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殿學(xué)
韓菊秀下學(xué)期就要上初中了。在西安當(dāng)中學(xué)老師的姑姑,想讓她到西安上學(xué)。姑姑讓韓菊秀把小升初考試的成績單寄給她,看看能不能上西安比較好的中學(xué)。沒幾天,好消息來了——陜西師大附中同意接收韓菊秀,讓她提前20天到學(xué)校編班測驗。
接到這個消息,媽媽像笑又像要哭的樣子,不時地用手揉眼睛。她既開心又擔(dān)心,她擔(dān)心韓菊秀一個人去西安不安全,一個小姑娘家,路程幾千里,她怎么能放得下心呢?
韓菊秀說:“媽,你別擔(dān)心,我一個人能走!我們學(xué)校前幾屆的一個學(xué)姐去年到外國去留學(xué),一個人漂大洋過大海,行程幾萬里遠(yuǎn),她都不怕。從新疆到西安,才多遠(yuǎn)的路?又不出中國,怕啥?”
媽媽還是一臉擔(dān)憂:“你從來沒有獨自出過遠(yuǎn)門,再說,還有這么多行李,你一個人走,說什么媽也不放心!不行,明天就讓你后爸或者小軍送你?!?/p>
看到媽媽流淚,韓菊秀只好妥協(xié),同意讓小軍送。
自從韓菊秀爸爸去世后,后爸和小軍父子倆,經(jīng)常從鄉(xiāng)下來幫助韓菊秀家干活,有時活干完了,就在韓菊秀家住下來。
韓菊秀懂媽媽的意思,但是,韓菊秀沒有辦法接受他們父子倆。
他們一住下來,成了家里人,韓菊秀就覺得處處不自在。韓菊秀不想看到他們,更不想跟他們說話。每天天不亮,韓菊秀就背起書包上學(xué),到天黑才回家。吃晚飯時,韓菊秀總把飯碗端到自己房間里一個人吃,不想跟他們在一個桌上吃。只有過節(jié)的時候,韓菊秀才跟他們一起吃飯。韓菊秀特別討厭后爸那雙又粗又黑成天搗垃圾的手,總是動不動就往她碗里夾菜。她一點也不想吃,總是偷偷地丟到桌下邊去喂貓。
韓菊秀知道,她這樣做,媽媽心里是很難過的。媽媽希望韓菊秀能跟他們好好相處,叫聲爸,叫聲哥。
可是,韓菊秀辦不到,她總覺得這兩人就像小數(shù)點后邊那些除不盡的數(shù)字,多余。韓菊秀只有一個決心,將來一定要到西安去,到姑姑家上初中,離開這個家,永遠(yuǎn)不跟這兩個多余的人在一起。
這個愿望,今天終于實現(xiàn)了!韓菊秀終于要離開這個家了!
韓菊秀喜滋滋地想:提前20天去西安,那明天就能走了。
全家人連夜給韓菊秀做準(zhǔn)備,裝好吃的、穿的、用的,裝了兩個大包三個小包,還有一卷被子。
忙完了,夜也深了。
媽媽說:“小秀你明天就要離開家了,今夜,媽媽跟你睡?!?/p>
媽媽翻來覆去睡不著,就小聲跟韓菊秀說話:“秀,你明天就要離開媽了,這是你第一次離開家,媽真不放心……”媽媽剛說著就開始抹淚?!皨寣Σ黄鹉?!你爸出了車禍后,媽一個人實在是沒法,靠媽一個人掙錢供你上學(xué),太困難了,上中學(xué)多貴!將來上大學(xué)呢?大學(xué)里吃呀住呀,得多少錢哪!媽又有病,不用說供你上學(xué)了,就是每月的生活費都成問題。要是你將來考上好大學(xué),一年少說要花五六萬!這還得靠他們父子倆啊。媽也知道你不喜歡他們,但他們對你可是真的好呀。天亮,你就要走了,小軍送你走,你就叫他聲哥,好嗎?他過了年就十五歲了,大你一歲。大一天也是哥哩。其實,這孩子也怪可憐的,他媽死得早,才這么小,他爹就拿他當(dāng)大人干活了。唉,沒爹沒媽的孩子都苦??!”
媽媽說的話,韓菊秀聽在耳朵里,不吭聲。她知道媽媽這一輩子不容易。爸爸離開了,她那樣困難也堅持了下來。韓菊秀覺得自己應(yīng)該理解媽媽,但要她叫爸,叫哥,她實在叫不出來。不過,為了安慰媽媽,她把手輕輕地放到媽媽的手上,表示自己會聽話。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他們父子倆悄悄地就起來了,給韓菊秀忙這忙那。
他們忙完了,韓菊秀才起來,后爸就一個包一個包地告訴韓菊秀,哪個包裝的是吃的東西,哪個包裝的是用的東西,錢放在哪……還一一指給韓菊秀看。后爸還提醒韓菊秀,在車上要注意些什么,特別強調(diào),不要與陌生人說話,更不要吃陌生人給的東西。
韓菊秀只是點頭,不說話。看到他們那樣真誠,那樣熱情,韓菊秀很想對他們說句話,好幾次,要說的話,都想好了,可到了嘴邊,還是說不出來,一次又一次地錯過機會。
說實在的,這父子倆人特別好,兩個老實疙瘩。每天,天不亮他們就拉著板車去撿廢品,天黑透了才回家。平時,他們總把好吃的留給她們母女,家里活再忙,也不讓韓菊秀幫忙干活,不讓她缺一節(jié)課。他們說,讀書的人,一天也不能離開書,離開了書,腦子就會變得遲鈍起來。
不管活多緊,碰到下雨下雪天氣,媽媽還叫小軍給韓菊秀送雨傘,送雨鞋。
其實,韓菊秀寧可淋著,也不愿意讓小軍到她們學(xué)校里去。每次,一見他走到學(xué)校大門外邊,老遠(yuǎn)地,韓菊秀就跑出教室,偷偷地去接他手里的東西,生怕班里的同學(xué)問他是誰。后來,他也很自覺,一次也不進(jìn)學(xué)校大門,就站在學(xué)校前面的林帶里,淋著雨,等韓菊秀放學(xué)出來。身上披塊塑料雨衣,濕透了,他也不敢撐開韓菊秀的小花傘。
如果不帶偏見的話,其實,他長得并不難看,高高瘦瘦的個子,長長的臉,烏黑的頭發(fā),亮亮的眼睛,眉宇間露著幾分帥氣。鄉(xiāng)下一天十幾個小時的日照,將他曬得又黑又瘦。要是命運能夠?qū)λ叫?,讓他像其他家庭的孩子一樣上學(xué),那他完全有可能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中學(xué)生。
可是,他也是一個不幸的人,媽媽死得早,靠他爸把他拉扯大。老家窮,念完小學(xué)就念不起中學(xué)了。他來的那年十四歲,韓菊秀媽想讓他繼續(xù)上初中,可他爸一個人起早貪黑撿廢品,常常忙不過來,就早早地拿他當(dāng)成勞力使,每天讓他拉著一輛大板車,大街小巷里穿梭、叫賣。一個夏天下來,那單薄的肩背上,都要曬脫幾層皮。
特快列車,猶如一條長長的彩鰻,全速行駛,一刻不停地穿過村鎮(zhèn),穿過樹林,沿著無盡的鐵軌,一直向前,向前,將韓菊秀與家的距離越拉越長,越拉越長!
韓菊秀望著車外陌生的村莊,軌道旁每一個陌生的行人,第一次感覺到了深深的不舍。韓菊秀好想媽媽,好想去世的爸爸,好想哭!她知道,這一次去西安,肯定要很久很久才能回家。對她來說,家的全部意義,就是媽媽!
韓菊秀看累了,就閉上眼假睡。她知道,他一定像根木頭樁子似的坐在那兒,雙手夾在兩腿中間,不時朝窗外傻看。他在看什么呢?韓菊秀下意識地朝對面的他瞥了一下,他像幼兒園里犯了錯的孩子,被老師訓(xùn)得不說話,也不動,就那樣老老實實地看著窗外發(fā)呆。身上那件白底碎紫花的短袖襯衫,穿得有棱有角——韓菊秀猛一下想起來了,那件襯衫,是后爸去年買給她的生日禮物,她嫌難看,沒要,媽媽就給了他。平時他舍不得穿,今天為了送她他竟然穿上了。媽媽覺得不合適,這么大的小伙,出趟遠(yuǎn)門,也沒件像樣的衣裳,就給了他二十元錢,叫他到西安再買件合適的襯衫。后爸不許,說在家里做臟活的人不用講究,錢留給念書的人花,還硬從媽媽手里將那二十元錢奪過去,塞到韓菊秀的行李包里。
韓菊秀看著那件花襯衫,想說什么,又沒說。他也知道,一般情況下,韓菊秀是不會跟他說話的,所以他也就靜靜地看著車外不停閃動的風(fēng)景,不說話。
一天一夜過去了。
在這樣一個流動的,只有轟鳴,缺少語言交流的世界里,韓菊秀覺得很累很無聊。同坐在一個車廂里的旅客,根本不知道她和他是一起來的,更不知道他們還是一家人。
韓菊秀覺得太悶了,幾次想跟他說話,但又不知道說些什么。
有時,他去給韓菊秀打杯水來,啥也不說,就那么不聲不響地放在韓菊秀跟前的小茶桌上。韓菊秀看書。他不看書。韓菊秀不吃車上的飯,吃干糧。他餓了,就自己買一點飯吃。
一會,火車緩緩地在蘭州車站停下。
廣播員說,停車十分鐘。
火車一停,那些做小生意的人,迅速擁到車廂兩邊,拍著車窗叫賣。
韓菊秀看見一個賣五香花生的婦女,就問:“花生多少錢一包?”
“一元。要不要?”那個大姐拿起一包花生,舉在手里問。
韓菊秀拿出一張五元錢,說:“買兩包?!?/p>
那大嫂收了錢,便給了韓菊秀兩包花生。旋即,手在袋子里抓了抓,不找錢,掉頭想走。
韓菊秀急得正要喊,只見他眼疾手快,從車窗中探出大半個身子,一把將那個大姐的胳膊抓住,以命令似的口吻說道:“找錢!”韓菊秀第一次看到他那樣有男子漢氣魄!
韓菊秀接過那大姐找來的三元錢,轉(zhuǎn)身剛坐下,一個剛上車的中年婦女,手里拽著兩個大包,一頭汗,走到韓菊秀跟前,就把行李往韓菊秀旁邊放,挨著韓菊秀坐了下來。
韓菊秀還沒說話,他看到了,馬上站起來,說:“對不起!那個座位有人哩?!?/p>
那個中年婦女一聽,將信將疑地問:“有人?人在哪?”
“下車買水果去了。”他虎著臉,煞有介事地告訴中年婦女。
韓菊秀暗暗一驚,關(guān)鍵時候,他竟能使出點小計謀!
見他的態(tài)度如此強硬,中年女子便不好再纏,拽起包要走,又回頭看看韓菊秀,看看他,似乎難以將他們聯(lián)系到一塊,便疑惑地問:“她是你什么人?”
“是我妹妹。咋啦?查戶口啊?”他又抬起頭來,毫不客氣地回?fù)簟?/p>
中年婦女又信又不信,拽著包,又繼續(xù)向前找座位。
中年婦女走后,他又恢復(fù)了先前的平靜,又看向窗外。
列車又開動了。
韓菊秀看了他一眼,心里好一陣感激,想趁此機會跟他說話,或者叫他一聲哥。但是,嘴張了幾下,兩片嘴唇就跟兩塊大石磨似的,最終也沒磨出半個字來。她只將買的兩包花生,分給他一包。
他小聲說不餓,讓韓菊秀留著慢慢吃。
于是,那包花生,就在小茶桌上放著,一直到西安,韓菊秀收拾東西準(zhǔn)備下車時,才將那包花生裝進(jìn)兜里。
雖然乘的是特快列車,但還是晚點了,夜里十一點才到達(dá)西安火車站。
車站上,站內(nèi)站外到處都是人。
韓菊秀下了車,涼風(fēng)吹來,令她感覺頭暈暈的,根本不知東西南北。在攢動的人頭中,怎么也看不到一張熟悉的臉。韓菊秀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真正離開了家,離開了媽媽!在這樣一個陌生的世界里,她心里好想哭!
因為膽小,韓菊秀提著一個小包,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往前擠。原先那么厭惡、傲慢、不可一世的韓菊秀,不知這會去哪了?乖巧得像只小羊羔,小心翼翼地跟隨放羊人。再看看他,就跟自己的親哥哥一樣,那么誠心,那么賣力,一邊肩上背著兩個大黑包,一邊肩上扛著大被卷卷,臂彎里還夾著兩個小包,走得那么艱難,那么沉重,滿頭大汗,喘著粗氣,還不時地回過頭來看韓菊秀,生怕她被人群擠丟了。
韓菊秀沒鉆過火車站地道,在鄉(xiāng)下連火車也沒看見過,哪鉆過這深洞洞?她心里害怕極了,一害怕,嘴也不那么生硬了,就沒名沒姓地問:“哎!咱走到哪了?哎!走得對不對?哎!要不問問人家再走吧!”
他果斷地說:“不用問,對著呢,就往這兒走出去?!?/p>
“你走過嗎?”韓菊秀第一次喊他“你”。
“俺走過,沒錯??欤「?!”他不由分說地拉著韓菊秀往前走。
韓菊秀一點也不敢嘴硬,老老實實地聽他的。他那種果敢和老練,讓韓菊秀不得不服。韓菊秀心里暗自慶幸:好在聽媽媽的話,讓他來送我。否則,這大包小包的行李,拖不動,扛不動,又不認(rèn)路,這會,不知會多無助!
韓菊秀跟著他幾個彎兒一拐,忽見前方一片燈火輝煌!車站出口處熙熙攘攘!
韓菊秀抬起頭,看向那一排舉著一大溜各式各樣牌牌的接站的人。
打老遠(yuǎn)地,韓菊秀看見一塊牌上寫著“新疆韓菊秀”幾個字,就高興得大叫:“哎!姑姑接我們來了!你看,在那!在那!”韓菊秀高興得跳起來,迅速從人群中擠過去,邊擠邊叫:“姑姑!姑姑!”
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女士撥開人群,一把拉住韓菊秀的手:“小秀!小秀!”
“姑姑!姑姑!……”韓菊秀高興得哭起來。
姑姑忙安慰她:“沒事沒事,我們小秀多有本事,一個人能到西安大城市來了!”
韓菊秀擦擦淚,轉(zhuǎn)身,對站在身后的他一指:“還有他?!?/p>
姑姑這才注意到,韓菊秀身后還有個扛著大包小包行李的小伙子,忙幫著拿下他肩上的行李說:“謝謝謝謝!一路辛苦了!”然后又轉(zhuǎn)身問韓菊秀:“他是你同學(xué)嗎?”
韓菊秀搖搖頭。
“那他是你哥?”
韓菊秀不說話,只點了點頭。
他臉一下紅了,說:“是的,阿姨,是我送小秀來的。”
姑姑聽了,忙叫他一起上車回家。
他說:“不了。俺在站上坐一會,跟下一班上海的路過車回新疆。家里活多,俺爹一個人忙不過來?!?/p>
姑姑的車開動了。韓菊秀跟傻了一樣,光對車窗外看。
姑姑說:“小秀,跟你哥說再見呀!”
“哥!”韓菊秀從車窗里伸出手,朝他招了招手,心里酸酸的,淚水奪眶而出。他一聽,連忙轉(zhuǎn)過身,微笑著朝韓菊秀揮手。
這是韓菊秀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明媚極了。