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村上春樹
阿綠一會兒跟父親說話,一會兒替他抹抹汗除除痰,一會兒和那位太太或護士聊天,一會兒跟我說幾句,一會兒檢查點滴狀況,忙得不亦樂乎。
十一點半,醫(yī)生來巡房,我和阿綠出到走廊去等。醫(yī)生出來時,阿綠問他:
"醫(yī)生,我爸爸的情形怎樣?"
"剛做手術(shù)不久,又做了上□措施,相當消□體力。"醫(yī)生說。"至于手術(shù)結(jié)果,必須過兩三天才知道。順利的話就會好轉(zhuǎn),若是不順利,到時另外想辦法好了。"
"不會又把腦部切開吧?"
"不到那個時候不敢說。"醫(yī)生說。"喂,今天怎么穿那么短的裙子?"
"不好看嗎?"
"可是,上樓梯時怎辦?"醫(yī)生問。
"沒什么好辦的。就讓他們睜大眼睛看個夠好了。"阿綠說,站在后面的護士吃吃地笑。
"看來應(yīng)該請你住院一次,讓我替你開開腦部的好。"醫(yī)生愕然說道。"還有,請你在醫(yī)院中盡量便用電梯。我不希望再增加病人了。最近實在忙不過來啊。"
巡房過后,不久就是用膳時間。護士推看餐車,從一間病房送到另一間病房去。阿綠的父親分配到的是奶油菜湯、水果、去骨□魚和果凍狀的剁碎蔬菜。阿綠讓父親仰臥看,轉(zhuǎn)動床腳的把手弄高床位,用湯匙舀湯喂父親喝。她父親喝了五六口就扭過瞼去說"不要"。
"這點東西必須吃掉才行呀。"阿綠說。她父親說"等一會"。
"真頭疼。不好好吃飯那有精神嘛。"阿綠說。"小便急不急?"
"不。"父親說。
"渡邊,我們到樓下餐廳吃飯好不好?"阿綠說。
我說好的。老實說,我有什么也吃不下的感覺。餐廳喧聲四起,醫(yī)生、護士、探病客人濟濟一堂。連窗戶也沒有的地庫餐廳,擺滿一排排的桌椅,大家在那里邊吃邊聊,聊的多半是疾病的話題吧:就如置身在地下道,聲音嗡嗡回響。有時回響被傳呼醫(yī)生或護士的廣播壓下去。我在霸占位子期間,阿綠用鋁盤子盛看兩人份的定食套筌來了。奶油炸肉餅、馬鈴薯沙拉、切絲卷心菜、燉品、白飯和味噌湯的定食,整齊地盛裝在跟病人所用的相同的白色塑膠餐具里。我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阿綠則津津有味地全部吃完。
"渡邊,你不餓?"阿綠啜看熱茶說。
"嗯,我不太餓。"我說。
"在醫(yī)院的關(guān)系吧。"阿綠打量一下四周。"不習慣的人都會這樣。味道、聲音、混濁的空氣、病人的瞼、緊張、焦盧、失望、痛苦、疲勞都因這些的關(guān)系。這些東西勒緊人的胃,使人失去食欲。不過,習慣了就不當一回事了。況且,不好好吃飯怎能照顧病人?真的,因我照顧過爺爺、婆婆、母親、父親四個,所以很清楚。萬一有事發(fā)生的話,下頓飯就別想吃啦。所以嘛,能吃時就盡量多吃,否則完蛋了。"
"我懂你的意思。"我說。
"有些親戚來探病,跟我一起來這里吃飯,每個都和你一樣留下一半。見我猛吃不停的,就話:"小綠真好胃口。我呀,胃脹賬的吃不下飯哪。"可是。服恃病人的是我呀。開什么玩笑:別人只不過偶爾來同情一下罷了。照顧人小便、除痰抹身的是我哦。光是同情就能解決一切的話,我所做的可比別人的五十陪同情?。罕M避這樣,大家見我把飯全部吃完,卻以責怪的眼光看看我說"小綠真好胃口"。難道大家以為我是拉大板車的驢子?他們都是士了年紀的人了,為何還不明白人情世故?光是用嘴巴講有屁用?要緊的是肯不肯處理病人的大小便哦。我也會受傷的。我也有筋疲力倦的時候。我也想大哭一場的。明知沒有復原的希望了,醫(yī)生們還圍在一起切開他的腦袋玩來玩去,而且開了一次又一次。每開一次就惡化一次,腦筋就逐漸不正常了,試試看這種事情在你眼前不斷重復發(fā)生,誰能忍受得住?。杭由霞摇醴e蓄愈來愈少了,連我也不曉得能否念完往后三年半的大學,這種狀態(tài)持繽下去的話,我姐姐連婚禮也沒辦法舉行了。"
"你每星期來這里幾天?"我問道.
"四天左右。"阿綠說。"這里原則上是院方采取完全看護制,可是實際上光是靠護士是不行的。她們的確照顯得很好,然而人手不足,要做的事情太多,所以無論如何還是需要家愿來幫忙照獲。我姐姐必須打理書店生意。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