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穎
1
望海樓里望不到海。
李非站在三樓的落地窗前,目光穿不透五月初的濃霧,心情便有些混沌不清的落寞。
他是昨天傍晚上的島,因為忘了要趕潮汐,結果錯過了最后一班客船,只好花幾倍的價錢坐快艇。
濛濛細雨被風裹挾著,像短促細小的箭頭斜刺下來。海面上波濤洶涌,把快艇推搡得左右搖晃。
“為什么不走直線?”坐在李非右側座位的是一對老年人。男人扯著嗓子問駕駛員,強勁的海風把他的聲音吹得抖動。和他一起的女人怕冷似的捂得很嚴實,只留一雙眼睛。
“走的是航道。”駕駛員頭也不回,隔著千山萬水似的喊道。
“航道不是直的嗎?”
“不——是——!”
昨夜睡得不踏實。一會兒夢見紅彤彤的太陽,照著一條平坦的大路。路在眼前,可是他怎么走也走不到那條路上。每次都是近到只需一邁腿就能跨上去的時候,那條路卻忽地一下子滑向遠處。他不甘心停下來,卻又無法抵達,一直走呀走,走得渾身汗水淋漓。一會兒又夢見自己在灰黃色的大海上飄搖,風掀起浪,浪推著船——是船,木船,有槳。不是快艇。船在風浪間飄來蕩去。他在睡意朦朧中,想:翻了也好??墒谴⒉环?,只是晃。
李非望著窗外白茫茫的霧氣,茫茫然然……
李非是個性格溫和的人,溫和得有些懦弱遲鈍。在和秦琦的關系中,他好像總是被動的那一個。秦琦說,我們結婚吧。他想,那就結婚吧。于是,結婚。咸咸淡淡的日子過了十年,無波無瀾,風平浪靜,如果沒什么意外,大概就是一輩子。然而,一個半月前,意外來了。
獨自吃過晚飯后,李非像往常一樣,打開電視看法制節(jié)目。秦琦回來時,他也沒在意,眼睛盯著電視,全神貫注的。
“我們離婚吧?!鼻冂f。語氣淡然,沒有悲喜。
“過得好好的,干嘛離婚?”李非的思維正跟著案情一波三折。
“我不想這樣過下去。和你。”秦琦說話有個習慣,總是把句子拆散了,挑出想要強調的內容,放到句子結尾。
“那你想和誰?”李非的眼睛好像被電視勾住了。
秦琦走過來,擋在電視前面。李非斜倚著沙發(fā),目光落在她豐滿的胸上。他欠欠嘴角,笑道:“讓一讓,兇手馬上出來了?!?/p>
她回身關了電視,說:“我們離婚。我不想和你這樣過下去?!彼蛔忠活D。
“這樣過下去怎么了?”他不以為然。
“沒意思?!彼f。
他盯著她看。
她迎著他的目光。
“你——有人了?”他問的猶疑。
“沒有?!彼卮鸬墓麛唷?/p>
早在三四年前,李非已經隱隱感覺到秦琦對他的不滿和克制的鄙視。他以為那是所有夫妻在過了七年之癢后的必然。久而久之,他習慣并適應了她的嘲諷、指責和淡漠。他并不承認他無能,工作平平的很多,不具商業(yè)頭腦的人也不少,至于她以為做愛的中心詞是做而不是枯燥的機械運動,他已經品出了她身上的異味……
“好吧。那我就做給你看。我不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真正無能的人?!崩罘窃谛睦镆а狼旋X。
李非細致地刮了臉,把頭發(fā)梳妥帖,又對著衛(wèi)生間里的鏡子做了幾個鄭重的表情,揣著忐忑和決絕闖進漸漸消散的霧氣中。
然而,事情辦得并不順利。他沒見到想見的人——村委會書記一早離島,去處理島上漁民和海岸邊漁民因為越界捕撈而發(fā)生的爭執(zhí)問題,一個來回,怎么也得兩三天后才能回島。
兩三天——那就等吧。也只能等了。
李非有些沮喪地走出村委會,圍著島子走了一圈。他不知道接下來的等待會發(fā)生什么。說實話,他現(xiàn)在已然有些悔意,覺得自己意氣用事,魯莽了。冷靜想想,可以周全些,比如,先辦病休,或者休年假,然后找個什么借口多休幾日,待事情辦出眉目來再一落一穩(wěn)地辭職;若是事情不成,那就繼續(xù)做社區(qū)版的責任編輯,反正也沒有人知道他離婚了。只要自己不跟自己計較,厚著臉皮挺幾天,一切就都恢復正?!,F(xiàn)在,他一紙辭呈斷了自己后路,只有拼了命把事情往成功里辦。他要讓秦琦知道,離開她的李非,并非一無是處。
李非漫無目的地在島上游走,把時間分解成一個又一個慢動作,無所事事卻又心事重重。這里是海防線的最東端,李非有一種走到世界盡頭的蒼涼感。出了望海樓,向西,沿著新建的平坦的環(huán)海路一直走到海島的至高點,四下張望,看不到岸,也看不見別的島嶼,只有無盡蒼茫的海水。
太陽掉進海里,把天際的海水染得一片通紅。
2
島子的東南角有一座老房子,坐在門前的石階上,能望見進出碼頭的客船。
一年前的冬天,于莫住的北京郊區(qū)的公寓樓起了一場大火。在京城漂了十幾年,靠著追求藝術的夢想——其實夢想已經變成了符號——硬著頭皮死撐。大火燒毀了她的全部家當——她的行李,她的作品,她的同居伙伴——一個像她一樣窮困得只剩下夢想的男人。
于莫想,我的青春就這么被一場大火毀尸滅跡了。意外的火災替她下了決心,不再在去留之間猶疑彷徨。她離開京城,沒有可告別的人,有幾幅布面丙烯畫寄賣在書畫院,懶得去拿。她想:就當是自己留在這兒的一個痕跡吧。
在家呆了幾日,一覺接著一覺,睡得一塌糊涂。某一天醒來,對著空氣發(fā)了會兒呆,忽然冒出個念頭來:“我去島上?!奔胰肆晳T了她的不著邊際,未置可否。她剃光頭發(fā),刮掉眉毛,把能找到的老照片都搜羅到一起,然后,離開了家。
看到老房子的第一眼,于莫就被它打動了。這是一座起脊的老式磚瓦房,深灰色的水泥掉落一地,露出土紅色的磚塊兒。灶屋和西屋里堆滿棄之不用的漁具和雜物,東屋順墻擱置著一條小舢舨。房間里彌漫著濃郁潮濕的原始氣味刺激著她興奮地喊叫起來。
她住進老房子。除了小舢舨成了她的床,西屋和灶屋里的東西保持原樣。偶爾有游客過來,她就跟他們解釋說,這是裝置藝術。有時,也會給好奇心重的游客講島上的歷史。島上的居民由原始居民和山東登州府闖關東的移民組成。于莫的太爺爺是最早闖關東來島上的移民。島上志里有她太爺爺?shù)拿?。島上居民像看稀罕一樣看著她和她的藝術。
李非轉悠到老房子跟前時,于莫正站在木梯子上往門楣上掛一張鑲在棕色木質相框里的全家福。聽到身后的腳步聲,于莫回過頭來,看到一張色澤暗淡的臉,羔羊似的眼睛,膽怯。掙扎。無助。她想起在大火中消失的同居伙伴,心臟不由得抽痛了一下。
“搞藝術的?”李非問。
于莫站在梯子上,居高臨下地把目光定在他臉上,道:“搞……搞藝術?這個字太強勢了。像個強奸犯?!比缓螅⒅?,嘴角戲謔地翹著,嘲笑的口吻,先噢了一聲,馬上語調興致濃濃地說,“搞藝術的?搞文學,搞運動,搞對象,搞破鞋……從藝術到政治再到最俗的兩性關系,都是搞。”
李非一愣,這是個什么主?
于莫瞅著他,似笑非笑地問道:“你是搞什么的?”
李非有些尷尬。他生性拘謹,刻板,是個放不開也拉不下臉的人,雖然心里惱火于莫的尖銳,想抽身走開,卻又不好意思冷著臉對一個陌生女人。他咽了口唾沫,囁嚅道:“記者。嗯。是——記者?!?/p>
于莫笑道:“呀——搞文字的。你來島上采訪?”
李非不想和她聊下去,便含混地“嗯”了一聲。
于莫歪著頭,臉上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總算遇見一個搞文字的。明天早晨有沒有興趣一起去海邊?幫我收集海上的霧?”
李非眨眨眼。
3
白色的霧氣,從藍灰色的海面上升騰。李非手捧著空瓶子,呆呆地望著眼前的霧,不知怎么才能將它們收進來。正躊躇間,霧氣散盡,眼前是一大片花海,碩大的花朵碗口般大小,花瓣像是沒有研開的油彩,一筆抹下去,濃稠,恣意。李非被拖拽著倒掛在一棵梧桐樹上,肥碩的葉子遮天蔽日,一束光從狹窄的樹葉間穿過,投影在他的脖子上,他感覺到那束光的熱,抬手抹了一下,把光抹在手里。他緊握著手,怕光從他的手里逃脫。頭底下的花海一波一波地涌過來,紅的,綠的,紫的,金黃的。粗糙的繩子捆著他的雙腳,他用力弓起身子,伸手去夠腳上的繩子,想把繩子解開??墒牵趺匆矇虿恢?。眼看著快要夠著了,繩子忽然變成了一條蛇,盤著身子,透明的眼睛微笑著看他。
李非驚異于蛇的笑容竟如此簡單而純潔。忍不住也微笑著看它??粗粗巧叩纳砩暇股鲆欢湟欢浒咨男』?。
李非嘆息道:“是你呀?!?/p>
蛇不語。
李非說:“我這樣倒控著實在難受。”
耀眼的花海翻滾著,像是漲潮的海水越涌越高。系在腳上的繩子忽然斷了,李非倒掛著的身體垂直落下來,眼看著和蛇一起跌入花海,卻是一腳踩空的感覺。
李非“啊——”的一聲把自己喊醒。
天色尚早,他卻再也無法入睡。
昨天離開于莫后,李非沿著環(huán)海路向東,繞回到望海樓。在路上,他遇見一條小花蛇,老樹皮似的顏色上點綴著白色的小花朵。它盤著身子,悠閑而鎮(zhèn)定地抬頭看著他。李非忘了害怕,停住腳步,定定地回看著它。
在向望海樓老板講述這段經歷時,他確定地說,他看到蛇笑了。三角形的臉,微瞇著眼睛,蛇的眼睛一塵不染,干凈,透明,像是剛擦拭過的窗玻璃,嘴角向上揚起。
望海樓老板說,只要不往深草叢里走,通常不會遇見蛇。他斷言李非遇到的是毒蛇,并提醒他再遇見蛇時,站著別動。
“蛇有靈性?!崩习逭f,“只要你不傷它,不讓它感覺到敵意,它自己會走開?!?/p>
李非走出望海樓,站在空曠的晨風中。海風裹挾著潮濕的咸腥味兒,撲打著他。他打了個冷戰(zhàn),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助。
李非在海邊轉了轉,沒看到于莫。
精神病似的女人。李非判斷著。昨天,于莫蒼白的臉上現(xiàn)出淡淡的紅暈,鼻尖上沁著細密的汗,面容蒼白,沒有眉毛,眉骨上畫了兩道柳葉似的藍青色眉線。她請他看她的大地藝術,“家的游行”——單人照、合影、全家福,整個一面外墻鋪滿了各種黑白照片,在金屬雕花鏤空相框的襯托下,像是墻體上耀眼的補丁。于莫纖細的手指在空中劃了一個圈,說:“這些照片里的人,是我們于氏家族四代人的全部。他們有的從來沒朝過面,有的未成年就死了,有的失蹤,有的被仇人打死?!闭f到這里,她停下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的眼睛,問道:“你相信靈魂嗎?”
李非躲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那一瞬間太賊太亮,他扛不住。
“人死以后,靈魂沒有地方呆?!庇谀f,“這些照片,對,就是他們靈魂的歸宿。我把他們安置到一起——靈魂總要有所依存。”
李非覺得搞藝術的人大多像中了邪似的神神叨叨,說起話來勢必關涉靈魂和主義。她說今天早晨在海邊收集霧,也許只是隨口說說,自己卻受了蠱惑似的當真了。李非在心里嘲笑自己一番,裹了裹披在身上的毯子,鉆進島上的小路,一條路走到盡頭再拐進另一條。露水很重。他忘了挽褲腿,草上的露水打濕褲腳,冰涼的濕氣順著腳踝向上走,像是蛇信子舔著他的腿。
和秦琦離婚后,倪虹潔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給他,像記者做專訪似的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她是他們夫妻共同的朋友,因此像擔著什么義務似的,擠在他倆的生活里。
“肯定有外遇?!蹦吆鐫嵳f話語速很快,薄薄的嘴唇像是剛開了刃的刀。
“我沒有外遇?!崩罘钦f。
“你當然沒有。”倪虹潔說。
“什么叫當然沒有?”李非不樂意聽她說話。
“你沒那個能力。”倪虹潔說的干脆。
太陽乜斜著照過來。李非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來到了于莫的老房子前。蠱惑。
那些遺照似的黑白相片,多少有了些暖色。
于莫拎著一張兜著些空瓶子的破漁網回來,看見李非,便拉著他進屋:“給你看樣新寶貝?!?/p>
4
于莫計劃采集十八瓶霧,已經采集了五瓶,其中有兩瓶霧凝結成了水滴,需要重新采集。她在漁民家置換來一個舊木案子,貼著東屋南墻擺放,裝著霧的瓶子就擺在那上面。每一瓶霧都貼著標簽,記錄著采集的時間和地點。
“空瓶子和裝霧的瓶子有什么不一樣?”李非問。
“這個才是空的?!庇谀獜臐O網里掏出一個瓶子遞過去。
“有什么不一樣?”李非把空瓶子拿到裝了霧的瓶子跟前,反復比較。
“慢慢就能看出不一樣了?!庇谀f。
“這個作品叫什么?”李非問。
“霧的靈魂”。于莫說。
“你好像對靈魂特別有興趣?!崩罘钦f。
“所有的靈魂都游離于身體,在大地上四處游蕩。如果你在走路的時候,平白無故地摔了一跤,或者是被什么絆了似的一個趔趄,多數(shù)是不小心撞著了哪個靈魂?!庇谀f。
“你的靈魂在哪兒?”李非問。
“不知道。很可能不在現(xiàn)場。也可能跟著霧一起進了某一個瓶子?!庇谀柭柤?。
“你信教嗎?”李非問。
“不信?!庇谀f,“我什么都不信?!彼褲O網里的空瓶子拿出來,擺放到桌子上,挑出一個來走到門口去,對著太陽看。瓶子上有一個凝固的米粒大小的瑕疵,陽光走到那兒,硌了一下似的滯住。
“有時候我想,我是不是需要個信仰?”于莫說。
“你打算信什么?”李非問。
“我也不知道。要不,信——命?”
“書上說,在有些人身上,決定他們命運的,往往是運氣?!?/p>
于莫一只手舉著空瓶子,一只手捂著眼睛,笑道:“那決定你命運的是什么?”
“可能是運氣吧。”李非說。
“你運氣怎么樣?”于莫問。
“以前的不怎么樣。以后的,就看今天下午了?!崩罘钦f。
“祝你下午好運?!庇谀f,“在海邊等霧氣形成,就像等一個走失的老情人。那種感覺——唉!”
“我剛才做了個夢。”李非說
“夢見什么?”于莫問。
“霧。蛇。還有一大片花海。我被倒掛在樹上?!崩罘钦f。
“前途未卜,吉兇難料?!庇谀f:“你使勁兒吸一口氣,對,就是這樣?!?然后,拿過一個空罐頭瓶子,擰開蓋子,把瓶子堵到李非的嘴上,說:“好了。把那口氣吐出來?!?/p>
李非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吐到瓶子里。于莫立即蓋上蓋子,道:“好了。都裝在這里了?!?/p>
“什么?”李非問。
“晦氣。一會兒把瓶子扔到海里?!庇谀f這是島上的風俗,做了不好的夢,不能跟別人說,要悄悄裝進空瓶子空罐子里,密封好,太陽下山前扔進海里,晦氣就會被帶走。
5
“不是說今天下午回來嗎?”
“有事在陸上耽擱一兩天?!?/p>
“到底要多少個一兩天書記才能回來?”李非不耐煩地嚷道。已經等了四天,他覺得自己快等不下去了。
“他總是要回來的。你等著就是了?!被卮鹚娜艘膊荒蜔?/p>
李非是個老實人,而老實人天生具備著被人欺負的潛能,最擅長的就是默然接受一切。走出村委會,李非抬眼看了看天邊的太陽。陽光明媚,直刺他的眼睛,眼前起了霧似的一片模糊,他一時辨不清方向,心緒又無法集中,恍惚著向防浪堤附近的廣場走去。
幾個孩子在玩兒獨輪電車。一個十一二歲穿紅色運動衣的男孩踩著電車,跟在李非身后。
“你是來旅游的?”男孩追著他問。
李非心煩地瞪著男孩。
“你來了好幾天了。天天在島上轉?!蹦泻⒉⒉慌滤?,皺著鼻子,眼睛賊亮,閃著光,問道:“你不是恐怖分子吧?”
“你看我長得像么?”李非抗不過他的糾纏,反問道。
“恐怖分子沒有固定模樣。”男孩顯出一副成熟的樣子說。
“你在觀察地形嗎?”男孩跟著李非走到望海樓。
“退潮的時候會有一條路,一直通到對面岸上??墒乾F(xiàn)在漲潮,你看不到。”男孩子說。
“那條路只有我知道?!蹦泻⒆佑终f。
“我可以帶你去看?!蹦泻⒆永^續(xù)說。
“你帶炸彈了嗎?放在哪兒?”
李非終于被他的糾纏惹怒了,瞪著通紅的眼睛厲聲道:“離我遠點兒!”
倪虹潔來過幾次電話,探詢他在做什么的同時,把秦琦的近況向他說了一通。大體的意思是,秦琦過得很滋潤,正在和一個死了老婆有錢又有能耐的男人交往?!翱此麄兡菢幼?,不像是才認識??隙ㄊ窃缇陀幸煌??!蹦吆鐫嵎薹薜溃骸扒冂@個人真是交不透。我這兒還張羅著讓你倆破鏡重圓呢。”
李非懶得說話。倪虹潔兀自滔滔不絕:“李非你也真是,你老婆外面有人你也感覺不到嗎?”
“她說沒有?!崩罘翘撊醯靥媲冂q解。
倪虹潔在電話另一端嚷道:“你有毛病呀,她說沒有你也信?!”
李非煩躁地掛斷電話,先是把倪虹潔拉入黑名單,又找到秦琦的名字,看了又看,終于狠不下心來按下刪除鍵。他看透了自己似的,長嘆一聲,關掉手機電源,身子重重地砸到炕上。
6
于莫預先在海邊的灘涂上插入了木頭枝條,一根根像是伸在霧中向人招喚的手臂,若隱若現(xiàn)。李非跟在于莫身后,把瓶子一個個口朝下,支在枝條上。然后靜靜地等待霧氣充滿。
李非盯著空瓶子,仿佛在盯視自己,他看到那些霧氣一絲絲一縷縷滲進他的身體和靈魂,一種柔和而傷感的濕潤浸著他的心,像一滴墨落在宣紙上,慢慢洇開。
“霧來了\踮著貓的細步\他弓起腰蹲著\靜靜地俯視\海港和城市\又再往前走。”于莫輕輕吟誦著。
“你不僅搞藝術,還搞文字?!崩罘钦{侃道。
于莫斜他一眼,笑道:“你諷刺我?”
“我看不懂詩。弄不明白詩人到底想說什么?!崩罘钦f。
“我也不懂??晌蚁矚g這首??枴ど5卤懙?,《霧》。”于莫說,她在查閱資料時偶遇這首詩,莫名地喜歡。
霧并沒有像詩句里寫的那樣“又再往前走”,而是越來越濃。
李非想起于莫為他解的夢:前途未卜,吉兇難料。如果秦琦看到他現(xiàn)在的樣子,知道他努力想要“做給她看”的事情,決定權在別人手里,在一個未可知的等待里,而他真正能做的,不過是和一個搞藝術的神經兮兮的光頭女人,泡在清晨冰涼的海水里,裝滿一瓶又一瓶的霧,她會不會嘲諷而蔑視地說“沒意思”。
霧,彌漫開來,罩住瓶子,那些瓶子不見了。罩住于莫,于莫不見了。李非淹沒在霧里,仿佛也要溶解消散成為霧的一部分。
7
李非坐在老板桌對面的辦公椅里,椅子太靠前,腿被限制在椅子和桌子之間,伸展不開。他局促地蜷著腿,把腳后跟縮進椅子底下,膝蓋頂著桌子。
李非等待的第六天,村委會書記終于回島。
五六年前,李非跟隨宣傳部的“走邊防”采訪團上島,書記負責接待,兩天的采訪,也算是結下了交情。李非來島之前打過電話,只說是上島找他談點事情,沒具體說談什么。他怕書記在電話里一口回絕,再往下就沒辦法進行。不如等上了島,兩個人面對面地談——有些話,只能當面說。
“在島上建風力發(fā)電廠?”書記有些意外。
“是。這是一個合資項目,是我拉來的投資?!崩罘翘拱椎?,報社的工作他辭了。這個項目,是他極有實力的朋友,為他今后鋪的一條路。
書記手里握著支鋼筆,輕輕地敲打著桌面,道:“李記者,對不住呀,早些年也有人想在島上搞風力發(fā)電,叫大伙給否了,說那個東西有什么電磁輻射,對植物、人和動物都不好。咱們島上有規(guī)矩,超過半數(shù)人不同意,這事就不能辦。”
李非按著自己對“規(guī)矩”的理解,語言笨拙語調慌張地向書記表達,他會按著規(guī)矩辦事,風力發(fā)電的收入他和村委會三七開。他和投資方七,村委會三。逢年過節(jié)會給書記一定的份子錢。
書記把玩著手里的鋼筆,語調溫和卻又不容置疑地說道:“李記者,不瞞你說,辦電廠牽涉到方方面面,很復雜。再說,這規(guī)矩立下了,那么容易就破,那也就不叫個規(guī)矩了。”
書記不跟李非周旋:再干兩年他就退休,他有他的“綱”,人情往份他不拒絕,但是毀名聲的事,他不做。
“不是我覺悟有多高,”書記坦誠得讓人心寒,“我得算成本。規(guī)矩破不破,事情做不做,得看著合不合算。人活一世,不就是做一場大買賣嗎?賠了一輩子,臨了賺了,這一輩子就是賺了。聰明了一輩子,臨了算錯賬,這輩子算是白過,全賠進去了?!?/p>
“總有變通的法子?!崩罘蔷徍驼Z氣道。
“有倒是有。只怕你不肯?!睍浾f。
“你說說看。也許我就肯了呢?!崩罘翘撊醯卣f。
“島上沒書店。要不你開個書店。我,村委會,肯定全力支持你。”
“書記你開玩笑?!?/p>
“這么多年,想來島上投資做買賣的一撥接一撥,有想來島上開網吧開酒吧開洗頭房的,開什么的都有,就是沒人說開個書店?!?/p>
“開書店能賺到錢嗎?”
“眼下是賺不到。”
“將來也未必就賺到錢了?!崩罘钦f。
“有些事,不是賺和賠的事,是功德?!?/p>
“功德是有錢人的事?!崩罘怯行饧睌?。透過書記的眼睛,他看到了自己不堪的鏡像。
整個事情從一開始就不在李非設計的軌道上運行。他感覺有什么東西從身體里飄了出去,只剩下一堆癱軟虛弱的肉體。他站起身,繞過老板桌,想去拉書記的胳膊,腳下卻被什么東西絆了似的一個趔趄。他只覺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書記受驚般跳了起來,抓住他的胳膊往上拽,呵斥道:“你這不是咒我嗎?”
李非跪在地上,腦子里翻江倒海,嘴上卻說不出一個字。
一個跪在地上,面無表情;一個伸手去扶卻扶不起來,面色鐵青。兩個人僵持著,最后書記一撒手,說:“我再考慮考慮吧?!彼らT而去,扔下他一個人,跪在空蕩蕩的老板椅前。
“我把事情搞砸了?”李非想。
他跪著。膝蓋抵著冰涼潮濕的水泥地面,雙腿酸疼,漸漸失去知覺。嘴里發(fā)苦。嗓子像是粘著一層紙,又干又堵。他想喝水,卻又有些尿急。他干咽一口,嗓子被什么劃著似的,粗糙的疼痛直抵尾骨。他輕輕動了動腿,沒有知覺。再一用力,一股熱流順著大腿根兒往下走。酸脹的膝蓋浸在一小汪腥臊的熱氣中,他扶著桌子,試探著一點點站起身來,游魂一般飄出去。
8
晚上,李非給他的朋友打出了第一個電話,報告他的進展。
朋友說:“你怎么去之前不和我說一聲?那個項目,因為領導更換,暫時搞不了了?!?/p>
李非頓時啞了。
李非病了。
發(fā)燒。多夢。囈語。望海樓老板給他送了姜湯,又用土方幫他治療,他卻越來越蒼白。
“是不是沖撞到了,丟了魂兒了?!崩习迥锝ㄗh他去島上的海神娘娘廟里拜拜。
“文化人不信這些。”老板瞅一眼老板娘,制止道。
“既然來島上,拜拜海神娘娘總沒錯?!崩习迥镎f,到廟上請炷香,請海神娘娘保佑,晚上再到十字路口叫叫魂。興許就好了。
“能沖撞什么?就是水土不服。回岸上就好了?!崩习逭f。
“他現(xiàn)在這樣子,哪經得起兩個多小時的顛簸,沒等船靠岸,先把人顛零碎了?!崩习迥锇琢死习逡谎?,道:“東南角的房子空了那么多年,忽然冒出來個瘋瘋癲癲的女人,說是祖上在這兒。誰認得她?誰知道她什么來路?成天鼓搗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要我說,你離她遠點兒。好模好樣的一個人,怎么跟她出了趟海,抓什么霧,回來就病了?”
李非不想說話,聽到聲音也覺得心煩。他厭惡自己,恨不能脫下這個皮囊,連同愧悔和屈辱一同脫下來扔掉。
“在哪兒請香?”李非問。
“廟里就有。”老板娘說。
“拜海神娘娘有什么講究?”
“心誠?!?/p>
“還有呢?”
“沒了?!?/p>
“沒了?”
“沒了?!?/p>
從望海樓西面的小山上去,是仙山公園。海神娘娘廟在公園里。公園的小路由石階鋪就。那些青色的石階不知被多少人踩過,磨光了棱角,只剩下圓潤。一副見慣了世事的樣子,冷漠。淡然。蜿蜒至草木深處。
李非踏上石階,回頭望一眼跟在身后的電車男孩。
“你要不要一起來?”李非問。
男孩踩著電車,試了幾下,蹦不到石階上。
李非盯著他,說:“我去海神娘娘廟?!?/p>
男孩迎著他的目光,說:“你逃不掉的?!?/p>
9
天氣漸暖,住進望海樓的游人越來越多。
午飯后,李非把一切收拾停當,站在落地窗前。防浪堤工程已經完工,大海無阻礙地展現(xiàn)在眼前。明天是農歷廿八,海水滿潮時間是清晨六時二十一分。他打算坐最早那班客船離島。
他去東南角的老房子找于莫,跟她告別。土墻上的照片還在,有的被風刮到地上,有的斜在墻上,門楣上掛全家福的地方只剩下一枚釘子。東屋案子上的瓶子又多了三個。李非的手指輕輕滑過排成一排的瓶子,在第五個瓶子前停下來,他俯下身,讀上面的標簽:戊戌年農歷三月廿六4:25時。李非敲一敲瓶身,“叮咚”一聲,清脆利落,像一聲鳥鳴。這瓶霧是他采集的——那天早晨他只采集到這一瓶。他盯著瓶子,想,也許,在采集晨霧的時候,我的魂也跟著霧一起跑進瓶子里了。那么現(xiàn)在這里面裝著的白色的透明氣體,不是霧,是我的靈魂吧。果真如此的話,我的靈魂是被囚禁了,還是被妥善地安置了?
李非坐在門前的石階上,直到天黑,也沒等到于莫。他有些興味索然地站起身,想,萍水相逢,說不說再見也沒什么意思?;蛟S,在她眼里,自己只是她搞大地藝術的一個道具。那么,他鄭重其事的再見難免顯得可笑和自做多情。
回來的路上,遇見書記。李非有些尷尬,眼神躲閃著不去看他。書記倒是云淡風輕,笑一笑,說:“李記者,在島上有什么需要盡管說?!?/p>
望海樓老板領著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來邀請他明天中午參加酒席。
“這位是徐先生?!崩习逭f,“他明天中午擺一桌席,想請你參加?!?/p>
李非指了指行李,說:“我明天一早就走了?!?/p>
“我也是這么說。可徐先生說,你們有緣,一定要請你?!崩习逭f?!澳怯浾撸屇鰝€見證。”
見證?李非認出徐先生是和他一起上島的那個男人。
“那天的風浪真大。”徐先生說,聲音有些喑啞。
“是呀。差點兒把我們都掀到海里?!崩罘钦f。
“當時就覺得一刻也等不得。別說是風浪,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走?!毙煜壬炅舜晔?,嘆息道。“現(xiàn)在想起來,還真有些后怕?!?/p>
“你們一起上島,又都住在我這里?!崩习鍖罘钦f,“李記者,你就耽擱半天,吃過午飯我開車送你去碼頭?!?/p>
徐先生又伸出手,同他握手,懇請道:“一定賞光呀?!?/p>
10
夜里, 海面上起了霧。
李非站在霧里,把整個感官都投入到對霧的體驗中。
霧是咸的。
霧是涼的。
霧是曖昧的。
霧里有煙火氣。像是火焰剛剛燎過的冬季的荒草。
一個人影穿過霧,走到李非跟前。
“起霧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蒼老,干澀。是徐先生。
“嗯?!崩罘钦f。
兩個人隔著霧,站著。
“明天,不耽誤你吧?”徐先生說。
“不耽誤。”李非說。
“聽說你是記者?!毙煜壬f。
“以前是?!崩罘钦f。
夜色越來越濃。霧膠著著升騰。
“我們這代人,什么都經歷了。最荒謬。最天真。最激蕩。也最偽善?!毙煜壬f。“我們破壞一切,也破壞自己。所以,我們遭到懲罰?!?/p>
霧凝結成細小的水珠,落在兩個人的頭發(fā)上眉毛上。兩個人陷入沉默。然后,徐先生盯著眼前的霧,一口氣說了一段長長的話:一九六八年下鄉(xiāng),我們倆都十六歲。我比她大三個月。為了表現(xiàn),她來例假了也跟著大伙兒一起插秧。春天的水真涼,涼的刺骨?,F(xiàn)在想起來那個涼,還會打冷戰(zhàn)。一來二去落下病根。后來,我回城。她嫁給當?shù)剞r民,多少年不生孩子。再后來,她離婚,回城,一個人。我老伴死了。去年,她病了,不是好病。我也年過六十,使勁活兒,也活不過百年。還從來沒為自己活過?!?/p>
“為什么說這些給我聽?”李非問。
“不是說給你聽。我只是想說出來。”徐先生的臉罩在霧里,似是而非模糊著。凸起的眼袋下面,凝著顆褐色的老年斑,隔著霧望過去,像是碩大而渾濁的淚滴。
“你們,當年下鄉(xiāng)是在這兒?”李非問。
“不是。是在島外面的坨子。孫家坨子?!毙煜壬f?!坝幸荒辏覀z偷著跑到島上住了一天。”徐先生看一眼李非,繼續(xù)說道:“這次,我倆也是偷跑出來的。”
“當年我們插隊的坨子,只要擺了喜酒,就算是正式合法的夫妻?!毙煜壬f,“明天的酒席,就算是個儀式。”
李非盯著徐先生的臉,卻只看到滿眼的霧,白茫茫一片。他想跟徐先生說,他發(fā)現(xiàn)了大海的一個秘密:海水不留東西,都沖到岸上。像有潔癖似的。
11
行李箱擱在望海樓303房間里,靠近門口的墻角處,緊貼著門那一側的墻面。里面裝著一雙黑色皮鞋,一件藍色外套和兩件長袖T恤,一件白底藏藍豎條的襯衫。李非喜歡條紋,橫著或者豎著,穿在身上,心也跟著橫平豎直。錢包放在行李箱最外層的格子里,伸手就能夠到。錢包里有兩張銀行卡,一張是工資卡,以后沒有人給他發(fā)工資,秦琦把卡還給他的時候,告訴他到十五號上個月的工資才能打進卡里。他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錢,他也不知道自己一個月到底開多少工資。一張是個人儲蓄卡,賣房子的錢都在卡上。一張身份證。身份證上的照片像是未睡醒的逃犯,眼睛謹慎地瞇縫著,瘦削的面孔顯得猶疑,不安,甚至還有一些慌張。
李非站在海邊,就像是站在時間之外,沒有來處,沒有去處,時間在他這里驟然斷裂。裹在身上的毯子潮濕得像是女人做愛后濕漉漉的身體。他褪下毯子,扔到海邊的灘涂上。毯子像萎靡的男性生殖器,癱軟在他腳下。
他想念秦琦?;蛘哒f,他想念一個女人的身體。于莫——有那么幾次,他和于莫快要發(fā)生點兒什么了,他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召喚,他的身體也向他發(fā)出了信號。也可能是自己的臆想。
他往海水里邁了一步。
霧,向海水的深處后退了一步。
你怕了嗎,霧?你怕我尋到你的來處嗎?
李非一步步追向海水深處。濕潤的感覺侵襲他的肉體,他的知覺。霧始終與他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他向前,它后退。他停住,它便在海面上飄著,旋轉著,向上升騰。穿紅衣服的電車男孩忽然竄進他的腦海。他跟那個男孩周旋,不是討厭他。不是。
海面上起了歌聲。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