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父親一生只會做研究,卻也有過一點行政經(jīng)驗。
他當過東北中學的校長,應當是抗戰(zhàn)時流亡的東北中學校長。從北平到大后方的四川,一路流亡了一兩年,隨處駐校,隨處遷校,中間也換了好幾位校長,父親應該是把學生帶到大后方的最后一位。
這個校長當?shù)萌绾?,不得而知,許多事?lián)f主要都是由教務長處理的。學生當中,國共雙方的都有,有沖突的時候會找校長處理,他是怎么處理的,我也不得而知。
但是有一件小事,提起來,許多當年的學生依舊回味不已。
流亡學生當中,都是年輕人,還有女生,而一路翻山越嶺,有時要在野地里扎營造飯,辛苦不在話下,安全更是問題。那個時候的中國,盜匪橫行,城市都不保,遑論鄉(xiāng)野山林!
這位校長在出發(fā)之前,吩咐學生買了一大捆鐵絲,另外再要他們買些大紅紙。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總之,扎營造飯。但是校長卻要學生先找一些樹枝,在營地四周插好,然后圍上兩圈鐵絲。學生依命完成,校長就讓人把紅紙取出裁好,以毛筆寫上“小心電網(wǎng)”四個大字。大家就只準在這兩圈“電網(wǎng)”里活動,誰也不得邁出一步。
果不其然,山匪發(fā)現(xiàn)了這些老師帶領(lǐng)的年輕學生,當然有意打劫,卻又見到了幾張大紅紙寫了幾個大字,山匪大多是文盲,不敢造次,立刻上山把師爺給請了出來。師爺是認得幾個字的,不僅如此,還對“電網(wǎng)”很有一點兒見識。師爺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便跟山匪頭目說,對這個玩意可不要掉以輕心,電是見不著卻很有威力的東西,到你知道有電沒電,就太晚了,早讓電給電死了。何況,電還有吸力,老遠就能把人給吸了去,一吸上就再也拉不開,誰去拉誰跟著一塊兒給吸住電死!
頭目一聽,這還了得!趕忙下令撤退。
我看這是繼諸葛亮的空城計之后,唯一而且地道的“空城計”了,何況并非小說杜撰,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這一群年輕的學生,雖然沿途吃了許多苦,但終于抵達了大后方的重慶,繼續(xù)讀書。聽父親的學生說,跟父親出去做地質(zhì)調(diào)查,睡在野外是很平常的事,有時嚴寒有時酷熱,還要躲避各種毒蟲野獸的騷擾。但是最可怕的還是人。他在中國西南做調(diào)查的時候,就曾經(jīng)死里逃生。
那一次有幾個人一起做伴。因為地質(zhì)學家常常要打標本,都是石塊,就得隨身帶著許多沉重的工具,人力當然背不動,得雇幾匹騾馬才行。
走著走著,忽然間耳邊槍聲大作,山腰里出現(xiàn)了十幾個騎著馬的土匪,飛馳而下,幾位學者哪見過這種陣仗?紛紛四散逃命,土匪便一路追趕,鳴槍示警,就在這樣的追與逃之間,一位同伴居然中彈身亡!
只有父親,聽到槍聲,便站立在原地不動聲色,土匪喝令把騾馬背上沉重的行囊打開一看,不過是些各種各樣大小不一的錘頭,很是詫異,為首的禁不住問道:
“就只帶著這些玩意兒,還跑什么跑?”
言下之意,也覺得那位當場讓他們給打死的學者死得冤枉。他們問父親,你們是干什么的?父親跟他們說了來歷,他們一聽說是做研究的教授,馬上態(tài)度轉(zhuǎn)為恭謹。又聽說他姓馬,這下子更加熱情了,因為這一幫土匪里還有當年東北抗日名將馬占山的部眾。忙不迭地請父親等人上山,當了幾天他們山寨里的貴賓,以老虎肉相待。
父親的學生說,從此以后,馬先生出外做調(diào)查,一定要求學生,只要一扎好營帳,就得馬上攤開所有的工具,晾在帳外,讓任何路過的人都看得清楚。防偷防搶,莫過于此。
常常要做田野調(diào)查的父親,上山下海是家常便飯。父親能夠受窮受苦,依然體魄強健心胸豁達,此中必有關(guān)聯(lián)。他的學生跟我講,父親做野外勘探的時候,總是自己動手扎帳篷,采擷野菜野果。他能分辨各種植物的特性和作用,除了基于現(xiàn)實需要之外,也跟早年在日本的接觸有關(guān)。
后來我在仙臺的東北帝大,發(fā)現(xiàn)了他們有個藥用植物園,各種奇花異果紛然雜陳,分門別類編卡編號又作說明。怪不得了,父親應當在早年的時候常常來此地參觀學習。他一生除了專心于地質(zhì)學的研究之外,自然科學,不論是動物還是植物,都能吸引他的注意,看來一株平淡無奇的小草,他不僅能夠指認出名字,也能對于科目、類別、作用說上許多。我至今對于科學,尤其是自然科學如天文,依然維持著高度的興趣,不得不說是受了父親的影響,雖然他也沒有刻意教導。
(田龍華摘自《飄零一家:從大陸到臺灣的父子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