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國良
我們活著,卻都是病人。
——題記
一
年三十晚上,父親王懷孝早早關(guān)上院門、房門,把窗戶用布簾擋得嚴嚴實實,點上蠟。之后,似乎不放心什么,再一次跑到院子里,回頭仔仔細細看窗,確認屋里的亮光是不是露了出來。
年夜里的黃泥草房像掉進深淵的黑色石頭。
父親把外屋門栓插死,喊全家人進里屋,掀開炕席,在靠近山墻的炕柜下面拿出個四方的黑木匣子。祖宗匣。
王學文知道,一家人一年中最重要的儀式要開始了。
父親小心翼翼打開祖宗匣,把宗譜請上山墻。那是一張很大很大的焦黃的厚紙,一邊寫的人名,一邊有小小的人像,有的是畫的,有的是黑白相片。最上邊的,是一對面目慈祥的老倆口兒。宗譜下面是供桌。上面擺上四個熱菜,炒土豆絲、炒蘑菇、炒蘿卜絲、炒白菜絲,四個涼菜,炸菜丸子、炸河魚、拌土豆絲、拌山野菜。
父親點上香。父母在前,王學文姐弟三個在后,跪下來。父親說,不孝兒孫王懷孝……說到這,父親開始打自己的嘴巴子,淚流滿面。
七歲的王學文流淚了。為父親,為自己,也為這個家。
一家人活得像啞巴。哪怕父親沖母親發(fā)火,都不會大吼大罵,大打出手,像女人一樣往死里掐母親的胳膊,掐母親的大腿。父親平日小偷一樣,走路都不和別人一起走,他可能想和別人說話,可是人們往往白他一眼,他就會訕訕地走到一邊,拉開距離。如果從家里出去辦事,有小路一定走小路,有胡同一定走胡同,永遠走路邊長草的部分,仿佛正路是不會讓他和他家人走。生產(chǎn)隊開會,父親也是一個人遠遠地蹲在角落里,又瘦又小,像一堆屎。干活時,人家一邊干一邊嘮嗑,他總是不停地干??匆娻従?,父親會堆起滿臉的笑容,哪怕人家根本就沒瞅他一眼,他的笑容也會堅持很長時間。地主崽子,是王學文的另一個名字。有時王學文想,自己要是一只耗子多好,白天在洞里,晚上再出來。他甚至弄不清,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
嘴巴打累了,父親住了手。這期間誰也不能勸,誰要敢勸,父親就會先打勸的人,再打自己。一家人扶著父親坐到炕桌的主位,依次坐好,把祖宗匣子收好藏好,把供桌上的好東西拿到飯桌上,開始吃年夜飯。沒有祝福感,也沒有交流。
轟——轟——轟……屋外響起爆炸聲。王學文可能并不清楚,那是生產(chǎn)隊安排幾個膽大的小伙子在叆哈河的河谷里放雷管和炸藥包。這就是全堡子過大年的爆竹聲。炸藥包威力巨大,房子被震得不停地抖動,墻土掉下來,棚上的灰掉下來,王學文只覺得耳朵聾了一下,耳鳴很長時間。
巨響過后,滅了蠟燭,全家人上炕睡覺了。
一天,隊長李大楞子來了。父親突然一反常態(tài),尖著嗓子說,隊長,快請坐;孩子他媽,快給領(lǐng)導(dǎo)舀點水。
李大楞子聲音很大,拉倒吧,你家那個破瓢茬子,我不喝。我通知你們啊,明晚大隊要集中銷毀什么書啊祖宗匣子啊四舊的東西,我尋思了,祖宗匣子咱們堡子有十三個,你家也有,書只有你家有?,F(xiàn)在政策嚴,管得緊,利害關(guān)系你比我懂,明晚都送到大隊一起燒了。你可別給我弄出差頭來。父親不斷點頭,是,一定照辦,只要領(lǐng)導(dǎo)要求,就是把我這身骨頭扔進火堆里都高興。
蘿卜窖里有兩箱書,兩個姐姐經(jīng)常偷拿出一本兩本看。王學文還沒上學,也能大體讀懂,在書中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李大楞子走后,父親喊來姐姐,幫著把地窖里的書都拿了出來。大姐說,書不能燒。父親說,讀書有什么用,我是讀書人,現(xiàn)在巴不得大字不識一個,燒。
半夜的時候,王學文聽到有人在西屋里抽泣,一看,父親點著蠟,用手在祖宗匣上摸著,摸著。
火永遠是歡樂的。
王學文一家人抱著書和一個黑木匣子進了大隊院子。院子里的火堆跳躍著。李大楞子大聲喊著,來了來了,王懷孝來了。你真是一個死心眼,攢了這么多破爛玩意兒。
父親笑著走到李大楞子身邊,說,這是祖宗匣子。說著就把那個木盒扔進了火堆。
王學文姐弟,十分不情愿地把書也扔進了火堆。
李大楞子笑著說,這書燒得有點可惜了,剛才忘了,這東西多干凈,留一點,拉屎擦屁股滑溜,比用苞米骨子擦腚強。
父親回家又哭了,跪在地上一個勁兒打自己的嘴巴。暗夜里沒有亮光,手掌打在臉上的聲音,是骨頭和骨頭相撞的聲音。
李大楞子的兒子李衛(wèi)東,領(lǐng)著一群孩子天天做游戲,斗地主。李衛(wèi)東喊,地主崽子呢?此時,無論王學文躲在哪,都會有孩子用木棍當槍把王學文找到押過來。
王學文脖子硬硬的,李衛(wèi)東很不耐煩,王學文,你怎么從來不知道配合,這不是玩嗎?你連你老子一半也趕不上。來,把他摁倒跪著。
孩子們一擁而上,硬把王學文摁著跪在那里。李衛(wèi)東說,小地主,你還敢不敢欺負我們貧下中農(nóng)?王學文使勁抬著頭,可是幾雙手摁著他,根本抬不起頭來。李衛(wèi)東說,小地主,現(xiàn)在解放了,是我們貧下中農(nóng)的天下了,你們這種人就是要打倒,再踏上一腳。幾個孩子就順勢推倒王學文,幾只腳踩上去。王學文掙扎著,不屈不撓。李衛(wèi)東說,不好玩,不好玩,沒你爹好玩。這樣吧,你看,我演地主崽子。
于是,一個孩子問,小地主,你敢不敢欺負我們貧下中農(nóng)了?李衛(wèi)東跪在地上,忙不迭地說,我有罪,我再也不敢了。孩子接著問,革命好不好?李衛(wèi)東說,革命好,我是歷史的罪人,我罪該萬死。然后李衛(wèi)東站起來,問,王學文,我演你爹像不像?孩子們喊,像,太像了。
王學文眼里空空蕩蕩。
散伙了。柳俊娥和王學文一起回家。柳俊娥是校長的女兒,堡子里最漂亮的女孩。柳俊娥問,你還生氣?王學文低著頭,沒說話。
第二天再玩斗地主,柳俊娥突然說,我演地主婆。說著和王學文一齊跪在地上。李衛(wèi)東變了臉色,大聲說,不行,你不能演地主老婆,你得演貧下中農(nóng)的老婆,窮人的老婆。柳俊娥說,我不窮。李衛(wèi)東說,不玩了,不玩了,這個游戲沒意思。
孩子們散去了,王學文和柳俊娥還跪在那里。
王學文偷偷瞅了一眼柳俊娥,柳俊娥正捂著小嘴樂呢。
二
王學文唯一驕傲的事情,就是考試成績下來時,遠遠看過來的那個眼神。那個眼神是柳俊娥的。
小鎮(zhèn)上出現(xiàn)了討飯的,流浪的。
放學的時候,王學文遠遠地走在隊伍后面。管站排的小隊長懶得管,王學文像一個拖后的大尾巴,邊走邊踢路上的石子,踢路邊車前草的長葉子。
路邊坐著一個老瘸子,頂著亂蓬蓬的白發(fā),像一堆苫房草。他拿著一個棍子,在地上寫字,工工整整,極其漂亮。王學文一下被那些字吸引住了。他直勾勾地把每個字都讀了一遍,又在心里默默揣摩那些字的筆畫筆順。老瘸子笑了,喜歡嗎?王學文點了點頭。老瘸子說,愿意學嗎?王學文又點了點頭。以前,王學文和其他孩子一樣,對這個瘋瘋癲癲的老頭有著一種莫名的恐懼。現(xiàn)在,看了他的字,王學文一下子就不怕了。
堡子南頭有個破房子,據(jù)說鬧鬼,大人孩子都繞著走。老瘸子住在那里。院子里有一片空地,是油沙土。老瘸子說,這是咱倆的秘密,和誰都不要說。王學文點點頭。從那以后,每天放學,王學文都七拐八拐繞到破房子學字,然后再回家。
老瘸子念過省立第一師范,后來參加了鄧鐵梅的抗日武裝,隊伍打散了,又莫名其妙地入了一股土匪的窩,在一次戰(zhàn)斗中,腿被炸斷了。于是隱姓埋名,裝瘋賣傻,到處流浪,討口飯吃。
只要有時間,王學文就去院子里練字,在那片空地上,寫了抹平,抹平了再寫,一寫寫了五六個月。雨季過了,北風下來了。老瘸子說,孩子,我也算把你領(lǐng)進門了,以后就看你的造化了。
隔天再去,老瘸子已經(jīng)走了。
老師說,王學文的字都能寫這么好,你們的字應(yīng)該寫得更好。可是沒有孩子愿意練字。李衛(wèi)東說,字寫得好能當飯吃?字寫得好能當大官?
王學文在自家院子里練字,柳俊娥貓一樣進來,問,你干啥呀。王學文臉紅了,說,練字。柳俊娥說,我爸在家老夸你,說你的字比他寫得好。王學文仍然低著頭沒停,說,寫得好也沒用。柳俊娥說,怎么沒用?我就喜歡,你教教我吧。王學文搖搖頭。柳俊娥拉住王學文的手說,你不教我,我就天天跟著你,纏著你。
已經(jīng)上四年級的王學文有些害怕了。班里許多男生喜歡柳俊娥,要是柳俊娥天天跟著自己,那些男生不一定會想出什么壞主意收拾自己呢。柳俊娥看著王學文,笑了,小聲說,我偷偷跟你學。王學文嘆口氣,點點頭,仿佛心里十八個不愿意。其實,他在膽怯與喜悅中感受著甜甜的味道。柳俊娥轉(zhuǎn)身走了,邊走邊得意地說,從明天開始啊,放學我偷偷跟著你。
有秘密的孩子是幸福的。每天,王學文都會到那個鬧鬼的空院子里,給柳俊娥講解寫字的要領(lǐng)。寫累了,柳俊娥就纏著王學文講故事,講《三國演義》,講《西游記》。
李衛(wèi)東領(lǐng)著幾個男生把王學文和柳俊娥堵在院子里。李衛(wèi)東自稱是柳俊娥的保護人。王學文被摁在地,李衛(wèi)東踩著王學文的后背說,你為什么欺負柳俊娥?
柳俊娥火了,李衛(wèi)東,你滾,王學文沒欺負我。李衛(wèi)東說,他不老實,能不欺負你?我不信。柳俊娥說,你胡說什么,再不拿開你的臭腳,我去告訴你爸。李衛(wèi)東笑了,好啊,你去告吧,告完,我爸踩他爹,我大哥二哥踩他大姐二姐,讓他們一家永世不得翻身。
柳俊娥哇地一聲哭了,喊,李衛(wèi)東,你不講理,我這輩子都不理你了。說完就跑。李衛(wèi)東慌了,和幾個男生一起追出去。
這么一鬧,王學文不敢在那個院子里教柳俊娥寫字了。柳俊娥就把王學文領(lǐng)回家,在她自己的小屋練字。一塊磨得錚亮的木板,用手指蘸水寫,用毛筆蘸水寫,用布蘸水寫。柳校長看到,沒說什么,留王學文吃飯,時不時偷偷拿出幾本書給王學文看,并囑咐他千萬不要外傳。柳俊娥悄悄說,我長這么大,你是我爸第一個主動留下來吃飯的人。
高小畢業(yè)了。
柳俊娥當上了民辦老師。王學文在柳校長的極力爭取下當上了代課教師。這是王學文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李衛(wèi)東進了鄉(xiāng)里派出所,成了一名臨時公安。
李衛(wèi)東幾乎每天都要到學校找柳俊娥。柳俊娥對他帶搭不理,他也不惱,照去不誤,和老師們說說笑笑。李衛(wèi)東講他們派出所怎么抓穿喇叭褲的,跳搖擺舞的,說昨天,有人報信,一幫年輕人拿著錄音機,在水文站的空房子里跳光屁股舞,他們?nèi)チ?,跳舞是真的,光屁股是假的。說完,自己哈哈大笑。
王學文膽小,卻不傻。他喜歡柳俊娥,但是他不敢喜歡。他看得出李衛(wèi)東追求柳俊娥那股子勁。他怕李衛(wèi)東。
柳俊娥也不像小時候成天圍著王學文轉(zhuǎn),王學文的抽屜里卻常常有一些好吃的,或者多出一只鋼筆、一個方格本、一本沒看過的大書、一副毛線手套、一條毛線圍巾。王學文也不說什么,偷偷拿回家放在箱子里。很多時候,王學文會很“偶然”地碰到柳俊娥。比如下班,柳俊娥剛好和一個熟人嘮完嗑兒,兩個人就一起走回家。去公社禮堂看電影,王學文領(lǐng)到的票,一定在柳俊娥旁邊。學校組織聽課,唯一的空座一定在柳俊娥的邊上。王學文能夠感覺到,這一切的偶然之中,一定有著柳俊娥不動聲色的安排。于是,他會在叆哈河邊躺上一個下午,腦袋里只有一個人。王學文想,想一個人才活得有滋味,舒服。
王懷孝說,柳俊娥是個好姑娘,咱家娶不起。咱們這種人家,能找到媳婦就不錯了,能給咱們老王家留個后就行。王學文不說話,我怎么就不能找個好女人?
堡子里老曲太太九十二歲離世,大家都去幫忙。吃飯時,李衛(wèi)東把王學文拉到他一桌。王學文不喝酒,也討厭喝酒,這種場合他都遠遠躲著。李衛(wèi)東說,來來來,你往哪鉆?地上又沒有縫兒。今天咱們哥幾個一起喝點兒。
李衛(wèi)東和王學文在年輕人眼里是最有出息的。但大家都瞧不起王學文,不會說話,不會來事兒,不合群。架不住李衛(wèi)東勸,王學文喝了幾口小燒,臉紅得像猴腚,心跳加快,坐不住,走不穩(wěn)。李衛(wèi)東喝了有兩大碗。兩個人晃晃蕩蕩互相扶著往回走,經(jīng)過小北河邊,李衛(wèi)東說,走,咱哥倆去河邊嘮會兒磕兒。
兩個人倒在沙灘上。李衛(wèi)東說,你再別攪合我和柳俊娥了。你看,我爸現(xiàn)在是隊長,我也馬上轉(zhuǎn)正,我家新蓋的大房子。你有什么?兩間小草房,南北炕擠了五六口人。你爸瘦啦嗄嘰的,干不動出力活,你一個月就那么幾塊錢,她和你在一起能幸福嗎?王學文說,我知道,我出身不好,可是將來呢?李衛(wèi)東踹了王學文一腳,你就別吹了,三歲孩子看到老,就你那個熊樣,將來能怎么的?我已經(jīng)決定娶柳俊娥了,你再攪合,就別怪我不講兄弟感情。王學文站起來就走,你能娶你娶,以后少和我論兄弟。
李衛(wèi)東在學校辦公室里吹牛。王學文在寫鋼筆字。柳俊娥過來說,哎呀,學文,你又偷著練字,你練也不告訴我一聲,咱倆一起練啊。
李衛(wèi)東住了口。他走到王學文面前,一把把王學文的本子抓在手里,咬牙切齒,想撕,看看柳俊娥,又把本子甩給了王學文,轉(zhuǎn)身走了。柳俊娥不屑地說,怎么了?抽什么瘋?
第二天,柳俊娥沒來上班,卻傳來柳俊娥和李衛(wèi)東訂婚的消息。
王學文仿佛被一棒子打在腦袋上。身子有著巨大的漂浮感,很輕很輕……
三
王學文病了,臥炕不起,沒有一點點胃口。王懷孝看出了端倪,跟老伴說,他是拒絕吃飯,絕食。
王懷孝也不挑明,對王學文說,我們這樣的人,活著就好。何況你還有個班上。
第五天,王學文突然開口要吃東西,有氣無力地說了句隔了幾天的話題,班,我是不會再上了。
王懷孝一驚,忙說,學文,那可是你的出路呀!丟不得。丟不得。
王學文凄然一笑,話題一轉(zhuǎn),爸,上次給我介紹的那個姑娘,我要娶她。
王懷孝又是一驚,遂掉了淚,好,好,我這就去求老白太太去說親。
姑娘姓趙,單字一個淼,住在大西溝里。山里的女孩子都剪個齊耳短發(fā),趙淼卻喜歡長頭發(fā)。當紅小兵是長頭發(fā),當社員還是長頭發(fā),誰勸她剪成短發(fā)也不聽。在全是短發(fā)的女青年里,就很顯眼,漸漸就成了十里八村的名人,有一句話說,哎,你見過大西溝那個大辮子嗎?大辮子說的就是趙淼。
叆哈河,是滿族語言的音譯,意思是琉璃或者像琉璃一樣的水。叆哈河水清澈透亮,養(yǎng)人。趙淼家住在叆哈河上游,天天用河水洗頭,那頭發(fā)又黑又粗,油亮油亮,精心編了麻花辮兒。王學文不反感。那個人要嫁人了,王學文要搶在那個人前面結(jié)婚。
趙淼來了就主動伺候王學文。話不多,愛笑,仔細端量也不丑。勤快,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一輩子沒笑過的母親也露出笑容。晚上,王學文和父親睡南炕,母親和趙淼睡北炕。以前,母親一說話,父親就會瞪她一眼,或者齁嘍一嗓子,說,知道你不是啞巴。母親就噤聲。現(xiàn)在,一到晚上,母親和趙淼在北炕小聲說話,一嘮就是半宿。父親卻不再吱聲,卷一管旱煙,摸黑吸著,明一下暗一下,打起鼾。
王學文本來身子弱,再加上七八天幾乎沒吃東西,還是下不了地。
王學文說,你知道我家的事兒我的事兒嗎?趙淼說,知道。我爺說過,你家那個地主,得來的不容易。我爺還給你家打過零工呢。我爺說,他和你爺在一個炕上睡,在一個桌上吃,每天天不亮就一起下地干活,晚上看不見才回家。你爺仔細,會過日子,不抽煙,不喝酒,不下窯子,攢倆錢就買山買地。我爺又抽煙又喝酒,有時還賭錢,過一天算一天。十幾年下來,我爺什么沒攢下,你爺攢了一百多畝地,一千多畝山。你爺成了地主,我爺成了貧農(nóng)。我爺常說,人活著,別太累。
王學文說,你知道柳俊娥嗎?趙淼看他一眼說,十里八村都說你倆郎才女貌,是相好。王學文看著她,那你還敢嫁給我?趙淼說,怎么不敢?結(jié)婚了,她還敢上咱家炕頭搶你?王學文說,那倒不能。趙淼說,我念小學時,你就教過我,你才比我大三歲。那時班里的女生都喜歡你的課,喜歡你。我也喜歡你。我爺說,你要是在古代,一定是秀才。王學文說,秀才不能干活,拿什么養(yǎng)家口?趙淼說,俺體格好,你就當老師,地里的活都交給我。王學文說,病好了我就不當老師,以后就在家種地。
趙淼說,我聽你的,我知道你為什么不當老師,你說咋辦就咋辦。
以前,父母沒事兒都貓在家里,現(xiàn)在吃完飯就出去。
王懷孝說,李衛(wèi)東陰歷六月初八結(jié)婚。王學文說,那咱五月初八結(jié)婚吧。王懷孝說,好,好,爸給你張羅。我盼孫子都盼得睡不著覺,這回可好了。
李衛(wèi)東進屋的時候,趙淼在給王學文洗腳。李衛(wèi)東大叫一聲,哎哎,什么情況?王學文,怪不得你不上班,原來家里藏個大姑娘啊。說,從哪里拐來的?趙淼臊得跑出去。
李衛(wèi)東把一聽罐頭、一袋蛋糕放在炕上,咋了,什么病,這么長時間沒見你出門。
王學文說,沒什么,小毛病。李衛(wèi)東說,我六月初八結(jié)婚,你來喝喜酒啊。
王學文說,嗯,我也快結(jié)婚了,五月初八。李衛(wèi)東說,你開玩笑?還有,這,這就剩幾天了?
王學文說,已經(jīng)定了。
我和柳俊娥一定來。你知道嗎,俊娥對我可好了。你別看她一天到晚像個小辣椒似的,一剩下俺們兩個人,嘿嘿,我是癩蛤蟆吃到天鵝肉了。
王學文沉默不語。他死也不明白,柳俊娥為什么一夜之間就答應(yīng)嫁給李衛(wèi)東了。
轉(zhuǎn)眼,五月初八。
柳校長寫禮賬。李衛(wèi)東隨了五元錢,這已經(jīng)是大禮了。一般人家一元兩元,或十個雞蛋,五個鵝蛋。
新娘是王學文背著過了叆哈河,坐著馬車到了家。
王學文迎面看到柳俊娥和李衛(wèi)東,愣了。李衛(wèi)東給了他一拳,說,今天一定要喝醉,讓你進不了洞房。
窗戶上貼了紅窗花,趙淼大辮子上的紅頭繩顯露出喜氣,母親把家傳的戒指給了趙淼。
柳俊娥扶著趙淼進新房。李衛(wèi)東要進去,被柳俊娥一把推出去,說,這里是洞房,不是什么人都能進來的,滾。李衛(wèi)東站在外間地,尷尬地說,這還沒過門,就管起老爺們了。柳俊娥說王學文,你也出去,俺們姊妹兒嘮會兒磕兒。
李大楞子坐正席桌,王懷孝陪著。李大楞子一邊喝著石城小燒,一邊說,現(xiàn)在不提成分了,你王懷孝兒子的婚禮也夠講究了。上面說分田到戶,發(fā)展經(jīng)濟,你們以后好好過日子吧。
王懷孝臉上堆著笑說,那不行,我們這種出身,沒有你們領(lǐng)導(dǎo)看著,沒有領(lǐng)導(dǎo)幫著把握方向,我們怕飯都吃不穩(wěn),覺都睡不香。我家學文,你們還得多批評,多管教。
傍晚,趕禮的,幫忙的,送親的,都走了。趙淼和王學文熄燈上了炕。
白天柳俊娥偷偷塞給趙淼幾張錢,打開一看,五張十元新票。趙淼趴在王學文身上說,學文,柳俊娥隨了這么大的禮,快趕上全堡子隨的禮錢了,沒想到柳俊娥這么實在。然后嘆一口氣,喃喃地說,這是人情啊。
王學文睡著了。夢里,他一直在追柳俊娥??墒窃趺匆沧凡簧?,仿佛追了幾千年,他只是遠遠地看著柳俊娥的背影。
四
柳俊娥結(jié)婚的日子要到了。
李衛(wèi)東提前三天上門邀請王學文去給寫禮賬。柳校長是堡子里多少年寫禮賬的人。王學文隨口說,讓柳校長寫吧。趙淼說,柳校長是老丈人,他怎么能寫禮賬?你去寫吧。
李衛(wèi)東笑,還是弟妹明白,這事兒就這么定了,別推三阻四的,是不是爺們了。說完,走了。
趙淼說,你心里不得勁兒?
王學文沒吱聲。趙淼說,人家柳俊娥隨那么大的禮,我們幫不了人家什么,寫個禮賬是應(yīng)該的。這個坎兒你得過,早點過去這個坎兒,咱早點過自己的日子。
王學文說,沒有坎兒,哪有什么坎兒。
你不用嘴硬,你心里想啥我不知道?趙淼說。有的時候,咱得信命。你知道嗎,人家柳俊娥找個好人家,彩禮二百元,金貨兩樣,金戒指,金耳環(huán),四大件,菊花十四寸黑白電視,永久自行車,收音機,新打的刺楸木雙層炕柜、地柜、大衣柜。娘家陪送新做的紅緞子行李兩套。大紅的確良夏裝一套,紅色連衣裙一件,紅皮鞋一雙。趙淼掰著指頭介紹著堡子里最貴重的嫁妝,好像她是那個新娘。
六月初八,是禮拜天,李衛(wèi)東新婚大喜。
街坊四鄰頭一天就來幫忙了。先殺豬。豬不大,二百多斤,但是在堡子里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家家要交任務(wù)豬,要交任務(wù)糧,任務(wù)杏條,過年能殺個豬,那是極好的人家了。
婚宴由老白頭待客,用什么,誰家有,采辦什么都在他心里。大伙說,老白頭的肚子里有本賬,別看大字不識一個,這些事兒就離不開他。
堡子里能動彈的人都來了。小孩子聚堆,被大人攆到生產(chǎn)隊的院子去玩,大人則由老白頭分工幫忙干活。
新木板大門兩側(cè)放了兩塊近兩米高、一尺寬、四指厚的落葉松木板,貼一副紅對聯(lián):門迎喜事迎千福,戶納祥瑞納新人,橫批是:新婚大吉。院子里,房門左邊的洋井、房門右邊的磨盤都用紅布蒙上。房門對聯(lián)是:門當戶對喜結(jié)連理枝,郎才女貌情比并蒂蓮,橫批是:美好姻緣。新房門對聯(lián)是:郎如意妻如意萬事如意,今好合明好合百年好合,橫批是:早生貴子。老白頭指揮,東一家西一家把堡子里能夠拿出來的炕桌、地桌都借來了,用紅紙寫上戶主的名字貼上去,用完了好還;餐具也是借的,碗、盤、碟、筷子、湯勺、大盆、菜刀都是誰家的都做了標記。
主食是大米干飯,由住在堡子里的糧庫趙主任特批的大米。白酒是石頭城的小燒。八個涼菜,八個熱菜,娘家客加四個菜,四喜丸子,叆哈河鯉魚,牛肉蘿卜湯,鳳凰城燒雞半只。熱開水沖白糖管夠喝。娘家客八桌、大席二十六桌,一席就走下來。
院子里忙起來,也熱鬧了。一個大廚,三個幫廚,兩個伺候灶的,三個人專職挑水,八個婦女擇菜、切菜、擺盤。安排了二十個方盤手,一人一條毛巾、一副手套、兩盒大鳳凰香煙。這會兒,方盤手都在廚房邊,看著好嚼咕議論著,逗一下誰家小媳婦,潑辣的小媳婦兒偷偷舀了一瓢水潑他身上,激起一片驚呼和大笑。
李衛(wèi)東穿著新做的中山服,上衣兜別一只鋼筆,新皮鞋擦得錚亮,頭發(fā)打了油,屋里一趟,外頭一趟,臉上直冒汗星子。
柳校長家和李大楞子家相距五十米。
王學文在李大楞子家大門東側(cè)放張桌子,把一張紅紙疊過來疊過去,用鐮刀割成小算草本大小,用紅線穿上,做成禮賬本。一只毛筆,一個硯臺,研好墨,開始記賬。
九點整,李衛(wèi)東和伴郎出門,坐上吉普車。共四輛吉普,鄉(xiāng)里出一臺,派出所一臺,村里電磨廠一臺,供銷社一臺。一臺車擠一擠可以坐五人。十點,車隊直接從老柳家出發(fā),繞進了石頭城街里,經(jīng)過小北河橋、大隊、鄉(xiāng)政府大門、供銷社、信用社、醫(yī)院、采購站、火車站,從南高大隊往回轉(zhuǎn),回到柳家和李家的胡同停下。老白頭指揮新郎父母和幫忙的站好,娘家客下車,照相的忙著照相。老白頭大喊,點鞭炮。
鞭炮被挑得老高,點著了跳著炸,鮮紅的碎屑被風吹著鋪滿胡同。
老白頭喊,接親啦,幫忙的去幫著拿陪嫁的東西,新郎新娘往前走啊。
柳俊娥憔悴而漂亮。瘦削的臉,杏仁一樣的眼睛,長長的眉毛,苗條的身子,紅紅的衣服,擠出來的笑,木木的腳步。臉上仿佛有一片陰云,輕輕遮住了她的內(nèi)心,讓王學文看不清。他希望看到的痛苦,或者不希望看到的歡樂,都沒有。
王學文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今天成為別人的新娘了。他忽然感覺到疼,那種疼,讓他一下虛弱起來,一雙腿幾乎撐不住他的身子,他晃了一下,倚在石頭墻上,身上冰冷。柳俊娥沒有看他一眼,沒有,眼神都沒往他這邊瞭一下。
王學文正在記賬。一般二元,多的五元,最多的是他王學文,掏出了二十元。于是,有人驚呼,有人詫異。一攏賬,共計收禮金二百多元。
開席了。
新娘新郎敬酒。有人勸李衛(wèi)東少喝一點,李衛(wèi)東大聲笑著說,沒事兒,這點酒算什么。敬完娘家客,又開始挨桌敬街坊。
李衛(wèi)東晃晃蕩蕩走到王學文跟前,說,兄弟,謝謝你啊。
王學文看著他,無語。
李衛(wèi)東說,柳俊娥是個好姑娘,今天嫁給我,是我們倆的緣分。沒緣分,什么也不是。
王學文站起來,臉紅了。
王學文,柳俊娥是同情你,她是菩薩心腸。我警告你,以后離我媳婦遠一點,小心我把你扣了。老子是警察,玩你像玩條狗。
院子忽然靜下來。李大楞子跑過來,抬手就給了李衛(wèi)東一巴掌,你個混犢子,閉嘴。說著要拉李衛(wèi)東走,對不起大侄兒,別聽他胡說,他喝多了。
李衛(wèi)東一甩肩膀頭子,抬手還了李大楞子一個嘴巴子,你滾一邊去,你算老幾啊,我和我哥們說幾句話。
他這一個嘴巴子,把李大楞子打得轉(zhuǎn)了一個圈,差點甩出個狗搶屎。
李衛(wèi)東一邊笑一邊說,王學文,柳俊娥早就和我睡覺了,哈哈哈,我這一輩子最牛逼的事兒,就是得到了柳俊娥兒。
王學文的眼前模糊了。突然眼前紅影一閃,柳俊娥沖過來,狠狠打了李衛(wèi)東一個嘴巴,尖聲喊道,你閉嘴。
李衛(wèi)東愣一下,馬上笑了,媳婦,我閉嘴。
柳俊娥流著淚說,你丟死人了,這婚,我不結(jié)了。說著,瘋一樣往大門外沖。
站住。柳校長堵住大門。
柳俊娥說,爸——
李衛(wèi)東撲通跪在柳俊娥身后,說,媳婦,我錯了,我不是人。
柳校長小聲說,回屋去,別丟人了。柳俊娥瞅了一眼柳校長,低頭回了新房。
老白頭喊,大伙喝酒,廚房準備團圓飯啦。
李大楞子坐到王學文身邊,說,這個畜牲。
王學文麻木地說,叔,沒事兒,我們從小光屁股長大的,鬧習慣了。
李大楞子說,那就好,你們以后還得好好處。
五
生產(chǎn)隊開始分地了。
李大楞子把地塊兒分成三十五個鬮,三十五戶人家一家出一個代表抓。
王懷孝抓的是一等地,就在下洼塘,黑土足有三尺厚。王學文捂著嘴偷著樂,心說,手氣真好。那邊就有人打起來。小隊會計任秀禮抓了個三等地,是和東高大隊交界的邊兒,年年受水氣。一到雨季,松樹溝的水下來,就會把黑土沖走一茬,地也不好,都是石頭瓦塊的。任秀禮的媳婦當場就喊,這地我們不要。李大楞子說,你先別說話,回頭我給你調(diào)。那女人說,那不行,重抓。
大家大眼瞪小眼,等著看熱鬧,李大楞子剛要發(fā)飆,王懷孝從后邊鉆出來,隊長,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和任會計換。李大楞子說,你換?你有病啊,這一分地就是三十年,那破地你種?任秀禮的老婆抓住這句話,是啊,你也知道是破地?憑什么讓我們家種?不好使。王懷孝說,我們兩家換地,我自己愿意。李大楞子也是怕被那個女人攪了大事兒,就說,好好,我不管,自己愿意換,我沒意見。
回到家,王學文火了,那破地怎么種?王懷孝說,給咱們地種,咱家就知足。那地不好,石頭多,咱們下點力氣,把石頭摳一摳,撿一撿,多上點糞,幾年就養(yǎng)出來了。王學文說,你一輩子奴才命。王懷孝說,這輩子做奴才,永遠做奴才,才能保平安。
晚上,李大楞子到了王學文家,說,生產(chǎn)隊合計一下,不能讓老實人吃虧,你自己提出調(diào)地,我知道你想幫我,我不糊涂。這樣,生產(chǎn)隊有機動田(生產(chǎn)隊預(yù)留的土地,對外出租或者分給新生嬰兒),再給你兩畝地,你就說是你租的。王懷孝害怕地說,這不好吧,我們不敢占便宜。李大楞子說,這事兒生產(chǎn)隊都開會了,你放心種吧。
李大楞子走后,王懷孝說,學文,你看李隊長這個人,別看脾氣暴躁一點,人家心腸可是不錯啊,咱得記得人家的好。
王學文沒想到是這個結(jié)局,再沒說什么。
王懷孝說,孩子啊,承包到戶以后咱們就能吃飽,現(xiàn)在地分到各家各戶,就比誰家的日子過得好。咱家的地,我和你媽就忙活了,你們可以干點別個。
趙淼說,爸,我們合計合計。
王懷孝剛剛四十五,可是頭發(fā)全白了,背也駝了,加上瘦得只剩下骨頭,臉上一點肉也沒有。王學文不止一次跟王懷孝說,你再見到人不用笑,你的笑都趕不上哭好看。王懷孝說,你不懂,我笑了,別人就不會那么恨我。誰叫咱們出身不好。再說,我已經(jīng)習慣了,打我一巴掌,我笑;踢我一腳,我笑;罵我八輩祖宗,我也笑。笑笑就過去了。生氣有用嗎?動手有用嗎?我這一輩子,被人踩進土里踩進牛糞里,我都笑。只要能好好活著,一家子都過上好日子,我就心滿意足了。你不用想太多,這輩子我遭了一些罪,那是我替祖宗還賬,祖宗上輩子上上輩子欠人家的,這賬我還了,就不用你還,你就是干凈的人了。所以我心里高興著呢。你爹沒能耐,能夠幫著咱家還還賬,就算你爹給你積點兒德。
凍土剛剛開化,王學文一家就進地了。
用耙子把地面上的石子撓成堆,用土籃一擔一擔往地頭挑。趙淼不讓王學文進地,父親也不讓。在所有人的眼里,王學文只是一個書生,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讀書人天生就是和土地有著遙遠的距離的。可是王學文現(xiàn)在要把自己的土地侍弄得長出金子。他干了一小會,就脫了上衣,母親勸他把衣服穿上,他說,沒事兒。汗水先是從額頭上滲出來,順著臉頰淌。然后,胸口上,后背上,手心里,大腿上,都開始流汗。
趙淼始終樂呵呵的。她主動挑起擔子。這是今天最累的活。王懷孝身子不比王學文壯實,母親也很瘦。只有趙淼身子健壯,顯示出經(jīng)常干農(nóng)活的優(yōu)勢來。王學文心中慚愧,看趙淼的衣服被汗水浸濕,說,我挑一會,你歇歇。趙淼說,沒事兒,不累。王學文堅持,趙淼笑著說,好,你試一試。擔子一上肩,王學文立刻感到了無法形容的重量,幾乎要壓得他直不起腰來,他晃晃蕩蕩挑了一擔石子送到地頭。第二挑王學文還要挑,可是硬沒站起來。趙淼一把搶過去。
想想那些石子,想想那些農(nóng)活,王學文有些痛恨。
王學文病了,發(fā)燒。手上的血泡扎心的疼,腰也疼得要命,渾身沒有不疼的地兒。極度疲勞的他,一會兒昏睡過去,一會兒疼醒過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醒了。
學文,學文,你怎么了?
王學文睜開眼睛一看,是柳俊娥。柳俊娥說,看你家大門開著,還以為進來小偷了。你們不是在地里撿石頭嗎?
王學文動動嘴,竟然沒說出話,又把眼睛閉上了。
柳俊娥伸手摸摸王學文的頭,哎呀,怎么這么熱?不行,你得上衛(wèi)生院。說完,就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柳俊娥坐著李衛(wèi)東的吉普車回來了。
王學文不知昏睡了多長時間,等他緩緩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病床上。趙淼和柳俊娥站著說話,兩人的眼睛都是紅的。父親坐在病床邊,吞吐著濃濃的嗆人的旱煙。
王學文說,水,渴死我了。
趙淼轉(zhuǎn)身趴到王學文身上,你可醒了,嚇死我了。柳俊娥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出去端來一缸開水,笑著說,你可真有譜,這么多人圍著你轉(zhuǎn)。說著,眼淚就掉下來。
來了來了,好嚼咕來了。李衛(wèi)東的大嗓門在走廊里喊。門忽一下開了,操,王學文,你太牛了,讓公安給你端盤子。柳俊娥說,怎么了,公安就不能給別人端盤子?李衛(wèi)東笑著說,能,媳婦兒說能就能。媳婦兒,你什么時候也對我這么好,我就知足了。柳俊娥臉一紅,你少說兩句能死啊。
往床頭一放,李衛(wèi)東說,哥們,快吃吧,我家還下蛋的老母雞,媳婦兒一句話就燉了。趙淼說,謝謝俊娥姐。王學文說,我吃不下去啊。
李衛(wèi)東笑著說,那不好使,我媳婦兒說了,這個老母雞燉的天麻,連肉帶湯你必須吃光。你趕上坐月子老婆了,快點吧,別裝了。你不吃,我可往嘴里塞了。趙淼說,吃吧,別辜負了衛(wèi)東一片心。
王學文斜靠著床,動了筷子。雞肉很香,可是吃到嘴里,卻很難下咽,眼淚噼里啪啦掉在雞肉盆里。
六
你看出來沒有,柳俊娥懷孕了。
王學文眨巴眨巴眼。
她怎么比我的預(yù)產(chǎn)期早一個多月。
你什么意思?
趙淼給了王學文一杵子,她比咱晚結(jié)婚一個月,預(yù)產(chǎn)期卻比咱們早一個多月,你說咋?
王學文愣一下,似乎明白了。遂抱住自己的頭。
你呀你!
王學文覺得自己分裂成兩個人。一個人和趙淼一起,一日三餐,柴米油鹽,真實,樸素,相依相伴。另一個是和心中的女人在一起。他只要空出腦子,柳俊娥就會占滿他的大腦。
這天上午,病房只有王學文一個人,柳俊娥獨自來了。她可能知道趙淼和王學文的父母回家搶地里的活了。這也是結(jié)婚之后,兩人第一次單獨待在一起。王學文竟然不知道說什么。他肚子里有一千個問題一萬個問題,總想著有一個機會要好好問問柳俊娥。為什么一宿工夫,所有的愿望、所有的誓言、所有的情感一下子就消失?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柳俊娥坐在床頭,微凸的肚子起伏著。
看什么看,沒看過啊。
王學文苦笑,你怎么過來了。
和李衛(wèi)東吵了一架。
怎么了?
沒怎么。
你懷孕了?
懷孕了,怎么了?柳俊娥突然聲音大了,情緒激動,像是來找茬兒。你也瞧不起我?覺得我是貪圖他老李家有錢,貪圖李衛(wèi)東有工作?告訴你,我根本沒瞧起。我還告訴你,別人給我介紹縣城的干部、大夫、軍官,我都沒干,這些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
王學文說,不是,我沒那么想。
柳俊娥的語氣又突然緩和了,好像完成了某種必要的傾訴。你感覺怎樣了,就你這小體格,以后別逞能了。那些出大力的活兒不是你干的。
農(nóng)民不干地里活,干什么?
笑話,你是農(nóng)民嗎?你就是一個秀才,小秀才。
小秀才是以前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柳俊娥給王學文起的外號。王學文也給柳俊娥起了外號,嫦娥。當時,柳俊娥問,為什么叫嫦娥。王學文說,嫦娥是仙女,住在月亮里,幾乎每天晚上都出來。如果想了,就可以看看月亮。柳俊娥說,傻秀才,我家離你家就隔了幾戶,想了,你就來找我唄。王學文說,有時候沒法找啊。半夜睡不著覺,看看月亮就可以了。柳俊娥說,沒事兒,半夜你想我,就來敲我的窗戶,我就跳出來。
想什么呢,傻秀才?柳俊娥問。
王學文說,想夜晚的月亮呢。
柳俊娥紅了臉,窮秀才,酸了吧唧的。想月亮干啥,一個大活人坐在你面前,還看不夠?
嗯,天天放在眼前也看不夠。
去你的。柳俊娥說著,伸手掐王學文一下,無意之中,下手有點狠。王學文哎喲一聲,嚇她一跳,有那么疼?
王學文把袖子擼起來,胳膊上留下一個紫紅色的指甲印。柳俊娥摸一下,說,就算讓洋拉子蜇了。手順勢摸王學文肩上被扁擔壓出的血印子,眼圈一紅,說,你呀,沒個細心人照顧你。
王學文的心有被割了一小刀的疼。他笑笑,沒事兒,皮肉苦不算苦。
皮肉苦不算苦,什么算苦?
王學文握住柳俊娥的手,心苦。
兩個人的眼睛互相望著,那里一半是陌生,一半是熟悉,一半是平靜的河水,一半是燃燒的火。
柳俊娥眼淚流下來,學文,別怨我,也別問我為什么。
王學文伸手擦柳俊娥臉上的淚痕,不哭,咱都不要哭。不怨你,都怨我,是我無能。
柳俊娥情不自禁趴在王學文懷里,不,不是,你什么都不知道,是我的錯。我什么也不要,我的心你還不知道嗎?
王學文撫摸著柳俊娥的后背,別哭了,讓人看見不好。再說,你肚子里有孩子,別傷到孩子。李衛(wèi)東人不錯,對你也好。
柳俊娥說,我不怕。以前我怕,現(xiàn)在我什么也不怕。趙淼太好了,如果她不好,我就和你睡覺。李衛(wèi)東什么都不是,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就是一個穿公家衣服的農(nóng)民。別說話,好好抱抱我。
王學文抱著這個從來沒有擁抱過的女人,想讓時間停住,或者,現(xiàn)在就死去。他聽得到心跳,感覺到顫抖……
門開的時候,兩個人還在抱著。
俊娥也在啊。李大楞子的聲音。
王學文猛抬頭,柳俊娥慌張地從王學文懷里站起來。
王學文說,叔,你來了。
柳俊娥紅著臉,不知所措,說,我來看看學文哥。
李大楞子的眼神也不知往哪里放,結(jié)結(jié)巴巴說,俊娥啊,早上,你跟衛(wèi)東說幫、幫學文家撿地里石子的事兒,我辦了。找了三十多人,兩天就能把活趕出來。
柳俊娥怯怯說,謝謝爸。
李大楞子說,再有事兒,你跟我說,我辦。
好,那我先走了,好上課了。柳俊娥匆忙離開了病房。
王學文說,叔,這不好吧,隊里的人有想法就不好了。
李大楞子說,沒事兒。嗐,一大早俊娥跟衛(wèi)東吵了起來??《鹨馑嘉叶?,想幫幫你家。衛(wèi)東是個炮筒子,說了一些口外話,兩人吵了起來。沒事兒,你身子咋樣?
王學文說,還好。叔,我和俊娥……李大楞子擺擺手,我知道我知道,我信你們倆。學文啊,你在學校當過教師,這地里的活你也干不來,你還是回學校教書吧。
我都不干了,再回去,能行嗎?
沒事兒,我跟柳校長說,柳校長同意了,我跟大隊書記說,你同意,我就辦?,F(xiàn)在看,沒有學問不行啊。你是咱堡子里的才子,字兒寫得好,書看得多,你去當老師,我覺得是最好的選擇。
王學文說,謝謝叔。
李大楞子說,學文啊,咱爺倆今天也算是有時間,我就多說幾句。衛(wèi)東那小子,沒什么壞心眼,就是性子直。他不長腦子,不壞,我兒子我心里有數(shù)。你們從小光屁股長大,將來,你以后如果可能,多照應(yīng)他一點。你有一肚子墨水,明事理,如果衛(wèi)東做了什么對不住你的事兒,叔在這先替他賠個不是。
王學文忙說,叔,你言重了。你放心,我一定把他當兄弟。我和俊娥沒有……李大楞子又擺擺手,我懂,你們不會干啥事。我在生產(chǎn)隊當隊長有三十幾年,咱敢拍胸脯喊,沒做過虧心事兒。有的事兒,是上邊要求的,我也沒辦法,但是咱肯定沒做過過頭事兒,這個你可以問問你爸。
叔,咱堡子里的人心里都有數(shù)。
李大楞子說,衛(wèi)東有時候犯渾,尤其是喝了酒之后。酒后無德啊,他還愿意喝,一喝就多,一多就惹事兒,這是我的心病啊。所以,萬一他惹禍,你該幫他還要幫他。有的事兒,永遠說不清。尤其是感情上的事兒。但是無論何時,都要對得起家,對得起祖上。
王學文點了點頭。
七
王學文回學校了,這次不是代課,是正經(jīng)的民辦教師。
王學文和柳俊娥,柳俊娥和趙淼之間的關(guān)系突然微妙起來。王學文發(fā)現(xiàn),柳俊娥和趙淼越來越親熱,開始互稱姐妹了。也許,趙淼對柳俊娥的好感,是因為柳俊娥一下子隨了五十元禮錢,她太知道那些錢的分量了,她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也許,柳俊娥對趙淼的好感,是因為趙淼是王學文的妻子,對王學文好。王學文很不理解趙淼和柳俊娥之間這種情感,他本能地不希望這兩個人好得像姊妹一樣。尤其是趙淼這種一點心計都沒有的女人。
柳俊娥先生的小孩,是個小子,小名小石頭。趙淼生的是個丫頭,小名玉兒。柳俊娥二胎生的還是個小子,小名二柱子。趙淼二胎生的還是丫頭,小名二片子。
王懷孝著急了,偷偷跟王學文說,學文啊,咱家就你一個兒子,你要是不生個兒子,咱家可真就斷子絕孫了。
王學文情緒也不好,說,現(xiàn)在計劃生育抓得多嚴,要是再生一個,咱家就得家破人亡。
王懷孝說,家破人亡,家破人亡,沒有留后,家破人亡算什么。
一向惟命是從的王懷孝,突然變了,這讓王學文大吃一驚。
王懷孝又把祖宗匣捧出來。當年,他只把木匣子燒了,里邊的宗譜小心保存下來。后來新做了木匣子,把宗譜重新放回去。
王懷孝把宗譜掛在山墻正中,跪在地上磕頭,我王懷孝對不起各位列祖列宗啊,我上輩子做了壞事兒,老天爺已經(jīng)懲罰我了。我求求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保佑我家再生一個小子吧,我愿意來世做牛做馬,感謝列祖列宗的恩德。
王學文看不慣父親這一套,甚至有些煩。這個一輩子低頭做人的父親,沒有一點他能看上,可是,這是自己的父親,只能隨他了。
王懷孝已經(jīng)進入了病態(tài)。沒人的時候,他自言自語。看見人家的小小子,就悄悄走過去,說,孫子,來,讓爺爺看看小鳥。說著,就會扒孩子褲子,伸手去摸孩子的小雞雞。膽大的孩子,就笑,膽小的,嚇得哇哇直哭直喊。一次兩次,大伙看出來,這老頭瘋了。有的孩子爹就會把王懷孝臭罵一頓,再找上門來。有時看見鄰居,王懷孝就會走過去,小聲說,我兒媳婦又懷孕了,是個小子。
這就麻煩了。馬上就有人報告了,上面就派人把趙淼強行拉去衛(wèi)生院進行檢查,一查,根本沒懷孕。
可是王懷孝見到人還是不停地說,我兒媳婦又懷孕了。大家就笑,這個老鬼頭子,想孫子想瘋了。
趙淼哭著對王學文說,孩子他爸,不行咱們再要一個吧,看著咱爸那樣,我受不了。
王學文說,想要你要,我不要。趙淼說,看看俊娥姐,長得好看,還生了兩個兒子,我什么也趕不上人家。
王學文火了,你胡說什么,咱家的事兒,別扯上別人。
晚上,柳俊娥溜達到王學文家,正趕上吃飯,讓她,她也沒客氣,上桌喝了一碗小粥。菜是白菜土豆片,清湯寡水的,一點油星也沒有。柳俊娥把小丫頭抱在懷里說,看這孩子瘦的,眼睛卻在瞅王學文,不由自主地說,你看你的臉色。說著眼圈紅了。
趙淼扭過頭,不去看柳俊娥。
第二天下班時,柳俊娥對王學文說,家里殺了一只雞,你們兩口子領(lǐng)著孩子過來吃飯。王學文說,不了。柳俊娥說,你不去,我就把雞燉好送你家去。
回家后,王學文沒說柳俊娥讓去吃飯的事兒。不一會兒,柳俊娥來了,抱著一個,領(lǐng)著一個,說,家里燉了一只雞,過去將就吃一頓。
趙淼看看王學文,王學文說,你去吧,我不去了。柳俊娥說,李衛(wèi)東找你有事兒,痛快點兒。王學文知道柳俊娥的脾氣,無奈,只好一起去了。
飯是大米干飯,一只老公雞烀得稀爛,燉的粉條,滿滿一大盆。四個孩子,大的和大的玩,小的和小的玩,在炕上像小野獸,互相看著,摸著,笑著。
李衛(wèi)東說,你這家伙就是能裝,讓你來你就來,還得上門去請,來來,咱哥倆一塊兒喝點兒。王學文說,我能喝多少你知道,喝一點臉就紅得像猴屁股。
李衛(wèi)東說,猴屁股也得喝,這是俊娥和我的心意。柳俊娥說,少喝點吧,沒事兒。
李大楞子老倆口沒過來,柳俊娥盛了飯菜,送了過去。
柳俊娥回來后,見王學文不怎么動筷子,直接把雞肉往王學文碗里夾。
李衛(wèi)東喝酒實在,舌頭大了,說,王學文,說實話,有時候一看見你我就有氣。
王學文問,為什么。
李衛(wèi)東說,你說,你哪能比得上我?柳俊娥怎么就能喜歡你?
柳俊娥瞅一眼趙淼,對李衛(wèi)東說,閉嘴,喝點馬尿就胡說八道。
李衛(wèi)東說,你別插話,讓我說完。你說,柳俊娥嫁給我,可是她對你那么好,什么事兒都操心,我都不知道她是誰的媳婦了。
趙淼說,李哥,俊娥姐看著我們困難,想幫一把,她是菩薩心腸。
李衛(wèi)東說,趙淼,有些事兒你不知道。王學文,你說,你和柳俊娥……
柳俊娥火了,李衛(wèi)東,你放屁,能不能喝了?不能喝別喝!
李衛(wèi)東瞅著柳俊娥說,我問王學文,沒你什么事兒。
王學文說,衛(wèi)東,你喝多了,天不早了,我們回去了。李衛(wèi)東扯住他衣袖,笑著說,沒事兒,我沒多。王學文,你喜歡柳俊娥,可是柳俊娥成了我媳婦。你看,你倆女兒,我倆兒子,我老李家有后,你老王家這后……
柳俊娥的巴掌突然抽在李衛(wèi)東臉上,啪的一聲,大家都愣住了。柳俊娥喊,你會不會說句人話?
李大楞子走進屋,說,好好的,又怎么了。
柳俊娥抱起小兒子,領(lǐng)著大兒子,說,走,我們走。
李衛(wèi)東撲通跪下說,媳婦兒,我錯了,我錯了。
李大楞子說,你呀,一喝酒你就不是人了。
大神兒面對王懷孝家的宗譜,神秘地說,你家肯定有一個兒子。
王懷孝立刻在宗譜前跪下,咣咣磕起頭來。王學文給大神兒遞上五元香火錢。從此,王懷孝的臉上有了生氣,時不時露出抑制不住的笑。
柳俊娥禮拜天一定會到王學文家坐坐,和趙淼一起做些針線活,織毛衣,四個孩子在院子里一起玩,兩個女人在杏樹下面有一搭無一搭說著話。王學文一般都在屋子里寫字,偶爾柳俊娥進屋,看他寫字,一起說說字的章法。若是飯菜還可以,柳俊娥也不客氣,一起吃一頓。天晚了,李衛(wèi)東就會過來接娘三個回家。
這天,柳俊娥和趙淼正嘮著,趙淼突然反胃,蹲在那里干嘔。王學文跑出來,小心扶著趙淼,怎么樣?
柳俊娥突然問,懷孕了?
王學文點頭。
柳俊娥問,要?
趙淼說,要!
柳俊娥說,你們怎么想的?這要是讓人知道,你們還過不過?你知道現(xiàn)在得罰多少錢嗎?罰款可能讓你們一輩子都翻不了身,王學文的工作肯定也沒了。
王懷孝突然出現(xiàn)在柳俊娥面前,撲通一聲跪下。柳俊娥忙去扶,說,別,大叔,快起來。
王懷孝說,閨女,你是一個心善的姑娘,求你不要說出去。你要說出去,我們老倆口就立刻死在家門口。我們都計劃好了,這幾天就讓他們走。大神兒說,這回一定是小子。柳俊娥說,叔,你放心,我肯定不會說出去??墒?,你們一家人以后怎么活啊。
王懷孝說,只要有人,就什么都有了。
趙淼說,俊娥姐,還有個事兒求你。我們走了,倆姑娘得留在家,求你幫著照看著,只要不餓死就行。
柳俊娥說,大妹子,你別胡說,不管發(fā)生什么事兒,我都不會不管,你放心吧。快起來,你們這一家人是要我的命啊。
王懷孝說,你答應(yīng)了,我們才起來。
柳俊娥也跪下了,叔,嬸兒,學文,趙淼,我打死也不會說出去的。真有那一天,倆孩子我養(yǎng)活,我做她們親媽。
柳俊娥臨走時,把王學文拉到外邊,小聲說,你怎么這么老封建?非要兒子不可?你要兒子,我家倆你挑一個不行嗎?非得冒這么大的風險?
王學文說,這就是命吧。趙淼已經(jīng)懷孕三個多月,這個孩子一定得生下來,但愿能圓老人心愿。家里的事兒,就麻煩你了。
柳俊娥擔憂地說,這個你放心吧。可是,你們往哪跑啊?
八
王學文和趙淼來到小興安嶺深處的一個礦區(qū)已經(jīng)有半年了。他們住在父親的叔伯弟弟家。從來沒有出過力的王學文,為了生活,就到礦上打工,每天在直不起身來的巷道里一筐一筐往外背煤。他一直沒有適應(yīng)這種重體力活,每天下班都像從鬼門關(guān)走出來。不過,這些他都忍了,為了即將出生的孩子。
遺憾的是,孩子出生了,還是一個女孩兒。大神的預(yù)言沒有應(yīng)驗。
王學文絕望了,脾氣暴躁起來,老發(fā)無名火。開始的時候,他還能夠天天洗澡,后來,干脆澡也不洗,回家就吃,就睡,就要趙淼。趙淼流眼淚安慰他,都是我無能,生不出男孩子,你有氣就在我身上撒吧。
王學文逐漸安靜下來,常常目光空蕩蕩的。趙淼更加害怕了,說,你再這樣,我就死給你看,我把孩子也掐死。
王學文說,不,要死我死。
王學文想到死的時候,心里惦記的卻是柳俊娥。他決定,死之前,他一定要見柳俊娥一面,不然他會死不瞑目。
天黑的時候,王學文和趙淼悄悄回到了叆哈河,回到了家。
王學文當時并沒發(fā)現(xiàn),牛圈里的牛沒了,豬圈里是空的,院子里連雞的影子也沒了。他看到的是,孩子不在家,王懷孝和老伴兒躺在黑糊糊的屋子里。
王學文輕輕喊了一聲,爸,我們回來了。
王懷孝猛地起身,點上燈,盯著趙淼懷里的孩子,問,小子嗎?
王學文說,不是。
王懷孝一下跪在炕上,壓低聲音喊道,老天爺啊,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啊,你這么懲罰我。大神兒都說了,一定是小子啊。大神啊,你是仙兒啊,你怎么忍心折騰我們家啊。
王學文說,爸,這就是命啊。
爸,是我的錯,我沒有生兒子的命,要怪你就怪我吧。趙淼哭著說。
王懷孝長舒一口氣,一滴老淚在眼窩子里晃動著。
叔,嬸兒。柳俊娥的喊聲顯得突兀嚇人。母親忙不迭答應(yīng)著迎了出去。
王學文看見柳俊娥站在院子的月色里。母親小聲說,學文他們回來了。
柳俊娥頓了一下,小聲喊,學文哥。聲音顫抖,帶著哭腔。
王學文再也忍不住,沖出來,不管不顧抱住柳俊娥,啞著嗓子說,俊娥,我回來了。柳俊娥把頭拱在王學文懷里,學文你可回來了!
王學文說,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死了。柳俊娥呢喃地說,瞎說什么呢,這不好好的嗎。你不能死,從今兒個開始,你再也不能離開我。
兩個人都用力壓著聲音,抱在那里,幾乎是嘴在耳邊輕語。
趙淼迎出來,像是沒看見柳俊娥和王學文擁抱在一起,奔著他們身邊傻傻站著的兩個孩子,不迭聲地說,孩兒啊,想死媽媽了。急忙扯到懷里,仔細端量。謝謝俊娥姐。
王學文突然松開柳俊娥。
母親說,這一年,俊娥天天領(lǐng)孩子回家吃飯??《鸬拇蠖鞔蟮拢奂野溯呑右矆蟠鸩涣税?。
王學文卻說,報答不了,我也不報答了,見到俊娥,我就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了,死無遺憾了。柳俊娥一驚,你說什么傻話?
王懷孝聽明白了,你死,你死我就死。
趙淼說,學文這陣子很不好,老說胡話。
柳俊娥說,趙淼,叔,嬸,我和學文出去嘮會兒磕兒。
趙淼說,你勸勸她,你的話他能聽。
柳俊娥推著,搡著,拉著,扯著,用肩膀頭頂著,把王學文弄到叆哈河邊兒。
月色下,叆哈河波光粼粼。
王學文跪在沙灘上哭著,柳俊娥站在那,一直沒說話,眼淚卻一直流。
王學文哭夠了,柳俊娥蹲下身子,學文,你知道嗎,從小,我就喜歡你。打我記事兒起,我就下定決心,長大了我就做你媳婦。可陰差陽錯,這個夢想破滅了。等我結(jié)了婚,我就想,這樣也好,你學文還是我心中的模樣。如果咱倆成了兩口子,柴米油鹽,吃喝拉撒,一身煙火氣,能不拌嘴嗎?好吧,我們不做夫妻,我們就做永不分離的鄰居,天天看到你,就這樣活一輩子,對我來說就夠了。
王學文聲音沙啞,俊娥,這一年我多少次要放棄自己,我累啊。如果不惦記著你,我早就死了。我活到今天,就是為了見你一面,要對你說一句話,叆哈河作證,我要在死之前把這句話……柳俊娥一把捂住王學文的嘴,學文哥,我知道這句話,你不說我也知道這句話。咱把這句話放在心里,好不好?說出來,你死了,你干凈了,你輕松了,你還讓不讓我活了?柳俊娥撫摸著王學文的臉龐說,學文哥,你看,我不是在這嗎?只要活著,日子就有盼頭,一切都會好的。你學文不是怕死的人,小時候不怕,現(xiàn)在也不怕。咱不僅不死,咱還好好活著。
王學文緊緊抱著柳俊娥,眼淚浸濕了柳俊娥的前胸。他前所未有地,抖抖索索撫摸著柳俊娥,嘴里喃喃,俊娥,救救我,俊娥,救救我……他的手,像火種,在這個夢中無數(shù)次歡愛過的女人手上,胳膊上,臉頰上,眼睛上,頭發(fā)上,胸脯上,鼻子上掠過……
叆哈河泛著粼粼月光,激流處不時傳來浪花翻滾的聲音,群山帷幕緊緊包圍著巨大谷地里兩個糾纏的身體。
突然,柳俊娥推開王學文,從沙灘上站起來,半裸的身子在月光下泛著銀白色的光,她邊整理衣服邊說,學文,咱們冷靜一下。
王學文一下子失去懷里的火,夜風吹來,身子晃晃蕩蕩,仿佛失去了支撐。柳俊娥忙蹲下,捧著王學文的臉,學文,你還喜歡我嗎?
王學文呆呆地說,喜歡。柳俊娥說,現(xiàn)在我給你,結(jié)束之后怎么辦呢?王學文說,結(jié)束了,我就死而無憾了。柳俊娥說,學文哥,那我不是害你嗎?你聽我說,不管什么時候你只要提出來,我都是你的。但是,不是現(xiàn)在。一年以后,如果你還不想活,我就不勸你。這一年里,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你想要我,我都會安排好,就像我們倆一起進洞房一樣,好不好?
王學文沒有說話。柳俊娥用勁兒拉著拽著架著,王學文,為了我們在一起,你站起來,我們馬上回去。
柳俊娥扶著王學文慢慢往回走,田間小路一拐,趙淼站在那里。三個人都沒說話,默默地站著。最后還是趙淼,扶著王學文另一只胳膊,步履蹣跚地往家走去。
王懷孝徹底魔怔了。他每天第一件事兒就是跪在祖宗神像前念念叨叨小半天。他的眼睛濁白,佝僂著身子,穿得破破爛爛,不干活,偶爾和堡子里的老人在一起嘮嗑兒,多為胡說八道。常說的就是,報應(yīng)啊,我斷后是天意啊。
王學文變得越來越沉默。他很少走出院子,來人也不搭言,偶爾在地上用木棍寫古詩古詞。趙淼也不勸他,任他自由,任他麻木,她好像已經(jīng)沒了什么辦法。唯一能看到王學文有點活氣,就是柳俊娥的到來。可柳俊娥也不可能天天來呀。盡管她并不反感柳俊娥來。
大女兒總是怯怯的,但是小小的年紀已經(jīng)會關(guān)心人了。她常常拉著王學文一同吃飯,給王學文盛飯,夾菜。但王學文總是木木的。直到有一天,他不自覺撫摸了大女兒黃黃的頭發(fā),大女兒看看他,依偎到他懷里,小聲說,爸。王學文微笑著,說,姑娘。二女兒看姐姐依偎在王學文懷里,也爭寵一樣依偎過來。趙淼露出驚喜,忙把三女兒也送到王學文懷里。突然,王學文的眼淚掉下來,他親吻著小女兒,緊緊擁抱著老大老二,哭著說,爸對不起你們。
這天晚上,已經(jīng)好久沒和王學文親熱的趙淼,半夜鉆進王學文的被窩,親著王學文,輕輕呢喃著,王學文,你終于回來了,孩子他爸,我真高興。王學文摟住了趙淼,睡著了。
王學文開始和孩子們一起做游戲了,也開始教她們寫字了。柳俊娥的倆小子,也在柳俊娥的逼迫下,跟王學文練字。柳俊娥和趙淼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了,黃泥小屋里開始傳出越來越多的笑聲。
王學文,你也不出來接接我。李衛(wèi)東喊著,在王學文一家人驚訝的目光里,把一個袋子放在炕上,說,單位分了一百斤大米,俊娥說給你五十斤。
趙淼用笤帚把炕席掃一下,說,快坐一會兒,這多不好,沒少吃你家東西。
王學文說,衛(wèi)東,我們還有吃的,你拿回去吧。
李衛(wèi)東火了,不是給你吃的,給叔嬸,給趙淼,給孩子。行不行?你姑娘這么漂亮,我們還打算要個姑娘給我們當兒媳婦呢。
趙淼說,那感情好。你家都是好人,都說龍生龍鳳生鳳,你們爺倆都是干部,你家小子肯定錯不了,我女兒要是嫁給你家,那是高攀啊。
李衛(wèi)東說,閨女多好,知冷知熱,哪像我們男的,一輩子都得老人操心。王學文,你這工作也打了,想沒想干點啥?
王學文茫然地說,還沒想。先將就過吧。
李衛(wèi)東說,慢慢來吧,我也留意著點,出去干點什么,總比種地強。我回去了。
王學文說,謝謝,衛(wèi)東。
李衛(wèi)東給了王學文一拳,說,你嘴這么硬還會說謝謝,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磥恚阃鯇W文進步了啊。
王學文笑了,真的,謝謝。
李衛(wèi)東說,兄弟,咱倆的事兒永遠掰扯不清,就不要說什么謝了。
年關(guān)將至。
臘月二十七,趙淼和婆婆在包粘豆包,屋子里的熱氣濃得看不見人影。王學文領(lǐng)著三個孩子在院子里堆雪人。一場大雪,壓住了凌亂和灰塵,讓堡子一下子變得干凈漂亮。王學文看著孩子們大呼小叫的,不時幫著做個雪人的腦袋,按一個石頭的鼻子。
王學文,王學文!李衛(wèi)東遠遠跑著喊。
王學文急忙迎上去,問,有事兒?
李衛(wèi)東說,俊娥昨晚肚子疼了一宿,得馬上去縣醫(yī)院,我爸也要去。馬上過年了,萬一我們回不來,麻煩你幫著看一下孩子和我老娘。
王學文說,你放心。
李衛(wèi)東轉(zhuǎn)身就走,趙淼聽到了,出了門,問,咋了?
王學文說,柳俊娥可能病了,要去縣醫(yī)院。
趙淼對王學文說,快,拿點錢呀。
王學文拍了一下腦袋說,我怎么就忘了。
王學文回屋拿錢,翻出來整整四百元。他猶豫著,馬上過年了,家里是不是應(yīng)該留一點。趙淼進來了,見到王學文放在炕上一百元,一把撿起來,說,老隊長對咱家不薄,俊娥對咱家更是有恩,把錢都拿著吧,咱也暫時不用。
王學文帶著四百元錢去了李大楞子家,正趕上派出所的車到了。
柳俊娥臉色煞白,強笑著說,學文,沒事兒,就是肚子疼。
王學文把錢給了李衛(wèi)東,說,你先拿著。
李衛(wèi)東猶豫了一下,王學文火了,你磨嘰什么,快上車去醫(yī)院吧。我也去!說著就跳上了車。
下午,王學文獨自回來了,把四百元原封不動拿了回來。趙淼一愣,剛想問,王學文說,俊娥是急性闌尾炎,手術(shù)了,李衛(wèi)東說錢夠了。趙淼說,那也不能往回拿呀!你呀你!王學文低下頭,不語。
九
春天是不知不覺來到的。寒冷的冬季是一場噩夢,人們貓在屋子里、躲在棉衣里,火炕燒得像烙板,還是覺得冷?,F(xiàn)在,南風吹來,憋在胸口的悶氣寒氣一下子跑了,人也變得輕松。王學文瀕臨消失的情感似乎也蘇醒了。吃完晚飯,王學文對趙淼說,出去走走啊。
趙淼很意外,然后笑著說,我梳一下頭。
三個孩子在前邊,順著田間小路向叆哈河走去。太陽落山了,遠處的河水泛著亮光。山上背坡,尤其是那些靠著河岸的懸崖上,是一團團開得正艷的映山紅。趙淼瞅一眼王學文,挎上王學文的胳膊。
柳俊娥路過王學文家門口,喊,學文,我今天在學校值班,一會兒你把孩子領(lǐng)操場上玩吧。我也把孩子帶去!
王學文回應(yīng),好。
五個孩子在校園里瘋開了。王學文看著孩子們,露出了難得的笑意,柳俊娥卻突然掉下眼淚。王學文問,咋了?柳俊娥轉(zhuǎn)身進了辦公室。
王學文跟著進了辦公室,問,怎么了?柳俊娥說,這些天,我心里老是不得勁兒,憋屈,不能閑著,一閑著,我控制不住自己,這幾天和李衛(wèi)東干了好幾仗。
王學文說,好好過吧。衛(wèi)東以農(nóng)代干轉(zhuǎn)成正式警察,你也轉(zhuǎn)正了,以后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柳俊娥瞅著王學文,這是我要的嗎?啊?你不明白嗎?
王學文低下頭,我知道,可是又能怎樣呢?
柳俊娥哭著說,你知道,我心里比黃連還苦。我對不起你。說著,抱住王學文的腰,學文,我知道,你恨我,這么多年我知道你一直恨我。
王學文說,俊娥,我不恨你。我家的條件不好,配不上你,我只想遠遠地看著你,我就很知足。
柳俊娥說,學文,你……是姓李的毀了咱倆。
王學文捧起柳俊娥的臉,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一直想問,你怎么一天不見,突然決定嫁給李衛(wèi)東了?
柳俊娥哭著說,我說,我再也憋不住了。那天晚上,李衛(wèi)東說要把我們倆的事情做個了斷,就把我領(lǐng)到叆哈河邊,他喝了很多酒,他什么也沒說,突然把我摁倒在沙灘上,我打他撓他咬他,他給了我一拳,他打了我一拳呀!我昏了……我被他強奸了。我要跳河,他死死抱住我,我欲死不能。我真的想到了你呀。我死不成,我就要告他,告完了再死!我跑回了家,想回家換套衣服再去派出所。我爸爸看我不對勁,攔住我,不準我出去,問我怎么回事。我能怎么說?很快,李叔來了,李叔給我跪下了,李叔用頭撞墻,說他生了個畜生,他哭得……我無路可走,我沒臉嫁給你,我只能嫁給李衛(wèi)東。
柳俊娥已經(jīng)不哭了,臉上顯得十分異樣,甚至是一種平靜。
王學文呆呆地,一句話不說。等他發(fā)話時,嗓子竟然是啞的。他說,你是干凈的,你是干凈的,我永遠不會嫌棄你。
柳俊娥又哭了起來,抹一把眼淚說,學文,這件事兒憋在我肚子里有十年了,今天,讓我做一回你的女人。你要是不要我,就是嫌棄我。
王學文一把抓住柳俊娥的手,俊娥,聽我說,我的心你是知道的……我要你,但不是現(xiàn)在……
柳俊娥說,我太累了,我做不了人,我今天就做一回禽獸。說著,柳俊娥癱軟在王學文膝下。
王學文哭了。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流淚了,他緩緩跪在柳俊娥面前,說,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生活如果沒有一點念想,那是生不如死,我們都好好活著,等有一天,咱倆好好在一起,好不好?
柳俊娥說,好,我等,學文,我等。
王懷孝冬天割的蕓豆架棍放在大門邊,還沒來得及整理。王學文拿了斧頭和鐮刀,低著頭修理著架棍。架棍都是三米左右的臘木棍,柞樹棍,楓樹棍,刺榆棍,用鐮刀把細枝兒都砍掉,用斧頭把粗頭砍出一個尖兒,好往地里插。修好的架棍堆在一起,留著蕓豆長高了搭架用。
趙淼看出王學文心情不好,鐮刀和斧頭,根本沒有砍到位,卻把一根一根好端端木棍砍斷了。她喊孩子,讓孩子離王學文遠一點,又對王學文說,吃飯吧。
王學文像似沒聽見。等趙淼再喊他時,他火氣沖天,這才幾點!吃什么飯!趙淼一愣!這還是王學文第一次對她發(fā)這么大的火。她轉(zhuǎn)身把孩子領(lǐng)進屋子。
天黑以后,王學文突然出現(xiàn)在柳俊娥家門口,喊,李衛(wèi)東在家嗎?
誰呀?房門一響,李大楞子開門出來了。
王學文說,我找李衛(wèi)東。李大楞子轉(zhuǎn)身回屋,說,衛(wèi)東,王學文找你。
李衛(wèi)東迎出大門,問,啥事兒?
剎那間,王學文從懷里掏出一把尖刀,一下捅進李衛(wèi)東的肚子,同時抱住了李衛(wèi)東,低聲說,明白為什么嗎?
李衛(wèi)東捂住肚子,明白。呵呵,好,了結(jié)了。
王學文轉(zhuǎn)身走了。
王學文回到家,從柜子里偷偷拿出一套衣服,放在一邊。趙淼喊他快點睡覺,他答應(yīng)著,卻一直坐在那。大約天快亮的時候,他才迷迷糊糊躺下,睡著了。等他醒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趙淼已經(jīng)去了地里。
王學文快速洗臉,剃須,刷牙,換上新衣服。又看看炕上睡熟的三個孩子。
這時,趙淼慌慌張張跑進了院子,看見王學文一身新裝,就愣在了那里。你干啥?
王學文并沒有馬上回答。趙淼說,我聽說,衛(wèi)東昨晚受傷了,連夜去了縣醫(yī)院。
王學文嗯了一聲。
趙淼說,我剛才去了他家,正趕上李叔回來取東西,李叔說,衛(wèi)東是自己摔了一跤,摔在了鐮刀尖上,你說巧不巧。你快去醫(yī)院看看吧,把家里的錢都拿著。
王學文呆呆地杵在那里,一動不動。
趙淼:你咋了?
王學文哇地一聲跪在地上。
叆哈河起霧了。被濃霧一抹一涂,對岸連綿起伏的綠色有了層次,有了深淺,有了明暗。風一吹,霧被攪動起來,仿佛叆哈河上空成群的鷺鷥,展開翅膀,上下翻滾,隨風舞蹈。
叆哈河流著,蕩著,蕩著一首永遠唱不完的歌。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