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蹲在廚房的大灶旁邊,手里拿著柴刀,用力剁香蕉樹多汁的莖,準備去喂豬。
“媽,給我兩角錢?!蔽铱吭趶N房的木板門上說?!白?!走!走!沒看到忙著嗎?”母親頭也沒抬,繼續(xù)做她的活兒?!拔抑灰獌山清X。”我細聲但堅定地說。“要做什么?”“我要去買金啖?!苯疣⑹侨昵班l(xiāng)下孩子唯一能吃到的糖。
“沒有錢給你買金啖?!蹦赣H用力地把柴刀剁下去。“別人都有,為什么我們沒有?”我怨憤地說?!皠e人是別人,我們是我們,沒有就是沒有!”母親顯然動了肝火。我那一天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沖口而出:“不管,我一定要!”說著就用力踢廚房的門板。
母親用盡力氣,將柴刀咔的一聲立在砧板上,順手抄起一根竹管,劈頭蓋臉地就打了下來。我一轉身,飛也似地奔了出去。母親很少打我們,但只要她動了手,必然會把我們打到討?zhàn)垶橹埂?/p>
邊跑邊想,我立即選擇了那條有火車道的小徑,母親提著竹管,快步地跨過鐵軌的枕木追過來,好像不追到我不肯罷休。
“哎喲!”我跑過鐵橋時,突然聽到母親慘叫一聲,一回頭,正好看到母親撲跌在鐵軌上面,“砰”的一聲,顯然跌得不輕。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想:一定很痛!我停下來,轉身看母親,她一時爬不起來,用力搓著膝蓋,我看到鮮血從她的膝上汩汩流出,鮮紅色的,非常鮮明。母親咬著牙看我。
我不假思索地跑回去,跑到母親身邊,用力扶她站起來,看到她腿上的傷勢實在不輕,我跪下去說:“媽,您打我吧!我錯了?!?/p>
母親把竹管用力地丟在地上,這時,我才看見她的淚從眼中急速地流出,然后她把我拉起來,用力抱著我,我聽到火車從很遠的地方開過來。
這是我小學二年級時的一幕。每次一想到母親,那情景就立即回到我的腦海,重新顯影。
還經(jīng)常上演的一幕是,父親到外面喝酒徹夜未歸,如果是夏日的夜晚,母親就會搬著藤椅坐在曬谷場說故事給我們聽,講虎姑婆,或者孫悟空,講到孩子們都睜不開眼而倒在地上睡著。有一回,她說故事說到一半,突然叫起來:“呀!真美?!蔽覀兓剡^頭去,原來是我們家的狗互相追逐著跑進前面那一片芒花地,棲在芒花里無數(shù)的螢火蟲霍然飛起,滿天星星點點,襯著在月光下波浪一樣搖曳的芒花,真是美極了。我再回頭,看到那時才三十歲的母親,臉上流露出欣悅之情,在星空下,我深深覺得母親是那么美麗。
童年時候陪伴母親看螢火蟲飛入芒花的情景,在時空無常的流變里已不再清晰,只有當我望見母親的白發(fā)時才想起這些,想起螢火蟲如何從芒花中霍然飛起,想起母親臉上突然縮放的光澤,想起在這廣大的人間我唯一的母親。
(摘自《散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