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之一 靜夜
我們坐在堂屋里聊天時,天還沒有完全暗下來。為了拒絕蚊子的侵擾,我們早早地關了門。這時,三只燕子在房內盤旋,還不時發(fā)出歡快的叫聲。它們低飛時,那剪刀似的尾巴掠過我的頭頂,立即便有一小股風吹拂我的面頰。
媽媽說,咦,小燕子會飛了?我當時還沒在意。過了一會兒,媽媽又說,小燕子真的會飛了。這時,三只燕子齊齊地落在堂屋的座鐘上。一只稍小,另外兩只在用嘴幫它整理剛飛亂的羽毛。我瞧著不由呆了——原來,趁著天還沒黑透,它的爸爸媽媽在教它學飛,過不多久,它就是一只堅強自立的燕子,又要成立自己的家了!父母的心,是多么急切啊!
天漸漸黑下來,一戶戶農家的燈相繼亮了又滅了。這是一個打麻的季節(jié),空氣里到處飄著濕麻的氣味;還有收完了菜籽后被太陽曬干的菜稈的味道,以及榨完菜油后剩下的油渣餅的香味;一些甲殼蟲不斷地撞著窗戶要往里鉆,打得玻璃“啪啪”作響;還有這里的綠得能流出油來的樹影,以及一家家串門的女人孩子,都不由得讓人跌落到童年里。臨睡前,一只硬殼彩蛾撞到我的電腦屏幕前,我捉了要往外丟,海問我,為什么我們小時候對這些蟲子充滿了研究的興趣,包括那些蜻蜓、螳螂,還有蟈蟈,我們總是不遺余力地捉住,觀察,可是,現(xiàn)在為什么對它們毫無感覺?我說,因為童年的好奇已經(jīng)被我們丟了。是啊,小時候,我看到各種不同類型的葉子,總會不顧一切地摘下來夾在書里,把收集各種植物標本當成最有意思的一件事去完成,可是現(xiàn)在我都已經(jīng)懶得去叫出那些植物的名字了。人在長大,一些東西在悄然改變,一些美好的東西在這種改變中不經(jīng)意地被我們丟掉。
現(xiàn)在他睡著了,我在靜靜地看書。夜晚已經(jīng)完全來臨。
這是一個水村的夜晚。十一點不到,四周已一片漆黑。鐘表的“嘀嗒”聲,遠處“汪汪”的犬吠,偶爾起一陣風,樹葉“沙沙”地響一陣,又靜止下來……空氣的濕度適宜,初夏又帶來恰到好處的涼意,輕輕地,好像毫不費力地驅散了我心中的浮躁不安。我知道,鄉(xiāng)村,是我靈魂最終的歸宿,唯有它能撫慰我。
那么,好好看會兒書吧,或者,寫點自己想寫的字。這個時刻,難道不是我孜孜以求的夢想?
之二 晨雨
清晨六點,鄉(xiāng)村里已經(jīng)很熱鬧了,有的農人在破曉之前已扯了一大塊麻土的麻皮,用板車拖著在大堤上行走。前面是男人,后面是女人,走過坎時要大聲地吆喝,滿臉是勞動后的滿足而又疲憊的神情;有的農人還在扯著,想趁天還沒熱起來,多扯些浸著,這樣有太陽的大白天,就可以只待在家里打濕麻了,濕麻泡開了,刮起來總是比較輕松些。
我被清晨的涼風吹醒,起來對著東方漱口時,圓而紅的太陽正在麻葉的縫隙里升起,一點也不刺眼,一點也不張揚,跟我往常看到的太陽有點不一樣。草葉上的露水一粒粒的,像珍珠一樣,閃閃發(fā)光。我說,今天是一個好天呢。媽媽說,昨天晚上燕子睡得太晚了,飛得又低,早晨該有一陣雨來。我笑了笑,你看這么好的太陽。媽媽又說,升得太早了點。媽媽的話充滿著經(jīng)驗,又有點玄乎,叫人將信將疑。
房子的兩邊還種了幾棵橘樹,一棵桃樹。橘樹上已經(jīng)掛了小小的綠橘子,桃樹的葉子綠得漾著水光,卻不見半只桃子。媽媽說,桃樹還太小,結不出果來??墒菋寢?,我曾親眼目睹比這更小的桃樹開花結果呢,這棵樹不結果,只是因為生命的開花結果,也是需要姻緣,是嗎?媽媽說,對啊,不到結果的年齡卻結了果,桃樹的命就長不了,它這么憋著一把勁,是給自己攢命呢。心里一凜——萬物里果然藏有玄機,只有這些跟桃樹一樣,與土地親近,與萬物平等的人,才能領略到其中微妙。我轉頭看了看媽媽,她的銀發(fā)藏在黑發(fā)間,有些倔強地要冒出頭來,媽媽的臉上,皮膚的每一個褶皺里,銀發(fā)絲上,都寫著時光,寫著落下的灰塵和洗凈的光潔。
正想著,鼻尖一涼,抬頭看天,是雨絲。稀稀落落的雨灑下來時,再看太陽,居然依舊在東邊的天上掛著,寵辱不驚,就像離太陽很遠的地方,有一個篩子,天公不經(jīng)意地抖了幾下,抖落了一些寶貴的珠子,落到凡間,全變成了晶瑩的水滴。不一會,地面星星點點密布著水跡,這些水跡慢慢地洇成一大塊一大塊,又加上新下的,稍密一點的雨,整個地面全濕了。但雨始終沒有大起來,只是這樣不急不徐,漫不經(jīng)心地飄著。橘樹、桃樹、雜草,還有麻,它們形狀不一的葉子上全掛上了玲瓏剔透的水珠。水塘邊的芋頭葉上,沾著一粒粒的珠子,有的滾動,有的靜止,把嫩綠的芋頭葉逗弄得像個調皮的少女。
等太陽升到水杉樹的樹腰上時,雨就停了。剛沾了雨的土地散發(fā)出醉人的氣息,一只白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它那潔白薄脆的扇形白翅膀一會兒平翔,一會扇動,渾身上下寫意著自由與美。幾只雞在桃樹下慢騰騰地找蟲子,在綠色中加了一些紅黃的點綴。水杉樹上停了一群鳥,嘰嘰喳喳地說著情話兒……
媽媽說,好雨呢,園子里的辣椒今天怕要長爆了。
之三 螞蟻
看《喬治桑傳》時,一只小小的螞蟻爬上我的腿。我有點癢,就拂它在地下。它打了幾個滾,居然又不停地往前爬,一直爬到了土里!這時,青草彎下腰,像在向它鞠躬,而它則像一個驕傲的將軍,對它謙卑的士兵不屑一顧,自顧自地爬著,盡管有時也會不小心打個趔趄。它打趔趄時我心里一緊:它大概還能活些時候吧,讓它死絕不是我的原意。
螞蟻因為小而被許多的寓言引去當諷刺的對象。比如,那只留在大象脖子上的小螞蟻,就被賦予了掐死大象的重任;比如,它總是被拿來與辛勞的蜜蜂相比。但我小時候聽到的故事卻是另外一個樣子的,在這個故事中它被說成了是感恩的動物,并且賦予了更深的內涵。
傳說有一個秀才要去趕考,這時,正好在漲大水,一塊木頭上的螞蟻眼看著就要被淹死,這個秀才就用枝條將它們渡到了陸地。它們全部得救了。后來,秀才在考場上由于粗心,寫“主”字時忘寫了上面一點而寫成了“王”,文中的語境是,寫王就會有殺頭之禍,寫“主”就是一篇狀元文章??脊賱偡畔驴季頊蕚浣o秀才治罪,轉頭一看,那個字成了一個“主”字,往近了看,原來是一堆螞蟻聚成了一點。他拂掉它們,可不一會兒再看,它們又聚攏了。這下考官想了想,大概是這個考生做了什么好事吧?他反復試驗了幾次,終于還是把這份卷子定成了狀元卷。
在上面這個故事中,螞蟻是宣揚仁愛,維護仁愛的靈物!其實,仔細想想,我不禁為人類的自以為是感到羞愧。螞蟻比人還懂得團結與友愛,比人還懂得知恩圖報,相比之下,我們有什么資格說人的思想呢,難道思想只是為了殺戮與自我滿足服務?于是仔細地看了我以前總是不屑去看的那只默默無聞的黃狗,以及那只懶洋洋的灰貓。果然,它們的目光里也透出一種思想,那種目光比任何哲學家都要沉穩(wěn),都要清朗。
于是,在這個初夏的鄉(xiāng)村,我從一個只會去讀植物的人,長成了一個也會試著去讀動物的人。媽媽總是說,大自然的萬物都有靈性,有它們自己的語言,只是,我們還沒有來得及讀懂,一生就過去了。是啊,仔細想想,人與自然的萬物有什么區(qū)別呢?人的一生,與莊稼的一生,有什么區(qū)別呢?都是熟透了,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就歸于泥土。唯一不同的是,人目睹了莊稼的收獲,而無法目睹誰收獲了自己。那個孤獨的收獲者,時刻用乜斜的眼光看著一切,我們在他眼里,與一只螞蟻,沒有太大的差別。
之四 外婆
外婆已經(jīng)八十四歲。外婆的頭發(fā)全白了,牙齒掉得只剩一顆,不名一文,因此沒有城里的老人那么多的保健措施,連老花鏡都沒有,住在我們家,總有寄人籬下的敏感,因此說話有時尖酸得讓人難堪。但外婆的腰板依然伸得很直,走路也不要拄拐杖,頭腦異常清醒。外婆在我的眼里是這個世上難得的智者,她的每一句話都透著慈愛與智慧的光輝。外婆說,她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要走了,走到她應該走的地方去。
我看著外婆的臉。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一個美人,因為她的臉形依稀可見當年的秀美,而她的五官也依然精致,加上她身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臟跡與異味,生活完全自理,這一切都暗含著她當年的風采。我問外婆,你像我這么年輕時,是一個美人吧?外婆大笑,邊笑邊佯裝打我。然后外婆開始敘述她的當年。她的敘述思路清晰,毫不重復,讓人驚異于她的記憶力。人越老,往事就會越清晰。
我喜歡聽老人們講他們的過去,歲月積淀成長長的歷史,那里面有無盡的寶藏??上覀兌继β盗?,自以為在為生活奔波,也自以為有的是時間在走錯路后去更正自己的錯誤,因此沒有給過自己停下腳步的時間,也就只能任由那些寶藏沉落到歲月的河底了。人的一生都不可避免地孤獨,人老后這種不被外界需要的廖落,會加深那種孤獨感,有人傾聽大概是一件幸事,如同落滿灰塵的瓷器,忽然有一天被人擦拭,重現(xiàn)光彩。
有一天外婆拿出了她的繡品和織品。外婆年輕時,眼睛很好,所有的衣服都是自己裁剪,自己一針一線地縫合。布上的花草蟲魚,又全用自己的手繡上;冬天里戴的帽子和穿的毛衣,也全用雙手織成。針腳勻稱,透著手工的溫暖,也透著外婆對這個世界的留戀。外婆也為我繡過一雙鞋墊,全都是各色的幾何圖案,像畢加索的畫,外婆是藏于民間沒被發(fā)現(xiàn)的大畫家呀,我一直都當寶貝藏著。外婆說,這有什么好收藏的,這太粗糙了,因為是我的眼睛不太看見了做的。我看了外婆當年的那些藏品,即使過去了幾十年,依舊顏色鮮嫩,栩栩如生,回想外婆給我說的那些人生的故事,關于吃苦,受難,以及快樂的短暫,再看看眼前這些東西,我仿佛聽到了過去歲月漸漸沉入水底的聲音。
外婆說,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有錢的不要仗錢勢,有兒的不要仗兒勢,得意時不要忘形,失意時也不要沮喪;外婆說,人世的起起落落我看得太多了,好過歹過都是一生,只不過,死了后還是得留點東西給后人,一點物質也好,一點家傳也好。當然,最好是家傳,因為那才是人與這個世界重要的關聯(lián)。其實,外婆讀的書不多,但她的話樸素得勝過任何用詞語堆積的華麗深奧的哲理。
外婆還能做全家的飯菜。她喜歡看我們吃她做的菜,喜歡看我豎起大拇指說她的菜好吃——我是這個家里唯一給予她充分的尊重與理解的人,所以我一回家她就會做最好吃的菜來慰勞我。以前我們在鄉(xiāng)中學時,外婆的家就在學校后面不遠,我與海經(jīng)常去她那里睡,她的床褥每次都會發(fā)出陽光的香味,而她那間小小的用茅草與蘆葦蓋成的房子里,床后放著一具棺材。棺材黑漆漆的,一聲不響地等待外婆躺進去,但外婆不怕,我們也不怕,活著與死去,那只是時間的問題,何況死了后說不定反而得到永生,外婆說這樣的話讓我們無所畏懼。現(xiàn)在那個小屋已經(jīng)拆了,我們還時常想起它,那是我們的“別墅”。
寫這些時,外婆坐在旁邊看著,她只能認出很少的字,她的眼睛實在不行了。我說,外婆,我寫你你開心嗎?她對著我笑,牙齒只剩下一顆,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難看——女人在每一個時期都有獨特的美。
之五 石磨
為了讓我們美美地吃上一頓糯米漿做的餅,爸爸一清早就赤著腳從濕漉漉的田埂上挑回了一副石磨。石磨的沿上有一些白粉的痕跡,是哪家磨完后留下的,木手柄上還透著那家主人的氣息。
爸爸拿把刷子,用清水把它洗干凈,兩塊磨一合,就開始磨米了。
石磨很小,架在一個大盆上就可以磨米。但這并不妨礙它展示在歲月中蒼老的容顏——它四周細小的不平處,填了些淺黃色的米灰,任你怎么洗也洗不凈,它們已經(jīng)滲透到了石磨的骨子里,成了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淺青淡白相間的石塊,一上一下天衣無縫地配合,幾乎就囊括了整個天地陰陽。爸爸一邊喂米一邊磨,看上去一點也不費力,潔白的米漿順著磨壁源源不斷地流到盆里,就像一個小型的米漿瀑布。而爸爸推磨的動作,極像在打一套太極拳,陰柔里透著陽剛,用畫圓的形式,組成每一次動作的完滿。這種靠石磨而產生的動作,養(yǎng)活著世世代代的人。南方人對石磨的感情或許并不很深,畢竟用得上石磨的日子不多,而且隨著現(xiàn)代機械的發(fā)明,石磨就像一個老人,走完了它的歷史使命,要漸漸退出舞臺了;但北方的驢一定對它有極深的情感,畢竟,以前,驢靠著它,有勞作的埋怨,更多的卻是在人面前有價值有地位的驕傲。驢如果不是因為石磨而一輩子在一個院落里打著圈,就只能悠閑地長大,然后成為人們桌上的佳肴。相比之下,驢更愿意做什么呢?
當然,那是驢的事。驢的事人永遠不會懂,人還沒來得及弄懂自己的事呢,更何況,因為驢只知道石磨,人無數(shù)次地嘲笑它的淺見,哪里會去想它想怎么活呢?想到這里時,我忽然想自己也來當一只驢,磨一磨石磨。我說,爸爸,讓我來磨一下,好不好?
爸爸說,你磨不好的,磨子對人有感情,你與它生疏了,它不愿意為你工作。我笑著說不信。爸爸就把木手柄交給了我。我也想輕松地磨出漿來,可是,我居然連推動它一下也覺得萬分困難。我嘗試了幾次,慢慢地,兩合磨在我的手下配合好了,我喂米進去,它吐出來的,顯然沒有爸爸喂后吐出來的那么細膩,但也一樣潔白。我不覺有點驕傲,像驢一樣。驢能磨出那么好的米,養(yǎng)活那么多人,驢該是多么開心??!
這會兒,村子的上空響起了鞭炮聲。爸爸往冒煙的方向一看,說,是郭家的四爺死了,九十歲,也該要死了,要不,留在這個世上活受罪。在無數(shù)個這樣的村子,死亡與出生一樣的平常,該來的來了,該走的走了,喜悅也只是一兩天,嘆息也只是一兩天。沒有人能經(jīng)歷所有的來去,唯有這石磨平靜地見證一切,像一個歷經(jīng)風霜,沉默睿智的老者。
之六 游客
我們稱所有來到村子為我們服務的人為“游客”。
前天,我看書時,媽媽在看電視,電視突然停了,大概是燒壞了什么東西??墒沁B下了兩天雨,路太爛,“游客”來不了。今天天晴了,“游客”如約騎著一輛屁股上冒青煙的摩托,從遠遠的鎮(zhèn)上來到我們家里,給電視看病。他來我們家時,上家的楊奶奶,下家的鄧叔,還有遠一點的朱家,不知怎么嗅到了氣息,全擁來我家。他們先是看他拆開電視,檢查毛病,換配件,等他修好后,他們就開始說自家的電器。楊奶奶家的洗衣機不轉了,鄧叔家的影碟機老是卡碟,還有朱家的音箱像破砂鍋響。他們一家家地輪著接他去。這個“游客”一下子成了搶手貨,看來今天這一趟還真來對了。大家不僅對他修理的事情有興趣,對他現(xiàn)在要找的女人也有興趣。男人們圍在一起說些粗話,開心時哈哈大笑,這個游客好像對村子里的每一戶人家都熟悉,當然,大家更熟悉他。
電視很快修好了,他要收八十塊,主要是換了一個價值七十幾塊的高壓包。媽媽說,你這太貴了,他就說,那還少五塊吧,當我?guī)湍銈兊拿?。然后,他抽了一根煙,開著他震天響的摩托去別家了。
于是想起了以前來到我們村里的剃頭匠,縫紉師,以及貨郎與赤腳醫(yī)生。這些已經(jīng)成為了“過去”的“游客”,是生命里揮之不去的印痕。他們高聲吆喝,走家串戶,為人們解決一些看似微不足道實則舉足輕重的問題,他們成為村子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他們是游動的根,哪里都是他們生長的土地。
剃頭匠的趟刀布被刀片磨得光亮,每次給人剃發(fā)前,那夾在大拇指與小指間的剃刀總要先在這塊布上刮幾下。他們選擇在春天和秋天來到村里,把剃頭擔子往村里最大的那棵老樹下一放,打幾聲鈴,大人孩子便飛跑著來了,排著隊等。趟刀布就掛在樹枝上,風一吹來回地晃蕩,像一面驕傲的旗幟。他剃一個頭只要幾毛錢,但做得一絲不茍,雖然剃出來的永遠是一個樣式,人們仍然夸他的手藝,我爺爺就在死前念叨一定要他來給自己剃最后一個頭。
縫紉師是過年時請過來的,一家一家地蹲點。那時我們因為貧窮,只有過年時才穿得上新衣。所以對于孩子而言,縫紉師傅就是天使,他帶來的總是新布和畫粉的氣味,這讓人無比沉醉。幾乎所有的縫紉師都是斯斯文文干干凈凈的,我們說城里人時,腦子里出現(xiàn)的就是縫紉師的樣子??p紉師最喜歡問女孩愿不愿做他的女兒,幾乎所有的女孩都有做一回縫紉師女兒的夢想,所以回答時總有一絲兒掩飾不住的興奮。
至于貨郎,是我老早就想寫了的。我小時候做得最多的夢,就是把貨郎擔子里所有吃的玩的全據(jù)為己有。貨郎擔子上的鈴鐺一響,整個村里的孩子就像風一樣朝一個方向吹去,全吹到了他的身邊,圍著問這問那,然后赤著腳跑回家,纏著媽媽要錢。女孩子買向往已久的水晶頭花,男孩子買水槍,有時也買點吃的。所以很多孩子早年的理想是做一個貨郎。
還有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時永遠是背著一個暗紅藥箱的赤腳醫(yī)生。至今我也不明白他并不赤腳,為什么叫這個名字。他能治一些小病,也能打點滴。所以很多時候會不顧白天黑夜風雨兼程地趕到農戶家里,在農人們的眼中,他就是救命的神。他跑家串戶是不收路程費的,他知道農人們出不起價錢。農人們對他的恭敬就是一筆最大的財富。哪天哪家的孩子出息了,托他辦個事兒什么的,一呼百應,這心里也就亮堂了。
他們收的錢很少。應該說,他們靠這個行業(yè)發(fā)了財?shù)膸缀鯖]有,但是,他們過得是那樣的幸福滿足。我總是想,生活到底給了他們什么呢?生活又到底給了我們什么?在村子里待的時間久了,我漸漸有點明白了。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