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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卸車

        2018-12-28 07:59:42
        柴達(dá)木開發(fā)研究 2018年5期

        楚瑪爾河是長江的上游。除卻盛夏,極難見其水流湍急,濁浪澎湃。念青唐古拉山上的雪水大于雨水,七、八月里驕陽艷艷,終年積雪的峰岫開始融化,泉水溪水開始豐富,才使得楚瑪爾河生機(jī)勃勃,豪情鼓脹。平常時日,楚瑪爾河都平平穩(wěn)穩(wěn)、婉婉蜒蜒、曲曲折折,在4000多米的高大陸上,擁著一片裸體的荒谷和許多大得不可思議的鵝卵石悄悄地流。你不能想象,這樣一條婉轉(zhuǎn)的河怎么能雕刻出這么多這么大且極精美的卵石?

        只有神?擬或上帝?擬或神工鬼斧?

        自然——才是千古之謎。

        我那時年輕,很有些咄咄野心。很想趁著這份兒年輕和這份兒力氣,踏遍青藏高原。于是,便見過巴音河亮晶晶的太陽雨,烏圖美仁黑黢黢的大沙暴;見過冷湖如濤如浪凝固的沙海,南八仙似神似仙兀立的沙蝕林;見過察爾汗的海市大格勒的蜃景……當(dāng)然,也見過開拓者一滴血一滴汗建立的戈壁小城小鎮(zhèn)和先行者一座又一座荒涼莊嚴(yán)的墳塋……使我詫異的是:開發(fā)柴達(dá)木和青藏高原的時日不算長啊,何以小城小鎮(zhèn)礦山農(nóng)場會有那么多的陵園及公墓?會有那么多立著木制墓碑飄著白幡或是無碑無幡的荒冢?

        生命,在這片高原上竟變得這樣短促和脆弱了嗎?

        命運,在這片荒漠里竟這么快就靜止和凝固了嗎?

        我百思不得其解??刹痪?,我便自己解開了這個心頭的疑竇——正是九月,我們從格爾木出發(fā)去藏北草原。

        如果說,九月里,從滿城綠蔭的格爾木向西,可以駛進(jìn)月亮般荒涼的茫崖戈壁的話,那么向南,也可以駛上蟾宮般寒冷的唐古拉。而唐古拉以南的藏北草原,九月里已是真正的“白馬嘶長穹,霜風(fēng)折中草”了……這就是青藏高原!

        正駕駛員是個姓胡的麻子,三十幾歲,湖南人,在高原上開了12年車了。副駕駛員是我。一車面粉運到藏北草原的特多爾鄉(xiāng),再運一車羊毛返回格爾木,行程往返600公里,在高原,這算是個短途差事,月份又好,我們是歡歡喜喜上的路。我少年時代就嗜酒,胡麻子又極貪杯。高原行車,人家怕路上出故障,都是早走早歇。我們這一對搭檔卻是晚走晚歇,為的只是晚上可以一醉方休,養(yǎng)好了精神再趕路。就因為這,我們趕到楚瑪爾河邊時已是黃昏落盡,星子出齊了……

        九月的楚瑪爾河已結(jié)了厚厚一層冰。不知道胡麻子哪根神經(jīng)出了毛???按說,沿著已有的車轍印兒,順著碾碎了冰面的河道完全可以渡過并不算寬闊的楚瑪爾河,胡麻子偏偏要在重新結(jié)的冰面上一沖而過。(他說這樣可以節(jié)省時間,早點兒趕到五道梁子兵站好好地喝他一壺。)結(jié)果,我們這重載的“解放牌”呼嚕嚕地陷進(jìn)了冰河里——任他胡麻子有天大的本領(lǐng),后退,前轟。再后退,再前轟。這“解放牌”卻怎么也闖不出來了。

        夜深,風(fēng)冷,天清,星明,叫天天不應(yīng)。

        砸冰,墊石,換擋,加油,呼地地不靈。

        高大陸上溫差大。正午還暖融融地讓你在駕駛室里打瞌睡,臨夜時便驟降至零下10數(shù)度寒氣逼人了。萬般無奈里不知為什么就吵了起來,吵起來便動了手。我學(xué)過幾年拳擊、摔跤,且人高馬大,胡麻子當(dāng)然不是對手,把他壓在地上臉貼了冰,胡麻子便爹一聲爺一聲地討了饒。就兩個人,也只能饒了他。高原缺氧,氣喘吁吁,打完了更覺得夜黑風(fēng)冷。怕水箱結(jié)冰不敢熄火,馬達(dá)便在這靜夜里唱出一種哀傷的“蟬鳴”,分外地襯出了我們的孤獨與悲涼。

        胡麻子找出“瀘州老窖”悶了一大口,才搡給我說:“有治我的力氣,你不如卸車。不卸車咱們是走不出去了……”

        卸車?朝哪兒卸?怎么卸?……

        我咽了一大口“老窖”之后問胡麻子,麻子才說只有卸了車,載重量輕了,在這缺氧地帶馬達(dá)才頂?shù)闷饋?,把車“拱”出去。只有“拱”出車來,我們才能活命,不至于在這里凍死或等死。

        于是,再悶兩大口酒,我們便卸車。

        麻子鬼精,讓我到車上給他發(fā)肩。他其實是接住面袋子就地擲下,連窩兒也不動,并不費什么勁兒的。我年輕氣盛,又有酒頂著,喘吁吁中,只聽見心在胸腔里“碰疼,碰疼”地亂砸,并不覺得怎么勞累。居然不大的工夫,便卸掉了半車面粉。麻子說行了,又讓我扯了八袋面粉,墊進(jìn)冰水車輪下面,一轟油門,居然他真把“解放牌”給解放出來了——他一鼓作氣開到了對岸土坡上,才停住車,走回冰上,說一聲:“扛過去。裝車?!?/p>

        我看看冰上垛的那小山似的面袋子。一句國罵就出了口:“他娘的!這兩噸多的面是我一個人能扛過去的?”

        麻子笑了:“冒發(fā)火么,我也扛么……”

        50斤一袋的面粉,在海拔4000多米的楚瑪爾河上驟然變得無比沉重。我們一人一袋一步一挪地朝岸邊車上拖過去……每一步都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魚一樣地張著嘴。有嗚咽的風(fēng),像鬼嘯在天邊山頂呼哨。有白色的幽靈,在眼前頭上翩翩倏忽游舞——氣短、力乏、心疲、神竭……手已經(jīng)凍僵了,全無知覺。只是有一種意識,你必須運動,必須把面粉拖過去。我麻木地一遍一遍地擰自己凍硬了的臉,懷疑我是否真正地活著?

        胡麻子拖著拖著就鬼似地嚎著:“不行了,不行了,我要玩完了呀!”

        但他都被我狼嚎似地鎮(zhèn)住了——

        “你一袋!我一袋!誰他娘的偷懶我就和誰拼了……”在那種時候那種境地,死和永恒的絕望陷落已逼得那么迫近!那么真實與殘酷!我無力也絕不可能發(fā)揚任何一種風(fēng)格,讓瘦得干猴一樣的胡麻子比我少扛一袋子面。

        俟將冰水中的八袋子面粉撈上來再扔進(jìn)車廂,淚水已在我凍僵的臉上結(jié)成兩根冰柱。

        夜依舊深,風(fēng)依舊冷,大野依舊靜,四肢、腦袋、神思、心力一起恍兮惚兮恍兮惚兮的時候,我再一次感到那白色的幽靈,就壓在眼前頭上且翩翩倏忽游舞……伸出手,似乎就可以抓住它,或者,被它抓住。

        可是,我不敢。我確信,那就是被詩人作家們魔幻般描寫過的——死神。

        若不是。胡麻子怎么會在返回連隊,因我們糟蹋了八袋共計400斤面粉,被連隊領(lǐng)導(dǎo)通報批評時,大吼一聲倒地而逝呢?

        我當(dāng)時觳觫不已。

        胡麻子三十幾歲便為著這雪域高原奉獻(xiàn)了年輕的生命。在他走之前,我是最后一個揍過、罵過、吼過他的人哦。

        為此,我歉疚一生,且永遠(yuǎn)也不能忘記——這九月的楚瑪爾河之夜和那個瘦瘦的湖南籍的胡麻子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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