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
溫幼菊笑笑,沒有摘掉牌子。她的小屋本就是熬藥的地方。她喜歡熬藥,甚至喜歡自己有病?!八庡肌薄@個名字古樸,雅的。
桑桑進屋子時,溫幼菊正在熬藥。
溫幼菊坐在小凳上,見了桑桑,也給了他一張小凳,讓他與她一起面對著熬藥的爐子。
這是一只紅泥小爐,樣子很小巧。此時,炭正燒得很旺,從藥罐下的空隙看去,可以看到一粒粒炭球,像一枚枚蛋黃一樣鮮,爐壁似乎被燒得快要溶化成金黃*的動的泥糊了。
立在爐上的那只黑色*的瓦罐,造型土氣,但似乎又十分講究,樸的身子,配了一只彎曲得很優(yōu)稚的壺嘴和一個很別致的壺把。藥已經(jīng)煮開。壺蓋半敞,蒸氣推動著壺蓋,使它有節(jié)奏地在壺口上彈跳著。蒸氣一縷一縷地升騰到空中,然后淡化在整個小屋里,使小屋里洋溢著一種讓人頭腦清醒的藥香。
在深秋的夜晚,聽著窗外的秋風吹著竹林與茅屋,小紅爐使桑桑感到十分溫暖。
溫幼菊沒有立即與桑桑說話,只是看著紅爐上的藥罐,看著那裊裊飄起的淡藍色*的蒸氣。她的神情,就像看著一道寧靜的風景。
桑桑第一次這樣認真地面對紅爐與藥罐。他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他好像也是喜歡看這道風景的。
溫幼菊往罐里續(xù)了點清水之后,依然坐了下來。她沒有看桑桑,望著紅爐與藥罐問他:“害怕嗎?”
桑桑說不清楚他到底是害怕還是不害怕。他甚至有點渴望自己生病。但他又確實感覺到了,事情似乎太嚴重了。他倒是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孤獨感。
桑桑望著爐口上似有似無的紅焰,不說話。
“你來聽聽我的故事吧。”溫幼菊回憶著“我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我是把我?guī)Т蟮摹N业糜肋h記住我的,永生永世。這倒不在于知我的冷熱,知我的饑,而在于她使我學會了活著所必要的平靜和堅韌。是個寡言的人。細想起來,沒有留給我太多的話。在我的記憶里,最深刻的,只有她留下的兩個字:別怕!這幾乎是她留給我的全部財富,但這財富是無比珍貴的。記得我七歲時,那年冬天,我望著門前那條冰河,很想走過去。我想站在對岸,然后自豪地大聲叫,讓她來看我。但我走到冰上時,卻不敢再往前走了,雖然我明明知道,冰已結得很厚很厚。這時,我感覺到身后的岸上,站著。我沒有回頭看她,但我能感覺到的目光——鼓勵我的目光。當我還在猶豫不決時,我聽到了她的聲音:別怕!的聲音不大,但在我聽來,卻像隆隆的雷聲。我走過去,走過去,一直走過去…我登上了對岸,回頭一看,正拄著拐站在寒冷的大風中,當時已經(jīng)七十歲了。我沒有大聲地叫她。因為,我哭了?!?/p>
溫幼菊用鐵鉤捅了幾下爐子,爐口飛出一片細小的火星。
“十二歲那年,我生病了,非常非常嚴重的病。醫(yī)生說,我只能再活半年。那天傍晚,我獨自一人走到大堤上去,坐在一棵樹下,望著正一寸一寸地落下去的太陽。我沒有哭,但我能感覺到我的手與腳都是冰涼的。拄著拐來了。她沒有喊我回家,而是在我身邊坐下了。天黑了下來,四周的一切,都漸漸地被黑暗沒了。風越吹越大,我渾身哆嗦起來。當我抬頭去望時,她也正在望我。我在黑暗里,看到了她的那雙慈祥的、永遠含著悲憫的眼睛。我撲到她懷里,再也克制不住地哭泣起來。她不說話,只是用手撫摸著我的腦袋與肩頭。月亮升上來了,很慘白的一輪。說:別怕!我伏在她腿上,竟然睡著了?!髞淼娜兆永?,賣掉了她的一切,領著我四處治病。每當我感到絕望時,總是那句話:別怕!聽到這兩個字,我就會安靜下來。那時,我既不感到恐怖,也不感到悲傷。我甚至那樣想:我已見過太陽了,見過月亮了,見過麥地和風車了,見過那么多那么多的好人了,即使明天早上,真的走了,也沒有什么遺憾了。我像所有那些與我年紀一樣大的女孩子一樣,覺得很快樂。每天給我熬藥。而我每天都要喝下一碗一碗的苦藥。我聽從的,從不會少喝一口。喝完了,我朝笑笑
溫幼菊將藥倒進一只大碗,放上清水,接著再熬第二和。
停頓了很久,溫幼菊才說:‘十七歲那年,我考上了師范學校。也就是那年秋天,走了?;盍税耸畾q。是為了我,才活了八十歲的。臨走前,抓住我的手。她已說不出話來了。但我從她微弱的目光里,依然聽到了那兩個字:別怕!”她沒有看桑桑,但卻把胳膊放在了桑桑的脖子上:“桑桑,別怕…”
眼淚立即汪在了桑桑的眼眶里。
溫幼菊輕輕搖著桑桑,唱起歌來。沒有歌詞,只有幾個抽象的嘆詞:
咿呀…呀,
咿呀…呀,
咿呀…喲,
喲…,
喲喲,喲喲…,
咿呀咿呀喲…
這幾個嘆詞組成無窮無盡的句子,在緩慢而悠長的節(jié)奏里,輕柔卻又沉重,哀傷卻又剛強地在暖暖的小屋里回響著。桑桑像一只小船,在這綿綿不斷的水一樣的歌聲中漂流著。…
桑喬丟下工作,領著桑桑去了蘇州城看病。一個月下來,看了好幾家醫(yī)院,用盡了所帶的錢,換得的卻是與縣城醫(yī)院一樣的結論。桑喬看過不少醫(yī)書,知道醫(yī)學上的事。隨著結論的一次又一次的相同,他已不再懷疑一個事實:桑桑不久后將離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