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胤米

人物PORTRAIT = P

張丹丹 = Z

P：你是搞經(jīng)濟學的，怎么會關注到留守兒童犯罪這個研究方向？

Z：我一直研究城鄉(xiāng)移民，之前就做過流動人口犯罪的研究，研究資料顯示80%的犯罪都是流動人口作案，流動人口是犯罪群體的主體。但是當我在城市層面上尋找城市的犯罪率和城市農(nóng)民工比重之間的關系時，根據(jù)全國100多個縣級以上城市的樣本，卻發(fā)現(xiàn)在兩者之間沒有因果關系。既然農(nóng)民工比例高并不必然增加犯罪率，為什么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上顯示農(nóng)民工是犯罪的主體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只在城市層面上研究是不夠的，要落實到個體上，因為犯罪還是個人行為，要細化到這個層面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缸铩?/p>

2013年，我聯(lián)系了廣東一個男子監(jiān)獄，對其中1200個服刑人員做抽樣調(diào)查，收集了很多信息，有農(nóng)民工背景的服刑人員占84%，也就是說大部分都是流動人口犯罪。2014年底開始看數(shù)據(jù)找因果關系，我們從經(jīng)濟學、犯罪學的文獻里面找了很多個可能的原因，一個一個對照數(shù)據(jù)去看，發(fā)現(xiàn)有兩個指標特別重要：一個是在老家的性別比越高，也就是男多女少，他犯罪的可能性越大;第二個是，如果16歲之前他沒有跟父母在一起，犯罪的可能性大。

P：你說的“16歲之前沒有跟父母在一起，犯罪的可能性大”，這個具體數(shù)據(jù)大概是多少？

Z：17.3%，似乎并不高，對吧，為什么呢？因為那是在2013年，他們平均年齡在29歲，再往回推13年，在2000年，他們平均16歲，因此他們大多屬于2000年之前被留守的那一代人。那個時候留守兒童比重遠遠低于現(xiàn)在，屬于第一波留守兒童，大部分是80后。

P：你研究的形式和過程是怎樣的？

Z：在一對一問卷訪談之外，我們設計了一些經(jīng)濟學的游戲，來測度他們的行為偏好，比如說風險偏好，如果我只是問你“你愛不愛冒險”，你會告訴我一個很主觀的答案，但我想要一個客觀的行為偏好測度，那就需要設計一個游戲，通過游戲中人的行為并根據(jù)一些公式和算法看這個人的風險偏好。還要看他是不是信任別人、可以被信任，以及利他的表現(xiàn)，是不是誠實、愿意競爭等等。

P：結果怎么樣？服刑人員在風險偏好上會有特殊表現(xiàn)嗎？

Z：服刑人員風險偏好這個指標，當時為了比照，我還在監(jiān)獄外做了一個對比組—300個普通農(nóng)民工樣本，監(jiān)獄里面是相當于犯罪的農(nóng)民工。對照來看的話，服刑人員表現(xiàn)出了非常奇怪的風險偏好，他們是兩個極端的，一部分人是極度的風險厭惡，一部分人是極度的風險偏好，而監(jiān)獄外是比較正常分布的。也就是說服刑人員比較極端，要么特別不愛冒險，要么特別愛冒險。

P：為什么會這樣？

Z：這個事我還沒研究為什么會這樣，但是我后來自己想的解釋是，服刑人員犯罪大概有兩種：一種是主動犯罪，就是團伙里面的老大，或者是主導的那個人，他們是極其的風險偏好的;另一種可能是隨同犯罪，團伙里被帶著的，那些人可能相對是風險厭惡這一類。但還有一種可能是，被抓進去這件事情本身，會導致人有兩種極端的表現(xiàn)。所以這個事我說不清楚，對于經(jīng)濟學研究來說，就沒有辦法給一個邏輯上的結論。

P：你研究中劃定留守兒童的標準是什么？

Z：我劃定的留守是極其深度的留守。因為我們在問卷中設計的問題是，“16歲之前，你是不是大部分時間沒有跟你的爸爸/媽媽在一起”，然后又追加了一個，“平均有多少年沒跟父/母在一起”。最后的結果是平均9年，特別長。所以我探究的這個“留守兒童”是深度的、長期的留守，他們是長期沒有得到父親或母親關愛的孩子。

P：沒有父親“或”母親？

Z：對，我有單獨只做父親不在，和只做母親不在的（調(diào)研）。

P：結果差異大嗎？

Z：差異還是挺大的，父親不在的話，對兒子影響更大。因為我調(diào)研的是男子監(jiān)獄，父親的確對孩子影響更大，母親不在的話，可能是孩子沒有接受更多的學校教育而導致犯罪，也就是說如果我控制了教育之后，母親不在沒關系，但是父親不在，非常重要。

P：為什么父親會有這么大的影響？

Z：國際文獻上是這么說的，男性成年之后的不法行為主要是父親的影響。但具體也沒有一個更好的解釋，我猜測如果父親不在的話，可能沒有一個威懾的東西。

P：聽說你還對部分服刑人員做了深度訪談？

Z：對，其實一般經(jīng)濟學家是不做訪談的，就是看大數(shù)據(jù)，但是我當時怎么都摸不著那個脈，到底留守兒童為什么會犯罪？我就想去聊一聊。然后就從我這1200個服刑人員的樣本里找了一些符合條件的，比如16歲之前沒有跟父母在一起的，找不同的犯罪類型，找了七八個人，做了一些比較深度的訪談，每個大概都聊了3個小時，最后素材挺多的。

P：訪談過程中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他們留守經(jīng)歷的差異性和共性如何？

Z：每個人都不一樣，差別好大。當然也有共性的東西，很多都是初一、初二就不怎么好好學習了，流落到社會上。但是他們有跟小混混在一起的，有自己玩六合彩的，有跟著父母出去打工的，什么樣的都有。

P：在犯罪類型上存在明顯差異嗎？

Z：犯罪類型上真沒差別，只影響他犯不犯罪，但是跟犯什么罪沒關系。本來以為會不會有太多暴力犯罪，但實際上并沒有顯著差異，每一種犯罪類型都差不多，吸毒、經(jīng)濟犯罪等等，不過我們確實發(fā)現(xiàn)有留守背景的男孩子更可能參與賭博。

P：嚴重程度也沒有具體的影響？

Z：沒有影響。

P：留守兒童一個比較大的問題就是成長階段情感的缺失，在你的訪談中，他們有沒有聊到自己小時候情感的主要出口在哪里？

Z：人是社會性的，都需要被關愛，你心里話總得有人說吧。那么他們可能就是跟周圍的小伙伴和家里面的老人說，也會偶爾跟父母打打電話。

其實我更關心的東西是他有留守的經(jīng)歷后，為什么會犯罪？我覺得他們在情感上可能還是會有一些和普通人不太一樣的地方。有一個小男孩的表現(xiàn)是，他無法接受爺爺?shù)冒┌Y去世這個事。他是常年留守，很怨父母，跟他爺爺關系最好。那孩子特別聰明，初中就玩六合彩，賭出來了一棟房子。他買這房子就是希望爸爸媽媽能回來，最后他爸媽一直在珠海、深圳跑運輸，沒回去。其實他是那種特別有擔當?shù)娜?，后來他去了珠海一個傳銷公司，做到一個特別頂層的位置，有房有車，年薪很高，有女朋友，特別穩(wěn)定。

結果在他一切都挺好的時候，爺爺突然得癌癥了，他就傾其所有回到老家給爺爺治病，治了半年，錢也花得差不多了，爺爺也去世了，他整個人就特別消沉。他在情感上完全是依附于爺爺?shù)?，他就跟我們說，你們理解不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整個人就不行了，一蹶不振。后來他為了東山再起，跟一個團伙合作搶銀行，幫人開車，從一個省開到另一個省，結果就被抓，判了十幾年。我總覺得這跟他留守的經(jīng)歷，以及親情的缺失很有關系。

P：情感太缺失了。

Z：特別缺失，好像總得要彌補什么似的。就像另外一個男孩，他找了很多女朋友，最后也是因為有個新女友帶他進了一個建筑公司，后因詐騙入獄，跟這個女人有點關系，最后栽在這件事情上。我的一個體會是，他們犯罪的背后都有情感原因，再一個他們確實離開學校比較早，一般初一、初二就很不認真學習了。

P：九年義務教育都沒完成？

Z：對，都沒完成，或者說他也許初三畢業(yè)了，但初中后面那兩年基本上不怎么上學，晃晃蕩蕩，家里對他的控制也比較弱。他們的情感依附性都比較強，一旦這個東西被打斷，就會有一些影響。

P：他們具體的學習水平怎么樣？

Z：監(jiān)獄里的認知測試結果特別差，比監(jiān)獄外平均水平要差很多。一般農(nóng)民工的受教育程度差不多是初中，服刑人員這邊文盲特別多，有些歲數(shù)大的不認字，有研究表明認知能力差犯罪的可能性更高。

?P：留守兒童家庭的收入水平怎么樣？

Z：留守兒童有一個特點，手里有點錢。雖然情感上缺失，但他們比農(nóng)村其他的小伙伴們更有錢，這也是為什么他們好多人都去玩游戲啊，去臺球廳啊，有好多朋友，都是在那種花錢的環(huán)境里結交的。一定程度上說，他們相當于農(nóng)村的“富二代”，但又沒人管，又是男孩，在十幾歲的時候荷爾蒙會讓他們很想要干點啥。

P：隱患蠻大的。唯一的解決方案就是把父母弄回去么？

Z：一個是弄回去，但從經(jīng)濟學角度看，我們會尊重一般的經(jīng)濟規(guī)律，認為移民是一個自然的過程，人都是往高處走的。那如果說大人要進城的話，他們當然應該把孩子帶進來，當然這里面就會產(chǎn)生很多問題了。城市要怎么容納這么多人，怎么提供更多服務的同時又不損害當?shù)厝说母惺?，這就需要有很強的管理水平。但從現(xiàn)階段來看，并不容易做到。

P：那保證了父母陪伴的話，會降低這類留守兒童的犯罪率嗎？

Z：我的研究至少是證明，如果父母陪伴孩子成長的話，犯罪率應該會下降。

P：留守兒童成為父母之后，自己的留守經(jīng)歷會帶來哪些影響？

Z：我們訪談到有一個人，說著說著就落淚了，他是留守兒童，現(xiàn)在他自己的孩子因為他被抓進來也變成留守兒童了，他心里特別難受，他覺得自己的孩子正在經(jīng)歷他小時候要經(jīng)歷的一切。

P：2015年你又做了女子監(jiān)獄的調(diào)研，可以講講兩者之間的差異嗎？

Z：我們發(fā)現(xiàn)性別差異也是挺顯著的。但是因為這部分有一個技術問題沒有處理干凈，所以現(xiàn)在不能確定是不是最后的結果。女性那邊感覺留守經(jīng)歷與教育不足高度相關從而影響犯罪，給定同樣的教育程度，留守對犯罪的影響就變?nèi)趿?。但男的這邊，就算把個體間教育的差異控制住，父母不在身邊，留守本身導致的影響還是巨大的。

P：女性犯罪群體的特征呢？

Z：女性犯罪就跟情感關系特別大，女性三分之二是涉毒案，攜帶毒品，教唆吸毒，還有毒品交易、販毒，折騰出錢來再接著去吸，“以販養(yǎng)吸”。我們訪談的這600多名女性服刑人員當中，吸毒的原因多數(shù)是男朋友吸，自己跟著吸，之前要么經(jīng)歷過離婚，要么分手了，都有不好的感情經(jīng)歷，而且大多是被自己的伴侶帶著吸的。

P：女性留守兒童會因為自己對情感的需求更強烈而更容易犯罪嗎？

Z：我沒辦法得出結論，這可能是我們經(jīng)濟學研究的一個局限。我必須能夠測度才能看，不能測度的東西就算覺得再重要也看不了。

P：你們這個研究的社會公共價值還是蠻大的。

Z：留守兒童的確已經(jīng)變成一個社會問題了。今年8月發(fā)生的滴滴順風車事件就是這樣，一開始大家關注的是滴滴處理的不當，后來就變成扒這個司機是什么樣的人，他為什么犯罪。我們的研究就是把這里面的一些深層次的東西給挖出來。

我們做這個研究絕對不是說留守兒童一定會犯罪，只是說這個群體相對于沒有留守經(jīng)歷的犯罪可能性會增加，我們不能歧視有留守經(jīng)歷的孩子，比如說招工時留守兒童被歧視，這可能導致他們更容易犯罪。我們現(xiàn)在就是想如何幫助他們以后能走上一個更好的，更正規(guī)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