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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她帶到鎮(zhèn)上去

        2018-12-28 11:51:48周樹蓮
        鴨綠江 2018年12期

        周樹蓮

        臨近黃昏的時候,卡巴牽了女人的手走在村子里,臧村的人幾乎沒有沒見過這一幕的,人們早已經(jīng)司空見慣,任憑這瘦小的男人牽著自己瞎眼的女人在街上走過。愛說話的頂多說上一句,又遛彎呢,算是打了招呼。唯有那些調皮的孩子追著卡巴一遍一遍地問卡巴女人,會嫻,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聽到孩子們的問話,卡巴抖抖胳膊,翹起山羊胡轟雞似的轟趕著孩子們,去去,一邊玩去。

        孩子們便嘻嘻哈哈地歡笑著,兩腳踩在積水里踏著水花四下散去。

        剛下過雨,空氣濕漉漉的。村路上凈是大大小小的水坑,卡巴邊走邊不停地提醒女人:邁大步,注意腳下的水坑。見女人平安地邁過了水坑,才又放心地牽了女人的手向前走。雨后的天空水洗過似的,一朵朵白云飄浮在藍天上??ò驼鞠?,手指著天空中的白云給女人講,這片云像一匹白色的駿馬;那一片像一只懷了孕的母牛;那一小片像一只鴿子;那一片厚厚的,像雪;那邊的一大片像冰雪融化的河流。女人仰著頭,朝著藍天的方向,翻著眼白在天空中尋著馬、母牛、鴿子、雪和河流。

        白云過后,天空升起一片紅彤彤的晚霞??ò陀譅苛伺说氖?,將兩個人的身體同時引向西邊的天空,聲音里有些抑制不住的興奮,會嫻,快看呢,火燒云,紅彤彤的,像咱家灶膛里的火。

        女人像是受了傳染,臉上也露出驚喜之色,兩個人就那么面對晚霞站著,看著西邊不斷變換的云霞,直到那些云霞逐漸散盡,卡巴才牽著女人的手回家去。

        卡巴的家坐落在村南一座廢棄的磚窯前,那里緊鄰場院,房西是一片莊稼地,房北就是那座廢棄的磚窯,窯旁邊遺棄著大大小小挖土燒磚留下的土坑和成堆的廢磚爛瓦。房子東邊一條蜿蜒小路的盡頭就是場院,那是坐北朝南的三間大房子,院前是一片鋪著洋灰的打麥場,場院里堆積著一堆一堆的麥秸??磮鋈死宵S鼬悠閑地坐在門前,懷里抱著一個老舊的收音機在聽評書。

        卡巴牽著女人的手沿窯邊的小路回到家,兩個人沒有進屋,而是坐在屋前的倭瓜架下乘涼。春天的時候,卡巴在房前種了兩棵倭瓜,到了夏天,瓜秧爬滿了倭瓜架,它們長如絲瓜一樣的果實重重地垂在架下。房前是一大片枸杞子地,那些白天還鮮艷飽滿的枸杞子到了夜晚和那些葉子混雜在一起,黑乎乎的分不清哪是葉子哪是果實。院子水管前立著兩根木棍,上面拉著一根鐵絲。白天這根鐵絲用來晾曬衣服,到了夜晚鐵絲上面懸掛著一條擰成花辮的蒿草,夜晚只要卡巴和女人在院子里乘涼,就會點燃蒿草熏那些嗡嗡亂叫的花腳蚊子。

        卡巴和女人聊天的時候,老黃鼬懷里抱著收音機慢悠悠地朝打場院的方向走了過來。老黃鼬是個光棍兒,人長得瘦瘦高高的,圓規(guī)似的兩條長腿走起路來戳跶戳跶的,腦袋細長,面目表情看上去像一只黃鼬,村里人便叫他老黃鼬??ò蜎]娶女人的時候,老黃鼬和卡巴兩個人經(jīng)常穿過那條小道晚上坐在一起聊天,后來卡巴有了女人,夜晚的閑聊變成了三個人。對于卡巴的女人,老黃鼬是看不上眼的,他不明白為什么卡巴會要一個眼睛看不見身子又病歪歪的女人,要是換了他,他寧肯打一輩子光棍兒,也不會要這樣的女人??ò徒Y婚那天,面對卡巴女人上翻的白眼珠,老黃鼬犯壞,故意取笑女人,哎呀,會嫻,你這眼睛是怎么回事?

        我娘說我十歲的時候,一天夜里出門被掛在樹上的棒子種給沖了,打那以后眼睛就老疼,后來就看不見了。女人沒聽出老黃鼬是在讓她難堪,翻著眼白認真地說。

        棒子種能沖瞎眼睛?老黃鼬愣怔了一下,隨后眼睛一瞇,女人似的咯咯笑了起來,帶得一群看熱鬧的孩子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那以后卡巴女人的眼睛是讓棒子種給沖瞎的說法笑話似的在村子里傳開來,一群淘氣的孩子見了卡巴女人就要追著問個不停。

        吃了?見老黃鼬過來,卡巴招呼著老黃鼬,順手扯過一個小馬扎遞過去。老黃鼬接過馬扎坐下來,把手里的收音機放在地上,收音機里此時正在唱戲,女人喜歡聽戲,便支起耳朵聽。

        見女人專注聽戲,老黃鼬對卡巴說,聽說了嗎?老邢家那二小子邢勝,偷東西讓人給抓起來了。老黃鼬的消息總是很靈通。

        那孩子挺老實的,怎么會偷東西?卡巴望著老黃鼬,似乎有些不相信老黃鼬的話。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你上村里打聽打聽去,昨晚給抓走的。老黃鼬對卡巴的疑惑有些不悅,那孩子也活該,偷誰不成,單偷馮術,馮術是誰,那是村長,你能偷他?

        偷誰也不該呀,誰都不容易??ò驼f。

        偷你也沒得偷,老黃鼬斜了卡巴一眼,偷我吧還能偷個戲匣子。老黃鼬望望眼前的收音機,得意地說。

        卡巴瞧著得意的老黃鼬,腦子里忽然想起縣城剛通火車那陣,老黃鼬一個人偷偷去縣城看火車,回來路上餓了,進了一家小飯館,等吃飽喝足了,一摸口袋才發(fā)現(xiàn)兜里分文沒有。老黃鼬頓時傻了,不給錢人家不讓走,老黃鼬坐在凳子上磨磨蹭蹭的,兩眼看著窗外想主意。一杯茶的工夫,老黃鼬主意想出來,對飯館的伙計說,你見過人飛嗎?伙計搖搖頭,老黃鼬站起來,伸開兩只胳膊像鳥扇動翅膀一樣扇動著兩只胳膊一溜煙地跑了出去。等伙計反應過來,老黃鼬早沒了蹤影。后來,老黃鼬向村里人說起這事時,那一臉的得意就像剛才說偷他的收音機一樣。

        想什么呢?見卡巴愣神,老黃鼬伸出一條長腿用腳踢了卡巴一下。

        卡巴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看了看老黃鼬,突然說,我聽說金香要嫁人了。

        嫁去,瞧誰好嫁誰去。聽卡巴這么一說,老黃鼬突然翻了臉,寡婦金香是老黃鼬心里一直惦記想娶的女人。

        聽說嫁的那個人是個吃商品糧的。卡巴說。

        吃商品糧管個屁用,是個瘸子。老黃鼬一臉的鄙夷,你說這個女人,放著我這么個全活人不嫁,非要嫁個瘸子,這些年我可沒少當牛做馬地給她干活兒。

        還不是你愿意,再說你也沒少占人家便宜??ò驼f。

        天地良心,我凈給她家干活兒了,什么便宜也沒占著。老黃鼬一臉冤屈地說。

        那年在場院打場,你沒趁人家彎腰喝水的工夫捏人家腳?卡巴揭穿老黃鼬說。

        我是為她撣腳上的土,那怎么叫捏?老黃鼬紅了臉爭辯道。

        兩個人說話的工夫,女人咳了好幾次,卡巴不時地停下話,為女人拍拍背,捋捋前胸??粗ò蛯ε巳绱艘笄冢宵S鼬撇撇嘴,他看不慣卡巴如此待女人,女人干什么都不行,見天等著卡巴伺候,卡巴還像寶貝一樣地寵女人。去年冬天,女人給卡巴做了一件棉襖,兩只袖子一長一短,肥得能裝下兩個卡巴??ò蛥s不嫌棄,在腰里系一根布條見天穿著,一副很知足的樣子。老黃鼬奚落他,說他像給地主家扛長活的長工??ò蛥s不介意,笑呵呵地說暖和。這要換了老黃鼬是不屑穿的,他寧愿凍著也不會穿那樣丑陋的棉襖。

        夜幕降臨的時候,一輪明月在頭頂上升起來,像鑲嵌在天幕上的一盞燈,遠遠地照著倭瓜架下三個影影綽綽的乘涼人。草棵里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子開始合唱一支動聽的小夜曲。鐵絲上懸掛的蒿草忽明忽暗,像是給那支小夜曲打著節(jié)拍,四周的莊稼地黑黢黢的。聽完了戲的女人也加入了卡巴和老黃鼬的談話。

        女人說,大兄弟,有合適的就娶了吧。一個人多悶呀,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我倒想娶,可我娶誰去,人家寧愿嫁個瘸子也不嫁我。老黃鼬有些懊惱地說。

        那是你們沒有緣分,有緣才能走到一起,像我和正北,隔了那么遠,不也成了夫妻。女人摸索著拉住卡巴的手。

        老黃鼬不愛聽女人的話,他在黑夜里撇撇嘴,心想,你們這也叫夫妻,卡巴純粹給自己娶個累贅。這樣想著老黃鼬站起來,不早了,睡吧。說完提起收音機邁開兩條長腿戳跶戳跶地走進夜色里。

        見老黃鼬抬起屁股走了,女人愣了愣,問卡巴,他不高興了嗎?

        他是想小寡婦了,我們也睡吧??ò驼f著站起來,把鐵絲上燃著的蒿草拿進屋子里,轉身出來扶著女人進了屋。

        第二天,晨光微曦,偏頭痛的老毛病讓卡巴早早地醒來。卡巴的偏頭痛就像他的一個老朋友,時不時地來光顧一下他,卡巴也不在意,能扛就扛,扛不過去就吃片藥。卡巴忍著頭疼穿衣起床去做早飯。吃飯的時候女人覺出了不對勁,問卡巴怎么了?怎么飯吃得一點響動都沒有?常年生活在一起,女人對卡巴了如指掌,卡巴平日若是沒事,吃飯的時候總喜歡吧唧吧唧地帶出點聲音,今天卻吃得一聲不響??ò捅惆杨^疼的事隨口告訴了女人。女人放下筷子就要給卡巴去找藥,被卡巴攔下,你吃你的,我吃完飯自己去找。等吃完了飯,也到了上工的時間,卡巴撂下飯碗,顧不得吃藥便出工了。

        卡巴出工的活兒是和老黃鼬一起給生產(chǎn)隊的牲口鍘草。鍘草的活兒是隊上照顧卡巴和老黃鼬,卡巴身體瘦弱,老黃鼬要看場院,隊上就把鍘草的活兒派給了他們。他們每天給牲口鍘夠了草料就可以掙到七個工分。鍘草對于卡巴和老黃鼬來說并不累,兩個人在一起干得時間長了,配合起來很默契,老黃鼬個子高蹲不下,每天都是由老黃鼬持刀,卡巴蹲在地上往鍘刀里填草。隨著“咔嚓”“咔嚓”的聲響,綠油油的青草立時被截成一截一截的堆放在牲口棚前。鍘完草兩個人在牲口棚的槽子里拌好草料,等著晌午收工的車把式把馬牽進棚里吃上草料,他們就收工了。

        草鍘到一半的時候,忽聽不遠處傳來“啊”的一聲慘叫,卡巴和老黃鼬一驚,隨即卡巴扔了手里的青草就往家跑,那是卡巴女人的叫喊聲,女人肯定遇到了什么事情,不然怎么會發(fā)出這樣的叫喊?跑到家里,女人沒在家,卡巴找遍了院落也沒見到女人。別是掉坑里了吧?尾隨在卡巴身后的老黃鼬提醒說。在窯邊的一個土坑里,卡巴找到了女人,女人頭朝下躺在土坑的底部。

        會嫻,會嫻,你這是怎么了,你怎么跑到這兒來了?卡巴翻過女人的身子,將女人抱在懷里,搖晃著女人。女人滿臉是血,雙目緊閉,像睡著了一樣。猛然間,卡巴看到女人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纏著麻線的小藥瓶,原來女人不放心他,到場院里去給他送藥,走錯了路掉到了土坑里。

        夏天的野草瘋狂地蔓延,河坡上、田埂上到處都是。老黃鼬這幾天憋悶,吃了午飯睡不著,坐在場院房東山的陰涼里抱著收音機聽書。書是古書《亂世梟雄》,聽得正上癮,忽見一座“草山”打場院南邊的莊稼地里走過來。這是誰家的娘們兒這么能干,也不怕壓死。那時候,為了多掙幾個工分,許多婦女收了工不急于回家,要捎上一筐青草背回家,晾干交到隊上。當“草山”走到跟前的時候,出于好奇,老黃鼬抬起屁股走到“草山”跟前,想要開句玩笑,卻見“草山”下一雙家做的鞋面繡著一朵蘭花的黑色布鞋。老黃鼬一驚,這雙鞋他熟悉,他的手曾經(jīng)以撣土為名摸過這鞋這腳。如今,那蘭花已經(jīng)舊得不成樣子,失去了先前的水潤俊美,花不是花、葉不是葉了,鞋幫也磨飛了邊兒。

        金香!老黃鼬不禁脫口叫道。聽到叫聲,“草山”下探出金香一張汗涔涔的臉,見是老黃鼬,金香沒說話,細眉毛下一雙丹鳳眼斜了老黃鼬一眼,便走了過去。

        活該,讓你不嫁我,非嫁個瘸子,受累的命。見女人不理自己,老黃鼬望著遠去的“草山”,心里憤憤的。

        轉天,吃過午飯,老黃鼬依舊抱著收音機坐在場院的東墻下,收音機里評書說得跌宕起伏,可老黃鼬卻無心聽書,眼睛不時地瞄向場南的那片莊稼地,直到看到金香出來,老黃鼬才又裝作專注聽書的樣子,看都不看金香一眼,故意把收音機的聲音調到最高音量,以致震得他的耳朵一陣一陣發(fā)麻。金香剛走過去,老黃鼬忙關了收音機,抬起屁股輕手輕腳地一路尾隨著金香走向村口,直到看著金香進了村子,才回過身子伴著說書人沙啞的聲音向場院走。

        第四天,老黃鼬打聽到金香最后一天在場南那片地里干活兒,草草地吃過午飯,就等候在場院路邊的陰涼里。當金香背著草筐走到近前,老黃鼬突然說,站下。金香被老黃鼬的喊聲嚇了一跳,抬起頭,剜了老黃鼬一眼,繼續(xù)朝前走。

        我讓你站下!老黃鼬伸手將草筐從金香背上拽了下來。

        你想干嗎?金香驚恐地向后退了一步,望了望空曠的四周。

        你說我想干嗎?老黃鼬看一眼金香,一把將草筐拎到背上,邁開大步朝村子里走去。金香一愣,跑過去追著老黃鼬喊,你給我放下,我不用你背。

        老黃鼬不理金香,金香越是叫喊,老黃鼬步子邁得越快。追到村口,見老黃鼬將草筐放下,金香一臉怒氣地說,我告訴你,你甭想打我的主意,我現(xiàn)在是有男人的人。說完弓下腰背起草筐就往村子里走。

        嘿,我打你的主意,受了金香的斥責,老黃鼬一時抹不開面,沖著金香的背影喊,我是怕你累著心疼你,你咋不識好人心呢?

        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金香頭也不回地甩過一句。

        這娘們兒,不識好歹。老黃鼬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走回場院。

        秋天快要到來的時候,卡巴把女人從縣城的醫(yī)院里接了回來。女人的額頭有一道兩寸長的疤痕,那疤痕像蚯蚓一樣趴在額頭。女人左臂骨裂還沒完全好,還打著厚厚的石膏。

        卡巴和女人回家的第二天,老黃鼬就跑了來,嘴里說著這些日子你們不在家可把我悶壞了,之后便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前些天的一場大雨和大雨給村里人帶來的災難,最后說起了村后那條因河水暴漲,河里的魚噼啪地蹦到岸上,搞得家家有魚吃的情景。

        你可不知道,那幾天村子里天天飄著燉魚的香味兒。老黃鼬邊說邊不停地咂著嘴,要是天天下大雨就好了,老能吃到魚。

        天要老下雨,你還吃得上飯?莊稼還不都得澇了??ò椭钢缚谎貎?,示意老黃鼬坐。

        是啊,大兄弟,老下雨就收不成莊稼了。坐在炕上的女人也隨聲附和著。住了一個月的院,女人胖了,臉也白嫩了。

        你們倒真是兩口子,夫唱婦隨呀。見卡巴和女人一唱一和,老黃鼬不高興地白了兩人一眼,一屁股坐在炕沿兒上。

        女人養(yǎng)傷的日子,卡巴忙里偷閑,弄了一堆樹枝子,在自家通向場院的那條小路上筑起了一道籬笆墻,為的是讓女人摸著籬笆能夠準確無誤地走到場院去,不再有什么閃失。那道籬笆集中了楊樹、柳樹、槐樹、椿樹的枝條,那些枝條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像是一排哨兵守護在小路的邊緣。

        女人的傷養(yǎng)了三個月才好起來,好起來的女人便張羅著給卡巴做棉衣,卡巴的舊棉衣拆了還沒來得及做,她要趕在入冬前給卡巴做一身新棉衣。

        入冬后的第二天下了雪,下得天地白茫茫的??ò推饋頀咄暝鹤永锏难秩咄ㄍ鶊鲈郝飞系难?。掃到老黃鼬門前的時候,老黃鼬聽到動靜,穿衣出來,伸著懶腰站在門前,見卡巴把路上的雪掃干凈了,說,大雪天的你起這么早干嗎,不多睡會兒,路上的雪讓它自己化不得了。

        大雪過后,天晴了起來,明晃晃的太陽照到雪地上晃人的眼,卡巴穿著新棉衣和老黃鼬各自揣著手坐在門前曬太陽,女人怕冷沒有出屋,獨自圍在火爐前取暖??ò秃屠宵S鼬兩個人瞇著眼睛享受著陽光的溫暖。天上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一朵一朵的白云,老黃鼬和卡巴眼里便有了事干,兩雙眼睛盯著云朵看,看著看著兩個人就興奮起來??ò椭钢欢湓普f,你瞧那片云朵多像我家會嫻。

        老黃鼬也發(fā)現(xiàn)了那朵云,但老黃鼬和卡巴的看法不一樣,老黃鼬眼里的那朵云像金香。盡管因為“草山”事件,老黃鼬遭到了金香的斥責,但在老黃鼬的心里仍舊放不下金香。

        怎么會像金香?明明就是我家會嫻嘛。卡巴不贊同老黃鼬的說法。

        怎么是會嫻,明明就像金香嘛。老黃鼬堅持自己的看法。

        你看她的腰細細的,臉白白的,跟我家會嫻剛嫁過來時一模一樣。卡巴進一步解釋說。

        不對,你看她的長頭發(fā)飄散著,像金香剛洗過的長發(fā),你沒聞見,還帶著一股子香味呢。老黃鼬瞇縫著眼,覷著鼻子嗅著,好像真的有一股洗發(fā)水的味道撲面而來。

        那是我的會嫻,你看她還沖我笑呢??ò透甙褐^笑著迎著云朵。

        你那瞎眼老婆哪有這么好看?老黃鼬瞪了卡巴一眼,有些生氣地說,說完又向屋子里瞟了一眼,唯恐屋里的女人聽到。

        瞎她也是我老婆,見老黃鼬如此說自己的女人,卡巴生氣地轉過頭瞪著老黃鼬,金香再好看也是別人的老婆,又不是你老婆。

        我把她裝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老婆。老黃鼬梗著脖子說。

        你說什么都沒用,在我眼里她就是我家會嫻??ò鸵荒槇远ǖ卣f。

        就是金香。老黃鼬也一臉的堅定。

        是我家會嫻??ò蜌獾镁锲鹕窖蚝?/p>

        是金香。老黃鼬瞪起那雙細長的小眼睛。

        正北,你大,你就讓著慶才些。兩個人爭執(zhí)的時候,女人打開屋門,站在門口對卡巴說。說完女人抬起頭,向天空翻著眼白,似乎在尋找兩人為之爭執(zhí)的那朵云,然而,那朵云已經(jīng)不見了,涌來的是大片大片厚如積雪一樣的云朵。

        冬天走得越遠,離春天就越近。寒冷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漸漸地暖和起來,又到了一年春忙的時候,老黃鼬被派去趕馬車,卡巴被派去和婦女們種土豆。給牲口鍘草的活兒隊里派給了瘸子連喜和一個半大的孩子。

        土豆地里男人少女人多,卡巴頭一次在女人堆里干活兒,婦女們嘻嘻哈哈地拿卡巴開玩笑,說卡巴你女人怎么還沒給你生個一男半女,莫不是你倆不在一個被窩兒里睡?卡巴不善于和女人打交道,被女人們一取笑,臉羞得像紅布一樣,不敢說話,自顧低下頭忙手里的活兒。好不容易盼著收了工,卡巴像得到大赦一樣逃離了女人們。

        從沒干過重活兒,一天下來,卡巴累得腰酸腿疼,吃了晚飯?zhí)煽簧暇退恕?/p>

        那是一條水流緩慢的小河,卡巴躺在一只小船里,兩條腿耷拉在河水里,河水被陽光曬得很溫暖,一群魚兒成群結隊地圍著卡巴的兩腿游來游去,不停地用嘴去啄卡巴的雙腿,有一只調皮的小魚跑到卡巴的腳心處啄他的腳心,啄得他癢癢的想把腳移開,兩腿卻被什么東西緊緊纏住動不了??ò突蝿又碜樱昧Φ胖p腿,船卻翻了,整個人掉到了河里,卡巴拼命地揮舞著雙臂,一著急,人便醒了?;璋档臒艄庀?,見女人正抱了他的兩條腿給他按摩。

        我說怎么拔不動腿呢,原來腿被你抱著,卡巴伸了伸腿,快別揉了,睡吧,天不早了。說著想抽出雙腿,卻被女人用力抱住,女人說,我不困,給你揉揉,明天再上地干活兒你的腿就不疼了。

        你不睡我也不睡??ò妥鹕碜?,再次想從女人懷里抽出雙腿。

        你躺下別動,女人固執(zhí)地再次抱住卡巴的雙腿,卡巴只得將兩腿交給女人,任女人揉捏。

        窗外滿天星斗,月亮露出半張臉,在窗前望了一會兒,便又跑到一片云朵里把自己藏了起來。

        連日在田里干活兒,卡巴已經(jīng)適應了田間的勞累,飯量長了,人也粗壯了些。

        自從和卡巴分開干活兒后,每天晚上,老黃鼬開始喜歡往村子里跑,來得沒那么勤了,每次來隔著四五天,或是更久。這天傍晚,老黃鼬帶來一個消息,說鎮(zhèn)上要有戲班來,在鎮(zhèn)上搭臺唱戲。對老黃鼬這個消息,卡巴和女人將信將疑,鎮(zhèn)上已經(jīng)很多年沒來過戲班了,最近的一次還是在卡巴成親之前,一個戲班來唱了三天,搞得全鎮(zhèn)男女老少跟過節(jié)一樣。

        鎮(zhèn)上真的要有戲班來嗎?老黃鼬走后,女人問卡巴。

        誰知道,來的話村子里會廣播的??ò驼f。

        老黃鼬說過不久,村中央的大喇叭里果真廣播鎮(zhèn)上來戲班的事。這個消息著實讓女人高興了一陣子,女人喜歡聽戲,做夢都想去“看戲”,可是女人從來沒出過村子,更沒去過鎮(zhèn)上,從村子到鎮(zhèn)上要有七八里路程,黑燈瞎火的,女人身體吃得消嗎?想到女人病歪歪的身子,卡巴有些猶豫帶不帶女人去。

        你帶她去干嗎,走道兒慢得跟蟲子爬似的,再說她一瞎子也看不見,聽說卡巴想帶女人去看戲,老黃鼬極力反對,咱可說好嘍,你要帶她去,到時我可不跟你們一塊走。

        把她一個人扔家里我不放心,再說戲班走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來,想看都看不上了。一想到戲班多年不來一次,錯過了這次,再來不知什么時候,卡巴當下決定帶女人到鎮(zhèn)上去看戲。

        看戲的這一天,卡巴領著女人早早地出了家門,七月的盛夏,連夜晚都是炎熱的。路是柏油路,白天吸了一天的陽光,到了晚上路面上還是溫熱的。女人走了一陣,便開始氣喘吁吁,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卡巴連忙扶著女人在路邊坐下。歇上一陣子,女人緩過勁來,卡巴牽了女人的手繼續(xù)朝前走。不時有人從他們身邊走過,那都是去鎮(zhèn)上看戲的周邊村子里的人,也有本村人路過,他們同卡巴打過招呼,便遠遠地將卡巴和女人甩在身后。卡巴牽著女人的手,就著女人的步子,不急不慌地慢慢地往前走。路邊的莊稼地里蟋蟀輕聲地吟唱著,一輪明月斜掛在半空,灑下銀白色的月光,遠處連綿的群山在月光下呈現(xiàn)出青黛色的剪影,村莊里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

        這是鵝房村的蘆葦塘,咱家房頂?shù)娜斪泳褪窃邬Z房買的;這是周莊村的魚池,要是白天能看到成群的魚在水里游;這是孫莊子的棒子地,棒子苗都到腿肚兒了;還有這片土豆地,也是孫莊子的,土豆都開花了,要是在白天這片開花的土豆地可好看了。過了這片土豆地就該到鎮(zhèn)上了。卡巴邊走邊說給女人路邊的景物,女人專注地聽,不時地插話進來,問魚池大嗎?里邊都有些什么魚?有紅鯉魚嗎?土豆的花是什么顏色?魚池有一畝地大,而且不止一個,兩個呢。聽說魚挺多的,肯定會有紅鯉魚,那么大的池子怎么會沒有紅鯉魚呢。土豆的花是白色的,花比咱家窗前的茉莉花小多了,也沒有咱家的茉莉花香??ò鸵灰坏亟o女人做著解答。

        這時,遠處燈火通明。就要到鎮(zhèn)上了,卡巴對女人說。是嗎?終于到了。女人的語氣中透著驚喜,腳下的步子也變得輕松了。兩人說話間,隱隱的有鑼鼓聲傳來,戲要開演了。

        【責任編輯】 ?行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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