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屋里有好多人。
老太太的二兒子張峰坐在床上,把老太太抱在懷里,他的姿勢很笨拙,也很僵硬。左胳膊在下,右胳膊在上。還好他的右手是柔軟的,他邊一截一截摸著老太太的胳膊,邊小聲悲戚地說:“涼了!涼到這了!”然后他把手停在那兒,輕輕地捏,輕輕地按,輕輕地揉,似乎要堵截住那漸漸襲來的透骨涼意。
屋里都是老太太親人,她是唯一的外人。這個時刻她應(yīng)該退到外面,但是她沒動,她想送送老太太,朝夕相伴三年多,真的不舍得。她看到老太太的眼睛閉著,嘴角緊抿。這讓她有種錯覺:這個老太太是裝著聽不見,故意不答應(yīng)。和母親那時不一樣,母親那時真是聽不見,她把嗓子都喊啞了,母親眼睛半睜,嘴半張,似乎一臉驚駭?shù)谋砬椋欢ㄊ求@訝自己怎么就死了。在她聲嘶力竭的喊聲里,母親聲息皆無。而這老太太午飯前還用清亮的嗓音對她說:“新芳,我有點犯困,瞇一會兒?!彼f:“好,你瞇吧,飯好了我叫你?!?/p>
大約十一點四十分,飯好了,她去叫,老太太仰躺在床上,睡得呼呼嚕嚕,就是不睜眼睛。
太陽落西的時候,老太太在她兒子炙熱的懷抱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石英鐘電池被扣下來,時間定在那兒,哭聲響起。死亡來臨時,跟誰也不打招呼,它像只烏鴉猛然出現(xiàn),一口叼走樹上紅透的那枚果,盤旋而去。
儀式從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氣就開始了。
最先是凈身。她把那些早就備好的衣服從里到外,一件件順次遞過去,她的表情虔誠,遞東西雙手奉上,老太太的女兒們手忙腳亂,哭得不行,衣服總算穿好,一個嶄新的老太太躺在那,雖臉色如灰,卻顯得安詳、寂靜。她發(fā)現(xiàn)在老太太的嘴角還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隱在皮膚褶皺里。活著時,老太太曾無數(shù)次跟她叨咕:“活夠本了,再好也就這個樣子了!早晚都得走,不給孩兒添亂?!笨磥硭媸腔畹煤軡M足,死得無牽掛。
她流下眼淚,那一刻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母親走十年了,她知道自己的母親就是活過一百歲也不會感覺夠本,也不滿足,人和人哪能有一樣的想法。
十年前的春天,她還在向陽城。
那時,她與前夫王壯的矛盾已經(jīng)到了無法調(diào)和的地步,兩個人開始分房睡了。王壯和她的矛盾起因很小,但是后果卻是她根本沒料到的,就像蝴蝶效應(yīng),那只扇起的翅膀是兩盒粽子。那年端午節(jié)前一天,廠子發(fā)了粽子,箱子很大,卻沒多少,她舍不得扔了那花花綠綠的盒子,怪好看的,也顯得高檔,就抱著出了大門,手里還拎著一包衣服。這時,男同事小李正發(fā)動摩托,看見她,就說:“芳姐,你這是要搬家啊,拿這么多,來上車吧,我捎你一段?!彼胍矝]想就上了車。摩托車在家的路口停下時,正好被下班的王壯碰到。王壯看都沒看她一眼,就往家走。她就大包小包地跟在后面。那時,她沒意識到什么,還在心里叨咕:這男人真沒樣子,也不說幫把手。哪曾想一進(jìn)小區(qū)大門,王壯張口就罵她是賤人,說她看別的男人就發(fā)騷,就撅尾巴。這是多么難聽的話,她長這么大都沒聽過。當(dāng)即火躥上來,兩個在樓外面就大吵起來,結(jié)果越鬧越大,引來好多人看熱鬧,弄得她真像做了丑事一樣。后來她主動偃旗息鼓。從那以后,她就為解釋這樣一件平常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耗費了無數(shù)精力。她想盡各種辦法,甚至把小李請到家里來,讓他幫著澄清。王壯更是變本加厲罵她,跟她吵,結(jié)果小李走時,低聲叨咕:“媽的,純粹精神病?!彼恢朗橇R王壯還是罵她。她再不敢有任何舉動了,她感覺到王壯大有一副魚死網(wǎng)破的架勢。她變聰明了,忙道歉,哀求。這件事鬧騰了兩個月才算過去,但是好景并不長,三天后,兩人因為孩子穿什么衣服吵起來,而且一吵就吵到端午節(jié)前坐野男人摩托車的事情上來,吵著吵著,王壯就甩出“離婚”兩個字。起先,她跟著辯解,可越是這樣,王壯越是來勁兒。到最后都是暴跳如雷的狀態(tài),有一次,揚手就給她一個嘴巴,把她打懵了,倒是兒子喜寶哇的一聲哭起來。再后來,她再不敢跟他吵了。她忍著,咬著牙往前拱,像一只把嘴插在土里找食的豬,插著往前走,盡管前面什么食物也沒有,但她不敢抬頭,不敢喘氣,怕別人看到自己屈辱的淚水和一身的泥土。她也更怕她的喜寶吃虧。
三天后老太太出殯,她到火葬場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看到火葬場吊唁大廳里那副對聯(lián),她的心哆嗦了一下。十年前,她來這里送過母親。母親是那年正月十六中午摔了一跤,就再也沒有站起來。
其實那年和其他的春節(jié)差不多,正月初三,她帶喜寶回娘家。王壯沒有回來,這是她意料中的事,王壯頭兩年沒和她吵架時就不愛來,他說:“真看不了你的那個破家!”他的語氣是鄙夷的。她很氣憤,他不加掩飾地嫌棄她的母親和弟弟。當(dāng)時,她就和他大吵了一頓。今年她學(xué)乖了,問了一句:“你去不去?”得到了一句:“不去。”她便沒再說第二句話,帶著孩子回來了。初五那天,母親煮餃子時被板凳絆了一下,磕了腿。她把餃子端到桌上就喃喃地說:“這老胳膊老腿的不行了,新芳,萬一哪天我走了,你可要管新杰??!”她長著聲音說:“媽,你說什么呢,大過年的!”母親慢悠悠地坐下,說:“我這么大年紀(jì),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我就是放不下我的老兒子?!比缓?,她把一個個胖乎乎的餃子夾到新杰的碗里。新杰則一臉笑意大模大樣地吃起來。
正月初八,她帶喜寶回向陽城,沒想到這一回竟然是永別。
正月十六下午,當(dāng)她趕到家,母親已經(jīng)去世多時,可眼睛和嘴張著,怎么也閉不上。有人用手抹,用手推,也不行。她跪在母親面前大哭著喊:“媽——你閉眼吧!我管新杰!媽——你閉上嘴吧!我管新杰!媽——你放心走吧,我管新杰……”
當(dāng)時,王壯一聽這話轉(zhuǎn)身就往外走,連夜返回向陽城。
那時,她還對王壯抱著希望,盡管他沒有參加岳母的葬禮,只要他肯接納新杰就什么都能過去。
辦完母親喪事,她回到向陽城啞著嗓子對王壯說:“我想把新杰接到向陽……”王壯啪地把手里的一只玻璃杯摔到地上,從牙縫里擠出聲音說:“你要還想繼續(xù)過日子,就乖乖回來,別他媽新杰不新杰的。要管就離婚,讓你管個夠……”
她踩著一地碎玻璃碴子推開門,離開了向陽城的家。
二
七天上旺,她抱著一卷燒紙去老太太的家,本來她可以不去,又不是什么特別親的人,可她想朝夕待了三年,真是不舍。不差這個日子,以后三七、五七、百天就不去,這頭七要好的重要的人都還惦記去送一下。她把自己算成老太太要好的人,至于她把她當(dāng)什么,不重要。她只要自己心安就行。張峰看到她來,顯然很驚訝,他特意過來給她鞠了一躬,說:“謝謝新芳姐,沒想到你能來?!彼f:“我知道失去母親的滋味?!闭f完這句話,她的鼻腔一熱,眼淚就落下來。張峰眼睛也紅了。其實她是想起十年前的那些悲傷來。
母親的離世讓她心碎成粉齏,隨便走到哪,都是灰塵一片,開始幾天,她不敢動,常蹲在一個地方,漂浮或者沉落。至于沉到哪里得看她最初從哪里走進(jìn)了,比如新杰把一只凳子碰倒了,她就想起家里的一只老式北京凳。那時,她帶著新杰玩過家家,玩開火車。把這只凳子四腳朝天放在地上,她一只,新杰一只,她們一臉幸福地坐在橫梁上,嘴唇努成喇叭狀,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凳子在屁股底下“咯咯噔噔”地響著,一不小心,凳子翻了,新杰的頭磕在凳腳上,出了一道血口子,新杰哭個不停。她努力哄。好容易新杰不哭了,吵著要吃冰塊。她就去井沿里掰冰溜子,所有的冰都朝井下掛著,她伏在井邊,攥住一個大的,用力一掰,身子一滑,一下子掉進(jìn)了井。水涼得刺骨,她抓住一塊突兀的石頭,沒沉下去。新杰趴在井沿邊哇哇大哭,她發(fā)現(xiàn),新杰比坐在凳子上時小了兩歲,而且她清楚地記得,新杰坐在凳子上時穿著短袖衣裳,現(xiàn)在怎么一下子就穿上了棉襖?她這樣想著,手里卻有些支持不住,水太冷了,像尖刀一樣刺穿她的骨頭。過了不知多久,母親的一張臉出現(xiàn)在井口,向里一探,近在咫尺,連嘴角邊一道淺淺的皺紋都看得清,對著這張不再年輕,卻也不老的臉,她叫了一聲:“媽媽!”這應(yīng)該是母親四十多歲的樣子,那時,她正在向陽城里讀書。向陽城幾乎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她把其余的都忘記了,向陽城有她的同學(xué),有她的戀人,這個城市也將是她未來的全部生活。所以在記憶里,那幾年對母親的記憶是缺失的,一直很模糊,現(xiàn)在這面孔清晰地跑了進(jìn)來。她喊出了聲,很大,把自己從混亂的記憶里拉了出來。周圍一片寂靜,只有老掛鐘咯噠咯噠地走著。
張峰是個孝順孩子,他上面有哥哥,有姐姐,下面還有弟弟,可母親的喪事從開始到現(xiàn)在,都是他一直在張羅,他的兄弟和姐姐都像客人一樣。不光是在喪事上,平時,也是他最惦記老太太,?;貋硖酵?,買來一包包好吃的。她很佩服這樣孝順、顧家、顧親情的男人。
吃飯的時候,張峰的電話響了,她就在他身邊,聽到里面?zhèn)鱽硪粋€女人的聲音,說:“我?guī)汩|女去看電影,散場時人多,我就抱著她,結(jié)果把一只鞋擠丟了,這就哭得不行了,說最喜歡那鞋了……”張峰忙起身拿著電話去外面哄去了。聽到鞋,她想起了那年留在水泥臺階的那只孤獨的藍(lán)色小球鞋。母親燒完三七后,她再次想挽回自己的那個家,便獨自回去,她想再和王壯商量一下,可不可以把母親的房子賣了,給新杰在向陽城買個小房子,方便她照顧。她回到家后,王壯的臉凍成冰塊,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便憋著沒敢說話,只是回家收拾屋子,打掃衛(wèi)生,當(dāng)她要進(jìn)臥室收拾時,王壯咣當(dāng)把門關(guān)上,反鎖,不讓她進(jìn)。
第二天早上,她依舊沒敢說,她想等王壯心情好點。她給兒子喜寶穿鞋,準(zhǔn)備送孩子去上學(xué)。王壯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到她面前,扒拉掉她手上的鞋,說:“以后孩子的事不用你管!”她不語,繼續(xù)撿起鞋給孩子穿。王壯一把把孩子拎起來往門外走,兒子“哇”地一聲哭起來,沒來得及提上的鞋又掉了,滾下兩個臺階,鞋面朝下扣著。她試圖往回?fù)尯⒆?,王壯把孩子放在樓道的緩步臺階上,過來打了她一個耳光,兩人扭打在一起。她的力氣太小了,只兩下子就被王壯從樓梯上推下來。那次她的頭磕出了一道大口子,縫了五針,右手中指、無名指與小手指骨折。她一只手吊著辦完離婚手續(xù)。王壯離婚理由第一條就是控訴他不忠,后面還有N條。那么絕望的時刻,她甚至都感覺好笑,都笑了出來。喜寶和房子都判給了王壯,她每月支付二百元撫養(yǎng)費。
從向陽城回來后,她的精神狀態(tài)變得不怎么正常了,她無法在家里待下去,她感覺窒息,喘不上氣來。每天憋得要死。她看不了沒有母親的家,看不了新杰那雙哭得蒙著灰的眼睛,聽不了他嗚嗚的悲鳴。難受得緊了就出去走,到?jīng)]有人或者人最多的地方走。像荒野里的孤魂野鬼,像鬧市里的行尸走肉。
她沒有一天不詰問自己怎么混到了這步田地!從頭到腳,從早到晚都是挫敗感。沒有一天不把那顆心在熱油與冰水里反復(fù)浸泡。她拖著傷痛的身體每日都在痛苦里煎熬。整夜整夜睡不著覺。頭發(fā)一把一把地掉。
八年里,第一次離開喜寶,她心疼得不行,喜寶個子那么小,卻很懂事,看她收拾東西,馬上就哭了,她想和兒子說點什么,卻不知道怎樣叮囑,嘴張了兩下卻說不出話來。孩子看她拎著包往門外走,一下子沖過來,抱住她的腿哭,哭得鼻涕泡冒出兩個,她蹲下身,伸手給他擦,卻被一雙大手一把把孩子扯過去,扔到沙發(fā)上。兒子像個破舊的布娃娃,就那么歪在沙發(fā)上繼續(xù)哭。從此日日夜夜,她腦海里都是喜寶歪在沙發(fā)上哭的樣子,那年春風(fēng)時節(jié),她感覺到處都是絕望與悲傷的土腥味。
離婚后,還有一個嚴(yán)酷的事實她要面對:她右手五個手指中三個不能彎曲,成了擺設(shè)。只有拇指與食指是好的。她做每件事,都似乎在擺一個蘭花指造型。她再不能把什么東西握在手心里了。
三
老太太的事算是告一段落,她又失業(yè)了,歇歇也好,就當(dāng)休假了,而且按照計劃八月份她要去向陽城,她有一件重要事情要辦。
她一大早起來去市場買菜。昨晚,新美打電話來,說中午要來吃飯。她也想給新杰做醬骨頭,他惦記好久了。
臨出門時,新杰正洗臉,她往鏡子看,正好看到新杰的臉,新杰老了,而且很瘦,她發(fā)現(xiàn)瘦了的新杰和母親越來越像。
母親去世時,新杰才二十八歲,正是人生中最好的時候。他從小沒有離開過母親,離開過家,所以說話行事一直像個小孩子。有一天,新杰對母親說:“媽,我看不清自己的手指了,我的手指沒了,一片白白的?!蹦菚r他正伸著長長的手臂給母親撐毛線。母親當(dāng)時就哭了,默默流淚,輕輕地吸鼻子,當(dāng)然,新杰不知道。那時他正開合五指,試圖能讓自己看得見。后來,他把手縮回來,然后自語:“手指又回來了!”第二天,她和母親帶新杰去縣城醫(yī)院,大夫說病人視力會越來越差,不可逆轉(zhuǎn)地走向失明。這樣的情況下,母親怎么能放心地死去?
然而,母親卻在兩個月后突然去世。去世之前三個小時她還帶著新杰去診所里扎針灸。
新美關(guān)心她和新杰的方式就是來吃飯,有時買菜,有時不買。她也不去計較,父母已不在,也就她們?nèi)齻€最親了。這次新美抱了一只大西瓜來,進(jìn)屋就說:“渴死了!”拿起刀就把西瓜切開,自己先拿一塊最好的吃起來。菜上了桌子,她突然想起十年前跟今天相仿的一個場景。那天是一個關(guān)鍵或者是分界線,那時也有這么一桌子菜,只不過菜是新美買的,做的。那天,新美手里拎著肉,還有大兜小兜的青菜,說是給新杰和她改善改善,一進(jìn)屋子就大喊大叫起來:“這屋子兩個大活人怎么像沒有人住一樣。你倆太不像話了,把屋子弄成這樣!”當(dāng)她一頭鉆到臥室時,大叫起來:“呀!怎么啦?姐,你怎么瘦成這個樣子,病了吧,走,去醫(yī)院!”她說:“我沒事,就是不愛吃飯?!毙旅勒f:“我知道了,厭食癥。我兒子就得過這個病。這可不行,得多活動,放松心情,快出來幫忙,我做好吃的?!毙旅老裢C(jī)關(guān)槍,在屋里到處掃射,彈殼蹦得滿地都是,讓她感覺無處躲,無處藏。
她沒有幫忙,依舊在一絲不透的屋子里坐著。倒是新杰歡天喜地,二姐長二姐短地叫著,跟著忙活,一會兒讓新美打一下,一會兒又被呵斥兩句。
那時她的痛苦正是最濃稠的時候,沒什么能化開,每日早上醒來,就是她痛苦的開始。生活于她就是一種折磨。
菜做好了,四個,有葷有素,可她就是沒有食欲。新美把菜給她夾到碗里,她才勉強(qiáng)吃幾口。新杰狼吞虎咽,像幾輩子沒吃過這么好的飯菜一樣。要是他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了會怎么樣?這個問題上來,緊接著就是以后的情形,她的思緒停不下來,像跌進(jìn)山谷里的一塊石頭。只有“咣當(dāng)”一聲落到底兒,一切才停下來,可現(xiàn)在這塊石頭,正飄在她頭頂上空,像片樹葉正落在蜘蛛網(wǎng)上,她站在谷底發(fā)呆,石頭似乎永遠(yuǎn)不會落下來,她也永遠(yuǎn)停不下來。她又開始發(fā)起呆來,新美拿筷子在她眼前晃了又晃,“姐!姐!”地叫了兩聲,說:“你想什么呢?咋不吃飯,一會兒都涼了?!?/p>
她看新美給新杰夾了一筷頭子燜肉,就說:“新美,以后讓新杰跟你過吧!”這句話是下意識說出來的。第一遍,新美沒反應(yīng)。她又說了一遍,聲音很大,盡了全力,這次她是清晰與堅定的,她覺得自己沒有以后了。新美一下子就停下筷子,不吃了,盯著她看,半天才說:“姐,你沒事吧?”然后繼續(xù)低下頭吃飯。她又大聲說了一遍,幾乎在喊。這次新美一下子把筷子摔在桌子上,說:“我發(fā)現(xiàn)你好奇怪,你要去哪?向陽城么?有沒有骨頭?天下男人都死絕了,就王壯一個人了?”她說:“我不去!”聲音很小,像在自語?!澳蔷透婀至?。你哪也不去不管新杰,讓我管?你知道寶東他的脾氣不好,屁大點事就五馬長槍地罵人,新杰能受得了嗎?再說我有孩子,哪里有空兒管新杰?等等!你是不是想往這屋里給我招男人啊,嫌新杰礙事?我告訴你,姐,這可不行,這房子是媽留下給新杰的,再說就是分了,也有我三分之一呢!”新美語速快而精準(zhǔn)。
那一刻,她真的想到了死。第一次,像當(dāng)頭一棒把她打得清醒,原來她總是感覺活著痛苦,卻無法解決,當(dāng)想到了死字,一下子找到了出路。
新杰聽出了事情的根由,放下筷子,低下頭不吃了,一會兒開始吸鼻子,似乎哭了,卻不見眼淚。
新美吃得很快,吃完了,匆忙收拾一下,帶了些飯菜回家了。
新杰的視力看起來不如從前了,他現(xiàn)在看東西都在放在近處,使勁看,像高度近視的人,有時在外面,她看到新杰貼近和他打招人的臉說話,她感覺很怪異。此時,新杰正抓著半瓶啤酒喝,一口酒喝急了,嗆濺一鼻子,一臉。她找來紙巾,給他擦。像小時候揩鼻涕。新杰揚著臉等著,一嘴角藏不住的笑,剛才一臉的悲傷被風(fēng)吹散了。
她想,這個弟弟三十歲了,看過花,看過草,看過藍(lán)天、白云,看過小姑娘,如今卻只能等著那些清晰的畫面慢慢逝去,也是苦命啊。她說:“來,新杰,姐陪你喝酒?!毙陆茱@然非常高興,便又去找啤酒。一下子摸來四瓶。
她倒上一杯,喝了一小口,對新杰說:“以后好好聽你二姐的話,她脾氣不好,你讓著她點?!?/p>
今天她也給新杰倒了一杯酒,十年前,新杰能準(zhǔn)確地拿起杯,現(xiàn)在他摸索了好幾下才碰到杯。頭些日子他跟她說:“大姐,我感覺一天比一天黑?!闭f這話時,他面無表情,仿佛不是說自己。她聽完心被扯得好疼。新杰現(xiàn)在做什么都靠摸了,她不得不把家里電器插孔換成防觸電封閉的那種,把瓷碗換成不銹鋼的。
四
張峰在母親去世一個多月后敲開了她家的門。
她顯然很驚訝,立在門前,忘了往屋子里讓客。張峰拎著兩袋子水果自己往屋里擠。他說:“新芳姨,我母親這幾年一直蒙你照顧得那么好,她私下里跟我說過多次,你有多體貼,多能干,多為她想事情……”他說起母親,好像在說一個活著的人,她有點替他感覺悲傷與些許難堪。張峰繼續(xù)說:“……我去看我媽就能看到你,吃你做的飯菜,真有點想你……”這樣的事她是第一次遇到,雇主說有點想念她。她反復(fù)咀嚼著這些話。而且他原來管自己叫姐,這次叫姨,她也感覺好奇怪,大概是口誤吧。
她忙讓座,沏茶,說:“這是我的本分,應(yīng)該做的?!睆埛宕蛄恐〉奈葑?,他顯然也看到了新杰坐在臥室的床邊聽著收音機(jī),然后摸索著去拿杯子喝水。
張峰轉(zhuǎn)過臉繼續(xù)說:“我每次回去都把我母親對你的好評跟我愛人說。她也知道你的為人。是這樣的,新芳姨我就直說吧,我岳母前兩年去世了,岳父沒人照顧,我想請你過去。我岳父自己不會做飯,又不想和我們一起生活。別人給他介紹了兩個保姆,沒干多久都讓他攆走了。他不是說人家做飯不好吃,就是說屋子收拾得馬虎?!彼龁枺骸澳阍栏付啻蟮奈葑??”“一百六十平。我岳父退休前是廳級干部?!彼芭丁绷艘宦暎f:“也許他也相不中我干活。”張峰說:“你行的,我愛人都說行了?!彼α?,說:“你愛人又不是你岳父,他住哪?”她問?!跋蜿柍?!”張峰說。
直到張峰走,她也沒有吐口,盡管張峰工資給得那么高。她想去向陽城,但是她只想去看看喜寶,不想在向陽城里住。住到那兒,那些割心的事就會涌上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擋得住。她與喜寶整整十年沒見著面了。她還記得最后一次去找喜寶,其實當(dāng)時她是抱著最后一面去的。
那天是五月初二她的生日,她想選擇生日那天結(jié)束那些痛苦。新杰她安排好了,不管新美愿意不愿意。她管不了那么多了。陽光很好,不知道是什么時辰,她走了好久才找到家,她居然迷了路,在家附近,她感覺自己真是沒用了,無邊的挫敗感又涌上來。站在曾經(jīng)的家門口,看著春節(jié)前親手貼的福字,眼淚一下子奔涌而來。調(diào)整好自己,她開始敲門,一聲,兩聲,三聲,足足敲了有五分鐘,屋子里沒動靜。她知道是王壯不給她開門。她不走,筆直站在門前與貓眼相對。差不多又有十多分鐘,門“忽”地開了一道縫隙,一張氣急敗壞的臉出現(xiàn)了。王壯壓低了聲音問:“來干什么?”她說:“我要看看孩子?!?/p>
“你想都別想,告訴你,他媽早死了!”王壯惡狠狠地說。
她看到門里藍(lán)毛衣一閃,王壯回頭朝里面呵斥:“回去!”王壯頭扭過來又說:“你一天不走,他一天不上學(xué),你一輩子不走,我就讓他在家待一輩子,你信不信?還有,你這輩子就死心吧,別再想見到他,他跟你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門“咣當(dāng)”關(guān)上,她眼睛噙著淚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往出走。
死心了,再無牽掛。那時,她心里反反復(fù)復(fù)都是這句話。
她漫無目的地走,在向陽城里,走了不知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yuǎn)。近黃昏,她走到一片水邊,是向陽城與她老家搭界的尚陽湖。去年,她和王壯還帶兒子來這釣魚,捉了好幾只螃蟹,那天的陽光特別好,一水面,一河岸,金燦燦的。那時她們還是一家人,兒子想摸就摸摸,想抱就抱抱……這樣的日子從此以后再不會有了。她呆呆地坐在湖邊,風(fēng)把頭發(fā)吹亂,風(fēng)把夕陽吹下去,風(fēng)把湖水吹得幽藍(lán)幽藍(lán)的,像晴夜里的蒼穹。那波光閃閃的是星星,無限遼遠(yuǎn),無限闊大,沒有邊際,時時還有一波波霧一樣的云掠過,她看得著迷了,她歡喜,神往,她站起來,慢慢向前走,走得風(fēng)生水起,兩腳冰涼,那幽藍(lán)越來越近,她甚至看到自己的臉飛揚著笑容在天空里飄蕩。這時她聽到一個蒼涼而沙啞的聲音在腦袋后面響起:“新芳,你怎么還不回家?新杰餓了,他想吃過水面條?!笔悄赣H。她愣怔了一會兒,一低頭才看到自己站在水里,水已沒腰。她突然雙手捂臉,放聲大哭起來。
后來,又有一次,她偷偷地去學(xué)校看喜寶,結(jié)果回去后被王壯知道了,喜寶挨了一頓打,王壯后來打電話警告她,以后你看孩子一次,我就打他一次。沒辦法實在想孩子了,就遠(yuǎn)遠(yuǎn)看一眼他的背影,回來后照例哭個三天兩天,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半年左右,之后她再也沒有去過向陽城。
五
三天后,張峰又打來電話詢問去向陽城的事。那時正是午飯時間,她嘴里含著飯,接了電話,并沒當(dāng)成事,隨意地說:“向陽城我不去了,謝謝你們一家人的信任,我弟弟眼睛不好,沒人照顧。”電話里張峰說:“原來這個問題啊,好辦,我們多給你加五百元錢,你可就近給你弟弟租個房子,那小區(qū)附近的房子特別便宜?!彼幌伦诱也坏絼e的話接了。這張峰還是真誠心誠意,做的無可挑剔,她若不去,似乎成了不識抬舉了。那邊說:“你再考慮一下,我們是真的想讓你來?!彼芭丁绷艘宦暦畔码娫?,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似乎忘記了。張峰的話新杰聽不到,但是她的話,他聽到了。新杰放下筷子對她說:“大姐,不用管我,我自己能行?!比缓髢芍皇植蛔杂X地絞在一起,她知道他這個動作就是心里難受了,從小到大他這個習(xí)慣性動作一直沒有改。她問:“你自己能做飯?你能收拾屋子嗎?能去買菜嗎?”新杰不語,不一會兒“嗚嗚”地哭起來。
她沒有勸,轉(zhuǎn)身走開了,她的心里也很亂,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
第二天,她又收到了喜寶的信。這些年,王壯像個魔鬼一樣盯著喜寶,如果喜寶流露出想她,想要見她,就會挨罵,挨打。喜寶學(xué)會寫作文后就開始給她寫信,而她又不能回信,只能通過她和王壯共同的朋友小梅轉(zhuǎn)話給喜寶。其實她也沒什么重要的事要轉(zhuǎn)告,無非是吃好,睡好,別凍著,別熱著,好好學(xué)習(xí),別惹爸爸生氣。而喜寶的信就不一樣了,他的生活很豐富,學(xué)校里的趣事,家里的委屈,考試的成績,小學(xué)升初中的感受,初中生活中一些煩惱。上高中后,喜寶的信少了,三年才寫了四封信,不像小學(xué)五六年級和初中時差不多一個月一封??粗⒆拥男?,她很愧疚,她常把那些信看了又看,哭了又哭。
這次來信只寥寥幾行字:媽媽,今年高考很不理想,分?jǐn)?shù)沒達(dá)到我理想大學(xué)分?jǐn)?shù)線,我決定復(fù)讀,再沖刺一年,我知道這一年很難過,但我有信心。等上了大學(xué),長大了,就可以擺脫他的管束,到時我去看你。你的喜寶
其實這不像信,更像是個留言條。喜寶還會在向陽城呆整整一年,她輾轉(zhuǎn)一夜沒有睡覺。
第二天,她給張峰打電話說先去試試,如果感覺適應(yīng)了,再把弟弟帶過去。她給新美打電話,讓她照看新杰十天半月的。新美嘟嘟囔囔很不情愿地說:“姐,我看你是想向陽城想瘋了,這么多年還不死心?再說,這里找保姆的都排成隊,去那么遠(yuǎn)折騰什么。一個破保姆還能有多大出息怎地?還當(dāng)事業(yè)做啊!在家邊混點食得了?!彼焕頃旅?。
新美說話總是不管別人的感受,就如當(dāng)初她去做保姆,新美就一臉鄙夷,她說:“姐,你就這樣把新杰一個人扔在家里?還有,你看你瘦得像個紙人似的,風(fēng)一吹就能倒,你當(dāng)什么保姆,打什么工?你把自己和新杰照顧好就行,新杰的低保也夠你倆吃飯了!”她就冷著聲音說:“我想買個新手機(jī),你給我拿錢不?要不你把你那個送給我?”新美嘴一撇,說:“想要好手機(jī),找個男人,和我來什么勁兒?”然后,一扭身走了。
其實她喜歡保姆這個角色,當(dāng)初是保姆這個身份把她從往事的泥沼里生拉硬拽了出來,重新被需要,被圈定,被布置,免得與生活脫節(jié)。
那些日子,她如孤魂野鬼到處游蕩,不想過去,不想未來,只是活著,呼吸,睡去。有一天,她游蕩到一個叫幸福里小區(qū)的門口時停住了,她看見一個滿頭銀發(fā)、氣度不凡的老太太站在那,她穿著一件天藍(lán)色的衣服,衣襟下擺有刺繡,是大朵大朵的牡丹。老太太正跟別人說話??邶X伶俐,聲音悅耳。她突然感覺心里特別舒服,她是那么喜歡聽她說話,聽她的聲音,簡直著了迷。她不想再走了,癡癡地坐下來,就坐在老太太身邊的長椅上,直愣愣地看著她,聽她說話。老太太并不奇怪她的唐突,而是轉(zhuǎn)過臉笑呵呵地和她拉家常。那一刻,她感覺到了久違的歡喜,她的心被打動了。
后來她知道老太太需要一個保姆,就毫不猶豫地去了。事實上,她并沒想找工作,只是憑著一種本能,只要和老太太在一起,說說話,或者聽她說說話,她的心情就會好,不會掉到油鍋里受煎熬。
這個老太太是她作為保姆生涯的開始,雖然后來她和老太太分開后,也受了些打擊,但那點打擊和她的從前相比不值一提。
她每天早上六點起來給老太太準(zhǔn)備早飯,伺候她吃完,簡單收拾一下,就回去給新杰做飯,然后買菜。老太太吃三頓,新杰習(xí)慣吃兩頓飯,兩個人飯時正好能錯開。她上午和下午抽空回來除了給新杰做飯,還能簡單地收拾一下屋子,晚上就去老太太那兒住。
新杰在母親去世后,也似乎一下子長大了,他開始學(xué)著干些簡單的活兒,比如用電磁爐熱飯菜,她看新杰小心翼翼地打開電磁爐,把鍋里放上水,熱飯菜或下面條;看他站在水池子邊仔細(xì)地搓洗自己的衣服。她看到陽光把新杰的影子拉得小小窄窄的,像一個紙人,孤單立在那。有時上午回到家,她看見新杰的眼皮腫腫的,她什么也不問,裝作沒看見。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邁著步履,十年也似乎只是一轉(zhuǎn)眼走過來。但她知道自己的這十年過得有多么不易。她要面對焦慮,面對憂郁的折磨,還有面對母親的突然離世,她整夜整夜困在自己的噩夢里,每天早上醒來都有一種想放聲大哭的沖動。這些都是精神上的,肉體上她要克服手指殘疾帶來的不便??朔覆 ㈩^疼病。再有就是來自經(jīng)濟(jì)上的窘迫,精打細(xì)算的糾結(jié)。這還不包括向陽城的那部分的疼痛。然而時間真的是副好藥,它慢慢地醫(yī)好了那些傷,理順了那些不堪。
六
車到省城正好早上七點,當(dāng)她從車上下來,腳一落地,一股熱流直沖鼻腔,她才感覺自己是如此想念這個地方。原來她以為自己會極度不適應(yīng)這兒,但是她想錯了。
十年后,她又一次登上了去向陽城的路。這十年,她常做一個夢:回向陽城??稍趬衾铮淮我矝]成功過,不是找不到路,就是迷失在大霧里。在她的夢里,向陽城是個永遠(yuǎn)回不去的地方。
向陽城變化很大,變得她都有點不認(rèn)識了,高樓拔地而起。街道也寬闊了,她一度迷了路,好容易才找到原來的小區(qū)。她想撞撞運,看能不能見到喜寶,她并不想現(xiàn)在就見他,打擾他,她要等一切都安頓好了,還有,這些年她省吃儉用給喜寶存了一筆錢,她要上大學(xué)時送給他,他大了,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這是她這個當(dāng)媽盡全力能做的唯一的事了。
現(xiàn)在,她只想遠(yuǎn)遠(yuǎn)地看他一眼。但是這次守了兩個小時也沒有如愿,也只看到一個老頭和一個小男孩從那個樓洞口里出來。
她按張峰給的地址找到他岳父家。張峰兩口子都在那,老頭并不在家。他們很熱情地把她讓到屋里,噓寒問暖,聽著就是沒話找話,很虛假,對她并不像對待一個保姆,而是像對待一個客人或者遠(yuǎn)房親戚,她想不出別的更好的比喻。
見到張峰岳父時已是傍晚。
她做保姆這十年一直伺候的都是老太太,沒伺候過老頭。之前,她也想到了一些不便之處,比如說洗澡之類的事,這些她早早地就提出來,但是張峰說岳父能自理,這些不用她操心。她似乎沒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了。
張峰的岳父打開門,她就愣在那兒。她想象中的雇主應(yīng)該是清瘦、羸弱,走路遲緩,穿著睡衣,偶爾還需要拄著拐杖,只能在樓院里溜達(dá)溜達(dá),曬曬太陽的壞脾氣的老頭??擅媲斑@個人體格健碩,行動利落,臉上紅光滿面,眼神里都透著一股子英氣。她感覺這老頭也就五十多歲的樣子,哪像往七十奔的人!在張峰的岳父去洗手間洗手時,她小聲和張峰說:“你爸體格這么好,需要保姆照顧嗎?雇個鐘點工就好了。”張峰也小聲地回答她:“我岳父除了不會做飯、收拾屋子外,最重要的是他心臟不好,血壓也高,怕夜里有個閃失,我們沒人知道。”她接受了張峰的解釋,不再問別的??丛阱X的份上,還有個關(guān)鍵——這兒離喜寶學(xué)校很近。
就這樣她在靠門邊的一個小臥室里安頓下來。
張峰的岳父讓她管自己叫大哥,他則稱呼她為新芳妹子。
每周的菜譜張峰的媳婦都事先擬好了,低糖低油低脂,都是營養(yǎng)師給的配餐,她倒也省心,不用惦記一日三餐做什么菜。只要照著菜譜買,照著做就是了。
老頭住的是一樓,有一個很大的菜園子,里面卻只種著兩壟小蔥,還是七倒八歪的,葉子枯黃。她來之后就開始翻土,點種,種上了些小白菜、小蘿卜、菠菜、香菜,只三五天,一片綠油油的菜芽就齊刷刷拱出腦袋來,一片片嫩綠甚是好看。老頭自那畦小菜兒長出來后,常蹲到小園子邊看,一看就是好半天,面露喜悅,還常常小聲自語。
她一直有個疑慮,按張峰說的,他岳父是一個不好相處的人,曾攆走了兩任保姆。可在她看來,這老頭除了對女兒的菜譜不太滿意外,別的事情上并不苛刻。比如她每天在客廳仔細(xì)擦那些紅木家具時,他就在旁邊叨咕:“新芳妹子,用不著那么仔細(xì),差不多就行,怪累的?!彪m然她從來沒停下一會兒,怠慢半點兒,但是心里還是很感激的。每到吃飯時,老頭總是夸獎她:“新芳妹子,菜炒得真好吃!還有,一個白菜絲你都拌得這么好吃,你會不會做紅燜肉?。俊彼婉R虎地回答:“會做。”但是菜譜上并沒有紅燜肉,她也沒往心里去。過了幾天,老頭吃飯時又說:“新芳妹子,能不能和你商量個事兒?”她停下筷子問:“什么事?”他似乎有點難為情地說:“明天能不能把菜譜上的這個醋溜白菜換成紅燜肉?。 彼蝗痪托α?,感覺老頭討菜吃的神態(tài)簡直像個饞嘴的小孩子一樣。于是她就給他做了一次紅燜肉。那天他吃了半碗還意猶未盡,沒辦法,她把肉搶下來說:“不能一下子吃這么多,小心吃壞了,要是不聽話,下次不做了?!崩项^眼巴巴地看著紅燜肉被端走,一臉不舍,她便在心里笑。
作為一個保姆,這些年來,她積累了好多經(jīng)驗,她不會忘記或疏忽一件事,甚至在老頭沖澡前,她會不嫌費事兒地把熱水器的電源拔掉。張峰的岳父說:“不用,現(xiàn)在的熱水器安全得很?!彼齽t說:“我只相信熱水器電源線沒插是最安全的?!崩项^笑笑,說:“是,新芳妹子,你說得真對。”
剛做保姆的頭幾年里,她一直認(rèn)真而冷靜地做事,得體地與雇主相處,她知道自己不能太靠近雇主,因為畢竟是一種雇傭關(guān)系,隨時會結(jié)束,除了與雇主和平相處,盡心做事,別的不需要太多,畢竟多數(shù)雇主也不會同保姆太過親近,這一點她懂。但是近幾年她感覺自己開始發(fā)生了變化,就像張峰的母親,她甚至有一些依賴,平時有什么事她都要跟她叨咕叨咕,就像有事了要找母親說說一樣,自然而然。有幾次老太太出門,她竟然特別想她,惦記她。比如老太太去世,她們的關(guān)系就應(yīng)該結(jié)束了。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在與她的兒女們說完事情的經(jīng)過后離開,但是她沒有,她就想送送老太太。甚至,老太太去世好多天后,她依然還在時常想起她,掉幾滴眼淚,難道自己老了,念舊了不成?
她來向陽城半個月了,這半個月過得飛快。張峰的岳父生活很規(guī)律。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去打太極拳,之后回來吃早飯。上午要去老年活動室和老朋友、老同事寫書法、畫畫。中午回來吃午飯,睡覺。下午基本上就在家休息,晚飯后去樓下公園里走走,或坐坐,下棋,打打撲克。她收拾完了,便到小菜園里坐坐,或在家里看電視。心里特別靜。她多少年沒這樣靜過了。因為在家時,她除了給老太太做飯,還要每天照顧新杰?,F(xiàn)在不需要給新杰做飯了,她竟然把他給忘記了。身在向陽城,她只惦記著喜寶。想著自己隨時在上學(xué)或放學(xué)路上就能遇到他,心里便很愉悅;想著沒事還能偷偷看看她,這樣的生活可真好。她給這樣的生活冠上名字:度假。
老頭不但不苛刻而且經(jīng)??洫勊?,甚至贊美她。而且她發(fā)現(xiàn)每次吃飯前,他都給她晾一杯開水,放在她手邊。這么多年,她習(xí)慣了照顧別人,從來沒有人在意過她。雖然,她對老頭晾水的事裝作是小事,只在第一次點點頭,道聲謝,其余日子都當(dāng)成常事。但是,她常想那杯水,她一直被那杯水打動著。
七
一個月過去,她對接新杰來向陽城的事顯得很倦怠。按原來的打算,在這邊先干上一個月,看看工資情況,還有雇主的脾氣秉性,如果感覺順心,她就把新杰接過來。現(xiàn)在,來這快兩個月了,按原來說的二千八百元工資,另加五百元租房費用,在干滿三十天天后,第二天早上,老頭就把工資交到她手上。在家那邊她每月能開到一千八百元。她也打聽過這里保姆的工資,最高的是兩千五百元。對工資和雇主,她都很滿意。
轉(zhuǎn)眼這四十天過得飛快,要不是新美時常打電話來催問,她在無比安寧輕松中甚至忘記了從前,忘記了新杰的存在?;蛘哒f這種忘記是刻意。她像新美一樣開始逃避。原來逃避是如此輕松的感覺,這些年她一直像在背著石頭過河。
新美急得火上了房,每一次打電話就像一挺機(jī)關(guān)在掃射,她說:“姐啊姐!求你??!你快點找好房子吧,新杰比我兒子還難管,拗得很,氣得我都要發(fā)瘋了,孩子上學(xué)了,我真忙不過來?!彼卣f:“有什么不好管的,做好飯,收拾好屋子,他又不用你背不用你抱的!”“哎呀,姐啊,跟你說不明白,總之你快點找!”她說:“我正在找!”
她現(xiàn)在心里最記掛的就是喜寶。
一個傍晚,放學(xué)前,她穿戴整齊,忐忑地出發(fā)了。她在高中學(xué)校大門邊一根電線桿后面站著等。高三的學(xué)生三五成群地走出學(xué)校。她有兒子的照片。各個時期的都有,都是喜寶郵過來的。喜寶最后一張照片是高一時候照的。她看到喜寶比照片上要瘦,他被同學(xué)摟著肩頭,從她跟前不遠(yuǎn)處走過。此時,她身后有一個賣涼皮的吆喝了一聲,兒子一回頭,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臉,臉上有一絲喜悅,眼神茫然地掃過她,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涼皮小車,然后轉(zhuǎn)過臉,一群學(xué)生涌了過來,都穿著同樣的校服,一瞬間,她不知道哪個是他了。
她哭了,往回走時,一直沒有擦凈眼淚。十年了,她終于真真切切地看到孩子了,不是看個背影,不是隔著紙,不是在腦海里畫像。他長大了,長得英武帥氣,她給的血與肉,從一小團(tuán)兒長得足有一米八,她看到兒子的眼睛那么像自己,她不是難受而哭,是喜悅,是激動。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高興也會流淚?,F(xiàn)在,雖然不能和兒子說話,不能相見,但她不急,因為還有一年的時間。而且這一年是孩子的關(guān)鍵時期,她不能擾亂他,不能讓他分心,她要等他高考完,找到一個最好的、最合適的機(jī)會好好和他說說話,說說惦念,說說這些年。
老頭和老伙伴們組團(tuán)一起去參觀X城的展銷會,回來時給張峰一家三口買了禮物,并打電話通知他們一家來吃飯。她做了六個菜,菜都是老頭點的。老頭常說即使同樣的食材,同樣的調(diào)料,但一個人做菜一個味道,你的菜做得最好吃。她不知道老頭說的是真話還是隨便這么說說,但這桌菜倒是沒剩多少,吃得很盡興。張峰一家走后,收拾完碗筷,老頭便從包里拿出一個紗巾,遞給她說:“我看他們都給老伴買紗巾,我特意給你也買了一條。”本來她都已接到手,一聽他這樣說,像拿了火炭似的,扔回去,馬上說:“我可不要!”老頭有點急,聲音高了,說:“沒多少錢的東西?!彼驹谏嘲l(fā)上疊衣服,一下子站起來,轉(zhuǎn)身往屋走,邊走邊說:“謝謝大哥!不是錢的事?!彼[隱感覺事情朝著復(fù)雜的方向發(fā)展了。
隔了幾天,老頭又拿出一條碎花裙子,對她說,這是別人給老伴買的,小了,一次都沒穿,她忙說:“我從來不撿別人的東西!”他說新的!她繼續(xù)說:“新的舊的別人的我都不要。”這件事后,她感覺老頭怎么像小孩一樣,有時好氣,有時想想他當(dāng)時著急的神情又讓她感覺好笑。
但這些都是小事,可以忽略,老話講——老小孩兒,小小孩兒,人老了智商退化,性格任性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有什么可一驚一乍的!她是來這掙錢的,來陪著喜寶的。而且還能帶著新杰來,這多么不易,要知道當(dāng)初王壯都容不下一個新杰。
自那次見到喜寶之后,她開始后悔為什么沒有早些來。錯過了孩子成長的那么多重要時光,即使不能靠近,遠(yuǎn)遠(yuǎn)看一眼也行啊。他很感謝張峰給了她這個來向陽城的機(jī)會。
她開始在附近找房子,準(zhǔn)備把新杰接過來。畢竟她和新美不一樣,她不想逃。這附近房子很多。三天后她談好了一個五十多平小居室的舊樓房,年租金四千五百元,不算貴,她準(zhǔn)備把家里的房子租出去,這樣也添不了多少錢,還能多剩點。
她決定了,即使喜寶上大學(xué)了,她也要在向陽城待著,等他回來。
她分別打電話告訴新美和新杰。新美當(dāng)然是樂得像鴨子似的嘎嘎嘎叫。新杰接了電話,沉默了半天說:“大姐,非得去嗎?”她在電話那邊說:“是!”電話那邊又是一陣沉默,她撂了電話。
她終于把房屋租賃的合同簽完了,房租交了一年,她準(zhǔn)備找個時間把新杰接來,她料定新美一定迫不及待地早早就給新杰收拾利落了,就等她去接,果然沒等她動身,新美就打來電話,說:“姐,你快來把新杰接走吧,他現(xiàn)在脾氣特別大,我可整不了他了,跟我干了一仗!老說我對他不好,說這個世界上除了咱媽就你對他好。你一會兒打電話勸勸他吧!在家哭呢!”新美嘟嘟嘟告了好多新杰的狀。在她嘴里,新杰一直在跟她找別扭,胡攪蠻纏地一點事兒都不懂。新美的話她都不信,說新杰不懂事,她不信,這些年新杰一直聽話,從來不給她找麻煩,其實新杰小時候也是這樣。新杰說母親對自己好,她信。她從來沒有看過哪個母親對兒子那么好過,十七八歲大的小伙子一鬧毛病,母親甚至追著他喂飯。
她沒有給新杰打電話,她準(zhǔn)備收拾完后,直接把他接過來。
八
這天下午她抽空把租房的電費繳了,屋里也很徹底地收拾了一遍。房子雖然很舊,但推開門一股清新的氣息,她很滿意。離她的“假期”結(jié)束越來越近,她有一絲悵然,但很快就過去。她有點想新杰了。
心情不錯,這天晚飯,她多炒了兩個菜,老頭看菜這么多,說這菜要不喝酒就糟蹋了。她說:“你閨女千叮嚀萬囑咐說不讓你喝酒?!崩项^說:“沒事,喝點紅酒,今天把那瓶我藏了二十年的紅酒喝了,那可是好酒,咱倆喝!”她說:“我不會喝酒!”但是后來經(jīng)不住老頭讓。老頭勸酒的本事可真大,一杯兩杯,頭開始有點暈了。老頭邊喝酒邊講他從前的事,從工作的事講到了老伴,又講到了孤獨,然后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她嚇了一跳,想往回抽,卻沒抽回來,老頭死死拽著她。另一只手順著胳膊摸上胸,她一下子跳起來,離桌子遠(yuǎn)遠(yuǎn)的,老頭也站起來說:“新芳妹子,我喜歡你,你跟我吧!”她的心像擂鼓一樣跳,她從來沒有想到這個,這十年她把男人戒了,戒得很徹底。她只在自己的泥潭里掙扎著,爬,往上爬,很辛苦。什么都忘記了。她對他說:“不,不行!”老頭詫異地問:“哪不行?我這條件差哪兒?真是笑話,都是我挑別人!”她一下子明白了張峰那么積極的意圖,也明白了為什么老頭換保姆換得那么頻繁。老頭有點生氣,臉上陰著,坐回桌子悶頭喝酒吃菜。她小聲地說:“你讓我想想。”然后就放下筷子去洗衣服,擦地,找活兒干。
之后的這兩天,她都小心翼翼地和老頭說話,她感覺自己面對他時很別扭。老頭那晚看上去有點生氣,第二天還是一樣和她說話,按時出去,按時回來吃飯。她稍稍放下了心。
這天吃完飯,洗完碗,她有點累了,進(jìn)屋,剛要關(guān)門,老頭一下子把門推開,一把從后面抱住她,她慌了,掙了兩下沒掙開,老頭順勢低頭在她脖子猛地親了一下,他說:“其實我一直想找個‘上炕的保姆,聽孩子說你是個善良的人,這些日子我也了解你了,你跟了我,我不會虧待你的。但我不強(qiáng)求人!”然后,老頭松開她,認(rèn)真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出去了。
她站在門口,腦袋一時不能思考,成了糨糊。
接下來的幾天,她一直都在糾結(jié),要不要接新杰,把他接來,她可能就沒有退路了,就可能真的給老頭當(dāng)“上炕”的保姆了。可她總感覺自己沒想好,或者想不好。
新美又打來電話,這次是質(zhì)問的口氣:“姐,你是不是根本不想接新杰去向陽城,你是不是想把新杰甩給我?”她生氣地說:“你以為我像你么?我這邊不是有事沒處理好嗎?”新美說:“都兩個月了,天大的事也處理好了……”她隱約地聽到電話那邊,新杰說二姐你別和大姐吵了。她非常氣憤,倒不是新美跟吵她,而是因為她當(dāng)著新杰的面給自己打電話。她當(dāng)時大聲說:“好啦,好啦,我明天就去接新杰,以后不再勞煩你管啦!”說完,她啪地一聲把手機(jī)掛斷,扔在床上。突然,她感覺特別委屈,嗚嗚嗚地痛哭起來。
她決定豁出去了。
可是還沒等動身,新杰就出事了。
那天早上八點,收拾完屋子,她準(zhǔn)備去車站。老頭還說:“你去吧,不用管我,住一宿也行,我正好和幾個老朋友喝點小酒?!毙旅赖碾娫捑蛠砹?,她聽完電話,腿當(dāng)時就軟了。
新杰吃了一瓶子安眠片。等她趕回家時,新杰已經(jīng)在醫(yī)院。當(dāng)她掀開白單子,看到閉著眼睛的新杰,她嚎啕大哭著喊叫:“新杰,你這是干什么呀!”
新杰后事安排完后,她收拾東西。在那個老式床頭柜上有一張紙對折著,她展開,上面幾個歪歪斜斜的大字:大姐,我去找媽了,我想她。這幾個字寫得根本不像字,不但不在一行上,而且有的字分家,有的重疊在一起,但她還是認(rèn)出來了。她拿著那張紙放聲大哭。在眼淚中她看到新杰空洞的眼睛望著前方,摸索著寫字,寫著寫著,她看到新杰的眼角流下一滴淚水,當(dāng)這滴淚水掉下之后,他突然笑了。
在向陽城,她在給新杰租的房子里住下了?,F(xiàn)在,她有了新的打算,這離二0九醫(yī)院很近,她要去那兒當(dāng)護(hù)工,伺候那些生病的人,將死的人,她要多掙一些錢,她準(zhǔn)備在兒子上大學(xué)或成家前再給他多攢點。以后,她要把這些干凈而清爽的錢親自交到他手上。
作者簡介:孫焱莉(筆名),現(xiàn)居遼寧法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協(xié)理事,省作協(xié)第九屆、十一屆簽約作家。2008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作品,現(xiàn)已在《清明》《星火》《鴨綠江》《長江文藝》《文學(xué)界》《山花》《山東文學(xué)》《廣州文藝》等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小說100余萬字,出版短篇小說集《微笑的石頭》,有作品被《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載,并有小說入21世紀(jì)年度小說選2012年短篇小說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