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斌
1
一到冬天,我就變成了一只蟲子。當(dāng)然并不是卡夫卡筆下的那一只,那一只充滿奇詭和隱喻的蟲子,我還成不了;我只是一只在冬天蟄伏的蟲子,一只活在日常里的蟲子。
蟄伏是因為我怕冷。經(jīng)過多年的磨損,我的身體明顯就像一臺破碎的機器,一到冬天,所有的零件便難以正常開動,一縷冷風(fēng)就足以使其停止運轉(zhuǎn)。
“冬天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雪萊這樣的描述對我破碎的身體而言,最可能的便只是安慰。我不敢奢望暖和會很快進駐我的身體,我只想盡可能讓冬天的寒冷離我遠(yuǎn)一些,只想借助一些輔助手段,譬如打開一個電烤爐,譬如生起一堆柴火,我只想用這樣的方式,讓自己在冬天里好受一些。當(dāng)然,還有一個不愿外露的想法就是趁這樣的時刻仔細(xì)看看自己身體的本來面目。
季節(jié)暖和的時候,我的身體往往會被一些假象所迷惑。正如一個人沉浸在順境中,往往看不到那已經(jīng)悄然存在的危險。那時候,我上班、讀書、寫作,似乎一樣都沒落下,身體的各個部位似乎還跟暖和的季節(jié)一樣充滿花香和青草的氣味,以至于就忽略了那些正一年年地被磨損的事實,正伺機尋找現(xiàn)身的出口。
冬天一到,那些出口便紛紛立在了我眼前。
從頭到腳,我都感到了不適。一縷縷的冷風(fēng)從那些出口灌進來,整個身體就像風(fēng)箱一樣不斷抽動,那搖晃和迷糊的聲音,就像季節(jié)攪動地上的枯枝敗葉,“一堆雜亂、喧囂的‘枯枝敗葉。冷酷無情,臭氣熏天,既有皮膚分泌出的汗臭,又有隱蔽的死亡的氣味(馬爾克斯《枯枝敗葉》)”。
除了必須上班之外,我?guī)缀踝悴怀鰬?。冬天成全了我跟自己身體的對視。
常常會有電話打進來,說某某病死了,就死在這個冬天。隔幾日,又有電話打進來,說某某又病死了,仿佛這冬天似乎成了死亡特有的一扇魔門,一經(jīng)打開,便再也收不住。我想這一定都是些被假象所迷惑并已經(jīng)被磨損到了不堪的身體,當(dāng)冬天寒冷的利刃刺向他們,他們就真的成了這個冬天的“枯枝敗葉”。
他們所散發(fā)出來的氣息,讓我足不出戶的日子一下子顯得莊重嚴(yán)肅起來。讓我在對視自己的身體時,似乎也攜帶了某種世俗精神的意味。
2
下雪了,而且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天地一直都是白色的。黔地很少落雪,一落雪,這個冬天就顯得別致了許多。
我甚至計劃到山野里去看看雪。一場很難遇到的雪,讓我怕冷的身體也例外起來。按理,在城里也是可以看到雪的,我只需邁出三五步,便可站在院子里看到雪。但城里的雪,因為缺了草木山川的映襯,終究是缺了某種精神。一切事物,雖然外表可以好看到混淆是非的程度,但如果缺了精神的滋潤,總是不能入眼入心。
只是終于沒有成行。原因是愛人不斷勸阻,她擔(dān)心我的身體經(jīng)受不住這寒冷。愛人相互的日常,其實亦可以沒有波瀾,但必得有一種時常的擔(dān)心,并經(jīng)某個小小的理由說出,愛便如一汪不遠(yuǎn)的春水般動容了。
既不能出去,就一邊翻書,一邊想著這漫天的落雪。雪落在書頁里,向來都雅到極致。譬如烹雪煮茶之事,經(jīng)那書頁映襯出來,即便是再普通的日常,亦覺詩意盈胸,濁氣全無。徑直翻開《金瓶梅》,尋出幾句:“月娘見雪下在粉壁前太湖石上甚厚,下席來,教小玉拿著茶罐,親自掃雪,烹江南風(fēng)團雀舌芽茶……”《金瓶梅》字字珠璣,在雪的照耀之下,更是圓潤浸人,直讓人覺得清香滿室,身心暢達。一邊讀著,一邊就覺得這古人真是奢侈到極致,平常一個雪天,竟然過得庸俗全無,樸拙消隱。
繼續(xù)在《紅樓夢》里尋找描寫落雪的句子:“寶玉忙忙的往蘆雪庵來。出了院門,四顧一望,并無二色,遠(yuǎn)遠(yuǎn)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卻似裝在玻璃盆內(nèi)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zhuǎn)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撲鼻,回頭一看,卻是妙玉那邊櫳翠庵中有十?dāng)?shù)枝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寶玉這是趕來做詩。每逢落雪,蘆雪庵里便要做詩,詩落在雪上,跟雪煮在茶里一樣美妙,都是人世舒展的底子。
我既不能煮茶,亦不能做詩。但我心底明白,此刻,我這只蟄伏的蟲子,怕也是渴望于那破碎里覓到些許優(yōu)雅了——優(yōu)雅之于我們的身體,乃至俗世,或許都是暖暖的安撫?它甚至像一把手術(shù)刀,能把那些被磨損到破碎的身子修復(fù),至少,亦能讓那破碎稍稍縫合?
3
我的身體還是出了故障。盡管我盡可能地把所有的寒冷都堵在了門外,但我的身體還是再一次被磨損了。
落雪不久,一顆瘤子便從我的左腰部被取出。醫(yī)生說這顆瘤子至少在我身體里潛伏了五年之久。只是它一直不動聲色,所以沒有暴露出來。
其實醫(yī)生并不知道,五年前,在我的右腰部,也有同樣的一顆瘤子被取了出來。兩顆瘤子此消彼長的時間,恰好在我的身體里實現(xiàn)了無縫對接。而醫(yī)生更不知道的是,五年前,也是在同一張手術(shù)臺上,也是他的同一只手為我取的瘤子,五年的時間,也許他手中的手術(shù)刀運用得更嫻熟了,也許他只是又在他的病例本上又記下了一筆,但他并不知道我已經(jīng)把經(jīng)他取出的兩顆瘤子,把他以及他的手術(shù)刀,把五年的時光一起拉回來了,他們一經(jīng)我的身體作為媒介,所有走失的線索便都一起回來了,一起集中到某個場景之中,——這個場景,似乎也在瞬間迷離起來,并也有了奇詭和隱喻的色彩。
我告訴他,我說五年前也是他為我取的瘤子。
他先是驚訝,繼而笑笑,最后不再開口。
他估計沒必要開口。我的關(guān)于一顆瘤子的所有想法,跟他無關(guān),也跟他所需要的病例記錄無關(guān)。
瘤子在愛人眼中,卻是貼著地面的緊張與慌亂。愛人說,在她看到從我身體里取出來的瘤子后,她一個人躲到衛(wèi)生間悄悄地哭泣。一個女人的哭泣,讓一顆瘤子在身體里的位置,一下子顯得重要起來;而一個女人的哭泣,亦讓我感受到了塵世的底色,塵世如果去掉那一聲哭泣,或許便只剩形容枯萎的河山?
然而,我們已經(jīng)有很多時候都忽略了這一聲哭泣?
也或許很多時候我們都未曾遇到這一聲哭泣?
總之,那一聲哭泣,此時,她就一直落在我的心上,滴露一般。
4
一個人坐在書房里。時間時而像冬天湖面的凝滯,時而又像絲綢之上的柔順。
書架上所有的靈魂似乎都已悄然睡去。從醫(yī)院回來,我便沒有驚動“他們”了。那些整齊地排列著的秩序,我已經(jīng)不愿意去驚擾“他們”,那些不安之魂(是的,我相信在整齊的秩序之下,隱藏的都是些不安之魂),總讓我有一種拾不起的力不從心。
但我相信,“他們”一直都在看著我。
窗外的雪還在不停地落下來,萬物已經(jīng)徹底沉寂,暮色在落雪中仿佛織成一根根無形的柵欄,似乎想要鎖住什么。疲倦的目光一次次落下來,時間陷入某種虛無。
覺得有種子般破繭而出的聲音,落在心上。仿佛里爾克柵欄里的豹子一般,決絕,盡管有點南轅北轍,卻一定跟這個冬天的某種精神邂逅有關(guān)。
——我像一粒種子嗎?答案是肯定的。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其實已經(jīng)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一粒種子,深埋在我的書房里。我喜歡跟書架上始終整齊地排列著的靈魂對話,在他們的不安之魂里,我一次次看到了能讓種子抽芽開花的土壤,并始終相信只有在那土壤之上,自己的靈魂亦才能生長得枝繁葉茂。
我一直深信浮躁是一切時間與靈魂的本來面目。時至今日,浮躁依然籠罩并挾裹著這個塵世。只有書架上的那些不安之魂,一直以一種醒著的姿勢,一次次想要拒絕這些浮躁,一次次在那拒絕里實現(xiàn)自我的突圍。
很多次,當(dāng)我的目光從那虛無中抬起來,一抬起來便總會看到書架上的“他們”?!八麄儭笔冀K用冷竣深沉的目光看著我——已經(jīng)很多年了,“他們”在用這樣的目光看著我的同時,也一直在看著這個世界,冷竣深沉的底下,便是“不安”,便是對這個世界的憂慮。不是“他們”過于憂慮,而是這個世界原本就要讓“他們”憂慮,讓“他們”不安?!八麄儭钡膽n慮和不安,還原了世界在靈魂里的某種真相。
“你去年種在花園里的尸首,它抽芽了嗎?今年會開花嗎?”(艾略特《荒原》)
——仔細(xì)聽聽詩人的這一聲問詢吧,或許你會看見那些來自身體里的、來自雪地里的,來自一切時間里的關(guān)于美好的期待?
5
睡眠倒是比往年深了些。在我所能憶起的年月,睡眠就像一頭兇猛的怪獸,常常在夜里跟我對峙,睡眠一次又一次被擱置于淺灘。在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里,我一次性的睡眠往往只有幾分鐘,幾分鐘之后便只能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但實際上更多的時候什么也看不到,夜的虛無和身體的荒誕,就像一種遮覆劑,滴上幾滴,這個世界就變得模糊不堪了。但二零一七年的這個冬天,我卻欣喜地發(fā)現(xiàn),跟我對峙的那頭兇猛的怪獸,它先行敗退了。我一次性的睡眠已經(jīng)可以達到兩小時,這個明顯的信號顯示,讓我看到我磨損到破碎的身體不斷愈合的過程,——我或許也是那個跟身體和世俗對抗而最終的勝利者?
時間和日子其實就是一個不斷對抗的過程。
身體與疾病的對抗、精神與世俗的對抗、暖和與寒冷的對抗、陷落與上升的對抗,還有就是不斷喚醒和找回的過程,譬如喚醒我們被日常淹沒的愛,譬如找回跟我們失散多年的睡眠,再譬如讓我們在喚醒和找回的過程中看到自己——對了,我終于一下子想明白了,在冬天,當(dāng)我仔細(xì)地跟自己的身體對視時,我其實一直想要在對視中看到自己,——看到自己,它其實也是我對抗寒冷之外想要收獲的某個秘密,只是一直到現(xiàn)在,它才顯山露水,才讓我明顯地觸摸到它對我所有的用意。
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安靜了許多,真的安靜了許多。
就像庭院里的那些植物,此刻,雖然也還有斷斷續(xù)續(xù)的雪落下來,雖然它們經(jīng)歷了好幾場雪的覆蓋,但每一次把雪抖落后,便又面目安靜地立在那里了。植物中有玫瑰、玉樹、夜來香、茉莉。玉樹不會開花,夜來香和茉莉是明顯的季節(jié)花,只在某個季節(jié)短暫地開放;只有玫瑰不受時間限制,它們一直就在那里開著,不管春夏秋冬,都一直開著;即使大雪覆蓋,它們也還開著——如果不是內(nèi)心有一份強大的安靜,這樣執(zhí)著的開放,或許早已消失無痕了?
也難怪會有人把它們比喻成愛情。
所謂愛情,或許便是這樣的花開不???便是這樣的生死不渝?
當(dāng)然,這是不是說的遠(yuǎn)了一點?也或許,在冬天的夜里,我這一只蟄伏的蟲子,就在那被喚醒和找回的安靜里,看到了自己深藏的某些愿望?一直以來沒有說出的愿望?
6
在冬天的夜里,我偶爾還會懷想春天。
這時候便忍不住再一次想起了雪萊所描述的“冬天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其實,拋開對身體的安慰而言,所謂“等待”,的確也是人生的某種溫潤,甚至是某種精神認(rèn)同后的愉悅。一個有所等待的人,一段有所等待的時間,無疑就像有了根系的日子,即使不是云暖生香,也必定有了暖色流淌。
春天必定也是一個溫暖的詞。
坐在冬天的夜里,于萬物的枯寂之中,我總希望春天是從冬天啟程的,我希望在冬天的路上就能聽到春天的聲音,譬如一粒種子穿破寒夜和冰冷的土壤的尖叫;譬如地底深處草木的涌動,嘈嘈切切中,還有那些蟄伏的蟲子在冬眠里一點點蘇醒過來的聲音,——無論是身體還是俗世,我固執(zhí)地相信在這樣的聲音里,都會迎來必要的釋放,——所謂“心為形役”,更多時候“心靈”都是自我的枷鎖,“心靈”其實一直都在渴望那最初也是最后的出口,就像在沉寂了一冬之后,終于掙破那黑暗的地底而抽芽開花的植物,終于可以暢達地立在那新陽底下。
按往常的經(jīng)驗,春天一來,我破碎的身子便也會晴和起來。
先是腰部變得輕松起來,緊接著全身也變得輕松起來,仿佛揭開了緊緊壓著的某塊石頭似的,整個身體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那些跟隨冬天一起進駐身體的冷,以及那些陰暗與潮濕,已經(jīng)明顯地在一點點地潮退,——那些關(guān)于死亡的消息,也漸至止息(再沒有接到關(guān)于某某又病死了的電話),那扇一直收不住的死亡之門,似乎也經(jīng)由溫暖的一雙手給輕輕地關(guān)上了。
春天及時制止了來自身體和俗世的多發(fā)事故。
一只鳥從雪夜里飛過,留下影子,就在我的窗外。
我忍不住抽了抽身,目光一次次掠過窗外的那些枯寂,“雪夜里我送走的是誰?那拋撒一地的白玫瑰。天亮?xí)r終于找到一間御寒的小屋,那心心相印的女子,她是誰?”(龐培《雪夜》)——愛情在詩歌的意象里,我更愿意它有著更為廣闊的所指,愛情往往是促狹的,但沿著愛情的路徑,我們總能順利抵達身體和俗世所處的位置。所以當(dāng)我在那些枯寂里突然想起這些詩歌,我甚至仿佛就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就像黑夜里突然傳來的某聲聲響,譬如一聲鳥語,譬如某件硬物下落的聲音,甚至是一只貓穿過夜色的響動,它突兀、尖銳,像某支輕騎夜行的勁旅,想要突破那茫茫心靈的重圍;夢一般夢著,也夢一般醒著……
不過,確鑿無疑的是,那夢,已經(jīng)有了春天的顏色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