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妖嬈
對日本著名音樂人坂本龍一來說,最難忘的工作經歷之一是某次為一部電影配樂,就在正式彩排前半小時,導演突然提出要修改結尾那場戲的前奏,坂本下意識地表示來不及了。結果對方非常任性地跟他說:“如果是莫里康內(意大利著名電影配樂大師)就一定可以做到吧?”坂本龍一瞬間被激起了好勝心,咬牙切齒地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
能把音樂大師折磨成這個樣子的人正是意大利著名導演貝納爾多.貝托魯奇,他就是喜歡用“臨場發(fā)揮”的形式完成他的奇作,《遮蔽的天空》也是這么來的。
2018年不知道怎么了,從金庸、斯坦.李到老布什,太多具備世界級影響力的名人都選在這一年告別人間,其中便包括了貝納爾多.貝托魯奇,他于11月26日上午七點因癌癥逝世,“殺青”了專屬于自己的“人生劇本”。無數的資深影迷這才驚覺,歷數過往,費德里科.費里尼、皮埃爾.保羅.帕索里尼、安東尼奧尼,至如今的貝托魯奇,意大利的老牌導演們已挨個謝幕,預示著一個國家的電影時代已近尾聲,這些不受好萊塢主流電影風格影響的“老炮兒”們,紛紛留下了幾近完美的“絕唱”。
貝托魯奇于1941年3月出生于意大利的帕爾馬,在這座盛產乳酪的北部城市,有米開朗基羅的名畫與充滿詩意的家庭氛圍打底,令其注定這一生都會被打上“藝術”烙印。嚴格來講,貝托魯奇是受父親的影響才走上文藝道路的,作為詩人兼影評人,父親很早就與銳氣十足的意國藝術片導演帕索里尼建立了深厚的交情。但是少年時代,貝托魯奇的夢想依舊純真,他想成為詩人,用文字釋放天性,彰顯能量。
這份執(zhí)念直到貝托魯奇某一次親眼看到屠夫宰豬的場面后才被打消,當時受到的感官沖擊讓他清楚地意識到,光靠幾行詩來表達理想是不夠的,唯有具體的影像記錄才能充分展示這一切。于是,他調轉槍頭,進入片場,給帕索里尼當起了助手。學徒生涯短暫而充實,他從帕索里尼那里摸索到了炮制好電影的兩大元素——情色與政治。
20歲那年,貝托魯奇執(zhí)導了電影處女作《死神》,機會非常偶然,可似乎也是必然的。當時的帕索里尼正在勢頭上,要忙的事情太多,于是將這個根據自己小說改編的妓女殺人的懸疑劇本交給了貝托魯奇。于是,就有了這部頗有“羅生門”意味的懸疑之作,也讓貝托魯奇嘗到了全程掌控創(chuàng)作的快感。
兩年之后,《革命前夕》出爐,拍攝地選在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帕爾馬,這意味著貝托魯奇充分傳承了名師血脈,將人之欲望本能和社會責任感做了一個極其巧妙的融合。此后一發(fā)不可收拾,貝托魯奇打響了名號,一邊為帕索里尼的電影服務,一邊開啟了自己的新冒險。數年前掀起的法國新浪潮運動打開了他的思路,受帕索里尼的影響又令他成為共產主義者。
貝托魯奇的冒險策略有兩種,一是大膽修改有原著小說打底的電影劇本,根據博爾赫斯短篇《叛徒與英雄的主題》改編的電影《蜘蛛的策略》就有著與原著不一樣的結尾,只因為貝托魯奇的父親對他說:“我在你的電影里被殺死很多次了”。二是不停挑戰(zhàn)人倫天理,《月神》里出現了母子亂倫的驚駭橋段,《戲夢巴黎》有過兄妹跨越禁忌、三人性游戲之類的越界場景。貝托魯奇清楚地知道,要與好萊塢商業(yè)化的電影炮制模式有所區(qū)分,就是應該做出那些流水線產品里不可能出現的東西。
尤其是1970年的《隨波逐流的人》,稱得上是他的首部經典,以超凡的影像和極簡化的臺詞,將阿爾貝托.莫拉維亞的同名小說進行了極盡風格化的詮釋。也是從這部電影開始,貝托魯奇開始切實感受到了用作品與觀眾交流的渴望,他放下了文藝精英的身段,將“溝通”擺在第一位,同時領悟了電影對人類起到的作用。一如《一九零零》這樣現實題材作品,用了五個小時的超長篇幅,將兩個不同階層群體的劣根性與意識局限性通過最濃墨重彩的方式進行呈現。
貝托魯奇執(zhí)導的電影《末代皇帝》,一個意大利人眼中的中國動蕩史,藝術高度令人驚嘆,得到了奧斯卡與金球獎最佳導演與最佳編劇的雙重獎勵。
以極度任性的方式搞創(chuàng)作,令貝托魯奇名利雙收,同時也成了一些人的終生噩夢。
1972年出品的電影《巴黎最后的探戈》系貝托魯奇極其成功的情色電影,男主角請的是美國電影史上最杰出的演員之一——馬龍.白蘭度,而女主角則是當時年僅十九歲的新人瑪麗亞.施奈德。雖然片中這兩個角色被設定為有肉體關系,但天真的瑪麗亞一直將白蘭度視為“父親”,對貝托魯奇也充滿了信任。影片拍攝過半的時候,導演與白蘭度在公寓里共進早餐,二人都希望能做出一些超越已完成場景的“欲望”戲份,于是切開了一根面包棒,在上面放了一塊黃油,大陰謀就此誕生。
拍攝現場,馬龍.白蘭度脫下了瑪麗亞的褲子,用黃油侵犯了她。猝不及防的女主角憤怒嘶吼,表情充滿了屈辱,被攝影機巨細無靡地記錄了下來。這場戲,促成了電影最壓抑、也是最沉重的高潮,同時讓瑪麗亞跌入了人生地獄。
《巴黎最后的探戈》得到了美國奧斯卡與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獎的雙重提名,也令一度被電影圈遺忘的馬龍.白蘭度重新受到肯定。而瑪麗亞.施奈德卻從此患上抑郁癥,吸毒、自殺之類的負面事件不斷在她身上發(fā)生,59歲便郁郁而終。時至今日,《巴黎》都飽受爭議,人們無法接受用下流手段炮制好作品,這也算得上是貝托魯奇職業(yè)生涯中最大的污點。
同樣是貝托魯奇寵愛的女主角,在《末代皇帝》里扮演婉容的陳沖對他卻有另一番評價。
自1984年第一次來到中國,貝托魯奇便深深愛上了這片土地,此后兩年的時間里他都在籌備《末代皇帝》的拍攝工作,叫來了坂本龍一做配樂,與第五代導演中的領軍者張藝謀、陳凱歌深入交流,還觀賞了電影《黃土地》。曾經在一次接受專訪時,他深情感慨:“中國之旅對我來說就像進入了另一個宇宙,我們的文化是如此的不同,卻又如此地彼此吸引,在這之后我又深入到了撒哈拉文化和佛教的文化,我感到文化之間的碰撞仿佛有一種激情的火花,對我來說中國之旅是我一生當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因為在我去中國之前,我對中國一無所知?!?/p>
第一次與陳沖見面是在美國洛杉磯,令她驚訝的是這位意大利導演對中國文化的癡迷,他談到了魯迅,引用老子、莊子的名言,整個人看起來就是狂熱的“中國通”,這讓陳沖對他印象頗佳。
正是貝托魯奇的到來,令故宮首次打開古老的大門,接受了電影拍攝。
《末代皇帝》拍到間中,貝托魯奇直言:“無論是陳沖、鄔君梅,還是尊龍,我都愛著他們。”為了與這些角色更好地“談戀愛”,每一場戲的準備都耗費了很長的時間,有時候陳沖表現出了不耐煩,他就會跟她講:“我在向你示愛,這是一個很大的動作?!?/p>
一個意大利人眼中的中國動蕩史就這樣誕生了,盡管當時國產劇《末代皇帝》已在中國家喻戶曉,但這個電影版的藝術高度令人驚嘆,得到了奧斯卡與金球獎最佳導演與最佳編劇的雙重獎勵。
貝托魯奇逝世之后,陳沖在微博里這樣寫道:“他望著你的眼光讓你把你最好、最美的一切給他。他在喊停的時候那一聲‘Bellissma總是給我莫大的幸福感,因為我知道他有高貴的審美觀?!?/p>
兩位與貝托魯奇有過深刻交集的女演員云泥有別的合作感受,從某個方面來講,亦勾勒出這位電影狂人分裂的兩個性格側面——浪漫與殘忍。
《小活佛》完成之后,貝托魯奇對拍攝歷史題材產生了厭倦,將目光轉回了他的少年夢——詩意。于是,就有了《戲夢巴黎》和《偷香》。
后者完全摒棄了之前激進濃烈的政治主題,啟用了頗具詩人氣質的英國男神杰瑞米.艾恩斯和又一位新人女演員麗芙.泰勒,以如夢如幻的意大利鄉(xiāng)村為背景,講述一位年輕女孩產生性沖動的過程。
由此,貝托魯奇找回了做詩人的感覺,也將這份詩意延續(xù)到了《十分鐘年華老去》中。對于這樣的轉型,他是這樣解釋的:“很遺憾,有一些我非常喜歡的導演,在某一個階段,他們就會重復以前的作品,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停止尋求,停止探索的表現,我想通過我拍攝電影來尋求生命,尋求世界,尋求電影的真締。”
有人說,貝托魯奇是一位不輕易讓人開心的導演??墒聦嵣?,在他的觀念里,電影如同夢境,觀眾走進影院,便是做起了同一個夢,這正是電影的美妙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