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媒體人。在電視臺工作幾十年,作為資深的電視攝像記者,他對影像有極為敏銳的洞察力,早年間的繪畫功底也給他在影像構(gòu)圖的把握上奠定了扎實的基礎。
他,又是一個極其低調(diào)的人,低調(diào)得希望把自己掩藏在白日的陰影里,不被人察覺。他的話并不多,但只要談到藝術就能滔滔不絕,靈光乍現(xiàn)。
在一個可以被世界或者人群遺忘的時刻,他醉心于閱讀,書籍給了他另一個安靜的世界。
在一個可以遺忘塵世的短暫瞬間,他渴望雪山,靜謐的雪山冰川給了他解讀生命本源的契機。
這一切,就是他思想和行動的源泉。
于是回過頭來看,他在退休之后拿起相機開啟攝影之旅時,忽然就領略到“千帆過盡”的快意抒發(fā)。
是的,他很拒絕被描寫,但是只要他的作品呈現(xiàn)在大家眼前,這種解讀就不可避免。與其被誤讀,還不如看看他自己怎么說,或許這能讓我們在欣賞他作品的同時,深入了解作品引起共鳴的背后原因。在對話的時候,我們的話題常常超越攝影本身,而觸及到影像所表達的內(nèi)涵和意蘊上去,也許這就是作者本身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的呈現(xiàn)。
(Q:子梅 A:羅勤)
Q:我們知道攝影也是一種協(xié)調(diào)的藝術,是美的影像,無論是物還是人,都會體現(xiàn)出一種協(xié)調(diào)感。那么,什么是協(xié)調(diào)呢?
A:什么是協(xié)調(diào)?人和事都要講究平衡,比如對時間的運用就要做到日夜協(xié)調(diào)。人的行為是有時間界限的,該是什么時間,就做什么事,如果日夜倒置就會出問題。白天人們在陽光下學習、工作和生活,彼此互助友愛,和諧共處;晚上則安穩(wěn)休息,養(yǎng)精蓄銳。這看起來是很簡單的道理,但很多人卻忽略了。
Q:你如何看待創(chuàng)新?
A:有些人提到創(chuàng)新,認為創(chuàng)新就是獵奇,其實創(chuàng)新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也是非常謹慎嚴肅的事情,要真正做出個性獨特的表達才是創(chuàng)新。
Q:攝影的表達手段無外乎就是對光影形色的運用,是不是把這些技術性的東西弄明白了就會有好的表達呢?
A:你說的這些只是一種手段,是對主題表達的一種技術支撐。攝影最重要的是你要表達什么?攝影作品是一個非語匯的傳達方式,它不用文字說,而是給你看,通過圖片給讀者傳遞信息,準確表達主題,這才是最重要的。我最近看了一本書叫《讀》,馬格南圖片社出版的,他們收集了關于閱讀的照片,把一些跨度幾十年的照片編成這本書。這些照片沒有任何解釋,附注只有一個作者的英文名字和拍攝時間。雖然表現(xiàn)題材都是閱讀,但每一張我都很喜歡。為什么喜歡?因為它沒有技術層面的詮釋,沒有嘩眾取寵的所謂的視覺沖擊,但卻那么自然,在自然中呈現(xiàn)出該有的情景,非常感人。
這些照片中有這么一個場景,一個盲人坐在臺階上,周圍有一群盲童,孩子們正在手摸盲文閱讀,這可能是一個盲人學校。我越看越溫暖,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我忽略了這幅作品的構(gòu)圖、光影,忽略了一切,只被它本身的主題打動了。于是,我寫下了兩句話,連同作品一起發(fā)到了微信群,“陽光照在盲人身上,而閱讀讓陽光走進他們的心靈。”我覺得這句話還算是形容的比較貼切,要想給盲人描繪一個異彩紛呈的世界,充滿陽光的精彩世界,只能通過閱讀,這幅作品一看就是傳達了人們這樣一個愿望。
我想,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戰(zhàn)爭與和平,無論平靜與動蕩,無論貧窮與富有,人類都有一種對閱讀的渴望和需要。這本書的作品里不僅乞丐在閱讀,老人在閱讀,士兵也在閱讀,身上還有硝煙味,教徒也在蠟燭下面恭恭敬敬地閱讀,宗教那種圣潔之光也被拍了出來。除此之外,老北京街頭擺地攤的人也在讀,買水果的也在讀。閱讀不一定是為了獲得知識,或許是在欣賞什么,享受什么。戰(zhàn)爭與和平,寧靜與動蕩,是不同狀態(tài)下的情景。這本書真的編得太好了,我恰好是在世界讀書日那天買的,對于這種有思想深度的書,我天天都想看,讀到好書對我來說就是一種享受,我內(nèi)心深處對美好、純凈的東西有一種渴求,這是我現(xiàn)在的生活。
Q:看了你的攝影作品會給人帶來一種純凈的思考,這和你的內(nèi)心追求有關嗎?
A:人來到這個世界是哭著來的,但希望走的時候是安詳微笑地離開。在這個過程中關鍵是你如何才能微笑?記得早年我寫過一個小章節(jié),其大意是:“如果要想安詳?shù)仉x開,那人生中無論是暴風驟雨,還是陽光燦爛,我都不躲避就心中無憾?!碑斈悴坏貌唤?jīng)歷某個艱難的過程時,你可以選擇用堅韌的性格和意志去品味。當處于最艱難的時候,我總會想:“人生不可能總是烏云密布,肯定會有陽光破云而出?!边@份樂觀源于我年輕時的經(jīng)歷,它填補了我精神世界中的另一個空間。人不能老是將自己置身在陰暗的角落里,沒事的時候我常和朋友們一起到郊外轉(zhuǎn)山,每次到了山上,聞著清新的空氣,聽著清脆的鳥鳴,我都會覺得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Q:嘉陵江是南充人的母親河,它也早已成為攝影師鏡頭下的濫觴了,但是看你這組關于嘉陵江的作品依然讓人心動、純凈、美好!能否談一下你在拍攝過程中的感想呢?
A:這組嘉陵江的作品,雖然沒有視覺沖擊,但你可以走進去。嘉陵江的漫灘、樹木、蕩漿晚歸的漁夫,多美啊。清新秀麗的田園風光,輕松自足的江村風情,這一切在落日的余暉里營造出了舒適愜意的生活氛圍,傳達出人與自然的親和感。人們常說,生活處處是美,關鍵在于你有沒有一雙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其實,真正支配這雙眼睛的是大腦、情感和情緒。
一般人看江,看到的不過就是普通的河壩,但其實夕陽下的嘉陵江是很美的,余暉照射下來,沙灘上泛起一片金輝,江面上流淌著云朵的倒影,這種在歐美大片中常見的場景在嘉陵江也能見到,只是看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而已。你看這片樹也是漫灘形成的,寧靜簡潔,給人一種在萊茵河邊的感覺。我不是想要模仿這種感覺,而是在這種相似的自然環(huán)境中,當人們的情感投放到一定程度時,它在情感上產(chǎn)生的結(jié)果是相近的。你再看這張西河,野花隨風搖曳,陽光靜靜照著大地,一切都恰到好處。西河是嘉陵江的一條分支,非常寧靜秀美的一條河,沒有農(nóng)家樂等商業(yè)化運作的打擾,它就在那兒靜靜地流淌。嘉陵江奔流了這么多年,不知它從哪兒來,又要到哪兒去。河底的卵石在江水的流動過程中磨平了棱角,外形圓潤,形態(tài)各異,但依然保持堅硬,就如人一樣,不能丟掉本性。
我拍嘉陵江并沒有想要怎么樣,只是單純的喜歡。它不知道已經(jīng)存在多少年了,不需要誰去贊美或貶損它。它作為生活的一部分,我們早已對它習以為常,支配眼睛的感情沒有了,你自然就看不到它的美。其實在拍這些作品的過程中,我克服了很多困難,攝影對身體的折磨遠超乎你的想象,但當你把精神放在某個點上時,身體便就不重要了。在拍攝的時候,我腦子一片空白,沒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仿佛世界的一切都安靜了,可能正因如此,你才能看見作品中的純凈。
Q:我記得你多次去到西部高原,每一次似乎都有新的收獲,在你的鏡頭下雪山、河流、草甸、云朵、冰山、巖石,當然還包括人等,似乎都充滿某種關聯(lián),有某種情感的交流,你能談一下這其中的關系嗎?
A:這張作品我取名為《擁》,堅硬的石頭被潔白的冰雪緊緊地覆蓋著,隨著太陽升起,冰雪在陽光的照耀下逐漸融化。在融化之際,冰雪似乎在對巖石說,“沒關系,下一次寒潮來臨的時候,我仍然將你相擁?!笔^仿佛在回答:“你來,我一定承受著你,你的覆蓋讓我更精彩,你就是我堅強外表下輕蓋的柔軟蓬松的紗?!痹诠獾恼找?,冰雪和石頭的關系遠超它純自然的物象關系,帶著情感去解讀和思考,就能體會到里面蘊含的哲理。這張作品是在借物喻情,這是時間的切片。在看見這個場景的瞬間,我就被打動了,它是那么的和諧、圣潔和美麗。我的作品中往往呈現(xiàn)出的就是天地之間那種和諧共生的感覺,只要找到合適的構(gòu)成關系,就能表現(xiàn)自然的和諧。
Q:我特別喜歡你拍的這組老物件的作品。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這些老物件都逐漸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但它承載著一個時代的記憶,也印證著我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痕跡。你能談一下這組作品的拍攝思想嗎?
A:攝影不是簡單的照相,不是對現(xiàn)實的機械定格,而是對社會、對世界充滿情感的一種記錄。有時,我甚至會對著一只老舊的水表看上半天,看著那斑駁陸離的銹跡,你會聯(lián)想到它初新時候的樣子,轉(zhuǎn)動時候的樣子。生活,從未離開過它,它為我們的生活服務了相當長的時間,現(xiàn)在它被廢棄了,無聲地呆在某個地方。這就是它“由生到死”的一個過程,我只是趁它還沒“消失”之前,記錄了下來。布魯斯有句話說得好,“你看到的其實就是你想看到的”。在你選擇的過程中就能看出你心里的世界有多寬,修養(yǎng)有多深厚。鏡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相機后面那個腦袋里裝了什么?情感怎么樣?
Q:你的作品有著“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簡潔和素雅,畫面干凈簡潔,這是因為你對簡潔有近乎癡迷的渴求嗎?
A:其實曾經(jīng)我的內(nèi)心也很復雜矛盾,一直祈求簡單。后來,我被尼采的一句話點醒,“簡單的人往往需要復雜的東西去點綴,而內(nèi)心復雜的人,對簡約簡潔有特殊的需求。”于是后來,我在畫面中就力求干凈,把不需要的東西排除在畫面之外,只抓主題表現(xiàn)需要的那個點,這也是攝影的特性之一,做好減法。有些人說,作品的元素要多,但我覺得元素多了,情感就少了,可讀的信息多了,情感的共鳴就少了。當然,新聞攝影例外。我覺得攝影應該是客觀地記錄現(xiàn)實而不是迎合現(xiàn)實,迎合不是對精神層面的提煉,它過于功利,不夠純粹。我相信只要我們能堅守內(nèi)心的認知,腳踏實地潛心創(chuàng)作和實踐,就一定能成就經(jīng)典,造就永恒。
這種對話有時需要一種耐心,需要你認真聆聽一位攝影癡迷者對自己作品如數(shù)家珍的沉醉;有時又需要你調(diào)動大腦的知識儲備才能跟上他山外青山的馳騁想象,而更多時候卻是跳出了攝影本身,進入了對生命覺醒的思索。但無論怎樣,我都試圖去解讀這位有思想的攝影者或是特立獨行的普通人的心路歷程,從而感知這一切美好事物背后的那個敏感而善良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