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拉

偷瞄的人

一個男人鬼鬼祟祟地準備進入前方一個半封閉的“盒子”，里面裝著 Michael Kors聚會的VIP。場內(nèi)的音樂聲音很大，香檳像是永不斷貨，明星們連打招呼都自有其禮儀。而男人衣著普通，看起來并不屬于“盒子”里面的人。

錢益群（Roger）是里面的人。他穿著精致的定制西服，站在“盒子”的前方，身后就是Michael Kors本人和一眾明星。隔著5米，他看清楚了男人掛在胸前的工作證寫著“搭建”兩個字，沒有印正式的 LOGO，來路不明。

他趕快叫門口的保安攔下他?！拔疫M去修燈光。”Roger抬頭掃了一眼，燈光沒有問題。隔著將近5米的距離，他用粗口罵了那個男人3分鐘，直到他走為止。在他身后的演員楊冪被嚇了一跳，微微皺著眉頭—那個男人有可能就是沖著她來的。

“他可能就是想混進來看明星，怎么可能讓他進來？他在侮辱我的智商。”Roger是一名明星保鏢，今年是他入行的第13年，幾乎每天他都能遇上這樣的人，而他最主要的工作內(nèi)容是在離明星最近的距離里保障他們的安全。那天他負責(zé)保護 Michael Kors邀請的所有到場明星，說好只能容納100個人的“盒子”，絕對不能放第101個人進去。

Roger工作的核心是保護明星在公開場合的安全。一般情況下，他只需要對一個明星負責(zé)，周迅、劉雯、黃曉明這些一線明星出席商業(yè)活動、路演都會請他來保護。遇到大型時尚秀，比如FENDI長城秀、BVLGARI125周年，他要對到場的全部明星負責(zé)。

作為公眾人物，明星的隱私邊界一直都很模糊，媒體或者部分粉絲甚至可以準確地知道今天明星坐了哪一班次的飛機。這種關(guān)注給明星們帶來了名氣和利益，也給他們帶來了危險。

與政治或商業(yè)人物相比，明星在公共場合中獲得的安全支持少得可憐。2016年日本女演員富田真由參加本國公開活動，一位男粉絲拿著刀沖上去對著她的脖子、胸、背部砍了20多刀，富田真由當場陷入昏迷。男粉絲在行兇之后，沒有逃跑，丟下刀站在原地大喊：“是我殺的?！?/p>

雖然中國社會沒有出現(xiàn)過類似的極端事件，但同年，劉亦菲還沒有請明星保鏢，她在廣州參加活動，和粉絲互動完往后退，還沒有站定，一名男粉絲飛奔上臺，直接將她撲倒。事情太過突然，倒下去的時候，劉亦菲身體是筆直的，這是中國大陸近年來發(fā)生過的最嚴重的明星安全意外。

在那之后，Roger就成了劉亦菲的明星保鏢。他是圈內(nèi)公認的安全保障。從2005年入行開始，一年365天，他至少有300天都在工作，平均每天有2個公開活動，到現(xiàn)在為止他至少已經(jīng)完成了6000個安?；顒?，這些活動從沒有出現(xiàn)過安全意外。

危險函數(shù)

11月6日，北京氣溫個位數(shù)，朝陽區(qū)建國門外大街的行道樹葉子邊緣正在一圈圈變黃。Vogue雜志一年一度的“Vogue Film”觀影會在英皇集團中心舉行，那里的地下二層有一個巨幕電影院，趙薇、黃曉明、杜鵑、易烊千璽等一線明星都會到場。

Roger負責(zé)這場活動的安保工作，他提前半個月派員工過來踩點，為主辦方推薦入駐的酒店，溝通重點安保的位置，設(shè)計明星的進場和退場路線，垃圾怎么處理都需要注意，曾經(jīng)有人把明星的垃圾賣給八卦雜志，讓明星丟掉了代言。

Roger在場內(nèi)“巡邏”，站在 VIP 才能進入的聚會“盒子”里，他問服務(wù)員要了一杯檸檬水。1米8的個頭足以讓他看到所有人的行動，楊冪穿著大裙擺的禮服剛剛到場，井柏然結(jié)束社交安靜地坐在一邊。這是一場圈內(nèi)人的聚會，沒有粉絲和八卦記者，他不用像平時時刻板著臉，偶爾可以出去抽根煙，見到認識的人笑著打聲招呼。

如果粉絲在場，他很難笑出來，因為明星和粉絲的距離越近，他就越緊張。粉絲可以花費百萬包場演唱會，可以為了明星在酒店樓下守一整夜，這樣的激情，在真正見到明星的時候就可能會變成危險。Roger明白，“人在激動的時候會做出一些一輩子都想不到自己會做的動作，就會造成傷害?？赡軙H明星，也可能會抱明星。”

有一次Roger在上海接韓國明星李準基，客戶只要求他帶6個幫手，這是正常應(yīng)對100—200粉絲的規(guī)模。李準基一出現(xiàn)，人群涌過來，粉絲有上千人，她們大聲叫著李準基的名字，有些人激動到破音，一個疊一個地把明星和保鏢圍在幾平方米的空間里，“感覺她們要活吞了他。”李準基感覺很開心，一路笑著打招呼，用中文說謝謝，Roger一直黑著臉才從人群里撥出一條路來，場面一度非常失控，差點出錯。

除了粉絲以外，作為一個總在明星后面跟著被偷拍的人，Roger還要警惕八卦記者。他曾帶著穿短裙的林志玲參加品牌活動，乘坐商場直梯上樓的時候，為了防止被媒體拍到走光，Roger迅速伸手壓住了她的裙邊。第二天，八卦雜志的標題果然是《林志玲遭遇保鏢咸豬手》。Roger 說他別無選擇，“當時我必須那么做，我知道娛記要什么，每一個娛記對我來說都是狼，我必須給他們一個版面?！?/p>

Vogue在北京辦活動那天，媒體都很安分，Roger要應(yīng)對的問題從明處轉(zhuǎn)到了極為隱蔽的暗處。活動接近尾聲，但還沒有放映完的時候，姚晨從影院中間的位置一個個挪騰出來準備去衛(wèi)生間。她穿著一條窄口短裙，細跟的高跟鞋，在漆黑的影院里慢慢下臺階。Roger的員工跟上去用手電筒幫她把臺階照亮，這是提前就已經(jīng)培訓(xùn)好的內(nèi)容。

Roger從座位上彈起來，順了一下西服，讓員工馬上把燈關(guān)掉?！盎顒舆€沒有結(jié)束，她走出來，如果被人誤會提前離場怎么辦？”他走到姚晨的左側(cè)擋住她的臉以免被拍到，伸出一只胳膊讓她扶著下樓梯。姚晨小聲說，“對，把燈關(guān)了?！?/p>

那天兩個多小時的放映，Roger只在座位上休息了十幾分鐘。一整天他只喝下了那杯檸檬水。

為什么是他？

在網(wǎng)絡(luò)上搜索錢益群，會有推薦條目“錢益群到底有多能打”，以及“錢益群學(xué)的是什么武功”。作為圈內(nèi)公認的最好的明星保鏢之一，多數(shù)人把原因歸結(jié)于他的硬件。

Roger的確有一張不怒自威的臉，在保鏢這個職業(yè)里也有突出的身高和體重。他從小練柔道，在中國臺灣服過兵役，入行之后他保持著健身的習(xí)慣，學(xué)習(xí)了擒拿。17歲，他在夜店當保安，有人喝醉了鬧事，他直接拎起來扔出去，打得兇的時候會流血。他有一次去泰國，路邊有兩個小乞丐，他看久了一些，大一些的孩子吼了一聲拉著同伴就跑，一秒鐘人就不見了。他站在明星的旁邊，天然就會給人一種震懾感。

只有硬件條件是不夠的，Roger在圈子里能站穩(wěn)腳跟，更靠腦子。對于明星保鏢這個職業(yè)來說，一旦動手就輸了，在這個半封閉的圈子里是不能夠犯錯的。

Roger跟很多保鏢都不一樣。在活動進退場時，常見一群保鏢圍住明星，從粉絲里像箭頭一樣突破出去，快速坐上自己的保姆車。但Roger會走在明星的前面，慢慢地往前走，這是他深思熟慮之后的結(jié)果。

“明星走得快，粉絲就會跟著走得快。因為動作大，心態(tài)就會改變，很容易跌倒，很容易激動。我要避免他們激動?！边@樣一來，Roger提前避免了失控，又讓粉絲喜歡他，“人與人之間都是可以溝通的，除非他是神經(jīng)病。”

Roger一直認為保鏢本質(zhì)上是服務(wù)業(yè)。他生長在便利店雇員會把零錢放在顧客手上而不是桌子上的臺灣，在這樣的文化熏陶下，他把客戶的問題當成自己的問題去想辦法解決。

說到此處，Roger 拿出自己從絲芙蘭買來的粉紅色口紅涂在干燥的嘴唇上，他非常重視細節(jié)，黑色的西服上沒有一根顯眼的白色纖維，以至于別人認為他性格和外表看起來有些反差?！拔艺娴牟皇荊ay哦。”他強調(diào)了兩次。

Roger從來沒有向命運討要過什么，就連明星保鏢這個職業(yè)都是2005年誤打誤撞被拉進來的。

一切是從做保潔、給別人洗地毯開始的。22歲他服完兵役，帶著太太來北京闖蕩，本以為可以在大陸發(fā)展浪潮里找到一席之地，但從臺灣借的錢被用得只剩下8000塊人民幣，他什么都不會。在臺灣這個人人都是大學(xué)生的地方，他高中讀了5年才畢業(yè)。

在同鄉(xiāng)的介紹下，他接過臺灣一家連鎖牛排店洗地毯的工作。牛排店地毯上有很多油，Roger沒料到，報價太低，要用3倍的成本才能清洗干凈。但他還是決定要做，每天晚上12點進場，連洗帶打蠟一直工作到凌晨4點。他不想只做一單就被換掉，所以相比于短期的利潤而言，“被客戶認可才是重要的。”

當有一天客戶拍著他的肩膀說“不錯”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可以了。老板不僅僅和他長期合作，還幫忙介紹了更多的客戶，他的保潔公司慢慢就擴大成了物業(yè)公司。一年后他去了上海，客戶看他做保潔和物業(yè)做得不錯，干脆把安保項目也交給了他。就這樣，他又給自己的物業(yè)公司配備了保安團隊，穿西裝、打領(lǐng)帶，在圈子里口碑甚好。

同年，林志玲在大連拍戲墜馬，當時的保鏢違反職業(yè)操守，把現(xiàn)場照片拍下來賣給了八卦周刊。林志玲的經(jīng)理人便通過熟人在大陸找到了“具有親切口音”的Roger。第一次給林志玲做保鏢的時候，他打聽到她喜歡吃金嗓子喉片，于是派人提前買了好幾盒?？赡苁侵皼]有保鏢會這么做，收到喉片的時候，林志玲訝異了幾秒鐘，用很嗲的聲音說：“謝謝?！辈徽撛阽R頭前還是鏡頭后，她都是這樣。

在做完第一單保鏢生意之后，他回到家馬上買了日思夜想的有線電視，它價值一萬多塊，做了兩年的保潔也沒舍得買下來。那時候他還沒有成為局內(nèi)人，只負責(zé)林志玲這樣一個臺灣明星在大陸的安保工作，沒有人找他，他也不知道要去找誰，三個月都接不到一個單。

后來林志玲把他帶去了Dior的活動，亞太區(qū)的總裁看到他在大陸西裝革履做保安，非常罕見，而2005年，大陸的保安都還是穿著軍大衣，由小區(qū)委派的老頭子。于是總裁先生把秀場全場的安保工作都交給了他，這成了他邁入娛樂圈的第一步。

成名之后，Roger從來不主動問客戶要生意，這也和一些同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有的安保公司招攬生意像是出國留學(xué)的中介網(wǎng)站一樣，點進去，鼠標到哪里聯(lián)系電話的小窗就跟著到哪里，生怕客戶不打過來。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競爭對手，所有人都是同業(yè)伙伴。如果客戶今天沒有找我，我一定檢討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好，分析客戶的需求點。我從來不主動找客戶，因為他信任我之后，才會尊重我的意見?！?/p>

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Roger包攬了這個圈子里肉最多的那部分活動，別的保安一天賺一兩百，而他的員工可以賺到上千。讓他略感煩惱的是，10年里，他很想在大陸找到能夠接替他位置的左右手，但到現(xiàn)在他依然沒有發(fā)現(xiàn)。

成名的煩惱

在北京的英皇集團中心，《人物》記者第一次見到Roger的時候，他穿著一身名牌西裝，大背頭抹了油整齊地梳在腦后，手上帶著卡地亞的戒指，周圍的人都和他熱情打招呼。他并不像是一個保鏢。

去年7月，Roger 陪同劉亦菲去云南香格里拉做商業(yè)活動，他走在劉亦菲一米前的位置，不僅僅衣著時尚，還戴了一副黃色的透明眼鏡。記者沒認出他的保鏢身份，直接“周一見”說劉亦菲交了男朋友，因為這件事情 Roger 被推上了微博熱搜。

不可置否的是，在明星身前身后被拍了多年，Roger也成了一顆被造出來的小明星?，F(xiàn)在他微博有23萬粉絲，有自己的后援團，他們之前做了一個漫畫周邊，Roger覺得粉絲們很可愛。但是有的時候，跟著明星參加活動，粉絲手機鏡頭不對著明星，總是跟著他，他只好轉(zhuǎn)身躲到后面，又覺得有點困擾。

名和利是可以互相轉(zhuǎn)換的。2015年Roger作為受邀嘉賓去參加了BVLGARI的時尚展，服裝和首飾不需要自己購買，連鋼筆都會收到一堆大牌的贊助。在所有的安保公司里，只有他從給明星當保鏢，做成了一位不容被忽視的保鏢明星。

Vogue活動結(jié)束之后，他站在英皇集團中心的門口，目送明星的車子一個個駛離建國門外大街，才把板直的腰放松了下來。他自己打車回酒店，脫掉由ECCO贊助的鞋子，光腳走在地毯上?！懊刻炀褪沁@樣，今天拉開（酒店窗簾）是北京，明天打開是上海，后天打開是西安，一直這樣過，人是會壞掉的?！?/p>

明星保鏢本身就是一個需要對私人生活犧牲很大的職業(yè)，24小時待機，每天睡四五個小時，經(jīng)常一天里要飛兩個城市，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去影院好好看過一場電影了。安全起見，Roger的手機照片也從來不上傳到云存儲，有的時候他坐在車的前座，后排的明星正在打電話，女朋友電話來了也不能接，他需要時刻保持謹慎。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留給自己。

有一點名氣之后，他的自我空間更狹窄了。之前，為了把自己從緊繃的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他喜歡喝酒，放松之后繼續(xù)“戰(zhàn)斗”。由于職業(yè)習(xí)慣，他不管去哪里都要把所有人看一遍，夸張的時候，去餐廳吃飯他都要走一圈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所以相比于酒吧，他更喜歡有獨立包廂的地點。直到有一天，一個女生在喝酒的時候認出了他：“你不就是錢益群？”話沒有說完，Roger僵住了。

“有時候走在路上，別人對我說‘你就是劉亦菲那個，你就是黃曉明那個……害得我挖鼻孔都不敢挖。”近幾年總有不熟的人打電話給他，那些人不是為了交朋友，而是為了錢，或者是拉關(guān)系。為了避免犯錯，他改掉了喝酒的愛好，學(xué)會了不去回應(yīng)。

很多人都會認為他成功了，但他嚼著八塊錢一包的檳榔，說：“他們對成功的理解就是出名，就是賺很多錢，其實這些和成功是無關(guān)的。如果我能讓所有人都覺得Roger這個人不錯，那我才算成功?！钡悄切┍凰瞥鋈サ姆劢z、媒體，和這些年里錯過的女人們，可能并不會這么覺得。

Roger也曾經(jīng)被問過在圈子里，會不會想和明星談戀愛？他撇了撇嘴，說：“我瘋了哦，對方和我（過的生活）差不多一樣?！比魏我粋€可以被稱為明星的人，身上都背負著多重的角色。演員、歌手、模特這些是明星的職業(yè)，名氣、關(guān)注、號召力讓明星成為偶像，剩下的才是他們作為人最真實也是最私密的自我。在這樣一個強壓的環(huán)境里，他們留給自我的時間都是從海綿里擠水。

對Roger 來說，一天里他的狀態(tài)主要是兩個，一是工作時候站立，二是睡覺。站了13年，他的腰有些受不住?！拔液佣加邪讕赘??！比鼨壚票凰酝?，他心里清楚，明星保鏢是一場青春飯，他早已滿40歲。

“過幾年，我想去做點別的，去泰國當個潛水教練，其實做什么都行，只希望能有時間休息。”現(xiàn)在他自己的安保公司發(fā)展得不錯，在明星保鏢這個行業(yè)里，他已經(jīng)嘹亮地打響了第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