是我就這么被“啪”了一下。就一下，像被蜜蜂螫了，然后就麻木了。一個星期后拿下來，耳朵眼就永遠形成。

可是這個不同??！它不是“啪”地一下，而是不停地戳戳戳……

10

“你沒寫過遺囑？”胖女人面無表情地確認。

“沒有。”

忽然想起一句歌詞：“如果明天我死去，你就記住我的美麗……我只想告訴你，認識你是我這輩子的幸運?！边@句當遺囑不錯，很適合我的口味。

我接著想剛才被運過來的情景——

終于扎好了，醫(yī)生把剩下的一半鐵絲彎起來，用膠布一起貼在我胸口上，說：“好了，一會兒有車會送你去手術室。祝你好運！”

我連謝都懶得說了。

從“婦女乳腺癌治療中心”到手術的地方雖然不遠，也就隔著一條街，但我現(xiàn)在這形象，顯然是不能自己走過去的，而人道的美國醫(yī)院也絕不會允許。他們派來一輛車——

不是救護車??！我看了一眼，差點兒背過氣去。就是一輛破爛的小面包，真的很破，漆都掉了不說，到處磕得亂七八糟，里面是卷了破皮兒的皮椅子。司機是個五大三粗的大叔，留著一撮小胡子，六十來歲，好像工人模樣。

我就這么把小命兒交給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好在就一條街，幾分鐘就到了。

“畢竟是我一個人的專車。”坐在歪斜的椅子上，我這樣安慰自己。

11

“沒有遺囑咋樣？”

“哦，沒有也沒什么，你就在這里簽個字，再填一個受益人。”

我看著表格：“……如果有任何意外，我將同意把我的器官捐贈?；蛘呶覍选艚o……”

“我已經(jīng)填過這個了，”我掏出自己的駕駛執(zhí)照給胖女人看：“哪，看到?jīng)]？器官捐贈者。”

胖女人臉上終于有了笑容：“啊，那就行，那就行啦！你親屬來了么？他的電話？一會兒你手術完，我會給他們打電話。”

遺囑？我把剛才那句浪漫的遺囑微信發(fā)給了尹厝。

尹厝很快答復：姐，一定沒事的，老天會保佑你！咱的本命年，都會遇到點坎兒，過了就好啦！我給你禱告了。后面是一個笑臉和一個抱抱的圖案。

唉——這孩子，心真大。

我又想起馬龍。昨晚上我把書看完了，心里倒是涌起一些感動。馬龍后來從容面對絕癥，甚至悟出：“陷入愛情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一件事，但在愛中忍耐才至關重要?！?/p>

我反復想著這句話，“愛中忍耐”這個說法著實刺痛了我。

對的，是刺痛。我想著和楊察曾經(jīng)的愛和忍耐，我甚至想到和尹厝之間，算不算也有愛和忍耐；我對我自己，夠不夠愛和忍耐？

我很想問問誰。問誰呢？問問馬龍？麥卡勒斯？還是捫心自問？

12

我被用輪椅推進一個小房間，護士接二連三出現(xiàn)，替我的胳膊插上各種管子、吊瓶，然后測體溫、量血壓……他們都面帶微笑、一路寒暄。最后由一個男護士把我推進手術室，我感到自己像得到了老干部待遇。

一進門，護士們夾道歡迎，就差鳴禮炮了。

“你好！請問你叫什么名字??？知道你來干什么嗎？”其中一名護士微笑著問，聲音甜極了。

“??？這是什么意思？”我有點尷尬。

“哦，例行公事——萬一我們推錯了人，你懂的。所以必須在給你上麻藥之前，問清楚啊！”

“啊哈，”我笑起來，“這個好，我喜歡?！?/p>

我有了家的感覺，在上到手術臺上后，一名護士給我蓋上條毯子。那毯子是帶著溫度的。麻醉師已經(jīng)在我身后開始工作。

“你們的毯子真好，暖和和的，我喜歡?！边@是我清醒時最后一句話。

我踏踏實實地睡過去了，睡得很香、很甜。

13

當我再醒過來時，已經(jīng)在觀察室里，一個半圓形的簾子與外面隔絕。簾子露出一道縫，能看到一位護士坐在那里。

我哼唧了一聲，那個護士看了我一眼，走過來把簾子拽開更多一些：“嘿，你醒了，我正準備叫你呢！”

“幾點了？”

“四點。你已經(jīng)睡了差不多兩小時。”

“哦。”

“我去叫醫(yī)生。”

“好。”

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左邊胸口，硬鼓鼓的，纏著很多紗布，沒有什么疼的感覺。腦子有些迷糊，剛才都干什么了？使勁兒想，也想不起來?？上О。∥蚁?，這么稀里糊涂地被人宰了一刀，若是醫(yī)生割錯了，我都不知道！

印度醫(yī)生來了，一臉笑容。她檢查了一下，說：“手術非常成功，你沒有問題啦！注意傷口，明天可以洗澡。一周后，來我門診處檢查一下?！?/p>

她轉(zhuǎn)過身去和護士說一些事情，我還是睡眼惺忪的，一臉茫然。

護士給楊察打電話。十幾分鐘后，他來了。

“你感覺怎么樣？”他問。

“挺好?！蔽也恢涝谄诖裁?。

“那咱們走吧？”

“好?！?/p>

我慢慢從床上坐起來，楊察把衣服遞過來。我們倆就這么默默地向醫(yī)院外走，他扶著我，我走得挺慢。

到了門口，臨上車的時候，他嘟噥了一句：“麥醫(yī)生死了。”

“什么？”其實我已經(jīng)聽明白了，只是想用問句緩沖一下。

“麥醫(yī)生死了，淋巴癌，不到兩個月……真快！”

“生命就像沒有指針的鐘，死亡沒有對手?！蔽依淅涞卣f。

“你什么時候成哲學家了？”楊察驚訝地問。

“不是我，是麥卡勒斯說的，也姓麥?！蔽彝蝗环浅Ｏ霅鹤鲃?。

“誰？”楊察顯然掉進霧里。

“就是美國一個南方女作家，同性戀、病魔纏身、自殺未遂，最后還是四十幾歲就死了。”

“你……看點兒別的書，這種書對你沒有好處。”

“這是我現(xiàn)在正給出版社翻譯的書，所以看得仔細了點兒。這書不錯，探究生命和自我價值……我倒覺得挺符合我現(xiàn)在的處境?！?/p>

“你想太多了?！?/p>

“喔，也許吧！”

回家的路上，我們都沉默著。下雨了，雨刷器發(fā)出“嗚嗚”沉悶地響聲。擋風玻璃上的雨花一次次落下了，一次次被無情地掃去，只在玻璃邊緣留下一條道道。我回味著剛才關于死亡的談話，居然發(fā)現(xiàn)這是這幾年來，我們倆談論最長的一次。

14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衛(wèi)生間，小心翼翼地揭開紗布。我望著那個刀口，在左側乳房下方，深深的一個大口子歪在那里，紅腫著。

我罵出一個“F”開頭的字：橫著昨兒我齜牙咧嘴地忍著痛，讓她們插根鐵絲定位，一點兒作用沒有，還開了這么大一口！以后長好了，也是一個大疤。

這醫(yī)生看著瘦小，手下的刀可是夠豪邁?？墒悄疽殉芍?，我現(xiàn)在又能怎么樣？只能照單全收。嗨！又能咋樣？

我對著鏡子苦笑，自己早已不是待嫁的出水芙蓉，誰還會在乎呢？估計連楊察都未必在乎這點瑕疵了。也許只有我自己在乎。反正以后戴文胸，也不會再塞手絹……我似乎在鏡子里，看到小歐在朝我笑呢！

我正胡思亂想，忽然又發(fā)現(xiàn)肚皮上還有一塊膠布墊子，長方形的。怎么回事？這也不是開刀的位置！

我打電話去問醫(yī)生，醫(yī)生聽了我的描述后說：估計那是手術時做心電圖用的，忘了給摘掉了。沒事，你自己撕掉吧！

呵呵，我想起昨天手術室里護士們的笑臉，不知道自己是該笑還是該哭，這算不算豆腐渣工程！

到了下午，胸口那塊紗布被血完全浸濕，隱隱作痛。啥意思？難道還要二進宮？要不要給醫(yī)生打電話？

我想了想，忽然有些生氣了：愛咋地咋地，我才不想知道！……怎么會是良性的呢！馬龍，你說說看！

麥卡勒斯那句話又飄過腦海：“陷入愛情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一件事，但在愛中忍耐才至關重要?！?/p>

在愛里忍耐、忍耐……

第三天下午，我和楊察去參加麥醫(yī)生的葬禮，在一座小教堂里，來了三十多人，多數(shù)是他的病人，還有一些親戚、朋友。我看到他的太太和兒子，太太長得很精致小巧，臉上的肉雖然有些松弛，但非常白嫩。兒子已經(jīng)是大小伙子了，臉上似乎不是非常哀傷，甚至還不如那個牧師哀傷。也許他們是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悲痛，我愿意這么想。當我上去和麥太太握手的時候，她的手冰涼。

“麥醫(yī)生是個好醫(yī)生，他讓我及時確診?！蔽艺f，“多保重身體！”

麥太太低著眼皮點點頭：“謝謝你?！边@話說得非常公式化，我聽不出她是不是悲傷。

其實又何必過分悲傷？這難道不是每個人的必去之地？只是或早或晚罷了。

死亡是我們無法擺脫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死。歸根結蒂，太陽還是溫暖著我們的身骨。

——卡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